刘岳超
(中央民族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北京 100081)
“割股奉亲”即晚辈在父母长辈患病而无药可治的情况下,割伤自己的肉体作为药饵供父母疗疾的行为。关于“割股”这一特殊行为,前人已做过较为深入的研究,如邱仲麟《不孝之孝——隋唐以来割股疗亲现象的社会史考察》[1]一文,详细深入地考察了“割股事亲”的源起,并从医疗史的角度阐释了该现象出现的现实依据,具有较高的参考价值,其中第三章、第四章对元代割股事亲有所论述,但限于篇幅,未作深入讨论。本文试图通过元人文集,就元代割股奉亲内涵的演变作一些考察,希望此话题能够引起更多学人的关注。
由于割股伴随着流血与痛苦,并非能够轻易施行,而且也会被世人借以牟利,因此自割股奉亲出现以来,文人对其真实性多有怀疑。在元以前,韩愈与苏轼曾对割股奉亲有所质疑。
其一为韩愈《鄠人对》,其文如下:
鄠有以孝为旌门者,乃本其自于鄠人,曰:“彼自剔股以奉母,疾瘳,大夫以闻其令尹,令尹以闻其上,上俾聚土以旌其门,使勿输赋,以为后劝。”鄠大夫常曰:“他邑有是人乎!”
愈曰:母疾,则止于烹粉药石以为是,未闻毁伤支体以为养,在教未闻有如此者。苟不伤于义,则圣贤当先众而为之也。是不幸因而致死,则毁伤灭绝之罪有归矣。其为不孝,得无甚乎!苟有合孝之道,又不当旌门;盖生人之所宜为,曷足为异乎?既以一家为孝,是辩一邑里皆无孝矣;以一身为孝,是辨其祖父皆无孝矣。然或陷于危难,能固其忠孝,而不苟生之逆乱,以是而死者,乃旌表门闾,爵禄其子孙,斯为为劝已。矧非是而希免输者乎?曾不以毁伤为罪,灭绝为忧,不腰于市而已黩于政;况复旌其门?[2](p680-681)
韩愈秉持理性的态度来审视割股奉亲,认为治病疗疾当以药物为本,割伤己体以疗亲病在其看来属于闻所未闻之事。更为重要的是,自伤违背义理,为圣贤所不用。他还提到了借旌表相关之事来规避赋徭的问题。最后,韩愈强调,政府不应对此类孝行进行旌赏,甚至应当对其进行严惩。
其二为苏轼《议学校贡举状》,其中有云:“若欲设科立名以取之,则是教天下相率而为伪也。上以孝取人,则勇者割股,怯者庐墓。上以廉取人,则弊车羸马,恶衣菲食。凡可以中上意,无所不至矣。”[3](p1130)元人刘岳申对苏轼所言进行了进一步总结:“苏文忠有言:‘上以孝取人,则勇者割股,怯者庐墓。’此言极俗失世坏之弊,深恶夫伪以要名者也。”[4](p257)苏轼所言重在强调宋代治世之法存在漏洞。然而并不限于宋代,元代亦是如此,柳贯曾就这一问题进行过讨论:“大抵法之凉贪,皆不能以无弊。后之议者,或以新衣好车为不廉,而藏舆服、絜壶餐者得以盗名检。或以割股庐墓为非孝,而揖诸生、闭空舍者得以著行义。”[5](p202-203)
元人对于割股奉亲既有不认同与怀疑者,也有褒赞颂扬并写入碑铭者。元代文人讨论割股奉亲,不可避免要受到《孝经》中“不敢毁伤”圣人之法的影响。不认同与怀疑者往往以此为据,如刘将孙《养吾斋集》卷三十《曾霖岩墓志铭》中有:“霖岩倜傥权奇,而本之孝友忠厚,故气义称于人,威信著于效。往母病不知人已三日夜。从兄跣祷瑶峰绝顶,蕲减各十龄与母,已而母顿愈者凡二十年,又尝刲股,自叹直仓卒爱慕无可措出,此以为非圣贤之教,置不道。”[6](p292)刘将孙认为曾霖岩割股违背圣贤之道,明显是受到了《孝经》的影响。
韩愈与苏轼的观点到了元代仍具有一定的影响力,主要原因是割股行孝在元代依旧盛行,亦存在割股求旌表之名的现象。正如张之翰所述至元庚午(1270年)朱元僧的割股行孝事迹,兹将全文胪列于此:
至元庚午,清苑朱元僧年十三,以父病笃,百疗不能愈,辄默刲其股之肉,既烹,且绐父况水以进,父随饮而随起。较其物,与所谓瓜石者固异,至其所感者,一也。后九年,建康按察佥事王君晋卿请余为序其事。余曰:嘻!亦异哉。自唐著《本草拾遗》谓人肉治羸疾,有以剔股旌其门。昌黎公尝论之曰:“父母疾,烹药饵为孝,未闻毁肢体者也。”及宋讲求贡举,东坡亦议之曰:“上以孝取人,则勇者割股,怯者庐墓,是教天下相率而为伪也。”盖二公皆不与者,恶毁伤以求旌表之名,惧诈伪以取侥幸之荣也。今朱氏子,昏昏一童騃耳,当天理发见时,万虑俱空,惟一真实在。操刀之顷,曾何有表名之望动其机耶?亦何有幸荣之念横于心耶?以余观之,生穷乡委巷,无教养之资,遽忘身及亲,若此虽非正道,亦有足称者。使得见二公,未必不略迹取心,舍常从变,复以孝童目之也。[7](p166)
据此文可知,张之翰对割股奉亲的历史具有一定的认识。张之翰引用了韩愈与苏轼的观点,并将朱元僧的事迹与其进行对照解读,应为当时存在以韩愈与苏轼之说来质疑朱元僧事迹的情况。张之翰根据朱元僧年幼乏识及其出身来判断其事为真,并认定其为孝童。而官员王君卿请张之翰为此事作序这一行为与元廷的禁断政策相抵牾,应属私人行为,或出于地方教化的考量。
除了韩愈与苏轼的观点,在元代亦有对割股持怀疑态度者。如杨维桢《陈孝童》载:
孝童名福,越之钱清人。年十岁,侍母药病,衣不解带。母病甚,水浆粒食不进口,中夜潜出后庭,泣于天曰:“我母病将死,吾何依。刲股代药,天其从我乎?”股刲而母已死,人谓刲股多救母,童不能,不亦妄誉乎?予谓童知爱亲,天之无伪者也,刲股救母,知有其亲,而不知有其身也,又岂知有名哉!季世奸民,有刃股乳规免赋徭者,若童又岂有赋徭而为是哉!刲股,童之天也,母之救不救,亦天也。予居与童邻,亲睹其事,可以宏奖风教,遂为赋诗。[8](p71)
在此例中,陈福割股奉亲,但其母却去世在先,于是有人对其割股的初衷表示怀疑,杨维桢提到当时虽然存在割股规避赋徭者,但是陈福只有十岁,并无赋徭的负担,其割股奉亲完全是出于天性,杨维桢秉持此观点的依据则是亲眼所见。这是文本中所见惟一一则自称亲眼所见的割股事例,而其赋诗的目的则是出于地方教化的考量。
由上所见,《孝经》中“不敢毁伤”的圣人教条与韩愈、苏轼对于割股的质疑被质疑者奉为圭臬。针对这一问题,赞同者试图摆脱羁绊,将割股奉亲提升到纯孝的高度。如蒲道源《闲居丛稿》卷二六《讷庵处士任君行状》中有这样一番对话:
母赵氏性严,有法教以义。方五岁,闻讲解孝经,既晓大义。既长,颖悟拔萃。母有疾,则辍食求医。邻舍赵翁戏之曰:“汝能割股乎?”曰:“能”。又曰:“《孝经》云不敢毁伤,如何?”对曰:“不敢毁伤,圣人之法也;割股愈疾,孝子之心也。”[9](p778)
据蒲道源所述,任君幼时曾习《孝经》,但是后来其对于割股的看法并未受到《孝经》“不敢毁伤”一说的束缚,孝子之心超越了圣人之教,而尽孝子之心亦符合圣人之道。刘埙《徐孝子诗卷跋》中亦有相似的讨论:
建安徐氏子和,幼有至性,尝刲股愈二亲疾,以是得孝子名。时贤为诗文美之,是诚可美也,而或疑于圣门毁伤之戒矣,予曰:事安可执一律论邪?孝经所谓毁伤,意其为斗狠危父母者,言非必为忘身救亲者言也,亲疾委顿命悬丝发,医弗痊,祷弗应,为子者惊忧震慄,旁皇窘束不获已而出此,庶几伏一念之诚,延一旦之命而遑恤其他,天地鬼神犹为之感格,回生起死如鼓应枹,谁忍复以毁伤,议之其得孝子名,固宜。[10](p401-402)
前文已揭,元廷奉《孝经》为圭臬,并以此作为决策的依据,割股行孝因此而被禁止,最主要的原因则是割股奉亲并不符合蒙古人孝的意识形态。但如蒲道源与刘埙文中所述,元代文人试图摆脱《孝经》的束缚,将割股奉亲完全归结为纯孝,毁伤已经不能成为质疑割股奉亲价值的理由,这样就可以将割股完全与孝联系起来,进而融为一体,确立割股在孝的层面上的绝对象征意义。
相较于蒲道源与刘埙对“不敢毁伤”的圣人之法进行针对性的反驳,程端学则避开《孝经》,径直将割股奉亲指向圣人之道,其文《鲜于必仁割股后序》就颂扬了著名文人鲜于必仁割股奉亲的事迹,其文如下:
鲜于必仁年十七割股起母病,士友咏歌其事者曰:“母者身之自,爱其母,忘其身,非孝欤?”或曰:“身者母之遗,亏其母,忘其身,非孝也。”其师薛景文,叙其事,出其诗,示余曰予亦有言乎,予谓:圣人之道如正鹄,学者如射。过焉不及焉,中者难其人,故曰中庸不可能也。……夫孝者仁之发,而先见乎其初,发而得宜为义,中节为礼,礼与义,成人备焉。必仁,童子也,诚恳恻怛,已足以敦浇漓,醒顽冥,矧学之未艾,安知异日不从容礼义中正鹄也哉?其并藏咏歌之辞,观必仁于成人之日,何如?[11](p343)
程端学此文能够代表当时文人对于割股奉亲的态度。据此文可知:首先,鲜于必仁割股行孝后,得到了众士友的颂扬;其次,该文是鲜于必仁之师薛景文有意请程端学为其作文加以褒奖;再次,程端学认为鲜于必仁割股行孝并不违背圣人的教条,反而契合圣人之道。当然,程文存在有意抬高鲜于必仁的嫌疑,不过其文也真切地反映了时人对于割股奉亲的看法。当时割股奉亲已经被视为符合圣人之道之孝的象征,割股奉亲更是频频出现于文人所作之碑传之中。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大儒许有壬曾作《陈廷玉偕妻黄氏为母刲股颂》一文:“倥侗颛蒙均是降衷,其志孰同。夫忱妇俱有格,斯孚三而一符,我肤之朘,我天之全,岂名而然,彼独何其谇语,勃豀不其恧而。”[12](p308-309)许有壬不仅未对割股奉亲有任何的偏见,反而作文颂扬,可见当时在文人心目中,割股奉亲已可称得上是符合“圣人之道”的孝行。
综上所述,割股奉亲从单纯的非理性孝蜕变为孝与贞的象征。从碑铭中所见“世降俗下”“叔世”等词来看,碑铭撰述者秉持以文载道、以文治世的理念来进行叙事,正如陈栎《程松谷孝经衍义跋》记程松谷编有《孝经衍义》一书所言:“今读其从孙之跋,谓松谷尝刲股救亲,执丧,水浆不入口三日,哭哀于墓,有虎食吠犬事。予为松谷心友,今甫闻之,松谷不言而躬行,尤可敬也。”[13](p294-295)程松谷不仅著书立说,而且躬行孝义,俨然圣人君子。不过述其事的最终目的则在于教化,正如该文文末所述:“其于兴仁兴孝之风,岂无小补云。”[13](p295)
割股奉亲所体现的孝道有助于地方教化,其价值亦得到了地方官的重视,甚至被当作蒙童教育内容之一部分。陈旅《安雅堂集》记载了一则发生于宋代,但在元代依然具有影响力的割股事件:
永嘉陈孝子亚宗,年十六,母瘵病甚,亚宗割股为药,病寻愈。俄病复作,不救,亚宗既无所用其力,日夜哀慕不自堪,以至于死。郡守陆徳舆闻而怜之,谓斯人也,固未得孝道之正,然于闾阎中能为人所难能,亦其发于天性之至有,足以起人心,励衰俗,毋使其善弗著于世,乃为择美地集云门外,并其母葬之,表曰陈孝子墓。……延祐五年,总管赵凤仪,复葺完之。是后,墓与亭又坏。至顺二年,赵尹塔纳实来,既视事,进父老问民风,故实得孝子事,徘徊山阿顾寒,鸟集空林而伤其封识之缺亡也,喟然叹曰:兹非吾当务之急乎,夫为政而能使民兴于孝,于为政乎何有?[14](p124)
陈亚宗在宋代因割股而著于世,郡守陆徳舆认为其事迹具有重要的教化意义,因此为其立墓,以昭其孝,以显其名,同时对于地方治理亦有所裨益。到了元代兴孝被认为是当务之急,可见陈亚宗的割股奉亲事迹所体现的孝已经与地方教化相融,尽管时过境迁,其价值并未因朝代更替而有所贬低。元人将割股视为孝行而加以宣扬的另一个体现则是孩童的教育,胡炳文在其所撰儿童启蒙读物《纯正蒙求》一书中加入了割股疗亲的案例:“王武子,河南人,为国受御未回,其妻至孝奉姑,姑患疫疾,其医云:食人肉则差,遂割股肉食之,病即愈,河南尹闻,奏封母安国夫人,妇郢郡君。”[15](p15)
要考察割股奉亲在元代社会中的流布,元人文集中所存之碑铭传文与诗作可供作考察。首先,元代文人多为处士作文,割股奉亲亦多见于其中,相关作品有:
戴良《九灵山房集》卷二十三《元逸处士夏君墓志铭》中记其墓主夏琛的事迹:“琛有孝行,屡尝刲股已母病,昆弟八人,君于次为第四,皆僇力起家,而君之功居多。”[16](p524)
邓文原《巴西邓先生文集》卷上《钱唐严处士墓碣》中有:“处士笃孝行,年十四尝刲股和糜以起父疾。”[17](p759)
危素《危太朴文续集》卷五《处士刘公墓志铭》中有:“性至孝,父有疾,刲股肉和药以进。”[18](p549)据此文,危素九岁时曾受学于刘公,此文掺杂着丰富的个人感情。
以上三例中出现割股奉亲的内容,既是为了显示诸处士出众的德行,文人所作碑铭本意在述其事,颂其德,而碑铭撰述者也在其中掺入了自己的思想,他们“根据警劝目的裁剪素材,塑造理想中的处士形象,意图通过形象影响当世和后人,体现出明晰的社会文化建构意识。处士德行的时代呈现,正是不同社会文化建构意识映射的结果。”[19](p205)根据以上三则碑铭可知,割股奉亲已经融入孝文化,体现了元代社会的文化意识形态。
亦有自发为孝子所作之文,如:
1.郭钰《静思集》卷五《刲股歌为戴氏子赋》:“昔人徇恩自刲股,儒生靳靳不相许。君今刲股母疾瘳,一寸丹心吾所取。”[20](p197)
2.贡师泰《玩斋集》卷八《跋阮孝子传》:“天台阮祖立,仓卒舁父避灾,菽水致养,能得其亲之欢心。视刳肝刲股者,虽无惊世骇俗之行,然斯其所以为孝也。”[21](p359)
3.胡助《纯白斋类稿》卷十五《徐孝子》:“刲股频频母疾瘳,徐生孝行与神谋。圣人垂训虽殊此,叔世闻风实少俦。”[22](p136)
6.吴当《学言稿》卷四《王孝子刲股》:“孝子有异行,世情生叹嗟。炉香通夜白,股血启晨霞。儿体应无恙,亲年幸有涯。殷勤鄠人对,直道正奇邪。”[25](p283)
7.朱德润《存复斋文集》卷七《跋徐孝子和传后》中有:“孝乎徐氏子,为人所难为。刲两股而瘳二亲,假手于人则不可也。躬操刀则心忍焉,为君临阵身被数枪。而人谓之忠者,敌者伤之也。忠孝一也,或曰刲股而瘳亲,亲存已亡,孰能养之。”[26](p190)
8.陶宗仪《南村诗集》卷三《故社士姚文实挽诗》中有:“启祠抱主邻炎熄,刲股煎糜父病痊。一代衣冠今社士,百年诗酒古神仙。高风雅入名人传,孝行宜登太史编。”[27](p622)
综合以上八例,可归纳出一些信息:第一,割股奉亲在以前并不被儒生所赞同,虽然元代的情况有所改变,但是韩愈的《鄠人对》与圣人之训仍然具有一定的影响力,当时依然存在质疑割股奉亲的观点;第二,刳肝刲股并非惊世骇俗之行,可见割股行孝或已较为常见,抑或元人对其已经司空见惯;第三,当时存在“世降俗下”的情况,割股行孝被认为有助于正风扬善,此类孝行亦应得到旌表;第四,割股行孝被提升到了忠的高度,且受到了极高的评价。此外,孝子割股主要是为父母双亲疗疾,以上八则割股案例中,有为父割股者,有为母割股者以及同时为双亲割股疗疾者。
元代亦有为节妇所作传文,如:
1.蒲道源《闲居丛稿》卷三《题节妇贾氏传》:“刲股已亲病,髧髦垂我仪。九原如可作,百岁以为期。皦日言犹在,秋霜节不亏。子成门有表,天道岂无知。”[9](p591)蒲道源对传主割股奉亲的举动评价甚高,并认为其德行会得到天报。
2.李祁《云阳集》卷八《汪氏节妇传》:“惟徳疾,夫人祷于神,未已,复号泣盟于天,请身代,割股肉助药味,如是百计终不愈,始任医胡体仁,不效继进江东凯,少差强,宗人力主体仁、东凯,技禁不用致困,惟徳终。”[28](p739)
3.傅若金《武氏节孝篇》:“孰不有妇?武氏有妇贞且慈,夫疾自刲股,夫亡守空帷。志不可夺,义不可亏。”[29](p140)
4.贡师泰《玩斋集》卷十《龙泉县君潘氏墓志铭》:“事大姑周夫人、姑徐夫人,朝夕执馈膳惟谨,二姑并爱重之,徐夫人晚苦足疾,每起居,必亲抱持。殆病革,县君焚香默祷,刲股作肉糜以进,翌日遂愈。及徐夫人卒,事周夫人尤笃。”[21](p359)
5.刘因《静修集》卷九《郭夫人张氏墓志铭》:“外而事母夫人病尽忧,至三刲股肉以进痈溃,则亲为吮之无难色。”[30](p556-557)
节妇割股奉养的对象包括:双亲、丈夫、姑姑、婆婆。通过史料发现,从未有过丈夫为其妻割股疗疾的记载,这一问题反映了当时家庭中夫妇之地位存在明显的差别。由上可见,割股奉亲已经超出了孝的范畴,业已成为了贞节的象征。如柳贯《朱节妇吴氏序》中记吴氏女丈夫去世后,不愿改适他人,吴氏为了表达自己的意志,“吴泣涕垂颐,引刀刲臂肉,杂燎香鼎中,以死自誓曰:‘夫既以身事人而有二心,即亡,何以见吾夫?’”[5](p457)在此例中,割股与疾病无关,吴氏的壮举凸显了其忠贞的品质。
以上碑传诗文皆为文人自发撰述,亦有一些作品是应他人请求所作:
1.李存《河南杨府君墓志》一文为墓主杨珪之子杨世德请老师李存为其父所作,其中有:“母曹尝疾病,潜香请于神明,割臂肉隐之羮以进,病乃甦,里中称其勇爱。”[31](p761)
2.邓文原《故温州宣课都提举赵公墓志铭》一文原为马景仁一家请邓文原为赵安世所作,其中提到赵安世之子:“纪尝刲股吮疮。”[17](p779)
3.黄溍《赠太常博士危府君墓志铭》一文为危素请黄溍为其父所作,其中有:“母病,刲股和药,仍吁天愿减已年益母寿。”[32](p467)
4.危素《颜一初墓碣铭》原为墓主颜一好友饶子初请危素所作,但危素以不才为由谢绝,后来又应其所求,作成此文。其中有:“元统元年春,余友颜君一初得病呕血,远近师友皆来视之,且遍求良医,其弟善庆两刲股肉和药以进。”[18](p534)
5.姚燧《少中大夫孙公神道碑》为墓主之婿郭忠恕请姚燧所作,其中提及:“今夫人李,尝刲股肉羮进,觊已其疾。”[33](p378)
6.刘敏中《赠嘉议大夫工部尚书上轻车都尉陇西郡侯董公神道碑铭》一文为墓主董禧之子董继升托付其弟董同升请刘敏中所作,其中有:“公平生于孝悌尤笃,祖父疾,刲体以药食进。”[34](p331-332)
7.戴良《元中顺大夫秘书监丞陈君墓志铭》为墓主之子陈汝贤请戴良所作,其中提到墓主陈君昭之父患病后,“君侍汤药不解带者十有四月,迨革复,刲股和糜以进,乃寻愈。”[16](p513)
亦有文人为自家先祖作文者,如杨维桢《杨佛子行》载:
杨佛子,越诸暨人,幼知事母。母病危,佛子刲股肉进母,母食病立愈,母殁庐墓侧,恒有驯乌集墓树,随佛子往返,佛子素患瘿,道逢异人以掌诀移之背。郡县上孝感状,将表其闾,佛子辞,遂止。年九十岁免终,安阳韩性既为佛子作传,司里陈敢复作杨佛子行。[35](p55)
杨佛子非他人,其为杨维桢曾祖父杨修,杨维桢家世见于宋濂《元故奉训大夫江西等处儒学提举杨君墓志铭》[36](p828),杨维桢所述其祖杨佛子的事迹中,既有割股奉亲这样的孝行,也有高人以奇术为其疗疾,更为重要的是,杨佛子谢绝旌表,不务虚名,如此也就避免了以割股求旌表的嫌疑。
根据以上诸例,可知割股奉亲在元代已被奉为至孝的标准,在夫妇间亦被视为妇忠于夫之节妇的象征。割股奉亲与三纲中之两纲高度契合:子女舍身为双亲——父为子纲,妇女舍身为其夫——夫为妇纲,而割股奉亲所体现之臣忠于君——君为臣纲的意识亦得到了众人的讨论。
割股奉亲之本意即为报答父母之养育之恩,而元统治者亦被奉为君父。兹以程钜夫之说为例,程钜夫《同文堂记》中有:“事父母,则为人子必孝。事君父,则为臣子必忠。”[37](p122)其《题长沙谭生卷》中亦有:“臣子尽心力以为其君父,本人心天理之常耳。……古人云:求忠臣,必于孝子之门。”[37](p122)父为一家之长,而君父则为一国之长,推家及国,君父臣子融为一体。
元初,忽必烈曾与儒学修养深厚的“廉孟子”[38](p3085)廉希宪一同探讨儒理,《元史》载:“时方尊礼国师,帝命希宪受戒,对曰:‘臣受孔子戒矣。’帝曰:‘孔子亦有戒耶?’对曰:‘为臣当忠,为子当孝,孔子之戒,如是而已。’”[38](p3092)作为儒家的固有理念,忠孝在元人心目中依然是不可分割的,宋讷《西隐集》中亦有:“论臣子不可偏废者,忠与孝也。忠而不知孝,孝而不知忠,岂儒者之学乎?”[39](p894)而元人亦持“忠臣出于孝子之门”的观念。陈栎《送余公亮赴恩城同知序》:“或谓忠孝不两全,予谓求忠臣必于孝子之门,未始不可两全。”[13](p284)张宪《题王克孝二十四孝图》中有:“忠孝不两途,臣子非二身。今日之孝子,后日之忠臣。”[40](p427)宋讷《送四明陈宪之归养序》曰“求忠臣于孝子家也”[39](p893)。
许有壬曾对忠孝合一的观念进行过讨论,不过其出发点则是佛教舍身利他的思想。许有壬《至正集》卷四十六《勅赐崇源寺碑》云:
臣有壬窃闻,佛之教大弥六合,细入无形,顾臣固陋,何足以知之?而所知者则佛以报恩为第一义,故佛书有报恩经,首称波罗门子孝养,及须闍提割身肉以饲父母,弘衍其说以极报恩之义,厥有旨哉!夫所谓报者,不独子之于父母也,若臣之于君也,妻妾之于夫也,弟子之于师也,凡人之于所遇也,有所得则报之,不以多寡计也。吾儒亦言,受人一饭之恩,而不忍忘者,其为子必孝,为臣必忠。一饭之恩至微也,而不忍忘之,则其受人之大者可知已。世有受大恩而恬不知报,一旦有事,乃身先避缩,不啻路人,亦独何心哉!……凡我林林生,学佛当念此。为臣勿忘忠,为子勿忘孝。人而忘忠孝,虽在天地间。是不与人等,我愿推此道。普度一切人,俱为忠孝者,俱到大智岸。[12](p223-224)
西方有佛曰:人之性,其来无初,其往无终……学者无踰于物,而治世之道必用于儒也。今侯之于母,明佛之性,用儒之礼,由是而感通,故异华之征,皆性善之微著者耳,而侯方向用使扩而充之,移孝于忠,以致君泽民,使休征应而甘露降,醴泉出,则后之人又将歌咏之,无已也。[24](p44-45)
移孝为忠的说法亦见于刘敏中《读谢孝子传》:
太山谢正卿,能尽事亲孝。父殡犹在室,邻火遽回燎。至孝通神明,于此见谆告。又尝吮母疽,适遘和扁疗。再病不可药,刲股得奇效。风树终身悲,墓侧六年报。子职固有常,如此岂易到。旌异明典制,所重在风教。衰俗颓波委,屹立有孤嵪。移忠傥可期,事业当远耀。[34](p421)
在此诗中,刘敏中强调旌表其孝行的主要功用在于教化,并认为将来可以移孝为忠,且能够在个人事业上获得回报。而割股奉亲所带来的声誉对于官员之仕途有所助益,如余阙《张同知墓表》中有:“母病甚,尝割股肉以疗之。夜即焚香吁天,愿以己年益母寿。母殁,哀戚甚。躬负土为墓,不以委僮奴,人是以谓之孝也,良重信之。有争讼者,不诣公府,而诣君取直。”[41]而朱德润强调,仅有孝而无忠,违背礼法,亦不足取。在其《盗杀韩相使累论》中有:“士之未仕也,尽孝敬于事亲、事长,而临下加之以恩,处事断之以义,此君子之道也。若既仕也,以之事君临众,则可以立功扬名,流芳百世。苟为不然,则虽刲股食亲,亡身徇国,无足云矣。”[26](p152)
孝子节妇割股本为疗疾,但其内涵已经发生了变化,“割股之举已经是孝子们表达自己孝心的极致手段,也是社会舆论衡量子女孝顺与否的标准,从这个角度看,它早已超出医疗的层面了。”[42](p95)如前文所揭,割股奉亲在元代作为至孝的标志,已被广泛写入碑铭传文中。对于家族而言,父忠、子孝、母贞才是衡量其声誉的最高标准,其中孝所对应的就是割股奉亲。诚如程钜夫《匡氏褒徳之碑》所记宋代遗民匡国政的事迹:
程钜夫在此文文首点明了作此文的缘由:“天子既兴圣人之治,忠孝贞节之旌遍天下,而下邳匡氏尤以挺特闻。延祐二年九月三日,遂以集贤大学士臣颢请,赐匡氏褒徳之碑。”[37](p62)其中的“集贤大学士臣颢”为陈颢,《元史》有传。[38](p4130-4132)此文作于延祐二年(1315),前文已揭,成宗时虽然延续世祖时的政策,对于割股奉亲持禁绝与不赏的态度,但据程钜夫此文所作时间,可知成宗对于割股奉亲实际奉行不赏不罚的方针,但仍将其视为至孝的标准。
据程文,匡国政的忠,夫人高氏的贞节不必多言,至于其孝则体现在割股奉亲的事迹上,但与他文所记不同。匡国政两次割肝,后又剔脑,既割股又剔脑的记载极为少见,类似的记载仅见于《元史·列女传》,其文为:“秦氏二女,河南宜阳人,逸其名。父尝有危疾,医云不可攻。姊闭户默祷,凿己脑和药进饮,遂愈。父后复病欲绝,妹刲股肉置粥中,父小啜即苏。”[38](p4486)
比较匡国政事迹与他文所载,同是割股(肝)行孝,匡氏在次数上更胜一筹,而且亦行剔脑,这样的记载极为少见。简而言之,匡氏碑铭在众多割股奉亲事迹的篇章中显得较为特别。尽管匡氏之家忠孝贞俱全,但仅有程钜夫一人为其作文,相较而言,其影响力不如以“三节六桂”而享誉元代官场、文坛的高昌偰氏家族。关于高昌偰氏家族,马娟《元代高昌偰氏家族再探》[43](p27-32)一文已有专论,此处不再赘述,本文重点考察偰氏家族割股奉亲的书写及其在士人间的传播。
偰氏家族以父忠、子孝、母贞“三节”著称,其家族又有六人接连登科,世人称其为“六桂”,并合称为“三节六桂”,士人多作文以称之,其中的“孝”指偰文质十岁时割股奉母。
笔者共检得元代文人为偰氏家族所作包含割股奉亲的作品10篇。其中关于偰文质割伤的方式存在三种说法:割股、刲臂、刲肉,可归纳为下表:
割伤方式作者内容出处割股柳贯引刀刲股肉,和糜加饪烹《侍制集》卷一许有壬偰文质……十岁刲股愈母疾《至正集》卷五四刘诜议甫数岁,母尝病剧,刲股和药《桂隐文集》卷四刘岳申会疾病,元帅方十岁,闻古有刲股能已父母疾病者,出其至性,闻斯行之《申斋集》卷五欧阳玄文质甫十岁,刲股以愈母疾《圭斋文集》卷十一危素刲股肉以和药兮,欣沈痼之获苏《危学士文集》卷九陈旅孺子而母危,则进股以为药《安雅堂集》卷九刲臂黄溍子男二人:长偰文质……十岁,刲臂肉愈母疾《金华黄先生文集》卷二五郑元佑刲肱和糜,人孰儿诏?《侨吴集》卷一刲肉苏天爵尚书忠襄侯方在髫龀,刲肉以疗母疾《滋溪文稿》卷三十
需要说明的是,表中的“尚书忠襄侯”“元帅”指的也是偰文质。偰文质的生平见于《元史》卷一九三《忠义传一》:合剌普华有子二人,“偰文质,越伦质。偰文质官至吉安路达鲁花赤,赠宣惠安远功臣、礼部尚书,追封云中郡侯,谥忠襄。子五人,偰玉立、偰直坚、偰哲笃、偰朝吾、偰列篪,皆第进士。偰哲笃官至江西行省右丞,以文学政事称于时。越伦质子善著,偰哲笃子偰百僚逊,善著子正宗、阿儿思兰,皆相继登第。”[38](p4386)
在上表中,明确提到偰文质割股年龄的有许有壬、刘岳申、欧阳玄、黄溍四人,但黄溍记偰文质刲手臂并非割股,可见其取得偰氏家族信息的渠道与其他三人不同。
表中所列诸文中,其中一些作品提到了撰文的缘由。
1.欧阳玄《高昌偰氏家传》:“文质尝谓玄曰:‘吾宗肇基偰辇,今因以偰为氏,盖木本水源之意也。……’”[44](p150)欧阳玄此文是应偰文质所请而作,而且在所有偰氏碑铭传文中,该文最为详实。
2.许有壬《故嘉议大夫广东道都转运监使赠通议大夫户部尚书上轻车都尉追封高昌郡侯哈喇布哈公墓志铭》:“原使来请铭,偰哲笃于有壬,偰列篪于弟有孚,皆同年。义不敢让为之。”[12](p255-256)许文乃应偰文质之子偰哲笃所请而作,且偰哲笃、偰列篪分别与许有壬及其弟许有孚为同年。
3.黄溍《广东道都转运盐使赠推诚守忠全节功臣资德大夫河南江北等处行中书省右丞上护军追封高昌郡公谥忠愍合剌普华公神道碑》所记较为详细:
今天子至正九年春三月□日,诏以工部尚书偰哲笃为参知政事,行省江浙。其祖、考高昌忠愍公之墓,实在所治境内,偰哲笃将奉加赠进封制书展告于墓次,中书宰臣因奏请赐以神通道之碑,用广孝而劝忠。制可其奏事,下翰林,命臣溍为之铭,别敕中政院使臣朵尔直班、礼部尚书臣泰不花书篆以赐。……臣溍辱与偰哲笃有同年之雅,颇获闻其家世之详,顾以鄙陋衰朽,无能发扬公之英光伟烈,以称塞明诏之万一,稽首献文,惶悸无地。[32](p654-657)
据上文可知,欧阳玄之文是应偰文质之请所作,许有壬之文是应偰文质之子偰哲笃所请而作,但黄溍之文乃为受顺帝命所作。欧阳玄所记偰文质割股年龄与许有壬所述相一致,他们直接与偰氏家族成员接触,能够获得第一手的资料,而黄溍则是凭着自己的认识与印象,将割股误记为刲臂,郑元佑应是直接采信了黄溍的说法,并雅称其为“刲肱”。
至于柳贯、刘诜、刘岳申、危素、陈旅等人为偰氏家族作文,笔者认为其主要原因为许有壬、欧阳玄在士人中具有一定的影响力,而且柳贯、刘诜、刘岳申、危素、陈旅、苏天爵等人都曾任职于奎章阁,皆为“奎章阁文人圈”之成员,黄溍虽未任职于奎章阁,但与许有壬、欧阳玄同年登科。[45](p32-33)由此可知,以上为偰氏家族作文者多有交集。偰文质与偰哲笃请许有壬、欧阳玄为其家族撰文,应经过了慎重考虑,这样既能保证碑铭的水准,亦可将家族事迹发扬光大,以今日所见偰氏家族碑铭传文来看,确是如此。
至于偰文质是割股还是刲臂已经不是十分重要的问题了,从众人所作偰氏家族碑铭传文来看,“三节六桂”一说的形成已经盖过了偰文质行孝的细节。偰氏家族成员进入中原登科入仕虽然值得称颂,但采用中原割股奉亲的风俗来彰显其家族孝的美德,实为特殊。偰氏家族通过自身的功绩与士人的宣传,在中原的根基就此扎牢,业已完成从西域畏吾儿偰氏到“中州著姓”[44](p154)的转变,同时也说明了割股奉亲所象征的至孝意义已经得到了世家大族的认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