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永,青年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曾在《人民文学》《青年文学》《北京文学》《天涯》《江南》《山花》《芙蓉》《长城》等刊物发表,多次被《新华文摘》《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等权威选刊转载,有作品被译成俄文。曾获首届“紫金·人民文学之星”短篇小说佳作奖,贵州省政府文艺奖、贵州省青年作家突出贡献奖、贵州省第五届乌江文学奖。著有小说集《敲门记》《反光镜》《捕蛇师》《两棵姓曹的树》《世上到处都是山》等。
蓝色火焰
徐荣华以为自己看错了,赶紧揉眼睛。那个人确实是王少军,他穿着牛仔衣,拎着帆布包,像第一次来野马冲向陌生人那样,站在路口好奇张望。惊愕之中,徐荣华连退几步,差点就没站稳。当他回过神来的时候,王少军已经走进铁器铺。徐荣华发现他的模样没变多少,只是眼角多出几条皱纹。仿佛这些年,他从来没有离开。
王少军迈进门槛,目光落在那条胳膊上。徐荣华长得无比瘦弱,像得病似的全身干瘪,偏偏右边的胳膊十分发达。那条胳膊挂在他的身上,极不协调,看起来非常怪异。大家都把那条胳膊叫做鬼手,徐荣华早就习惯了。唯一让他不高兴的是,有些顾客跑来不打铁,而是专门来参观这只鬼手。
王少军终于把目光移开,开始环顾四周。铁器铺打扫得非常干净,就连窗户玻璃也擦得亮闪闪的。火炉上糊着的稀炭,冒着淡淡的白烟。淬火用的石盆,仍然放在靠门的地方。水很清亮,两条金鱼在里面游来游去。王少军说,看起来,好像很久没打东西了。徐荣华有点困惑,他不明白,王少军怎么下车就跑到这里来。王少军说,其余的倒没什么变化。徐荣华垂着那条胳膊,仿佛拎着一条壮实的丝瓜。王少军看看旺盛的火炉,说这是本地煤炭吧?
徐荣华神情恍惚,没有回答。王少军说,今年六十几?徐荣华说,还没满五十八。王少军说,徐窝窝呢?徐荣华说,他在城里工作。王少军点头说,算是闯出名堂了。徐荣华有些走神,顺口说,随便混饭吃。王少军说,你这铁器铺,以前生意火爆。徐荣华想泡茶,但拎起保温壶才发现里面是空的。王少军说,我想打把斧头。徐荣华说,我有现成的,半年前有个云南人订做的,但一直没来取。
王少军是鹰勾鼻,让他脸显得非常阴郁。徐荣华从柜里摸出一把斧头,转身递过去。王少军在手里掂几下,摇头说,这个不趁手。徐荣华说,你要什么样的?王少军说,后面薄,刀口宽,像古装电视里面用的那种。徐荣华说,没见过这种样式。王少军侧脸说,莫非打不出来?徐荣华皱眉说,凡是有形状的东西,没有不会打的。
徐荣华并没吹牛,小学校长王文章,不晓得从什么地方弄来一辆战争时期的三轮摩托,横竖找不到配件。实在无法,只能到铁器铺求助。他硬是造出配件,让那辆摩托车重新跑起来。王少军说,我就晓得,你肯定能打。徐荣华说,你拿来做什么?王少军说,老子足足蹲了十八年,当然要把失去的东西挣回来!徐荣华想起当年的事情,身上陡然冒出冷汗。王少军说,我三天以后来取。徐荣华扶着墙壁,脸色苍白。
俗话说世上有三苦,打铁,撑船,磨豆腐。早些年,王少军跟徐荣华学过打铁,但吃不住苦,几天就跑掉了。刚学打铁,没掌握技巧,铁屑老是溅到身上,把衣服烧出许多窟窿。那次火花烫着王少军的手,他的几根指头抓不牢靠,铁锤掉下去,差点砸着脚背。打铁要趁热,出现这种情况,容易打出废铁。徐荣华转过身,还没来得及训斥。王少军就说,师傅,我不干了。徐荣华说,不打铁,你做什么去?
王少军捂着手说,我不想这样抡着铁锤叮叮当当砸几十年,宁愿找其他门路。徐荣华说,铁有铁的命运,人有人的活法,只要你爹同意,我没意见。王少军说,我爹给你拎来一桶酒,还有两条好烟。徐荣华说,烟还剩半条,酒已经喝掉了。王少军说,那就给我打把杀刀。徐荣华说,莫非你想杀猪?王少军说,我觉得杀刀好看,做梦都想要一把。
徐荣华的手艺,远近闻名。好多人想拜进师门,他都不肯同意。王少军的爹晓得性格,每个赶场天都跑来找他喝酒。经不住软磨硬泡,徐荣华终于答应收王少军做徒弟。让徐荣华没想到的是,这个徒弟非但不学手艺,甚至还要折算拜师礼。尽管徐荣华非常生气,但最终还是给王少军打造了一把好刀。
王少军脑筋灵活,离开铁器铺没多久,就在供销社放电影。街上本来冷冷清清,自从放电影,就慢慢热闹起来了。许多人赶场不买东西,专门跑来看电影。看到镇上的女孩子,差不多都挤在电影院,那些没成家的年轻人,就更是舍不得离开了。
那天晌午,王少军拉条板凳,跷着二郎腿坐在门口收钱。突然有人从里面挤出来,凑近他的耳朵悄悄说几句什么。王少军跳起来了,他挤进去,拍着一个家伙的肩膀说,你出来,我有事找!那個家伙感到莫明其妙,跟着往外走。来到门口,王少军说,你叫啥名字?那个人说,我叫陈家文。王少军说,中水的陈家文?陈家文点头说,就是我。
王少军说,听说你打架很厉害。陈家文抱着两条胳膊,说还行。王少军说,这边都晓得你的名字。陈家文得意说,臭名传千里。王少军说,你摸我妹。陈家文说,我不晓得哪个是你妹。王少军说,就是那个穿花衣裳的。陈家文说,我没摸。王少军憋着火说,有人看到了。陈家文说,可能看错了。王少军说,你想抵赖?陈家文说,我不认识你,别打扰我看电影。王少军说,今天必须把事情说清楚!陈家文板着脸说,你晓得我不是好惹的!
王少军把亮锃锃的杀刀摸出来,咬牙切齿地说,你的地盘在中水。陈家文神色大变,说你最好别乱来!王少军没吭声,抬手就是两刀。陈家文看着冒血的伤口,惊讶地说,老子是陈家文啊……王少军本来已经摸出手帕准备擦刀,听到这话,他火冒三丈,转身又是一刀。徐荣华打的刀,钢火好,叶片长,而且非常尖锐。王少军没用多少力,噗地一声,杀刀轻松穿透陈家文的身体。
陈家文倒地后,王少军还不放心,过去弯腰检查。陈家文躺在血泊里,两腿乱蹬,后来渐渐没动静了。当时王国栋的媳妇刚好路过,彻底吓傻了。王少军看她提着菜篮子,打招呼说,你做什么?王国栋的媳妇痴呆说,我买菜回来。王少军晓得她家开餐馆,就说,你家生意好不好?王国栋的媳妇说,还算将就。
王少军让王国栋的媳妇去派出所,然后自己蹲在那里抽烟。他一支烟没抽完,几个警察就赶过来了。他们看着那把亮堂堂的杀刀,不敢贸然靠近。王少军满脸鄙夷,随手把刀扔过去。警察迅速扑过去,把他按在地上。王少军说,哎,我的烟还没抽完……警察没理睬,给他戴上手铐,押着就走。大家都说可能判死刑,但最后判二十年。谁都没想到,王少军转眼就从牢房出来了。
徐荣华的铁器铺在岔路口。每天早晨,跑县城的客车都停在那里,拼命按喇叭。徐荣华的女人神经衰弱,受不住噪音的折磨,所以跟儿子徐窝窝进城去了。傍晚的时候,客车拖着黄色的灰尘,继续停在他家门口。徐荣华听说女人这几天回来,所以听到声音就抬起头看。他没见自己女人的身影,却看到王少军拎着包,从客车钻出来。
听说王少军要做斧头,徐荣华两腿哆嗦。他制造的刀具,杀猪宰羊,但自己害怕血腥。女人性格不好,以前经常跟徐荣华打架,抓得他满脸是痕迹。后来晓得徐荣华的弱点,特意喂养许多鸡,每逢吵架,就抓来一只,当着他的面宰杀。徐荣华不怕挨女人打,就怕看到杀鸡,血淋淋的。女人刚进城,徐荣华就迫不及待把鸡送人了。
徐荣华喜欢吃肉,却不敢亲自去杀,甚至看着杀的,他也不吃。如果想吃鸡,他就跑到王国栋的餐馆去买。王国栋瞪眼说,这东西本来就是吃的,你怕什么?徐荣华说,看到鸡挣扎,我就难受,好像自己挨刀。王国栋嘲讽说,有本事,你就吃素。
这些年,徐荣华饱受折磨,他没想到自己制造的东西,竟然夺取人命。徐荣华总觉得陈家文是自己杀死的,他试图安慰自己,不是所有的铁都可以锻打成钢,王少军的事跟自己没关系,但毫无用处。这件事情像石头压在徐荣华的身上,让他的背慢慢弯下去,皱纹却渐渐多起来,看起来和实际年龄并不相称。
徐荣华原来嗜酒,女人跟他闹过很多次。命案发生后,他自己戒酒了。要命的是这里地势不好,没法修下水道,要上厕所,大家只能去政府大院的公厕。开始两个月,徐荣华晚上不敢出门,实在憋不住,只能央求自己的女人做伴。
王少军订做的斧头,听起来就不对劲。铁器铺热腾腾的,徐荣华有些晕头转向,他准备报案,但随即想到,王少军只是刑满释放,而不是逃狱,派出所肯定不管。虽然订做斧头,但根本无法定罪。几十年来,他从未拒绝任何订单,何况还是王少军。自从这个徒弟声称要离开师门,另谋出路时,徐荣华就觉得他的身上似乎有股什么气息,让人丝毫不敢违拗。当年王少军讨要拜师礼,让打杀刀,他没敢拒绝,现在更缺乏这个勇气。
王少军离开后,徐荣华就蜷缩进被窝。当他起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三天傍晚。他的背驼得更厉害了,似乎突然之间苍老许多。特别是两粒眼珠,简直像两枚生硬地钳上去的核桃。徐荣华愁眉苦脸地戴上粗布手套,蹲在地上找东西。他找到一团铁疙瘩,塞进炉膛锻烧,然后开始拉风箱。风箱鼓动,炉火纯青。
最近几年,铁器铺都冷火凄烟,偶尔听到动静,也零零碎碎。突然之间,打铁声重新响起来了。仿佛里面演奏什么乐器,清脆悦耳,节奏鲜明。路过的邻居知道,只有徐荣华那把灵活的铁锤,才能敲出这种动听的响声。他们感到奇怪,停住脚步,站在那里张望。
徐荣华拈着软化的红坯,放在铁砧上锻打。铁匠通常需要带徒弟做帮手。师傅使小锤,徒弟使大锤。小锤引路,大锤定性。师傅的小锤敲在什么地方,徒弟的大锤就敲在什么地方。轻重缓急,徒弟紧跟节奏。徐荣华也想带几个徒弟,但始终没找到合适的人选。
燃料由木炭和烟煤混合而成,热量充足,陡然旺盛起来。火焰蹿动,近看黄里透红,红里透青,远看蓝幽幽地罩在炉口。他那张被岁月侵蚀的脸庞被火光照耀,看起来神采奕奕。似乎消失的激情与活力,重新回到身上。就连他的驼背,似乎也挺拔许多。
徐荣华埋头忙碌,那條健壮的胳膊抡着铁锤,慢慢在红得发嫩的铁坯上砸,所到之处,火花绽放。女人嫌徐荣华窝囊,经常冷嘲热讽。儿子徐窝窝跟他,似乎也没多少话,这让徐荣华感到郁闷。还是打铁好,无论多坚硬,从火里拽出来,只能服服帖帖趴在他的铁砧上。
打铁讲耐性,王少军沉不住气,老是慌忙火急。徐荣华只看抡锤,就断定他不是吃这碗饭的。当年徐荣华有过几个师兄弟,也都没学到本事,只有他带着手艺离开师门。这些年,徐荣华悟到一个道理。要想把铁打好,就不能仅仅把它当成职业,还要满怀兴趣。只有把全部精力投进去,才能收拾那些坚硬的铁块。
徐荣华对打铁有着莫名的热爱,刚开始,他还心烦意乱,渐渐就忘记所有的事情。仿佛世界上,只有他和烧红的铁坯。他抡着铁锤,满脸兴奋,两粒枯槁的眼睛也变得闪闪发光。铁块没样,越打越像。那些飞溅的铁屑落在地上,慢慢变成灰黑色。尽管铁坯还非常丑陋,但在徐荣华的眼里,它已经具备斧头的形状。
定型之后,需要抛钢。徐荣华跑到靠墙的铁架上找东西。看着一排排整齐的钢材和铁块,他才意识到很久没顾客上门了。铁架上存着弹簧钢、轨道钢、车轴钢……这些材料,有的已经置放几年,有的扔在那里十多年了。并不是徐荣华忘记了,而是机缘不到。每块钢铁,刚柔各异,总有自己独特的天性。徐荣华只消看一眼断茬,就晓得这块钢铁的秉性。如果没有茬口,徐荣华就用指头弹,凑到耳边听声音。
徐荣华摸出半截汽车钢板,扔进炉膛,火舌舔在上面,慢慢变得通红透亮。都说好钢用在刀刃上,这种钢有韧性,打出来的家伙不容易崩口。在徐荣华的眼里,从来没有废铁。那些不好的铁,早些年可以用来钉马掌。现在没人赶马,但能做火钳之类的东西。
徐荣华趁热打铁,响声铿锵,火花绽放。徐荣华比猴还瘦,但那条胳膊非常有劲,仿佛有什么诡异的东西,挥着它敲打。厚薄方圆,刚柔并济,钢材和铁块彻底融合。他的铁锤越来越轻,最后像雨点坠地,密集而轻柔。徐荣华汗水淋漓,浑然忘我。通常铁匠都在自己铁器上落姓氏,但斧头成型时,徐荣华戳的是鬼手两个字。这是方圆百里,最值得信赖的标志。
以前徐荣华经常被嫌弃,但这个徽标让他扬眉吐气。他甚至觉得,打铁是在延长自己的寿命。镇上有几个老人曾短暂死去,后来还活过来了。听他们说,濒死的时候,钱财之类的东西统统顾不上了,所能想起的只有家人和朋友,还有就是,回想自己这辈子曾经做过什么。徐荣华就想,即使百年以后,腐烂成泥,自己的手艺,起码还能留存于世。
早些年,镇上有几个铁器铺。大家去买铁具,都喜欢拿火石摩擦。刃口出红光,代表火色不足,用起来刃肉钢软。呈现白光,表明脆性太高,容易损伤。只有呈现金黄色,才说明钢火恰到好处。大家发现问题,自然要当场退换。但在徐荣华的铁器铺买东西,大家拿着就走,决不敢有半点怀疑。如果谁非把火石摸出来,简直就荒唐了。徐荣华未必吭声,但其他邻居看到,肯定满脸鄙视,仿佛这是什么丢脸的事情。
戳完印记,徐荣华将斧头重新塞回炉膛,准备淬火。这个需要水火相济,非常讲究技巧,既要掌握火色,也要找准时间。看到火候差不多了,他把石盆里的金鱼捞出来,装进一个玻璃罐。然后把斧头拈出来,扔进石盆。噗哧一声,水面腾起白色的雾气。几分钟过后,徐荣华迫不及待把它捞出来。眼前的斧头浑然天成,几乎看不到丝毫锻打的痕迹。
斧头刃宽,柄薄,两角匀称,像月牙似的。徐荣华无比兴奋,他打造过无数把斧头,但这样奇特的形制,却是第一次。斧头还有温度,水淋淋的。徐荣华像擦试什么宝贝,用衣服仔细擦干净。徐荣华每次完成作品,都会不停地把玩欣赏。这把斧头,他更是随时抱在怀里,两手摩挲。王少军来取斧头的时候,他竟然舍不得放开。
王少军看着黑得发亮的斧头,欣喜说,比想象中还漂亮。徐荣华有些哆嗦,他没想到,时间居然这样快。王少军激动地说,这肯定是全世界独一无二的斧头。徐荣华眼巴巴地看着王少军,恨不能乞求他能把斧头多留几天。王少军没察觉他神色异常,搓手说,我马上把它磨出来。
王少军拿着斧头匆匆离开后,徐荣华就像骨头被抽掉,软绵绵地差点瘫痪在地上。每一件作品都凝聚着徐荣华的心血,他最怕别人来取订做的铁器。这些年,他一直在承受这种的悲痛。原来生意好,他失去一件东西,还能马上把痛苦转移到第二件。但现在大家都用不锈钢器具,已经很久没有顾客登门。这把斧头,已经是他唯一的东西了。
徐荣华惦记那把斧头,随时注意它的动向。河边的悬崖上有乌木,王少军专门砍来一根做斧把。徐荣华多少感到欣慰,他清楚那把斧头,完全该配世上最好的把柄。王少军弄好斧把后,找来两块粗细不同的磨石,蹲在门口攒劲磨。斧头钢火好,王少军先用粗磨石,接着用细磨石。硬花两天时间,才把斧头打磨出来。
王少军提着亮锃锃的斧头,顺着街道走,碰到刘国七在修车,他凑过去问,怎么啦?刘国七晦气地说,车坏了。王少军蹲在旁边说,啥时候能修好?刘国七说,明天。王少军说,那就帮我拖东西。刘国七不想跟他扯上瓜葛,拍着手上的灰尘说,忙不过来。
王少军不说话,站起来围着车转。走到前面,他抡起斧头就砸,嘭地一声,挡风玻璃出现一个窟窿,四周布满裂纹。刘国七跑过来,瞪眼说,好端端的,你砸我的玻璃。王少军挺着鹰勾鼻说,这回有没有空闲?刘国七说,你这个人。王少军把斧头扛在肩上,警告说,明天看不到你,这辆车的玻璃,永远都是碎的!
扛斧头的王少军在街上晃荡两圈,找到几辆车。然后,就带着组建的车队进山运煤炭。这地方煤层浅,黑煤井像蜂巢似的漫山都是。前两年,采出来的煤炭被运到河边,卖给背着现金的云南老板。后来打击非法煤窑,财路突然断了。大家不敢再明目张胆地运输煤炭,只是偶尔瞅着时机,才从山里偷偷摸摸运几吨。
刑满释放的王少军,却毫无顾忌,成天带着车队运煤。政府的工作人员最喜欢做的事情,本来是在半路拦截煤炭,不仅可以罚款,还非常好玩。他们开着吉普车,经常把运煤的农用车追得四处躲藏。但王少军的出现,让他们的处境变得非常尴尬。谁都没有胆量上前阻拦,只能眼睁睁看着浩浩荡荡的车队,在路上呼啸而过。
徐荣华的铁器铺就在路边。只要天气晴朗,他总是看到王少军抱着锋利的斧头,坐在第一辆车的驾驶室。打铁能够看出德性,王少军铁锤敲得乱,淬火鲁莽。钢太脆,易折损,当年就觉得王少军早晚要出什么事。没想到坐牢出来,王少军非但没改暴戾的性格,反而还扛着斧头横冲直撞。
徐荣华渐渐有些恐慌,他觉得自己不应该做那把斧头。但是,莫说不敢拒绝王少军,就算有小孩请他打一个铁圈玩耍,他也会非常高兴,简直全身心地投入进去。现在,徐荣华不知到底怎么办,他变得惶惶不可终日。刀具只要从铁坯脱胎成形,就有嗜血贪馋、见肉就钻的天性。陈家文的死,已经压得他弯腰驼背。如果这把斧头再闯祸端,那这辈子他都无法摆脱愧疚。
徐荣华后悔没早点熄掉火炉。这些年,大家都用不锈钢,便宜省事。铁器铺生意冷清,女人劝他关掉店铺一起进城。徐荣华横竖不同意,他害怕以前的铁具损坏,比如刀刃卷口,或者使用的时间长了,需要重新押钢。但他制造的东西,实在太经用了,坚韧似乎得可以传世,让子孙后代接着用下去。
女人已经摸透他的秉性,知道他就像一块烧红的铁坯,看起来软弱,其实固执得要命。早些年生意好,其他铁器铺都忙着赶工,把东西打出来贩卖。但徐荣华的铁器铺,永远没有现货。他觉得铁具一定要根据使用者的情况,量身订做。顾客上门打铁器,徐荣华非要问清,主要谁用。然后翻出一堆铁块,反复掂量,仔细琢磨。有时候还像看母鸡下蛋似的,紧紧盯着面前的铁块,似乎要看透灵魂,跟它做最深的交流。偶尔,他还拿着铁块闻味道,仿佛准备把它吃掉。女人忍受不住这些坏德性,没少跟他吵架。
徐荣华希望自己锻打的每件东西,顾客使用起来都无可挑剔。徐荣华晓得王少军的手劲,虽然没问具体尺寸,但那把斧头应该非常合手。制造斧头时,他沉浸在自己的手艺里,并没多想,现在情况让他越来越恐惧。有几次,他甚至想把斧头偷回来。
王少军变得声势浩大,之前只有几辆车帮他运输煤炭,最近是长长的一串。就像一条巨大的蟒蛇,从铁器铺门口奔涌而过。气候炎热,路上的泥块被碾成粉末。车队经过时,总会卷起漫天灰尘。徐荣华已经看不到那把形状异常的斧头,只能看到车辆从飞扬的尘土里迅速穿过,这让他更不踏实。
徐荣华每天焦躁地等着車队,听到动静,他慌忙从屋里跑出来,恨不得拦在路上,请求王少军让自己看看斧头。二十年前的命案,给他留下无法抹去的阴影,好长时间不敢从那里路过。每次上街,都要远远绕开。他害怕自己的手艺,再造什么罪孽。
每个晌午,车队都从门口经过,但这天迟迟没见踪影。徐荣华有点着急,用手撑着腮帮,心烦意乱地坐在门槛上。每条公路都有许多岔口,这个地方也不例外。左面的公路弯弯曲曲,通往云南。右面是街道,它爬上斜坡,在山上很随意地拐个弯,就若无其事地绕回来了,继续与公路汇合。其余的店铺都挤在那道斜坡上,只有徐荣华的铁器铺,三十多年来,始终孤零零地守在岔路口。
徐荣华坐在那里东张西望,他看到王国栋提着什么东西,从斜坡走过来。路边有两棵柳树,叶片上满是尘埃,看起来脏兮兮的,简直像拖把。他终于看清,王国栋手里拿着一把菜刀,还有一把剔骨刀。王国栋走到他面前说,家伙坏了,你帮忙弄好。徐荣华记得自己所有制造的铁器,他斜着眼说,这个不是我打的东西。王国栋尴尬地说,这是县城买的。
徐荣华拍拍屁股站起来,接过菜刀说,钢水不够。王国栋说,就是不怎么好用。徐荣华看着剔骨刀上的豁口,鄙夷说淬火太猛。王国栋皱着眉头,他晓得徐荣华的德性,只要看到别家店铺的铁器,总能挑出一推毛病,似乎只有自己的东西,才是世上最经用的。虽然徐荣华制造的物件,确实不会出现这些问题,但他太啰嗦,听起来颇烦。
徐荣华把火捅开,将东西塞进炉膛,然后开始找他的粗布手套。王国栋突然说,王少军差点被县里来的安监执法队抓了。徐荣华惊讶地说,啥时候的事情?王国栋说,就是今天。徐荣华说,那把斧头呢?王国栋说,什么斧头?徐荣华焦急地说,他每天抱着一把斧头押车。王国栋说,没听说斧头,但王少军已经跑掉了。徐荣华说,怎么跑了?王国栋说,安监执法队在半路拦住车队,把王少军从车里揪出来,没想到他蓦然撞翻旁边的人,钻进树林逃脱了。
以往打铁,徐荣华像着魔似的非常痴迷。现在帮王国栋修理铁器,却魂不守舍。在他看来,从自己手里出去的每件东西,都是世上最漂亮的,不该沾染罪恶。但钢材铁块,在锻造的时候听任摆布,离开铁器铺,就完全脱离他的控制。当年命案发生,徐荣华几乎崩溃了。王少军订制的这把斧头,让他整天提心吊胆。庆幸的是,这次总算没有见血。
反复折腾几次,终于把王国栋的铁器弄好。这时候,太阳已经落坡。徐荣华坐在门口喝茶水,后面是他的破瓦房。这些年,大家建房都用钢筋水泥,还贴上各种颜色的瓷砖。不消说镇上,即使在村里,这样的瓦房也不多见。于是,徐荣华的房屋就格外显眼。他住左面,那里的墙根爬满青苔,房顶长着几丛白蒿。去年春天,上面甚至还长出两棵苞谷。右面是铁器铺,常年烟熏火燎,上面寸草不生,看起来无比怪异。
夕阳照在徐荣华的身上,让他看起来像一只病恹恹的金丝猴。徐荣华刚从娘胎钻出半截身体,他娘以为自己生了个妖怪,差点没疯了。当他把最后一只胳膊抽出来,她娘吓得两眼一翻,就昏过去了。如果身体协调还好,偏偏这只胳膊不仅不正常,还像白条鱼一样肥胖。
大家都说徐荣华是怪胎,让他娘抱去扔掉。他娘把徐荣华抱到山上,刚刚转身,听到哭声,忍不住又抱回来了。从小开始,徐荣华就老受欺负,大家都说他有一只鬼手。后来师傅觉得可怜,教他打铁。徐荣华比较笨,什么都做不好,没想到打铁却很有天赋,轻重缓急,落点精准。尤其是淬火凉拨,好多人摸索几年才勉强掌握技巧。但徐荣华上来就找到门道,而且准确娴熟。
徐荣华的名头越来越响亮,他的铁器甚至变成硬通货,拿到街上随时都能换东西。徐荣华锻打的锄头,结实耐用,即使挖砂石地,也从不夹灰卷口。他打造的菜刀,切姜不带丝,切肉不带筋,用起来麻利……拥有一件徐荣华制造的铁器,简直是值得炫耀的事情。徐荣华那只手实在太出名了,大家见面打招呼,说在哪里买的东西?回话的从来不说这是徐铁匠打的,而是回答,这是鬼手打的。后来,徐荣华索性用这两个字代替落在铁器上的姓氏。
徐荣华对钢铁有着浓厚的兴趣,只要看到,他就控制不住。那条胳膊更是蠢蠢欲动,总觉得那些钢铁,专门等着自己去敲打。徐荣华制造的刀具,老是杀鸡宰鱼,这让他非常痛苦。现在王少军扛着那把斧头,在镇上横行霸道,真不晓得怎么收场。
徐荣华坐在那里,惶恐不安地喝茶。后来他想撒尿,于是把茶杯放在屋檐下,跑去政府大院。场坝上果然停着几辆猎豹车,徐荣华知道那是县里来的。估计,这些车就是来捉王少军的。徐荣华有些恍惚,差点踩到坑槽里面去。他感到晦气,提着裤子往外走。刚从厕所钻出来,他就看到王少军提着亮锃锃的斧头,满脸凶狠地奔来。
徐荣华知道出事了,吓得两腿哆嗦。王少军冲进一个办公室,里面传来凌乱的响声。徐荣华想跑,但迈不开腿。当王少军跑出来的时候,斧头上挂着血珠。徐荣华忘记扣皮带,目瞪口呆地站在那里,他看到王少军朝自己走来。他想,也许王少军会朝自己顺便劈一斧头。但王少军只是瞄他一眼,就顶着鹰勾鼻,神色阴郁地从旁边走过去了。
冷风卷着灰尘,在地上诡异旋转。王少军还没走到院门,派出所的警察就涌进来了。所长洪大炮拿着枪喊,不许动!王少军慌忙跳上花台,准备从院墙翻过去。随着一声枪响,王少军掉下来了,仰面躺在地上。那把精美的斧头,掉在他的手边。王少军闭着眼睛,就像睡着一样。仿佛他不过有些疲惫,胡乱躺在那里休息一下,随时都能爬起来,继续挥斧头。
徐荣华的裤子慢慢掉下去了,他光着两条精瘦的腿,像戳在那里的稻草人。光线黯淡,看起来到处模糊不清。徐荣华好半天才清醒过来,他看到王少军的身下,有血液慢慢淌出来。这几十年,徐荣华记不清自己到底锻打过多少斧头,但这样独特的却仅有一把。右边的胳膊痒得厉害,徐荣华非常恐惧,他害怕这只鬼手突然把自己拽过去,捡起地上的斧头。
鹦 鹉
一
走到街口时,王庚胜拍拍后脑勺,然后让驾驶员停车。他打开车门,准备买瓶饮料。百货店的老板排爷趴在柜台上打瞌睡。那只鹦鹉蹲在站架上,腳上拴着铁链。排爷的儿女有出息,在省城工作。儿女想把排爷接到省城养老,但他只待几天,就嚷嚷要回镇上。儿女只能把他送回来。他们怕排爷没伴,就给他买只鹦鹉。看到王庚胜走过去,鹦鹉突然叫喊:欢迎光临。
排爷抬起脸,神情淡漠。排爷总是这样,仿佛王庚胜欠他什么东西,隐隐有种莫名的敌意。王庚胜摸出零钱,指指货架上的饮料。排爷揉着眼睛,转身取来两瓶绿茶。王庚胜是个结巴,能不开口,他尽量不开口。他摇摇头,指着旁边的果汁。排爷皱着眉头,回身拿果汁。
果汁上落满灰尘,王庚胜本不想说话,但到底还是忍不住了,他说,排排排排排爷,找个东西擦一下。排爷当过红卫兵,算是闹过革命。他脾气火暴,捡起块脏兮兮的毛巾,顺手扔过来了。王庚胜有点冒火,但没表露出来,他胡乱擦几下,拿着果汁往车里钻。
他们驾着车,顺着公路往前走。太阳旺盛,火辣辣的。公路两边是那种灰不拉叽的岩石,山上挤满杂树,乱糟糟的。远处的山坡上有几个放牛娃,看不清面目,只能看到他们跑来跑去,就像几粒滚动的蚕豆。前几天发洪水,冲坏半截通村公路,王庚胜打算过去看看。
路面坑坑洼洼,王庚胜坐在副驾驶的位置,身体摇来晃去。想起排爷的表情,王庚胜感到不怎么舒服。王庚胜是镇长,在这块地盘上,很少有人敢在他的面前摆出这种态度。王庚胜多少有点懊悔。他想,这个老者太倔强,真不该到他店里买东西。
经过豆芽沟,王庚胜看到有个老者弯着腰,在地里捣弄什么。他让驾驶员停住车,自己背着手,站在路边张望。土地像块扔在那里的破布,皱巴巴的。地里种着烤烟。那些烟长势不算太好,叶片比巴掌大不了多少。这地方干巴巴的,风一吹,总能卷起沙砾灰尘,没想到竟然能够种烤烟,真让人感到莫名其妙。
王庚胜以为老者会主动跟自己说话,但没有。那个老者朝王庚胜瞄一眼,就把头埋下去了。他拿着把镰刀,在烟沟里割草。他割得噌噌响。王庚胜有些尴尬,叫喊说,哎。老者伸着腰,眼睛眨得叭叽叭叽响。老者的眉毛很浓,像是拿什么画上去的。
王庚胜像个财主似的,站在地埂上说,烤烤烤烤烤烟收成好不好?不问这个还好,一问老者就来气。见旁边的村子种烟挣到不少钱,这几年老者也试着种。烤烟确实种出来了,但前年碰到冰雹,煙叶全没了,地里只剩光杆杆。去年又种,又一次遭殃。老者铁起心,准备再种一年。今年倒是没碰到冰雹,偏偏天旱雨少,看得出来,又要倒霉。
王庚胜说,哎,我我我我我跟你说话哩,这里种烤烟,收成怎样?老者说,收收收收成个屁!王庚胜瞪眼说,你你你你你怎么学我说话?老者说,哪哪哪哪个学你哦?王庚胜说,你你你你你晓得我是哪个?老者说,鬼鬼鬼鬼才晓得你是哪个。
王庚胜简直愤怒了,他跳到地里,把胳膊抡成半圆,拳头呼地打过去。他打得很准,拳头恰好落在老者的脸上。老者哼哼着,仰面八叉摔在地,砸倒两株烤烟。王庚胜看到老者手里有镰刀,怕他起来后,自己吃亏,于是冲过去,又补一脚。老者刚刚爬起来,随即又被踢倒了。他就像个什么东西,在烟沟里连滚几圈。
王庚胜喘着气说,你你你你你个老东西,好端端的学我讲话,真是不想活了。老者的脸部夸张地扭着,嘴巴张成个窟窿,哎哟哟地叫。他拼命挣扎,但手脚不太灵活。后来,老者索性躺在地上。他看到天空像块瓦片,蓝幽幽地搭在顶上。
王庚胜说,最最最最最恨人家学我说话,这么多年,从从从从从来没人敢学我说话!他越说越激动,脸上的肉抖个不停。老者张着嘴,似乎想说什么,但话到嘴边,却变成了痛苦的呻吟。老者浑身疼痛,他担心身上的骨头被摔断了。老者没想到这个陌生人会动手乱打,现在,竟然还站在那里乱骂。老者急得呜呜乱叫。他伸手在地上乱抠。他抠到一团泥土,扬起来,朝陌生人砸去。
泥土砸在王庚胜的脸上,撒开了。好像有泥沙掉到眼里,王庚胜抬起胳膊揉眼。布料擦在眼睛上,让他痒痒的。看着老者那张满是皱纹的黑脸,王庚胜感到无比憎恶。他朝老者啐了一口唾沫,顺着地埂往上爬。
他们的车像个甲壳虫,顺着山路重新跑起来。远处是光秃秃的山岩。那些裸露的岩石,就像牛身上鼓出来的骨头。路边的坡上挤满野草,它们正在艰难生长。风呼呼地吹着,带来许多尘土,粘在玻璃上。
王庚胜拿出果汁,把吸管插进去。他瘪着嘴巴吸了两口,觉得不太对劲。他看看包装,发现已经过期了。王庚胜感到有点晦气。他又想起排爷的表情了。他没想到,自己这样倒霉,居然连续碰到两个蛮横的老者。
二
第二天,老者找上门来,王庚胜才晓得事情有点误会。
那个老者扛着斧头找到镇上,砸坏院里的公示栏,还砍断门口的几棵雪松。这会儿,老者正挥着斧头,对准王庚胜的脑袋。王庚胜想找个什么武器,但找不到,只能身体后仰,用胳膊挡脸。其实,老者真要砍来,胳膊根本挡不住。
几个干部站在旁边,试图劝阻,但老者挥着斧头说,你你你你们甭过来,哪哪哪哪个敢过来,我就要要要要他的狗命!那几个干部不敢靠近,只得远远说,老伯,你这样可不好。
老者瞪眼说,哎呀,我我我平白无故挨打,怎怎怎怎么还成我的不是了?那些干部说,有事情,坐下来好好商量嘛,怎么能进来就打。老者更生气了,哆嗦说,我我我我好端端在地里割草,他跳跳跳跳进来乱打。
王庚胜解释说,我我我我我不晓得你也是结巴,还以为你故意学我讲话嘛。老者说,鬼鬼鬼鬼才学你讲话!王庚胜无奈地说,所所所所所以说,都是误会嘛。老者说,我我我我好不容易才打听到,你是镇长,就就就就算你当领导,也不能随便打人嘛。
王庚胜说,老伯,你你你你先把斧头收起来。老者说,你今天非非非非非要给我个交待。王庚胜说,这这这这这是我们两个人的事情,你把公示栏砸坏可就不对了,要要要要要是追究起来,算是寻衅闹事。老者激动地说,你你你你甭吓唬我。
王庚胜说,你你你你你还砍断几棵雪松,这种树也值不少钱。老者红着眼睛说,我我我我我在烟地割草,你不问青红皂白,跳跳跳跳进来就打。王庚胜商量说,老伯,那那那那几棵雪松就算了,我重新找人栽上。老者啐了口唾沫,抹着嘴角说,几几几几棵破树。
那粒唾沫卷着灰尘,滚成团状。王庚胜最烦人家不讲卫生,皱眉说,还还还还还有那块公示栏,少说也要几百块钱,就就就就就由我来掏腰包,这件事情就算过去了,你看怎么样?老者固执地说,不行!王庚胜说,那那那那那你说怎么办?老者一愣,他没具体想过,自己到底要啥。王庚胜摸出钱包说,我我我我我给你钱,算是赔偿……
老者看到王庚胜的表情,觉得受到侮辱,他感到非常难受。他想应该说句什么把对方拿住,他说,我我我我不要赔偿,就要你道道道道歉。王庚胜说,哎嘿。看到王庚胜满脸惊愕,老者有点得意,他想自己要说的就是这句话。
王庚胜警告说,这这这这这里可是办公楼,要要要要要是警察过来,你就麻烦了。老者说,我我我我只想讨个公道。王庚胜说,都都都都都给你说是误会了。老者说,我不信没没没没王法了。王庚胜说,我我我我我给钱,你又不要。老者说,我就就就就要你道歉!
王庚胜没想到对方这样倔强,看到周围的人越来越多,他觉得脸面有些挂不住,于是说,老伯,你你你你你把东西放下,有事情我们去办公室商量,这这这这这样影响不好。老者梗着脖子说,我我我我不管!
王庚胜有些冒火,直起脖颈说,我我我我我给你道歉,你能够长个小耳朵?老者说,你你你你打人,你还有理了。王庚胜说,沒没没没见过你这样的人。老者委屈地说,我我我我这样大的年纪,还被你按在地上打。王庚胜说,你你你你你究竟要啥?老者说,我我我我就要你道歉!
王庚胜是领导,历来以强硬著称。要是在私底下,他或许就服软了。但现在,周围满是手下的干部,要是真的道歉,恐怕以后不好开展工作。他咬着牙说,你你你你真不把斧头收起来?老者说,要是不不不不道歉,我要你好看。王庚胜忽然上前两步说,我我我我我今天豁出去了。
老者有些惊慌,攥着斧把说,你你你你想干啥?
王庚胜说,你你你你要怎么办,我他妈随便你,有有有有有种你就把我砍死!
周围的干部全都紧张起来,纷纷劝说,老伯,你赶紧把斧头放下,真要弄出什么事来就麻烦了。老者说,我我我我不怕。那些干部说,把人砍死砍伤,你要吃牢饭的。老者说,我我我我活六十几年,差不多够了。
王庚胜的驾驶员悄悄溜过去,想从后面抱住老者,没料到被发现了。老者抡着斧头说,哪哪哪哪个不怕死,赶快过来。看着亮闪闪的斧头,驾驶员不敢再动了。老者说,你你你你们不想死,就就就就离我远点!驾驶员看看王庚胜,悻悻地退回去了。
王庚胜发现老者的两条腿在微微颤抖,胆量也就更壮了,他说,你你你你不是嚷嚷要动刀吗,尽管过来。老者说,你你你你莫以为我不敢。王庚胜拍着胸脯说,你瞄准,朝朝朝朝朝这个地方好砍。老者舔着嘴唇,两腿抖得更厉害了
王庚胜说,给给给给给你好好说,你偏不听。老者说,我我我我几十岁了,你还这样。王庚胜说,我我我我我答应赔偿,你硬是不同意。老者全身绷得紧紧的,额头上冒出层细密的汗珠,他说,你你你你不要逼我。
王庚胜觉得老者只是虚张声势,并不敢真砍,他渐渐放松下来,不屑地说,你看你,手手手手手里拿柄破斧头。老者身体像筛糠,额头上的汗水淌得更凶了。王庚胜嘲讽说,你你你你你年纪大了,还是回家休息吧,莫在这里丢人现眼。老者看看四周,简直绝望了。
王庚胜要走,但老者还拿着斧头拦在前面。王庚胜说,哎哎,我说,赶赶赶赶赶紧把你这破东西收起来。老者不晓得怎么办,他暗暗责怪自己,早晓得这样,就不该来了。王庚胜说,哎,老伯,我我我我我跟你说哩,你听到没有?
看到王庚胜满脸得意,老者想,要是不砍下去,以后就没脸见人了。他咬着牙,握着斧头要砍。这时,几个警察跑过来了。那些警察远远就说,你做啥,赶紧放下武器!老者无比慌张,转身就跑。
见老者提起斧头跑,警察急忙追过去。老者在前面跑,警察在后面追。老者想逃出去,但院门被堵住了,只能折回来。他见路就逃,后来,就顺着楼梯跑上去了。办公楼总共有四层,老者跑到顶屋的阳台上,再也没有去路,只能弯着腰,在那里喘气。
几个警察说,哎,把你手里的斧头放在地上。老者仿佛握着块火炭,几根指头忽然松开了,斧头掉在地上,咣地一声。那些警察说,你过来,跟我们去派出所。老者的脸上没有半点血色,他连连摇头。几个警察呵斥说,你听到没有?
老者看着警察,差不多快要哭了。那些警察说,你最好不要装聋作哑,快点到派出所把事情交代清楚。老者低头瞄了一眼,发现院坝上站了许多人。那些人全都仰着脸朝这边张望。看起来,那些脸就像压扁的柿饼。老者感到什么东西在脑袋里边嗡嗡响,他告诉自己,千万稳住。
警察不耐烦了,打算过去揪人。老者非常恐慌。说不清怎么回事,见到穿警服的人,他就无端恐慌。他不知道,究竟怎样才能摆脱困境。看到警察慢慢走过来,他觉得自己快要尿出来了。就在警察准备伸手时,老者蓦然抬起一条腿,跨上拦杆去了。
三
局面就这样僵住了。那些警察差不多把嘴皮磨破了,老者横竖不肯下来,他嚷嚷说,要要要要是没讨回公道,今今今今天就不活了,我要从楼上跳下去。王庚胜吓得脸色苍白,他晓得,老者不敢动手伤人,未必就不敢跳楼。逼急的时候,谁都敢跳楼。
王庚胜把警察喊开,自己跑过去,试图把老者哄下来。但老者骑在栏杆上,非要他赔礼道歉。王庚胜说,你你你你你千万莫胡来。老者说,别别别别扯些没用的。王庚胜见老者探出身体,伸着脖颈往下边看,慌忙说,哎哎,你你你你你别乱动。
老者看看下面,觉得自己像是站在悬崖上,他有点头晕。王庚胜手里握着一把冷汗,紧张地说,这这这这这样很危险。老者愤愤地说,凭凭凭凭白无故,你你你你要打我。王庚胜说,有有有有有啥事情,我们可以慢慢商量。老者说,商商商商量个屁!
王庚胜说,要要要要要是有啥三长两短,你家里人得多伤心啊。老者侧着脸,两只眼睛眨个不停。王庚胜觉得老者似乎有点动摇,赶紧说,老老老老老伯,你有儿子吧?老者鼓着眼睛说,我我我我当然有儿子。王庚胜说,你你你你你有孙子吧?老者说,我我我我当然有孙子。
王庚胜说,就就就就就算你不为自己着想,也为他们着想嘛。老者开始犹豫。王庚胜说,你你你你你自己想想,真有啥意外,他们怎么办?老者警惕说,我我我我不上你的当,你分明想哄我下来?王庚胜见他在拦杆上挪屁股,焦急地说,老老老老老伯,你千万抓紧。
楼下的人越来越多,全都仰着脖颈在那里张望。太阳亮晃晃的,很刺眼睛,那些人把手搭在额头上,仿佛在看什么稀奇的东西。老者红着眼睛说,要要要要是再不道歉,我就跳楼。王庚胜说,老老老老伯,你真要逼我这样做?老者说,听听听听你说的话。
王庚胜痛苦地说,我我我我我是镇长呀。老者说,是是是是镇长你也不能打人,好端端的,你冲到地里乱打。王庚胜央求说,你你你你你看下面这么多人。老者说,我我我我都六十多岁了,还被你打得半死不活。王庚胜说,除除除除了这个要求,你要啥我都答应。
老者说,我我我我只要道歉。王庚胜说,要要要要要是真这样做了,以后哪个还听我的?老者说,这这这这个我管不着!王庚胜像肚子疼那样,慢慢蹲在地上。老者觉得有些可怜,但看着下面的人,他非常无奈,要是就这样溜下栏杆,脸面显然挂不住。
有风刮来,让老者的衣裳紧紧贴在身上。他骑在栏杆上,不晓得怎么办。他感到自己握着的铁管无比冰凉,寒意透过皮肤,渗进肌肉,像虫子那样往骨头里钻。每次起风他都暗暗恐惧,害怕自己不小心掉下去,在地上摔成个肉饼。
跳樓不是件小事,街上的人差不多全跑来了。他们伸着脖颈,像群鸭似的挤在院坝上,紧张而激动。这群观众盯着上边,生怕错过什么要紧的东西。他们见镇长王庚胜把双手插进头发,似乎在撕扯。没过多久,王庚胜站起来了。他们张着嘴,急迫地等待态势发展。他们看到王庚胜比手划脚地和老者交谈,但具体说啥,却又听不清楚。接着,王庚胜顺着楼梯跑下来了。
下楼之后,王庚胜没有停留,直接朝院门跑去了。王庚胜稍微有点胖,但个头不算太高,奔跑起来,他的身体摇来晃去,像只遭到驱赶的肥鹅。观众觉得事情有点好玩,他们不知道王庚胜搞啥名堂。他们想跟过去,但看到老者还在上面,就放弃这个打算了。最让他们感兴趣的是骑在栏杆上的老者,而不是镇长王庚胜。
气候炎热,但谁都没走开。这种时刻,大家都舍不得走开。阳光被楼房挡住,院坝上半边明亮,另外半边略显暗淡,看起来有点诡谲。那些观众挤在阴影里,紧紧盯着骑在栏杆上的老者,既替他担忧,怕他不下小掉下来,又希望他突然失手,然后自己好看热闹。
王庚胜顺着街道往前跑。之前谈判,老者非要他赔礼道歉,王庚胜难受得要命。形势逼人,他急得不知怎么办。后来,他忽然想起那只鹦鹉。王庚胜刚跑到店铺门口,那只鹦鹉就喊起来了。排爷听说跳楼的事情,本想跟去看热闹,但最终没去。排爷当年是红卫兵,到处串联,见过很多世面,他想自己应该沉住气,不能像这些可怜虫,随便听到啥屁大的事,都跑得比兔子还快。
在镇上,差不多所有人见到镇长王庚胜,都恭敬得跟什么似的,离多远也要跑来递烟,只有排爷比较冷淡。排爷曾经走过天安门,见过毛主席,在他眼里,镇长根本算不得啥。这时候,他就把两只手撑在柜台上,漠然地看着王庚胜。
王庚胜喘着气说,这这这这这只鹦鹉,你买成多少钱?排爷皱起眉头,不响。听到王庚胜说话,排爷感到难受,恨不得捏着他的脖颈,把喉咙里面的话一股脑挤出来。王庚胜说,我我我我跟你说话哩,鹦鹉到底多少钱?
排爷翻起两只白眼,他觉得王庚胜有点讨厌,不买东西就算了,偏打听鹦鹉的价格。排爷想起以前的风光岁月,总是无比愤慨。他不明白,现在究竟是啥世道,自己曾经呼风唤雨,最后沦落到这个境地,但眼前这个家伙,连话都说不连贯,却混成镇长。虽说镇长是个比芝麻还小的官,但也比自己守着个小店铺过日子稍微好些。
王庚胜跺脚说,哎呀,你你你你你倒是说话呀,这只鹦鹉多少钱?排爷说,莫非你买?王庚胜说,你你你你你开个价。排爷没想到他真的要买,瞪眼说,你买这个做啥?王庚胜说,甭甭甭甭甭管这个,我急用。排爷说,这只鹦鹉,前年买成五百块钱。王庚胜掏出钱包说,我我我我我给你一千。排爷把钱推回来说,不卖!
王庚胜以为他在砍价,于是又掏出一千块,准备取鹦鹉。没想到,排爷拦住说,你做啥?王庚胜生气地说,两两两两两千还嫌少?排爷说,你给多少都不卖。王庚胜惊奇地说,啧啧。排爷说,这是闺女买给我的。王庚胜说,让让让让让她给你再买一只。
排爷感到犹豫,儿女在省城,只有他孤零零一个待在这里。有鹦鹉做伴,心里多少好受些,要是卖掉,恐怕时间有点难熬。但这几年,买卖不怎么好做,百货利润低,赚的是角角钱,甚至是分分钱,突然碰到这桩生意,他不知该不该做。
王庚胜见排爷不吭声,索性把钞票统统掏出来,花花绿绿地堆在柜台上,说,我我我我我只有这么多了。排爷拧出个苦瓜脸说,我真不想卖。王庚胜没接嘴,他起身取鹦鹉。排爷想拦,但伸出手,又停住了。最后,眼睁睁看着镇长王庚胜,提着鹦鹉匆匆跑回去了。
四
没想到事情居然弄成这样。那天,王庚胜把鹦鹉提回办公室,特意找颗铁钉,把它挂在墙壁上。这只鹦鹉确实好看,嘴壳呈弧形,黄里透红。鹦鹉的身上色彩鲜艳,好像刚用颜料染出来的。看到有人进门,鹦鹉就亢奋叫唤:欢迎光临!
要是没出后来的事情,王庚胜或许会把鹦鹉一直养下去。这天早晨,王庚胜正给几个干部安排工作。鹦鹉站在架子上,不时弯过脖颈,用嘴壳梳理羽毛。突然,鹦鹉抖动几下身子,结结巴巴地说,老老老老老伯,我给您道歉……
王庚胜看着鹦鹉,瞪得眼珠几乎脱眶而出。几个干部拿着笔记本,恭敬地坐在旁边。听到鹦鹉的声音,他们差点喷笑出来。他们发现镇长王庚胜脸色难看,赶紧蠕着嘴,把窜到喉咙的笑声硬生生咽回去了。他们憋得厉害,以至嘴唇颤抖,脸上发黑。王庚胜挥着手,把几个干部驱赶出去,然后盯着鹦鹉。
鹦鹉抖着身体,事不关己的样子。看到鹦鹉,王庚胜又想起那个老者来了。那天的事,虽然说不上多失败,但肯定也不见得有多光彩。把事情解决后,王庚胜曾找过排爷,试图把鹦鹉退回去。排爷舍不得鹦鹉,但更舍不得几千块钱,他死活不同意。没有办法,王庚胜只能把鹦鹉提到办公室。
王庚胜是镇上的领导,公务繁忙,几乎随时有人找他办事。登门办事的人听到鹦鹉叫唤,都感到稀奇。他们围着鹦鹉,大加赞赏。王庚胜本来不太喜欢鸟儿之类的东西,听到称赞,渐渐觉得拥有这样一只鹦鹉,其实不算什么坏事。王庚胜刚刚适应鹦鹉的到来。没想到,这只不识好歹的鹦鹉,竟然学他讲话:老老老老老伯,我给您道歉……
鹦鹉就像一粒沙子,使劲朝王庚胜的眼睛里钻,硌得他难受极了。鹦鹉看到王庚胜痛苦的表情,好像故意跟他作对,喊得更欢畅了。王庚胜脸上的肉往两边扯,拳头握得紧紧的,恨不得把鹦鹉塞到嘴里,活生生嚼吃了。
鹦鹉站在脚架上,结结巴巴地重复着那句话。它似乎很喜欢那句话。王庚胜的拳头越握越紧,忽然,他拉开抽屉,疯狂地翻东西。终于,他找到需要的东西了。那是一瓶速冻胶水。鹦鹉不晓得已经闯祸,仍然一声接着一声。王庚胜猛然把鹦鹉攥到手里,用两个指头捏住它的嘴壳,接着往上边滴胶水。
胶水凝固得快,马上把嘴壳粘得没有半点缝隙。鹦鹉发现张不开嘴,它不晓得怎么回事,拍着翅膀,惶恐挣扎。鹦鹉的脚上套着铁链,根本无法挣脱。它每次窜起来,都被铁链拽回去。站架摇晃不止。
王庚胜看到鹦鹉拼命折腾,担心它把脚弄断,于是用手挡着脸,慢慢靠过去。好不容易,他把鹦鹉重新抓在手里。他解掉铁链,走到窗口,手一扬,就把鹦鹉扔出去了。鹦鹉拍着翅膀,仓皇飞走。鹦鹉越飞越远,最后变成一粒黑点,消失在他的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