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虫
一
阿永从没想到过自己要去救一条狗——在海子营的水泥巷道上公开和白母狗交尾的一条黑土狗。
在扁担就要狠狠地落到两条狗的屁股中间前,阿永喝止了母狗的主人。不知道为什么,阿永撒了个谎,说黑狗是他带来学校的。余怒未消的母狗主人甩下一句“狗跟主人一样骚”,狠狠地踹了黑狗结实的臀部一脚,汪——黑狗拖着淋淋漓漓的狗鞭逃之夭夭……
也许是扁担在空中举起的那一瞬间,阿永看到了黑狗绝望而迷茫的眼神吧。它信任人类,它知道自己喜欢那条白色的小母狗,但它无法明白扁担的主人为什么那么愤怒。就像阿永也不明白,春儿的父亲为什么那么坚决地反对他俩处对象。
二
“爱情值几个钱?你的文化能卖多少钱一斤?”
这是春儿的父亲老九对阿永说过的话——2009年的冬天,天空有点微醺的样子,就像老九的脸。隔壁李老伯家女儿出嫁的酒席把小院子摆得满满当当,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小翠似乎很幸福的样子,刚满20岁就贴上了嫁入“豪门”的标签。喜宴上摆着的酒水就是证据——盒装的蝶泉酸奶(还散发着刚从冰箱里拿出来的水汽),鹤庆乾酒和罐装大理啤酒——难怪老九喝那么高。
“阿永啊,我家春儿好歹也是村里数一数二的俊俏姑娘,还是个高中毕业生,你看不比小翠差吧?然后……然后,你敢跟人家新郎比吗?”老九嘴角带着刚才侃侃而谈后留下的唾沫,微瘪的两腮布满皱褶,像极了门口那块泛着白沫被风吹皱了的水潭,只不过它是红色的。
“九大大,可我很爱她呀!好歹我也是爹妈辛辛苦苦供出来的读书人,是我们村里第一个师范生。算有点文化吧?”阿永身材瘦小,俊朗的面庞上一对浓眉被急切的心情挤成V字。
接下来就是得到上面那个回答。
阿永抬头看看天,又低头看看老九的脸,都显得那么炫目。停在门外的宝马花车上贴满玫瑰,引擎盖正中一颗巨大的花“心”浓艳得像在滴血。墙角端坐着一位尽职尽责吹唢呐的盲人,忘情地演奏着《爱情买卖》的曲调,却被淹没在满堂嘈杂的划拳声里……
三
海子营其实没有海,就一个天然的小水潭被四周的大山包围着,山外有更高的山。东面西面北面都是庄稼覆盖的梯田,四季变化着脸色,偶有几棵高大的核桃树点缀在其中。村子坐落在南面稍缓的斜坡上,层层叠叠的瓦顶房参差百多户人家。阿永刚被分配到海子营小学时,还没有通公路,行李是靠他家那头老骡子用板车拉进来的。10年过去了,进村的路铺上了弹石,前不久村里的主干道也修成了水泥路。快放寒假了,村口水泥路面的尽头处,西斜的太阳把稀疏的树影摊到路面,也把春儿21岁的影子交叠到阿永29岁的影子上。他俩相处已经有三个年头了,谈婚论嫁的事却一直摆不到老九家的桌面上。
“春儿,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我也不好说,要不你亲自去问问我爹吧……”春儿低下红润的鹅蛋脸,一袭长发就像瀑布一样遮住她的眼,看不到什么表情。
“我问过几次了,嫌我没钱呗……老师的工资慢慢会涨起来的,你要相信我。要不,我真卖字去?”
“就你那字,真值钱?”春儿只知道阿永会写毛笔字,村里的红白喜事除了请那个很有名望的老先生写对子外,想省点礼物的人家就会请阿永代劳。
“春节不是快到了嘛,呵呵……”阿永并沒有向春儿提起过,他在学校读书时就获过几次书法比赛的大奖。
春儿突然摆出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说道:“你还别说,听我爷爷生前讲过一个故事……你知道我们村为什么叫‘海子营吗?”
“不知道。”
“很久以前这里驻扎过一支军队……”春儿一边用手指缠绕着敞在裤腰外面的白衬衣下摆,一边讲着故事,紧身的蓝色牛仔裤把她的腰腿勾勒得更加纤细起伏。在她面前,阿永一直都感到有点自惭形秽。
四
1938年初,有一大批劳工在军队的指挥下入驻滇西一个偏僻的小山村——小潭村。几天后,不远处的东山脚下就传来了开凿公路的劳动声响,日夜不停。秋儿是村里的放羊女娃,没怎么读过书,却出落得亭亭玉立,羡煞不少放牛娃。16岁生日的当天中午,为了采集更多的野花给自己作礼物,秋儿把羊群赶上了树木不太茂密的东山坡。就在那儿,遇到了改变她一生的人。
在秋儿的世界里,男人的定义只等于父亲。母亲在她很小时就病逝了,东山坡上有她的一小座坟茔,就在几簇稀稀落落的灌木丛中。旁边疤痕一样裸露着的旱地上立着几株干枯无用的玉米杆——从不挑嘴的山羊也懒得去啃嚼。一个军官模样的人在那儿徘徊,无意间低头念了念墓碑上的名字:孝女……左……秋儿……
就这个轻微而浑厚的声音,却像一股闪电击中了秋儿的心脏。秋儿像只小山羊一样低头走向他,顺手揪了一截猫尾巴草,把嫩的一头含在嘴里嚼着:“你是谁?”军官猛地抬起了头,发现了眼前的少女——扎着粗粗的马尾辫,娇羞的眉眼尚未脱净稚气,洗得发白的扎染花布上衣没能藏住她丰满的身材。他的第一意识就是:这是一位美丽的少女,一位对外面的世界充满好奇的美丽少女!他告诉她,这里正在修一条很长的公路,打鬼子用的,他是上面派下来负责监工的军人。
军人!打鬼子!
这些词语在她父辈那里反复提及,她一直觉得很有分量——虽然不是很理解——眼前的这个年轻男人就是那些词语的化身,活生生地站在眼前。更何况,秋儿从并不太敢与其对视的余光中确认了一件事:这位军爷长得英气逼人,虽然不是很高大。笔挺的军装更是她16年来第一次亲眼目睹的,除了粗布衣裳外的潇洒装扮。秋儿差点没忍住想伸出手摸摸。
之后几天,秋儿都把羊儿赶到这片山坡上,也都能遇到那个军官模样的人,双方却不怎么说话,好像只是为了见到对方而已。
五
大年三十,阿永真的去镇上卖春联了。
小镇就T字型两条街道,沿街高高低低的建筑并不是那么整齐,水泥楼房、瓦房和砖混小平房互相掺杂。一条四季就有三季干涸的人工河与小镇擦边而过,源头就在海子营。阿永家在距离小镇不到10公里的北边,海子营在距离小镇有20多公里的南边。阿永每次回学校都得跑30多公里路。以前骑一辆姐姐留下来的轻便单车,现在骑一辆五羊摩托车。平时街上没有小时候那样热闹了,但一到年关人就会异常多起来,而且大都面生,好像突然来到另一个陌生的小镇一样。人们夹杂着各地的口音却说着本地的民家话,好奇地向阿永询价——难得如今还有人卖手写的春联,字还不错。
“五块一对,送‘福字。”阿永并不打算和人讨价还价。可是那些提前在街上放鞭炮的小孩实在是恼人,加上时不时刮来一阵卷着各色塑料袋的风,顺便把对联带飞,像红色的幡条一样,还往纸上落一层黑灰。
阿永想起毕业离校前一天,他把一幅写满誓言的书法作品准备递到女友手里时,也是起了一阵风,残忍地带跑了初恋的证据。等他捡回来时,她不见了。阿永知道,自己终将回到农村,而且远离她早已被父亲安置好的那座风城。风,来的真是及时……
便宜卖了。算上之前写废了的,阿永只卖了个回本,但有一个想法在他的脑海萌生。
六
秋儿爹也被征去修路了。秋儿一个人在家时,常常跑到村北竹林旁的筑路队营地边上玩,希望碰上那位军官。那时,村子四周还有很多竹林,这是村民们日常编制竹席和箩筐的重要材料,几乎家家都有一份。
一直以来,秋儿既没问他姓名,也没问他家乡,更没打听他是否有家室。只在一个月夜里把自己融化在他柔软的军装里……当秋儿问他是否喜欢自己时,月亮刚好埋入山岭,收走它遗落在水面上的最后一点缱绻。他伸出有力的双手,用吻来回答。
三个月后,秋儿落实了两个消息:父亲在一次塌方中再也找不回来了,部队也要转移到更远的地方去了。父亲好歹算是为国牺牲,领到了微薄的抚恤金。在告别军官时,秋儿只对他说了一句:你还欠我一句话,你不说,我也不会说。军官同样只用一个沉默的军礼回答了她,转身离去。她只好把一个更重要的消息隐藏在肚子里,跑到母亲的坟前痛哭了一场。几天后,秋儿卖了羊,在母亲的坟茔旁立了一座空冢,上面并列刻着他爹和她自己的名字。
从此,秋儿不见了。
七
阿永收假前,在小镇街面上租了一间小小的铺子,由他离婚在家的姐姐来打理,卖起了字画。当然,字是由他亲手写了装裱的。在这个高原小镇上,卖这种文雅的东西还是历史上的首次,与周围琳琅满目的精品店、服装店和小吃店相比,显得格格不入。但一时之间,图新鲜的顾客还是挺多。在柜台侧面靠墙的书桌上,摆着阿永的文房四宝。如果顾客喜欢,而阿永又在的话,可以指定内容现场书写。
“你给我写三个字呗。”春儿眼若秋水。
“写啥?”阿永放下正在写字的毛笔,一双忧郁的眼睛紧盯着她。
“这还用我告诉你?真是笨到家了。”春儿一笑。
“好。我懂了!我写,我可以写一百张一千张,写一辈子都行,哈哈!”阿永兴奋地顺手写下了大大的三个字——我爱你。
“你知道吗?我给你讲的那位军官也写得一手好字。我爹说爷爷小时候就亲眼见过,写的也是这三个字……”
这是在收假前的最后一天下午,春儿借口赶集特意来此,希望能坐在阿永的摩托车后面一起回海子营。这是他们最开心的时刻,曲折起伏的山路缠绕着两颗年轻的心,显得很漫长,很漫长……
八
八年后,秋儿突然又在小潭村出现了,还带着一个七岁的儿子。村里人都以为她早就不在人世了。秋儿一身朴素的打扮,只挎一个简单的包袱就回來了。20多岁的人却显得异常苍老,没有了过去丰润的脸颊,甚至能看见前额上飘着几缕白发。她跟大家介绍孩子叫小滇缅,这几年都在外地亲戚家寄居,之后就没多说什么了。第二天去爹娘(包括她自己)的坟前烧了纸,重新收拾起那个破旧的家。秋儿一直没把碑上自己的名字磨掉,而且每年清明节都在坟前烧三份纸钱。
1949年秋天,有人跑来告知秋儿,一个外地人正在她家坟前烧纸。秋儿一怔后好像并没有太好奇,慢吞吞地来到东山坡。隔着十几米远远一望后,秋儿停止了脚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好像是闻到了秋风递上来的烧纸的烟火味。那个熟悉而又陌生的背影,那份苍凉而决绝的感情,都在燃烧的火苗中涅槃,又虚化,直至再度冷却……小滇缅耐不住好奇,挣脱妈妈的手跑去看热闹了。
“阿妈,阿妈,你知道吗?那个人烧的纸上写着三个字,每一张都是,好大一摞。老先生也看到了,说那字写得很漂亮很有神采。”回来后,小滇缅忙不迭地向他妈妈报告。
秋儿静静地听着,没做出任何回答,也没有任何表情。
“很多人都在问他到底是什么人,他也不回答,只是一遍遍地抚摸着碑上的名字,对了,就是阿妈的名字。阿妈,你为什么要把自己的名字刻在姥爷的旁边?”
秋儿没有回答,望了望东山上快下落的夕阳,揉揉眼睛说了句:“太阳好刺眼呀……缅儿记住,以后不要相信外地人,更别相信爱情!现在你还不懂,等以后长大了我再慢慢告诉你。”
秋儿后来偷偷去看过,纸灰里还依稀可见一个未烧尽的残缺的“爱”字……
不久后,村里流传开一种说法:那位烧纸的人就是当年驻扎在村里修路的军官,因为秋儿爹的死和他有关,所以临走前来看看。后来就到台湾去了。
当然,私底下也有一种说法:当年修的那条路叫滇缅公路……滇缅!小滇缅……巧合?谁知道怎么回事。
不过,小水潭被修成蓄水水库后,村子就改名为海子营,“营”字确实和这支队伍有关——村北那块空地上还依稀可见简易营房的影子。
九
新鲜劲一过,小镇上的人就很少来逛阿永的店了。即使在隔三赶四的街子天也是门可罗雀。阿永也很少来照看铺子。老九最终为春儿物色了一位镇政府的公务员,听说年纪比阿永还大两岁。
“你到底还想不想娶我了?再耽搁下去我可就嫁给别人了!”刚开学,春儿就火急火燎地来到学校跟阿永说道。
阿永从宿舍的办公桌前站起身,整了整他那件土气的灰白西装,一边下意识地翻动着手头的课本,一边踱着步低声说:“春儿,我拿不出那么多聘礼……你知道,我妈一直身体不好……况且我也不是做生意的料。”
“我爹跟你要聘礼了?多少?”春儿急了。
“起码能买辆小汽车吧……”阿永淡淡地回答。
“我回去问他!”春儿又火急火燎地离开了,顺手把宿舍门摔得贼响。这时上课铃声也催命似地响了起来。
之后几个星期,春儿都没来找过阿永,阿永也没给她发短信。奇怪的是,同事们都说,课余时间的阿永都是把自己关在宿舍里写字,有时会写到深更半夜。没人知道他在写什么。
十
好几家没人住的旧院子里开满桃花,从低矮的院墙伸出枝来,落英缤纷。刚下过一场春雨,揉碎在狭窄巷道里的红,分不清是鞭炮的碎片还是桃花。一排长长的婚车挤得行人都只能侧身而过,老九家传出热闹而喜庆的唢呐声。大门上贴着一副很宽很鲜艳的对联:
凤上枝头情隽永
花开并蒂酒如春
字写得端庄秀丽,挺拔而柔媚,一看就知道是阿永写的,连内容都是老九有意请他顺便作的。只是得意过头又不识多少大字的老九一时没注意到,对联尾巴上特意写得牵丝缠绕的“永”和“春”两个字——因下过雨,红纸上的水痕仿佛泪迹未干。
阿永也来参加春儿的婚礼了,只是从头到尾都没和任何人说过话,也没去看一眼新娘。直到新郎来敬烟,阿永才抬起头认真地看了看他:短粗的身材,肥头大耳,五官还算端正,堆着一副油腻的笑容。阿永默默地对比了一下自己,除了工作和家底之外,好像没哪样不如他,甚至比他好得多。阿永坦然地接受了新郎的中华烟,坦然地向同桌客人借来火机点上,深吸一口吐出,盡量忍住满嘴的辛辣味和想咳嗽的冲动——阿永从来不会抽烟。
春儿家院子不大,东南角有一棵高大的苹果树,现在正抽着芽。酒毕,阿永靠着树干抽了好多支烟,当新郎艰难地挤压着啤酒肚,背上穿婚纱的新娘走出院子时,阿永透过烟雾仿佛看到了自己背着春儿在学校后山坡上奔跑时的情景。那时的春儿笑得很开心,很像刚刚她匍匐在新郎肩上时的笑容,只是涂了一层粉的缘故,看着有点僵硬。
十一
第二年,阿永离开了海子营小学,调到小镇的中心小学。这是他10年来第一次主动申请调动,领导在他的软磨硬泡之下也答应了。
阿永的小店门头上挂起了一块新招牌——售爱坊,苍劲有力的颜体行书,古朴的黑底金字木匾。正对门面的墙上悬着一幅中堂,只写着一个大大的“爱”字,线条圆活遒媚,婉转而不失刚劲。特别是中间的“心”字,好像刻意被放大了一圈,墨色浓重得像一块嵌在虬枝缠绕中的巨石。环顾四周,除了玻璃柜台里陈列着部分常见文化用品外,四周墙上都是悬挂和堆放着各种书画和刺绣作品——主题都是爱。其中有一幅六尺小楷作品,乍一看密密麻麻好多字,细细再看,妈呀,都是同一个字:爱。
售爱坊还是阿永的姐姐照看,原来摆放在墙角的书桌不见了,平时她自己就主攻刺绣作品。很多熟悉的顾客都奇怪,一直没见阿永写字,可总有源源不断的作品被他装裱出来,而且都一样的内容,也不管卖不卖得出去。也有好心人劝他换点口味,阿永总是固执地摇摇头。
春儿婚后常出入镇政府,政府大门就在和阿永的售爱坊一街之隔的斜对面转角。每次路过铺子,春儿都不自觉地往里看一眼,然后迅速收回眼光匆匆离开。当然,很少看见阿永在里面——即使在,阿永也很少抬头看外面的风景,只静静地读书。
终于有一天,春儿忍不住给他发来一条短信:
“阿永,告诉你一个秘密,我爷爷小时候有个乳名就叫“小滇缅”,后来人们慢慢淡忘了,却在文革那几年被翻出来受了不少罪。爷爷临终前给我爹留下的告诫就是:不要相信什么爱情,造孽啊!这是那天我回去质问我爹为什么跟你要那么多聘礼时,他和我讲起的事。我妈病逝早,他一个人把我拉扯这么大也真心不容易。我也不知道自己的选择是对是错,对不起!”
十二
阿永没回信,默默地删除了深深刻在心头上的号码,继续售卖着他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