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尖上存放的月光(组诗)

2020-05-03 14:03姜华
大理文化 2020年1期
关键词:环卫工草木乌鸦

姜华

说月光

我知道你一直在夜间赶路,每个月

都努力圆一次。这是在天堂

而人间,仍有残缺

我这一生都在奔波,期待有个

圆满。可是,月光落在我身上时

都碎了。像故人的脸

请原谅。我始终捧不住月光

有时她是水中一张照片,有时

是一块月饼,让我咬出伤口

今晚的月亮又圆又白,而我的

人生已墜入下弦,圆缺相生

呈现给人间反差之美

我想做一只羊

我想做一只羊,重新回到山上

自由自在地行走、生活,谈一场

没有包办的婚姻。甚至死亡

山坡上的青草和树叶,全是家乡

味道。没有化肥、农药。那些草木

还没有来得及转世,或变种

即使我的生命短暂。即使有一天

我被人类杀了,我的肺也是绿的

善良的我,死了也不会害人

我只是一只卑微的羊,在这个世界上

叫声很低。低到可以忽略不计

肯定有一只羊,在远方给我

温酒。上帝,我现在谁都不恨

只剩下这些呓语

入  秋

时值秋分,鸟鸣声越飞越高,怀崽的牛羊

和庄稼,把幸福挂在稻穗、玉米和牛羊

犄角上。喇叭花攀上竹篱笆,开始直播

丰收盛况。五谷的体香,钻进一只

翠鸟喉咙,被方言悉数说出。如果允许

我愿意把秋天的喜悦再放大一些

作为一个农民的儿子,对土地的依恋

由来已久。那些熬过春寒、酷夏、干旱

和雨涝的种子,同样需要智慧。在这个

比赛耐力和经验的季节,我的品质远不及

一位老农。那些在空中飞翔的蝴蝶

蜜蜂和奔忙的蚂蚁,是我中年豢养的花

我弯曲的一生,经历了饥饿、流浪和

疼痛,老了仍是一穗秕谷。人过

中年,我已没有什么奢望,一顿饱饭

一杯热茶,再有一小块地

恰好安放我

一场暴风雨即将来临。我要

背上籽种,回到乡下去

我要赶在一场暴风雨到来之前

晨走欢喜岭

爬到岭上,天还未明,我将零件

生锈的身体扔进黑暗里。在骨头

尖叫声中,我发现我不是唯一

几颗星星比我还早,比星星还早

是几个环卫工人。一只饥饿的乌鸦

比环卫工起床更早

我一生都在排斥黑暗,因为它

隐藏着邪恶、阴谋和死亡。却始终

无法逃离。当晨曦初现,乌鸦

和黑夜相继遁去,我看到环卫工

高举火把,把那些摇晃的黄栌

枫树和合欢,一齐点燃

深秋,行道树正在脱掉身上

累赘,开始闭关。一片黄叶

突然落在我头上,不知有什么

征兆。这个早上,我身上

所有漏洞,被一个环卫工背影

和遍地的落叶填满

人行道上一队蚂蚁,扛着一具虫子尸体

在奔跑。冬天,就要来了

冬日郊外

大雪已过。雪还没有落下来

郊外荒草正在死亡,或已经死亡

从前生转世出来。树上的叶子

被树遗弃,它们在用减法延续生命

那些白杨树,日夜睁着眼晴

看似从容的眼神里,空洞无物

长寿的动物和植物,幸福

也多,苦难也多。比如我

而草木一生短暂、卑微、命贱

幸福很少,苦难更少

在我的老家乡下,这样的草木

遍地生长。他们一生简单、平凡

生存粗糙,与世无争。当死亡降临

他们全当是出了一次远门

一生被黄连煎熬的人,生命短暂一些

未必是一件坏事。譬如草木

脱  落

又一年春草竞发,我的头发却在

凋零。从自已衰败的容颜中

我看到了父亲年迈的模样

而十年前,我仍一身力气,扛着父亲

当年使过的犁铧耕地。几根白发让我

返回父亲的壮年

那头黄犍牛也走不动了。它的眼神里

似有语言在暗处涌动。后来

土地荒芜了,牛也越来越少

后生、姑娘都去了远方

返乡的路,越来越模糊、难辨

如多年前去世的父亲。现在只剩下

破败的老屋、荒草和几件

生锈的农具,散发着荒芜气味

再也回不去了。如同我的脱落

旧  爱

爱我的人,还在活着

而我已在许多年前死去

汉江河滩上疯长的芦苇

为了谁,一年一白头

那些自然生长的草木

出生有序,死亡却没有先后

爱我的人,后来都成了神

而我只能成为一把尘埃

在人间。一个人细微地爱着

悄悄地流泪,风不停地撕开旧伤

幸  福

——写给孙儿

像个隐居者,你突然从三月

溜出来,用幸福偷袭我

这是一个草木争春的季节

万物都在发芽、生长、开花

一枚果子在春天,咚的一下

砸在我头上

去年秋天,我看到一头牛

和一只羊,牵手在坡上

吃草,他们身上有我的影子

我不相信上帝,一头小猪

就是我的天

活到六十岁,我什么都不缺了

金钱、美色、长寿和疾病

只能给我残缺。只有孙儿

给我带来圆满

未来的日子,人们会发现

一个老头,背着或牵着一个

小孩,漫步在一个叫

果岭的春光里,他们身影里

有阳光来回跑动

片  断

天空有灰色云团,疾走如群兽

光线投在穿行的民工脸上,忽明忽暗

老来散光,我看不清他们的表情

哪一位更像父亲

三十年前,父亲提着行李

把我送出村口,看我走上大路

我回头,见村道弯曲

站在村口的父亲,像一把弯刀

己亥四月某日,我坐在父亲坟前

那些旧事,又一次被细雨打湿

一只乌鸦,从坟后柏树上惊飞

无论飞多高,他还是一只乌鸦

一只油房坪村的乌鸦

忽  略

这些年我只过了两种生活

苦难,和幸福

这些年我只辨认出两种人

亲人,和仇人

这些年我只记住两个名词

祖国,故乡

这些年我仅记住了两个字

生,或者死

这些年,我活得就是这样简单

简单得像空气中尘埃,可以忽略不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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