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选
从疯子虎头曾经的住处,后退,退到巷道的另一个入口,马路边,便是小李不锈钢工程部。小李我不认识,不锈钢我知道,至于工程部,有点言过其实了,不过是个临街小铺面罢了。
这一溜铺面都不大。一排平房,隔成十来个平方米的屋子,对外出租。门头上,用不锈钢焊了架子,上面贴着一张带有“小李不锈钢工程部”的喷绘。我是从这喷绘上知道这家店主叫小李的。架子明显大了,喷绘有点捉襟见肘。也或许是故意露出上下半截架子,让别人看他手艺的。
喷绘上,除了几个大字,还密密麻麻的印着好多小字:不锈钢、防护网、扶梯、扶手、拉闸门窗、卷闸门、旗杆、货架、小吃车、宣传栏、阳光棚、玻璃地弹门、彩钢房、不锈钢大门、围墙护栏、铁艺大小工程、不锈钢管材批发等等。看来还有好多,无奈地方有限,只能省略,毕竟还要留点空间印上联系电话和“专业技术、值得信赖”几个字。
我要说的,不是小李的工程部,也不是小李和他的一家人。我只是想说说他家的一群乌鸡。
一开始,乌鸡有两只,都是母鸡。
黑乎乎的鸡,披着黑斗篷,顶着黑冠子,腿上的两撮黑毛,像穿着黑棉裤,一直拖到地上,只留着黑爪子晾在外面。每天早晨,它们从门口立着的破铁笼里跳出来,在地上捡食一些饭渣、馍渣,然后溜达。它们的活动范围就在门口一大块空地上,最远到路边的行道树前,刨刨土,找找虫子。
一个乡下来的人在城里生活,会对他人产生某种戒备和防范。在农村,是熟人社会,他把自己暴露在村里,也暴露在生活中。城市不行,一切都陌生而且充满危机。两只乌鸡,也一样。它们虽然保持着某种下乡的习惯,诸如喜欢刨土、喜欢跳起来捉昆虫吃、喜欢随地拉一泡屎,但它们更多的是警惕和拘束。不远处,正在修桥,人多车杂,机器轰鸣,钢筋水泥成堆码放。这些,对两只鸡来说,都是危险的,是带着某种威胁的。它们选择在小李一家人目光所及的范围内活动,甚至连隔壁邻居家都不去串门。它们适应了城市生活。
我每天经过那堆满材料的铺子时,门已打开,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想必就是小李,头发荒乱,满脸皱褶,穿着拖鞋,蹲在门口刷牙,毛巾搭在脖子上,刷牙水吐在眼前摆着的盆子里,牙膏沫子溅了两脚面。旁边的破藤椅上,坐着他的女人,没来得及梳洗,头发随便扎成马尾,脸色蜡黄。怀里抱着大约两岁的孩子。孩子一大早要吃奶,女人嫌烦,气气哄哄骂着,撩起衣襟,把乳头塞给他。孩子一头扎进胸口,像只小牛犊,哼哧哼哧吸着奶。女人喊疼,又开始骂孩子。一些光线从东边斜落下来,微黄的光,细密的光,落在衣襟没有遮住的乳房上。白皙,透明,甚至一些金黄的绒毛被风吹动,柔软的。某个早晨,一些眩晕的景致,起起伏伏,柔软的。
从他们两口子的对话里,能听出不是本地人。有点南方口音,湖南?浙江?江西?这个听不来。
我再次见到乌鸡时,已不是两只了,多出了四只小乌鸡娃。黑线球一样,圆滚滚,毛茸茸,镶嵌着两粒眼珠子,像从宣纸上突然跳出来的,还带着晕染开来的水印。它们叽叽叫着,跟在母鸡屁股后面,翻刨树根处的泥土。原本踩踏瓷实的土,被它们刨的松软,还烙着竹叶一样的小脚印。有时在门口啄一片烂菜叶子,菜叶被啄成筛子眼,碎成几片,它们各自叼一片,跑到一边,独自享用去了。嘴里没有的,跑来跑去抢别人的,抢到了,一人啄一头,谁也不饶谁,扯来扯去,最后扯断了菜,自己摔到地上,打了几个滚。
它们是什么时候孵出来的?况且也没有公乌鸡啊。
小时候,每年四五月,天一暖,油菜花落,结了鼓胀的荚。黄瓜长了一扎。葵花苗齐膝高了。母亲从舅婆家借来造窝的大麻鸡,开始孵小鸡。孵小鸡,我们叫抱鸡娃。大人们闲聊,我们一边玩耍,顺耳听说,公鸡给母鸡踏过蛋,母鸡下的蛋,才能孵出小鸡。那时不懂什么叫塌蛋,现在想来,就是交配。交配完,成为受精卵。家里若有公鸡,即可挑选一些圆而大的蛋。若没有,就要去村里换别人家的。换来蛋,找好竹箩,铺上厚厚的麦草,把十几二十颗蛋整齐地摆在草窝里,最后把造窝鸡放在鸡蛋上。从早到晚,没日没夜,老母鸡寸步不离地蹲在草窝里,它蓬松的羽毛下,温腾腾的。鸡娃们在温热的蛋壳里,由一片混沌,渐渐成形。叽叽叽,老娘抱你三七二十一。二十一天后,鸡娃开始破壳而出。老母鸡熬的直丢盹,两眼血红,羽毛灰暗。叽一声,一只嫩黄的小脑袋从它翅膀的缝隙里探了出来,好奇,惊恐,甚至有一丝茫然。叽一声,又一只小脑袋。
想必小李家的小乌鸡也是自己孵的。他们哪里来的鸡蛋呢?
二十一天了。想来漫长,可在流水一般平白无奇的光景里,二十一天,只是河流的一次转身,连波澜都不会溅起。看惯了那两只无所事事的乌鸡,想当然地以为它们一直在那里,寻觅着自己的生活。不曾想,它们其中的一只,在一个人记忆的夹缝里,已经抚育出了一堆儿女。
我总是在上下班的路上看到它们。它们是不认识我的。当我再次注意到那些鸡娃时,它们已经脱掉绒衣,换上了夹克,鸡冠凸出,两腿细长,当初可爱的样子荡然无存了。万物都是在最小的时候,让人心生欢喜,人亦一样。
后来,它们真的长大了,跟那两只母鸡没有区别。披着黑斗篷,顶着黑冠子,腿上的两撮黑毛,像穿着黑棉裤,拖到地上,粘着泥巴,溜溜达达。我常想,这可能是这个城里为数不多的几只散养的乌鸡吧。
再后来,门口又剩两只乌鸡了,是那对老乌鸡,还是新长大的,难以辨认。其他的乌鸡呢?卖掉了,杀掉吃肉了,送人了?也是不得而知。只有两只乌鸡的门口,显得空旷、寂寥。叫小李的男人光着上身,蹲在地上,焊着铁架子,火花刺眼。女人在一旁洗锅,饭渣倒进一个破碟子,跑来抢食的鸡把碟子塌翻了。女人骂着,弯腰,把饭渣捡进碟子。她的腰上,露出了多余的白花花的赘肉。
那个吃奶孩子,站在地上,眼前的凳子上放着铝饭碗,围着小熊护襟,左手横握着铁勺,挖面条吃。他有明亮的眼珠,和微微下榻的鼻梁。
又是一个深秋,路边的叶子落了一层。冷风扫过街道,莲亭脏乱不堪。我再次路过小李的工程铺。铺子门虚掩着,里面是打骂的声音和铁器撞击的声音。男人吼道,你给我滚,带上你的小杂种!一声响亮的巴掌声。女人哭着,骂道,我算是眼瞎了,你连个畜生都不如。又是玻璃破碎的尖锐声。
大风太紧,大风太寒,大风把人间的事吹的一片杂乱。大风把孩子撕扯的哭声刮的断断续续。大风起了,时间一把一把,乱如掉落的头发,难以打理。
明天的春末夏初,还会有毛茸茸的嫩生生的小乌鸡吗?像从国画里叽叽叫着,跳出来的样子,可爱极了。
年三十,吃饺子。可能全中国都是如此,但我老家西秦岭一带,却吃扁食。
我特意百度搜了一下“扁食”二字,解释是福建地区常见小吃,通常和拌面同食。再看图片,明显就是馄饨或者饺子嘛。这么一查,心里就有点替我们的扁食抱打不平了。在我们这里,扁食就是扁食,饺子就是饺子。就好比,葱是葱,蒜苗是蒜苗,两码事。
年三十的早晨,是被稀稀拉拉的鞭炮声炸开的。
天落着雪末子,细密,清脆,落在瓦上,落在柴草上,有一层唰唰声,像雪的针脚,在大地上绣鞋垫。
父母一早起来了。母亲在厨房,生着两窝灶火,一窝烧水,水开,焯白萝卜丝。白萝卜,白似雪,脆生生的,跳进水里,没一会,就软了,就透明了,就有甜丝丝的味道了。另一口锅里,水也翻滚着,吐着泡,哈着气,把切块的肉放进锅,水才消停了一点。下料,八角、花椒、桂皮、肉蔻,撒半把盐,丢几片生姜,盖锅盖,大火,慢慢炖起来。案板上的盆子里,装着豆腐干、粉条、油饼、酥肉。厨房里,弥漫着白气,把母亲裹住了,她说话,看不见人,只有声音,嗡嗡的,从厨房里传出来,湿漉漉的。白气从门缝里、窗户里,涌出来,白马一般,翻过屋檐,消散了,了无踪迹了。父亲把院子的角角落落清扫了一下,填了炕,从后院抱出枣红大公鸡。公鸡是舅婆替我们家养的,养到腊月,母亲转娘家,背回来了一疙瘩菜,还背回来了一只公鸡。我们把公鸡叫高头凤凰。谁家有事,给村里的爷(西秦岭一带把村里的神叫爷,村里除了山神土地,还供着泰山爷、龙王爷、黄爷)许了愿,祈求平安、康健,或者多挣钱、生个儿子等等,到了年三十,愿是否实现,都要到庙里去还。给爷还愿的礼物,就是一只高头凤凰。父亲也许过愿,想必还是祈求家人安康,或者早点抱上孙子。
父亲喊我去庙里还愿。
庙里已经熙熙攘攘有人了,来烧香的,来还愿的,来贴对联的。大家发烟,闲聊,有些常年在外打工,久不见面,互相问一下妻儿是否回来,今年挣钱多少等等,顺便开个玩笑:娃他赵爸,我说你今年发财发的扑哧哧的,原来是给爷许了个大愿,你看这高头凤凰,跟个羊娃一般大,你怕吃不完。对方笑答:晚上先人(祖先)接来了,把你的好酒提过来,帮着吃。那人答:不敢跟你喝,你酒喝西北五省,拳划黄河两岸。众人哗啦啦笑了。
我跟父亲烧好香蜡,跪在香案前,我烧冥票,父亲一手抱鸡,揽在腋下,一手用木棒敲打铁罄,嘴里念念有词,大意是感谢爷,这一年保全家老少安康,之前许了愿,今逢佳节,特备高头凤凰一只前来还愿,等等。腋下的鸡,咕咕一叫,挣扎两下,眼珠子湿漉漉的,又安静了下来。它枣红的羽毛,在烛光里,像一匹绸缎,柔软而神秘。磕完头,父亲去庙外廊檐下杀鸡,我胆小,不敢看,拿着浆糊贴对联。杀完鸡,用冥票把鸡血盛数滴,献于香案上。
把鸡提回家,拔毛,母亲提着鸡腿,鸡头朝下,我从煤炉上提来烫水,往下灌,父亲拔毛,拔着拔着,手上粘满鸡毛,像戴着棉手套。母亲没提好,鸡头挨到了地上。父亲喊,往高提,没劲吗?一早上在厨房没吃饱?母亲回道,我都忙死了,哪有时间吃,就你难伺候。我心里偷笑,父母大半辈子,都是这样互相唠叨过来的,一个见不得一个,一个离不得一个。老一辈人的感情,把所有的鸡毛蒜皮,都过成了细水长流。
收拾完鸡,家里还有零零碎碎的活。母亲炒了鸡肝、心、肺等,一小碟,我端去庙里,给爷献一阵,还愿的程序才算完成。那时候妹妹还未出嫁,在厨房帮着烧火,她口细,爱吃好的,刚出锅的东西,第一口总是她的,要吃炒出的鸡肝等,母亲拾掇了几句,她努着嘴,满脸不愿意。我提着给祖父买的东西,去三爸家,看望祖父,祖父八十好几了,身体硬朗,一顿还能吃一碗饭。
忙着忙着,就到下午四点左右了。
四五点,开始收拾包扁食。
包扁食,先要擀面。挖两三碗面,用温水和面,温水里加碱。和面,用水量得控制好,多了面团软,少了硬,擀不开。揉好的面,扣在盆下,发一阵,然后开始擀。揉面很重要,老话说,打倒的婆娘揉倒的面,面越揉越劲道,揉到最后,都能揉出面粉的筋骨。擀面,这和饺子是不同的,饺子皮是擀成茶盅口大小,圆形的。扁食皮则要将面团整个擀开,擀一大张。
母亲干了大半辈子农活,胳膊有力,擀面时,擀面杖和案板撞击的轰轰声,隔着大门都能听见。三妈来我家游转,一进门,就笑着说你擀个面,使那么大劲,跟剁柴一样,半个巷道都能听见。母亲笑而不语。在老家,麦子以前都是自家种的,拉到邻村,磨成面粉。现在种地的人很少了,面粉都是从集上成袋买回来的,看着白,吃起来不筋道,也没有面粉的那股香甜味。在城里,面条都是买现成的,机器面,宽细切得很均匀,但煮起来很费事,吃起来更是差劲,特别是放几天不发酸,也不知添加了什么,让人害怕。擀面是门手艺活,很多人能擀开,可擀不圆,圆了,又薄厚不一,薄厚一样,又太大,拿不住手。现在的年轻女人,基本都不会擀面了,母亲这一代人,可能是中国最后一波会擀面的女性,再过几十年,擀面这门手艺,怕要失传了。那时候,我们舌尖上再也尝不到母亲的味道、家的味道了。
面团擀开,成一大张面片,薄厚合适,圆圆的,把整个案板苫住了。然后将面片对折,对折,再对折。每对折一次,撒一层玉米面,防止粘到一起。对折后的面片,用刀,一刀一刀,切成比手掌心小点的梯形。对,是梯形,不是方形,更不是圆形。切好的面片,就是扁食皮。把扁食皮装进簸箕,端到堂屋,用盆扣住,以防风干。母亲又钻进厨房,准备扁食馅。一般是豆腐鸡蛋,也有香菇大肉、白萝卜豆腐。馅剁碎,猪肉臊子一拌,加调料。这个跟饺子差不多。
以前家里穷,除了洋芋、大葱、白菜,再无其他蔬菜。要买菜,得去集上,可家里那么忙,哪有时间去赶集。有时,实在馋,等一个雨天,母亲会包扁食,没什么做馅,切了些洋芋,拌了白菜。扁食上桌,一咬,满嘴洋芋。父亲说,你这是洋芋疙瘩,哪里是扁食?他边吃边唠叨。母亲嘴上也不示弱,回道,有吃的就好得很,还嘴尖毛长的不行,想吃好的,到集上下馆子去啊。两个人又是你一言我一语,你扎我一下,我戳你一针,互不相让。那顿洋芋扁食,我吃了两碗,到下午,整个胃里,跟装了个土疙瘩一样,透不过气儿。
备好馅,母亲就开始包了。父亲在我印象里从来没有包过扁食的,他大男子主义严重,不屑于在锅碗瓢盆里费周折。小时候,母亲和父亲吵架,母亲赌气,去外婆家转娘家,好些天没有回来。我和妹妹尚小,不会做饭,饿的嗷嗷叫唤,在祖父家蹭了两顿后,父亲终于下厨,给我们做了一顿扯面。那个香啊,让人至今难忘,父亲还嘚瑟说,离了你妈,我们三个人也能吃好喝好,让她到你舅婆家住着去,看她能住到啥时候。这顿饭后的第二天,母亲回来了,她怕我们饿着,母亲进门,正眼都没看父亲,钻进了厨房。后来,母亲去外面打工,家里留父亲一人,他用压面机压面,图省事,顿顿浆水面,没多少营养,瘦得不行。
母亲包扁食的时候,妹妹在一边帮她。父亲在厨房贴灶神。我贴对联。贴对联好像一直是我的事,这么多年,被我承包了。父亲老怕我贴错,提醒说把字认准了,有一年,下庄那谁贴对联,把“槽头兴旺”贴到了厨房门口,自己没发现,大年初一来串门子的人看见了,传出去,成了全村人的笑话。为啥?因为“槽头兴旺”是给牲口圈上贴的,贴到厨房,那不成你们一家是牲口了吗?哈哈,哈哈哈。
贴完对联,我也帮母亲包扁食。
包扁食是个巧手活,有些人,干脆学不会,比我妹妹。包了好多年,终于会了点,但那形状,不敢恭维,她跟母亲帮手,母亲老说她帮倒忙,包的是烂菜疙瘩,没个形。我就不一样了,哈哈,虽然不敢说心灵手巧,但包出来的样子,也是能看过眼的。母亲常感叹,说,把你的手给你妹妹就好了,手瘦,手指长,指甲好看,你看你妹妹的,跟了我,手背肿了一样,像个癞蛤蟆。妹妹一听,自然不高兴,开始和母亲争论,说她和父亲偏心,啥都向着儿子。父亲从厨房过来,听见妹妹的话,说,我看不偏心,你哥放了十来年牛,你才放了几天。妹妹开始耍孩子气,嚷道不包了。母亲笑着说,不包了好,我安然点,你到厨房给你们去调料碗。
他们这么说的时候,我听着,偷着笑。把扁食皮摊在手掌,馅儿放于其上,扁食皮对折,把边捏紧,双手拇指食指提角,中指摁着方往上推,挽手,右手中指撑出一个孔,两角对在一起,捏紧。一个扁食就包好了。关键的是挽手,语言没法表述,就在那一瞬间,原本梯形的面皮,就挽成了金元宝的样子。金元宝,吃了来年一定有好运。一颗扁食,又一颗扁食,鼓鼓的,憨憨的,后面的边,翘翘的,跟立领一样,很神气。中间那个孔,开水能穿过,容易熟。饺子跟扁食的形状,真不一样,饺子再怎么玩花样,看着都是一疙瘩,躺在簸箕里的,懒懒的,扁食才不是呢,是坐着的,有模有样,眉开眼笑。齐齐摆下来,横平竖直,有点沙场秋点兵的意思。它们饱饱的肚子里,装着一家人满满的心愿,它们的心眼,是通的,就像西秦岭的人家,心里总是亮堂的,日子再焦苦,吃了这碗扁食,浑身又来了劲,明天还有个奔头。
吃扁食,我们一般分干的和带汤的。干的,碟子里倒醋、酱油,加盐,剜一勺辣椒,剁点葱末,最后浇上热胡麻油。呲啦一声,香味扑鼻,口水在嘴里开始打转,搅一下,筷子尖蘸蘸,舌尖一尝,啥都不缺,就一个香。要带汤的,就得炒臊子。热油,下蒜苗、干辣椒丝,胡萝卜丁、豆腐丁、蒜薹丁,进锅同炒,半熟,加入温水,水开,放进海带丝、黄花、木耳,调料,汤滚,撒一把菠菜,就成了。红的、黄的、白的、黑的、绿的,香喷喷,油汪汪,小半锅。
下扁食。扁食熟,用笊捞两份在碗里,浇上臊子,人千万不能先吃。一碗献到堂屋供桌上,一碗献于灶头。堂屋的,是给天爷(天神)飨用。父亲裁好黄纸,再裁一溜红纸,一指宽,将红纸粘于黄纸中间上方。红纸上书“天地君亲师神位”,最后贴到供桌正上方的墙壁,算是请来了天爷。接着焚香点蜡,敬献茶酒。厨房的,自然是给灶神的,灶神集上有卖的,年画一般,灶神是两口子,上面印有“上天言好事回宫降吉祥”,腊月二十三,打发灶神上青天,到了腊月三十,灶神就从天宫回来了,回来,再去要等到明年,回来,就成家里的两口人。给天爷和灶神献好饭,然后放一串鞭炮,这才可以开吃。
一家四口人,还有天地君亲师,灶神,一众神灵,大家欢欢火火、热热闹闹,在一起,吃起了年夜饭——扁食。父亲和妹妹,爱吃干的,母亲老是说干的吃不饱,要带汤的,我啊,吃一碗干的,再来一碗带汤的。干的、带汤的,都好吃啊。
有几年,母亲出去打工,到了年三十,没人包扁食,我们吃机器面,或者去祖母家蹭饭。那时候,祖母还没过世。虽然肚子饱了,但母亲不在,家里总是空落落的,也热闹不起。母亲为了生活,为了多挣点钱,在遥远的他乡,给别人家包着扁食,她虽然能吃,但总不感觉着香,她还惦记着千里之外老家的我们。那时候,才知,母亲,对于一个家,多重要,也才知,所谓年,也就是有母亲在身边,把一碗热腾腾的扁食端上来的时刻。那份温暖,让人的眼眶里含满了泪花。
我们吃着扁食,二十一英吋的老彩电里,播着央视新闻频道的节目——《一年又一年》,熟悉而温馨的背景音乐——《春节序曲》,屋子外面别人家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厨房里传来的肉香味,蜡烛在桌上跳跃着金黄的光芒,门扇上大红的福字,风把雪花吹成了春天的台词,而暮色把山河紧紧搂在了喜庆的怀抱里。
一年又一年啊。
吃完扁食,我们要去祖父那,和二祖父一家、三祖父一家、大爸一家、三爸一家,凑在一起,一大家口,十几个人,端着香蜡纸票,去半路迎接已故的先人。他们在那个世界,已早早上路,一路相扶而来。到路口,我们烧了香蜡纸票,磕了头,接上他们,一起回到家,这时候,我们就真的团聚了。
一年了,我们终于团聚了。祖先们看着子孙个个安康,光景如意,有的挣了钱,有的生了孩子,有的事业进步,也便满心欢喜,他们苍老而模糊的面庞,被烛光映亮,渐渐清晰起来,那么慈祥,那么亲近,那么让人想流下眼泪。我们想他们,他们也想我们,一年了,终于可以在一起了,哪怕只有短短三天时间。我们在一起,一家人,祖祖辈辈,骨血之亲,源远流长,没有什么比在一起,更让人心里踏实满足了。
好多年好多年以后,当我们去了那个世界,到了年三十晚上,子孙们吃过扁食,也会来接我们,一起过年。我们会搀扶上更老的祖先,一起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