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去的人

2020-05-01 08:21
青年作家 2020年6期
关键词:同学老师

晓 秋

夏并不是一个爱热闹的人,他个子不高,脸色黝黑,一看就知道来自农村,且家境一般的那种。不过,那时大家多来自农村,活泼的、沉闷的、胆小慎微的、高傲自大的,都不乏。我的印象里,夏还是比较活跃,看不出来他对于自身条件薄弱的不满和虚弱。他总是笑嘻嘻的,有种天然的不积极不主动的热情,没有来自农村的怯懦与自卑,这样被动呈现出来的热情,使他表现出一副虚怀若谷的大气。夏的学习在班上是很好的,不是第一第二的那种,但也总在优秀的行列。在我这种满脑门子都是对学习抗拒的人眼里,他有着让人喜欢的特质,当然,宥于真实的身高和样貌,他也仅仅被圈定在“特质”上,还没有足够的光芒闪烁出煜煜光辉,以吸引更多的好感和目光,甚至无法掩盖住他笑容之外身上莫名散发的阴郁暗淡的气息。

夏的人缘说不上好坏,那时活跃的多是没什么心思读书的,桌子下面的抽屉里永远空空荡荡,随时可以踩着下课铃,在老师的余音中冲出教室。那些埋着头的,顾不上闲聊顾不上身边的花红柳绿和喧天热闹,这个世界在很多个瞬间是与他们脱节的。夏不是书呆子,他看上去至少是个热情的人,打问他一句什么,他会笑成一朵花,一边笑着一边回答,眼神也是热切的,让人会忽略他小小的个子,和他展齿一笑时那颗黑得不甚地道的牙。明明不是很招人的人,却因了那绽放的笑容,就让人无法不心生好感。不过那好感和他身上的光芒一样,依然不能持续地闪亮,在他抽身离开之后,会迅速黯淡下去。因为是文科班,男女生之间没那么多拘谨,沟沟壑壑都是淡淡的,不分明,更不凌厉,表面的气氛温和友好,不似理科班那般沉闷。当然也有抓紧时间寻爱的,偷偷买了电影票一起逃课,用晚自习去轧马路,牵了手的也不乏。但这些事件同样多发生在那些桌上空荡荡的人身上。埋头苦读的,不过是抽了空抬起头,冷冷地看一会儿,像看马戏般,心里不知怎样的冷笑——其实都知道,只是一场游戏一场梦而已。但梦也是要做的好,不做你怎么知道那一场游戏有多精彩,那梦有多深刻?

夏扶着眼镜,嘿嘿笑着,他才不愿做这样无谓的挣扎,他说中学校园的恋情就是一场鱼死网破,除了最后的鱼死、网破,剩下的还有什么呢?鱼还能重生,网也可以再缝,可彼此再遇,却谁也再不认得谁。夏貌不惊人语即惊人,他一句话磕死了我们班所有明的暗的恋情。果然高考之后,那些情深深爱浓浓,皆消散在一场场烟雨中。不过也不是都一语戳中,至少鱼没死,网也没破,情断之后的各自分飞,并没有谁割毒一样在记忆里把对方一刀挖掉,从此不再提起——也只是避开不再相见而已。

夏看上去很冷静,没见飞蛾扑火的热忱,但他的旁观似乎比别人更用力气,他不像是暗地里在旁观别人,而是在演绎一个个故事——或者他不仅仅是演绎,而是重塑,把那些碎片化的爱恨情仇重新塑造成新的闪烁着他可以感受到光芒的剧本。他的脸色在旁观背后的演绎中越来越寡淡,他看定某个人时,眼神不再是一望而去的清澈与激越,而是有些呆愣,好半天才能反应过来。

那时候,夏其实已经有了些预兆。只是没有人注意。埋着头学习的人本就不太容易受到关注,何况他本身也不是容易被关注的人,他表现的症状没那么偏执和狂傲,不是沉默低调,也不是多斗勇热闹的,他居于两极中段,是最不出彩的那类。所以无论夏什么样的表现,他被大家忽略都顺理成章,一个仅仅是学习偏上而没有其他光芒的同学,实在不值得多用心思去悉心观察。

离高考还有半年的某天,夏的座位忽然就空了。空了好几天老师才说,夏病了,回家休养去了。大家听了也就听了,没人说什么,无猜疑无惋惜无关切,踏上高考这条船,但凡对前程抱有希望的人,心思就不在旁人身上,读死书的不多,死读书的却不少;没有什么想法的呢,更不会去操心一个可以说得上是乏味的同学的状况。夏就这样被我们全体忽略了。这样的冷漠之下,貌似是一班人的薄情寡义,其实不过是掩饰了我们对于高考的焦虑,和对未来的不确定而已。但夏的病,没几天还是在班里传开了,这一传开,他忽然像是从幕后被推到台前,聚焦了我们所有的目光和话题。不是我们认为的感冒发烧之类,也不是学习紧,身体哪个部件出了问题,他是得了癔症。癔症,是一种精神障碍疾病,用我们当地囫囵吞枣的话来说,就是神经病——但凡跟精神有关的疾病,统统被称为神经病,谁会文绉绉地去区分精神病和神经病的不同。

那个夏,他怎么会得神经病。

是啊,他好热情的,一点也不像是神经病。

他学习那么好,每次作文都拿高分。

我们议论的时候多是这么惋惜,但静下来时,心里又十分清楚,那大概才是比较适合我们那个时段得的病。每个人的内心其实都有不为人知的悲观与黑暗,只是,各人有各人的排解方式,或者说,有一定的心理支撑。我们中的任何一个人,谁也不敢说,在未来某个时期,自己不会因为无法承受的各方压力而失去理性和理智。没有人敢这么说。

我们只能说夏。用叹惜把自己扯离那个其实离我们每个人都很近的黑洞。我们更不敢把自己置换成夏,或者夏的世界。因为深知那种深不见底的暗黑令人窒息。我们在潮湿的边缘假装不知脚下的汹涌波涛。

这时候,才开始有人想起在开口说话前就盈出一脸笑意的夏,无人时脸上时常莫名泛出笑意来,好像一朵花,骤然在凋零的枯叶间无比艳丽地绽开,反季节的妖艳盛放在意识里有冰凉的邪意丛生。也有人说,夏在沉默不语时,会猛然间发出几声冷笑,像在与什么人辩驳不过的讥诮冷峻;他一个人行走时,会漠视旁人与他打招呼,那眼神看上去,像是他在另一个维度空间里——那是一个我们感受不到的世界,更无法触摸到他的情绪。闻听此,冷风便嗖嗖从耳旁刮过,心里忍不住泛起好一阵子悚意。

还有想得比较深的人,叹息一声,说夏表面乐呵呵的,其实把什么事都藏在心里,心思那么深,这是生生要把自己淹死啊。他怎么就不懂跟人聊天就是对内心的释放呢?有反驳者说,大家都各自为政,能找谁呢?你么?那人就急了,找我干嘛,我们又没什么交情。那谁是他的交情呢?这话问出来,立刻没人吭声,是啊,谁是他的交情呢?我们大多数人,谁又是谁的交情呢?谁又不是自己藏着掖着甚至埋葬着自己的内心呢。世界那么大,可我们能听到和看到的,总是那么少,好像自带感官的屏蔽器,能自动选择我们不需要的情感的接受与释放,我们困顿、疲劳、苍白、萎靡,这种种理由叫我们迟钝、冷漠、无言。我们其实都是套中人,不过每个人套住的部位、套着的范围不同而已。

我们能想到的关于夏的片段不多,拼凑起来的,还不足以使他的骨肉丰满,明明他的形象就在跟前,却虚飘飘地无法握住,根本不能稳扎稳打屹立在我们一遍又一遍的重复描绘之中。

夏的病点燃了我们内心对于前程无可依赖的悲观,同时也激发了下意识的奋发,这两种分化的极端情绪弥漫,使从来不缺喧闹的教室空前沉寂。努力的更加勤奋,颓废的也越发消沉,整个班级里,数天来竟不再有喧嚣的场景。无争执、无打闹、无嬉戏,几个上课的老师都忍不住惊异,这么沉闷的氛围不是以浪漫著称的文科班的风格,我们好像沉浸在无声世界之中。

或者是因为年轻,我们选择性地感兴趣一些事,然后再选择性地对这些事失忆。那些被选择的,像鱼的七秒钟记忆。夏就是我们的七秒,很快被我们忘记,那短短几天的沉浸,更像是对与自己擦身而过事件的悼念和感激。然后,再重回之前那种生活或学习——也许,那才是自己没最终进入黑洞的最适合方式。

过了大约半月,夏已经被我们彻底忘了,没人再谈论,他像一片过路的云,在我们头顶上飘过去,很快消失,干脆利落,一点儿也不拖泥带水。我们是毕业班,寒假的来临并没有带来太多的兴奋,因为放假是别人的事,快乐也是别人的事,但班主任很快在我们毫无波澜的内心又投掷了一块石头,激起阵阵涟漪。那是正式放寒假的前一天,老师抱来几个笔记本。都是塑料外皮,颜色不一,显见是不同时期买的。老师说要给我们读其中的几段文字,好好给大家上一堂课。起初,我们以为是不知从哪儿搜刮来的摘抄本——那时我们很多人都有摘抄本,抄些名人名言和激荡人心的语录,当然也有摘些自己喜欢的好句子,不见得作文里能用得上,只纯粹为践行各科老师倡议的“好记性不如烂笔头”。我也备过摘抄本,那会儿正狂热地爱好文学,两个摘抄本都写得满满当当,除了名人名言、歌词外,还抄了好多诗,看得懂和看不懂全然不顾,也无视长短。就是到如今,我依然习惯摘抄,只是很随意,不再局限于笔记本,即时贴、打印纸、报纸一角、纸巾、包装袋,甚至手心,只要能写上字,就地取材,完全不拘一格。不过摘抄本于我没啥大用,抄完就完,极少再去翻看。每人所喜好的并不相同,想来别人的摘抄总比我的有层次有深度吧。

但老师读的并不是各类摘抄,而是日记。是的,夏的日记。一摞本里,老师选读的是对一段感情的记叙和沉迷,对一个女孩的关注与倾心,缱绻的深情爱意,令我们惊讶与瞠目。这个夏,他果然真实地诠释了什么叫“真人不露相”,他无可圈点的外表下,却有着我们叹为观止的深沉爱恋与相思。他的文字粲然,好像春日初阳,有种淡淡的暖在慢慢铺陈,尔后又春风荡漾,绿意盎然,竟无一丝暗相思的苦楚与哀怨。夏在自己的世界里踽踽独行。他在所有人目光之外的寂静深夜黯然饮泣,强颜之下,他只有在日记本上独自倾诉,而自始至终未曾惊扰那个被偷偷关注的女孩,哪怕她的一颦一笑都那么牵动他,他的心、眼睛、鼻子、耳朵,所有的感官都凝聚在一起,细细地捕捉着他熟悉的身影、声音和气息。在被忽视的背景掩护下,所有的距离都消失了。他如此沉醉这种消失,甚至在黑暗中,他能够把那熟悉的气息一缕缕地按时间的顺序理清,还可以伸手握住那一头常年扎着的马尾辫,体味那捏在手心里沉甸甸的感觉……

起初听着老师的朗读还有人发笑,若“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倒也罢了,却偏偏是“入我相思门,不知我相思苦”,情圣不成,倒疯癫了,你说何苦哉?笑也是暗笑,老师并不给人谈论的机会,他大概从头到尾都是读过的,把笔记本里的折页处一页页打开,朗读——遇到某些他欣赏的词句时,还是会评判两句,以成全作为一个老师的职责。老师念完他所有记号过的地方,合上笔记本,语重心长地说,这么优秀的同学,就栽在恋爱上了,要是把心思都花在学习上,不说前程有多无量,至少不会成精神病吧?你们这个年纪,感情的路还有好长,何至于这么偏执,死钻牛角尖。当然了,情窦初开、两情相悦也是避免不了。可你们看看,为情迷乱,跟人连句话都没说过,还落得个神痴癫狂。真是可惜了这些好文字。

老师说完,抱着一摞日记本走了。他到底是为了告诫我们,替夏惋惜,还是纯粹为了欣赏这大好的文笔,不得而知。我们不明白为什么夏的日记会在老师手里,老师又为什么会将这么私密的日记展示给我们?因为不关乎自己,没有人觉得隐私被这么侵犯是件多么过分的事。何况老师能拿到这么一摞日记本,说明是获得过夏或者夏的家人同意的。在那个没有什么娱乐的年代,能有一件“桃色”事件可以谈论,是令人兴奋的。我们把拖进记忆的夏又重新翻了出来,这时的议论,已不是那一摞日记本能记载下的。我们把班上所有扎马尾的女同学都排查了一遍。扎马尾辫的女生不多,高三了嘛,谁也不愿意把时间用在对头发的打理上,所以多是触肩的中短发。一旦锁定某个女生,都不约而同地把目光一遍遍落向她,筛子一样把她翻过来拨过去。对于被圈定的女生,我们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我们首先需要一个女生,然后再根据夏日记中精细的行为描绘去揣摩这种风格的符合者。那是一个说不上特别漂亮但很耐看的女生,文静,但文静得令人崩溃。有人形容,谁要讲个笑话,从这个女孩脸上,你看不出来这是个笑话——她的脸上,似乎戴了面具,永远都是碧波千里的云淡风轻。

女生或许知道大家把她对号入了座,未做过辩解,也不接这样的话题,她平静如故、文静如故。只是寒假补完课后,到下个学期,她就转学走了——高三剩下的半个学期,从师资优良的县中学转去偏远的一所镇中学。她没告诉过谁,很绝然的样子。我们于是知道,她果真是夏日记中的那个女生。作为被暗恋的当事人,她应该有感觉。她承受不起夏被公开的情感,那花团锦簇之后是她不知怎么躲闪的沉重和阴郁。

数年后,与人说起夏来,依然是没有多少可以说的话题,倒是对那个被我们集体用异样眼光盯着的女生,虽然转学之后与我们再无往来,她的面貌被时间模糊了,名字也总不那么确定,忍不住感叹,当年的我们,到底是残忍,还是年少不懂事,就因为日记本上的马尾辫而被锁定成谈论的目标,在极短的时间内,用含义不明的笑、明嘲暗讽的套话,以及淡漠的疏离生生将她剥离了我们。说女生,比说起夏要轻松,感情也更丰富,好像夏只是个引子,不说他,就引不出我们实际想要谈论的这个女生。可我们对那个女生一样知之甚少,只东来西往、断断续续听来的几句,几句话之后,没有了可以继续的话题,常要互相问一句,她是哪个班转过来的呢?

夏的病不重,大概也就是那段时间压力过大引起了行为异常,被细心的家人发现早,用药的同时辅以心理疏导,夏的病也就没有严格意义上的爆发。休了几个月的学,还是参加了高考——高考前,夏没来过学校,连填报志愿都是他家里人征得学校同意,过来取走志愿表又送回来的。

后来,夏上了中专,那时高中是可以考中专的,是定向分配的学校和专业。我们班当时有几个人填报了定向分配的学校,最后上中专的,只有夏一人。高中一毕业,大家就像棋子一样,散落各处,考中和没考中的,那时没有电话可以联系,唯有毕业册上的地址,像是一个标志,意味着某个人就在那里,或暂时,或长久。但那也只是个地址。没多交往的,谁也不会真的有一天,循着地址找上门,叙那淡如水的同学之谊。

再见到夏,已经记不住是多少年后了。我在新疆生活了几年,成了一些亲朋好友眼里的传奇——仅仅是婚姻上的传奇。后来定居在北京,传奇色彩早已消散如云烟。再回到老家,那个我熟悉的小县城,像我们一样,也面目全非,剩下一条老街道,朴质已无,常常让我分不清这个路口和那个路口,与人说起时,脑中要想象一下它们曾经的模样——简单甚至有些肮脏,过节时,各种乱搭的店铺占了人行道,又延伸到街道,能让人群拥堵住的样子。并不是自己多喜欢那样的简陋,只是忍不住怀念。时间奔驰得越快,对于往昔的事物,则越发留恋。再与同学相见,内心的感怀与柔情,便时常汹涌,要很久才能安顿下来。那日,我独自行走在老街道,这是我唯一还能回忆起某个出口的街。在一个商铺的门口,忽然有人轻拍我的肩。转过头,一眼便认出夏。没有太多变化的五官,没有在青春期猛然上蹿的个头,依旧笑起来掩饰不住的一颗黑牙。时间没给他太多描绘和塑造,我却不记得他的全名了。夏还记得我,能认出我,这让我有些惊讶。夏笑笑,说他记得我们班的所有人,姓名、长相。我低下头,我恰是记不起几个人,单是记得样貌或者名字——还往来的几个人,也是当年关系比较紧密的;而无甚交往的,如星光一样,闪连成一片,大多在记忆里模糊不清。

我和夏立在小商铺门口寒暄几句,不过是说各自的家庭、工作,还有父母,像刚刚认识的人,做着礼貌性的互问。我没想到的是,夏在乡镇的政府办工作,作为一个政府官员,他并无他人在体制内的优越感,反而很愁苦的样子。我本想跟夏聊聊从前那小片段的日子、他的病、他的日记,张了张口,终究没说。谁都有不想回味的过去、事件和人,何况那于他还有些不堪。几句简单的客套话之后,再无其他可以接续的话题,我们沉默着一起盯着街道上没有礼数、横冲直撞的各色电动车。那些电动车,都带了雨篷,可防雨防晒防风,像简易微缩版的汽车。电动车体积一膨胀,胆也壮了,倒逼得那些骄横惯了的小轿车失了脾性,小心翼翼地挪动着。良久,夏忽然叹了一声,时间过得这么快,我都要忘了我是谁。

夏的记忆那么好。从青春年少到人近中年,我像这座小城一样,街道还是那条街道,房子却不再是那些房子,虽然还遗留着陈旧的痕迹,但山河岁月早已碎裂重塑,由内而外,量与质变,都太快太糙。所以,小城不是我记忆里的小城,我也不是曾经的我。我时常迷失在小城的某个地方,分不清东西,有时就着某一方向前行,明明是我的熟地,偏偏瞧出十分的陌生来。而夏,却一眼能认出我,叫得出我的名字。有着如此深刻记忆的人,怎么可能会忘掉他自己呢。我以为夏纯粹感慨,十几年后才相逢的同学,竟相顾无言,难免让人心里有些寒薄之意。

别过之后,没再联系,连个电话也没留,就是后来我再回乡与同学聚会,也没想起过夏。他的存在感太过薄弱,数年来默默地被我们排斥在“同学”这个类别之外。其实,也有人提到过夏,义愤填膺的样子,说他多么不懂人情世道,不顾同学之情,还有自私吝啬等。因为是某个随性话题引出来的,话又说得突然,我没太明白这说的是谁,讲述的人说得情绪激动,爆了无数次粗口,就差要拍桌子骂人家爹娘了。忽然有人“哧哧”笑了起来,说道,那么当真干什么,跟个病人计较不气死你,你也就这里说说,在人家面前不得收敛着,万一发作起来你可就麻烦了。这话像饱满的气球上那个细微的洞,虽然看不到戳在了哪里,汽球却慢慢瘪了下来,不再弹性十足。我才觉察出被说的那个人是夏。那个有一手好文笔、脸上时常漫着笑意的夏,他生硬、执拗,并不懂得怎么与人相处,也拒绝在仕途上已经“混熟”的同学的劝导和暗中提携,所以许多年了,他的职位没有变化过。最关键的,是夏的执拗与消极影响到他的家庭,对夏再无盼头的妻子带着孩子离开了,任谁做工作也不肯回头。而夏,却莫名地将这一切怪罪于同学,说这一切都是有人在背后操纵的,他断绝了与所有人的往来,陷于与妻子离婚对家财分割的繁琐之中……我这才知道,夏并不是被同学屏蔽,他只是消失在异地的我的生活圈里。这是许多年里第一次听到关于夏的消息,我没有去打探更多,尽管当时我再一次涌出想说夏的日记和他病的念头,但和其他人一样只是轻风淡雨地笑了几声,就把夏忽略了过去。

夏还是那个夏,怎么努力也无法拥有更明亮的光芒,他如同散落在路边的草籽,以为有了水和阳光便可以生根发芽,不遗余力,长成这世间他能够期待的模样,可他的想象与期待仍是纸上开花,埋没在那厚厚一沓笔记本和那一小段被他剪辑掉的日子里。

我们担心夏会重新陷入被扭曲的黑洞里。然而并没有,夏用另外的方式扯离了别人对他若有若无的关怀。某年的夏天,夏从他任职的乡镇里最高的楼上跳了下去。楼并不高,只有三层半,而且他落下的地方还不是水泥地。没有什么能阻挡夏的离开,即使所有离开的条件都不成熟,他还是一去不返。

记得夏那声感叹“时间过得这么快,我都要忘了我是谁”,我已经确定他不是真的“忘了我是谁”,而是迫切地想要“忘了我是谁”。曾经他忘了自己,却用一摞日记本让我们一次次说起;等他想忘了自己,便决绝地连自己都不肯留下了。

那么一个没有让人铭记特点的人,却一次次给了我们记住他的理由,但依然没有人记住夏——这些年,我们都习惯了各种更紧密的联络方式,无论哪种途径,没人再谈起过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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