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浩
2017 年9 月,晚上八点。我正给艺术学院的学生上课,外面忽然下起了大雨,电闪雷鸣,配合着外面的风雨,教室里的白炽灯竟也一闪一闪,发出嗞嗞嗞的响声。为了活跃气氛,也暗暗显示作为老师的博学,我随口给朝着窗外张望的学生讲述了一个小故事。故事的主要内容是,很久很久之前,一位哲学家在给自己的学生讲述他的“发现”,大约是二元一次方程或者别的什么。就在他讲述的时候,院子外面突然一声炸雷,一阵浓烟在外面升起。这位哲学家面如死灰,他喃喃地自语,看来,我触及了雅威的秘密,他可不想让我把这个秘密说出来。我还是不讲了吧。顿了一下,环顾四周,我看到学生们的注意力已略有集中,然后就用一种自负的表情对他们说:“看来,我今天讲述的内容,同样触及了雅威的秘密,他试图用恐吓的方式来堵住我的口。这种方式对那个哲学家有效,对我却效果不佳。同学们,我偏偏要把属于文学的真知和你们一起分享。”
——其实,那天我并没有谈什么大不了的话题,我所涉及的,也不过是小说中的荒诞和人生的荒诞感而已,老生常谈,而这个话题我也曾在三年前给另一批研究生讲过。和那次讲述唯一不同的是,我在课上使用了一个新例子,埃梅,《大盗悔改记》:一部侦探小说中的一个江洋大盗,有一回从书页中逃脱出来,历尽奇险,最后来到外省的一座小城。当然,大盗从书页中出逃只是荒诞的开始,更深层的荒诞还在后面——那天,当我讲到“更深层的荒诞还在后面”的时候,突然又一阵轰隆隆的雷,而白炽灯竟然配合着发出一声脆响,然后熄灭了。“哎哟,可吓死我啦。”我有意在灯光重新亮起的时候朝着灯的方向吐了吐舌头,“你们说,这个故事还要不要继续讲下去?你们可要想好了啊!老师的身家性命,就交给你们啦!”
不知道是不是电闪雷鸣的缘故,那天的课效果出奇地好,几位平时安静得就像软体动物的学生竟然也变得踊跃甚至最为踊跃的那个,这是我绝对意想不到的。晚上九点,课程结束,窗外的暴雨也已经结束,玻璃窗的外面透过一丝丝清凉气息,我不知道它们用怎样的手段穿过了玻璃和厚厚的墙壁。“下课。”我说。
那几位平时安静得就像软体动物的学生再次恢复到软体状态,面无表情、一声不哼地离开了教室——他们能够那么迅速地控制住刚刚的活跃并不留半点儿痕迹的做法让我心里生出一丝荒诞感。“唉!”我暗暗地叹了口气,但它属于我的心理活动,我并没有真正地把这口气叹出来。在表面上,我依然像往常一样平静、温和,以一副胖老师的样子收拾好自己的书本、U 盘,将水杯的盖子拧紧,然后走出教室。
“老师。”在教工宿舍楼的外面,有人叫我。
“胡月?”
“是我。”胡月走过来,“老师,刚刚,我听了您的课特别有感触,埃梅写的那篇小说实在是太奇妙了……我喜欢这样的奇妙。”停顿了一下,胡月盯着我,她试图在选择合适的措词:“老师,我前几天也写了篇小说想请您帮我看看……本来我还想修改的,但我写的这个和埃梅写的这个太像了,我不是说我写的和他一样好,而是说在构思上,嗯,有些想到一起的感觉……当然,他写的是荒诞小说,而我写的是爱情小说。”说着,胡月从她的书包里拿出一叠打印稿,“我本来没想让老师看,想再改改。可您今天讲的这个故事——我想,我要是今天不给您这个小说,您很可能觉得我是受他启发,是在模仿他!老师,之前我从没听说过埃梅,别的老师也没有提及过。下课后,我就急忙去打印室打印,刚才我还怕追不上呢!要是您有空,您帮我看看……”
“好啊。”我接过胡月的打印稿,“我会尽快看的。埃梅是个非常不错的法国作家,可惜的是,读过他小说的人并不多,我一定会尽快看的。”
这时,又下起了小雨。
下面,是胡月写下的故事,我略略地调整了一下语言和节奏,让它更为紧凑,也和我前面的叙述能搭配起来。
“这是一个不应发生的爱情故事。对于这个故事女主人公C 一直是拒绝的,然而作家A 却出于种种考虑,为女主人公C 设计了故事的轨道。她只能坐进这辆车里跟着故事一起沿轨道前行。”
小说说,作家A 为女主人公安排了美貌和小小的虚荣,甚至为她设计了一套黑色的连衣裙和一顶有玫瑰花边的帽子,这顶帽子多少和包法利夫人爱戴的那顶有些相像。作家A 为她设计了一个平庸之家,一个平庸但不坏的男人B,也为她设计了她所喜爱的作家:三毛、余光中、狄金森、纳兰性德和渡边淳一,而正在读的书则是《卢布林的魔术师》,不过似乎并没有吸引住她。她有了一个女儿,是和那个平庸而话少的男人生的,并不需要她多操心。她在一所中学里教书。
一种按部就班的生活,故事中的女主人公C 自己也承认,“它太乏味了,几乎可以看得见底。”没错儿,她的心里有小小的不甘,但这些不甘如同盐溶解在水中,从外面看过来只是略有些浑浊而已。
这样下去,作家A 当然更不甘心,于是他安排另一条铁轨搭在故事的旧轨道上,尽管女主人公曾几次拒绝但她还是不得不走上了另外的那条轨道。她,爱上了另一个人,我们姑且称他为男主人公D。
D 和C 原是同学。十几年的时间里她和他毫无交集,女主人公C 甚至根本遗忘了这个D 的存在,毕竟D 在中学的时候并不起眼,毕竟C 的精力几乎全部用在学习上,她根本无暇顾及自己的周围——可交集还是来了。十几年后,D 在农村结婚生子,后来跟着一个大哥干工程,成为了一个小包工头,他承包了女主人公C 所在学校的新教室的修建和车棚翻盖工程——“她正在讲《天上的街市》。天上的明星现了,好像是点着无数的街灯:她的手臂伸向高处,细花儿的薄衫从手臂处滑下来,而灿烂的阳光正打在她的半张脸和扬起的手臂上,就像是一张古典的油画那样……”(说实话,我并不喜欢小说里的这段描述,它有些惯常,本可以更陌生也更有魅力些。但胡月,还只是文学系研一的新生,也不好要求得太过苛刻。)
女主人公C 也注意到了门外探头探脑的男主人公D,不过她并没有半点儿在意。作家A 在那时并没有设置涟漪,他甚至还让女主人公C 对D 的“第一印象”并不佳,她不喜欢他探头探脸的动作,感觉这个动作或多或少有些猥琐。事后,她多次谈及他的这个动作和她的不喜欢,而D 的解释是,他在路过教室的时候就感觉她有些眼熟,为了不打扰老师的上课,他才不得不倾着身子朝里面看——他第一眼就认出她来。“我的心,仿佛是被猛地揪了一下。”
小说中说,校长在她上完课后去办公室找她,“晚上一起去吃饭吧。陪一个重要的客人。他说认识你,要请你一起。”在得知是承包工程的包工头宴请,女主人公C 斩钉截铁:不去。“她盯着校长的眼,一点点地露出不悦的表情。在那时,她甚至有意地带出一丝鄙视来,让校长能够分明地看见。‘校长,他有那么重要么?你怎么想到,让我去……’这时,她看见了那个男人,那张探头探脑的脸。”
她还是带着一百二十个不情愿和一百二十个骄傲去了宴会。
她去,是因为他提及他们是中学的同学,叫出了她的名字,也叫出了她同桌的名字。既然是同学,面子就不能不给,可任凭她搜索尽自己的贮存,也没有想起有这么一个同学。他姓葛,但班上姓葛的同学有七八个,每个葛都与他联系不到一起——同样,出于面子,她只能含混地点头,仿佛已经在记忆里把他找到。“要不要再多叫几个同学?”女主人公C 提议,男主人公D 看了一眼校长,然后痛快地答应:好吧,我和E、D、N 都有联系,不知道是不是有空……
那场宴会成为了开始,另外的轨道搭在宴会的边上,她毫无知觉也毫无防备地踏了上去。她也终于想起了D,一个角落里、学习很一般的男孩,肤色比现在似乎都黑。
宴会上。男主人公D 频频向校长敬酒,但话语里却尽是关于C 的旧事。这些旧事有些C 还记得,而有些她已遗忘了,可一经男主人公D 的描述,她似乎又有了印象——真正打动女主人公C 的是男主人公D 提到一场学校的露天电影,那天,她负责报幕。D 提到她说话的语速,提到了她那天头发上的蝴蝶结——就是那个蝴蝶结,一下子触动了女主人公C 的柔软。她记得,深深地记得。她没想到,D 也记得那么清楚,十几年的时间竟然未让他忘掉——她带到酒桌上的一百二十个骄傲似乎变成了一百七十个,而她的不甘则在飞快地减少,就像盐溶化在水中。
那段描述在小说中极为精彩,每个句子仿佛都连接着女主人公的神经末梢,连接着她的呼吸——不过,胡月在宴会散场的时候有意出戏,她发现,女主人公C用一种奇怪的、意味深长的、说不清包含的眼神看了作家A一眼,而作家A 的手,竟然也抖了一下。“我知道,记得的是你,而不是他。”
——读到这里的时候,我也有些出戏,这句话在那个章节的出现有些突兀,我愣了一下,然后拿一支红笔将这个句子划去。C的这句话似乎不是对D 说的,当然也不会是对校长和另一位女同事,它在这里实在突然又没有特别意义,按照小说设计中“所有苹果都必须挂到树上去,落在地上的苹果和树叶都不能要”的原则,它应当删除才对。(读到后来,我才明白这句被我用红笔勾掉的句子其实有用,并不突兀:它是女主人公C 说给作家A 的。当然,这是后话。)
又有了轰隆隆的雷声,我在打印纸上写下一段眉批,然后准备睡觉,时间已经不早,后面的二十几页留待明天再说。洗过脸,我拿起手机,看了看静音时的微信,其中一条是胡月发给我的:“老师,我猜您在读我的小说。您感觉怎么样,是不是像埃梅的?”
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我没有回复。
接下来,还是胡月小说里的故事。
在经历几次挣扎之后,女主人公C 不可避免地滑向了爱情,虽然她一直在拒绝承认。他不一样。他和校长、和那些老师不一样,和她的那个平庸的、话少的男人不一样。他粗鲁而豪爽,偶尔会带一两句脏字儿,这些脏字儿只在她还小的时候听到过。他直接表达对她的赞美和好感,这个表达里也有粗鲁的成分,毫不顾忌是当着校长还是当着她的同事,甚至是她的女儿——但她只要制止,只要一个表情一个眼神,他立刻就会悻悻地停住,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一有机会他就讨好她,把她当成女王,甚至有意阅读她所提到的书——每次谈到书,女主人公C 就掩饰不住自己的不屑(其实她根本就没想过要掩饰),朝着男主人公D 甩出一串讽刺和挖苦,男主人公D 在众人面前的艰难窘态颇让她得意,在这里,她既显示了同学的亲近,也显示了距离,她也得意自己得体的分寸拿捏。有一次,他组织几个同学一起郊游,一边开车一边朝着外面的景色指点,大声地用出了一个比喻——看得出,他对自己的比喻很是满意,于是他又回过头来重说了一遍,而且用了更大的声音,对着女主人公C。C当然不会客气,她说这个比喻貌似新颖其实平淡,可以说是对海明威小说《白象似的群山》中那个女孩的拙劣模仿,“你还是好好开你的车吧。”同车上的两个女同学有些暧昧地笑起来,D 喜欢C,她们当然也看得清楚。
他有些好酒,无论是谁、无论是什么样的理由劝他,他都会认认真真地喝下去,但只要她说你别喝了,他就会立即停住,一滴也不再喝——这很让她有些难为情,也很有些得意。他……
女主人公C 从没设想过自己的生活中会有这样一个人出现,没有,他不是她所幻想的人。他有那么多她所看不惯的、不习惯的毛病和缺点,可是。
他能容忍她的一切,包括鄙视、刁蛮和任性。他能呵护她,显得那样真诚而热烈——那真诚,那热烈,是女主人公C 的平庸丈夫所给不了的,至少是她感受不到的。小说为此写下了诸多细节,不过有些设计并不够精彩。
总之,水到渠成。“水到渠成”这个词是作家A 写下的,女主人公C 似乎反感这样的说法,她几次将这个词挤出叙述的语句,就是作家A 勉强地把它插入故事也显得有些歪歪扭扭,和别的字体很不一样。到后来,C做出让步,顺从了作家A 的安排。
男主人公D 说,他要离婚娶她,他要给她所要的生活。男主人公D 说,他在上中学的时候就想以后如何如何,可是他实在是自惭形秽,他不配。而上天,竟然给了他如此的机会……他说着,她听着,并不当真。她所读过的小说里类似的情节实在太多了,多少让她获得了免疫,但有些小小的感动还是渗进了血液。
可变故真的来了。小说里说,他没有和她商量,而是独自离了婚,一个人搬进了租住的房子里。他通知她,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女主人公C 的心里猛地一颤,她竟然感觉自己在那个瞬间突然破碎,变成了一个不再完整的玻璃容器。“你怎么这样?”她跟他争吵,有些歇斯底里,而他只是默默地坐在一边,一幅逆来顺受的样子。他说,他没有要求什么,不会要求什么,这,只是他自己的事儿。他不敢奢望。如果她不愿意,他也不会再打扰她……“你已经打扰我啦!你还嫌打扰得不够吗?”
她拒绝他再去找她,她拒绝他的再次出现。当着他的面,她删除了他的电话号码,然后重重地摔上门。
他从她的生活里消失,小说说,男主人公D 真的是听话,他真的消失了,遵守着她所规定的一切原则。学校的工程还在继续,他还来,还需要在工地上盯着,但不再去她的办公室坐会儿或者讨杯水喝,偶尔的酒局他也有意避开。他不再打扰她,不再。
只有作家A 知道她内心里的波涛汹涌,她放不下。她的内心里经受着怎样的痛苦和挣扎。她也有意避开,包括和他相关的任何消息,可支着的耳朵却没有漏过半点儿。男主人公D 的妻子找到了工地,她还带着自己的儿子。办公室里几个同事窃窃私语,他们偶尔地瞄向她的位置,她做出一副事不关己的表情,但心却跳得厉害,几乎让她晕眩。D 的妻子走了,同时带走了孩子。她像往常一样给家里打个电话,像往常一样,电话是女儿接的,她知道妈妈会问学校的事儿、作业的事儿。“好好写作业。听你爷爷的话。”停顿了一下,女主人公C 平静好自己的心情,“妈妈今天有个聚餐。告诉你爷爷和你爸爸,我略晚点儿回去。”
小说里说,作家A 给她设计了路线,把她安排在县城一家新开的咖啡馆里,然而就在女主人公C 走到门口的时候,她忽然改变主意,朝着另外的方向走去。作家A 不得不迁就她的任性,那一刻,A 的内心也充满着愧疚,愧疚感让他不敢轻易地阻止住C。他在C 经过的沿途安排下小酒馆、理发店,从另外的地方挪来的“水吧”,以及一间有些凋敝的卡拉OK 厅。A 知道,C 喜欢唱歌,有着很好的嗓音,一有压力的时候她就愿意一个人唱歌释放——然而女主人公C 并没有片刻停留,而是径直走下去,作家A 感觉,她使着性子,甩开了他试图拉住的手。
天黑下来。女主人公C 还在路上走着。她似乎是想永远地走下去、走下去。对于她的任性,作家A 也是无计可施,他所做的,只是在一路的沿途添加各种风景,而C 却不看一眼。“哦,她在赌气。”作家A 说,作家A 揉揉自己的眼睛,“我是不是,太不顾忌她自己的感受了?我,该怎么做,才能让C返回到故事里,按照我的设计继续下去?”
HELLO,IT’S ME——电话响起来,阿黛尔的沙哑歌声里包含着沧桑和意味。是作协人事处,关于我的医疗保险。挂掉电话,我发现微信上有三条未读信息,一条是运动点赞,而另外的两条均来自胡月。“老师,早上好。”“我的小说你在读吗?是不是有点儿,和埃梅的相像?”
“我在读。写得很不错,让我意外。我赞赏其中的想象力,也赞赏它的写实能力。有些小的问题容我们之后讨论,我先把它读完。”
作家A 能够明确感觉到女主人公C 在和他怄气,她偏偏不,她偏偏从他预设的轨道中跨出一只脚,让故事的行进变得更为危险。天黑了下来,终于,已经疲累的女主人公C走过一条小巷,走到一栋房子外面:门是虚掩的,她轻轻一推就把它推开了。然后,她奔向二楼,在楼门口的外面脱下鞋子。
不……作家A 叹口气,他试图略做阻止,后面的故事他还没有认真地想好,他不应让她那么轻易地进去,可她已经在用力地敲门。谁?是我。开门。
作家A 有些措手不及。
门一打开,女主人公就迫不及待地冲进了房间,更确切地说,应当是迫不及待地冲进了男主人公D 的怀里。她搂住他,迫不及待地递上了自己的嘴唇。
枕在男主人公D 的怀里,女主人公C 用她的手指轻轻划着D 的胸口,用很轻的气息对他说,“我要离婚。我要和你在一起。”
D 的手指则藏在她的头发里。“你不要急于决定。我不想难为你,我的离婚也和你没有半点关系……”C 抬起头,盯着D 的眼睛:“我想好了,我要和你在一起。”说着,她的脸上、胸口上和头发上,汇聚了两条泪水的河。
然后是漫长的离婚,对于女主人公C 来说,离婚并不像男主人公D 那么简单。她需要理由,而真正的理由却又是不能说的。不能说,她反复地叮嘱自己,“除非要我去死。”
小说中说,作家A 为女主人公C 设计了种种方法,理由,然而它们都不具备必然的力量。那个平庸木讷的男人B 不同意,她和他的女儿也不同意——你们为什么要离婚?过得不是好好的么?“是不是因为他?”木讷的男人眼里含着冷,他说出了男主人公D的名字。
“不是!”女主人公C 的否决有些失态,她都没想到自己会从椅子上跳起,“和他没有半点儿关系!是咱们俩的事儿,干嘛把外人扯进来!”
“你如果在离婚书上注明,咱们离婚后你不嫁给他,我就答应你。”
女主人公C 没想到男人B 会提这样一个要求。她朝着纸页外面作家A 的方向看了两眼,“我们的事和他没关系!我也没有什么好注明的,你,你这样说……”女主人公又朝作家A 的方向瞄了一眼,“你这样说,是对我的侮辱,你竟然用这样的方式侮辱我!”
“是你先侮辱我的好不好!”那个木讷的男人也跳了起来。
……一天下午,作家A 接到一个电话,他一下子便听出是小说中的女主人公C 打过来的,尽管里面仿佛包含着一层浑浊的、令人疲惫的杂质。“你出来一下,我在杜尚咖啡等你。”作家A 愣了片刻,他不自觉地压低了声音:“你不应该,不应该……要知道,你是小说中的人物,你……”“我已经出来了。我出来透口气。你知道我现在的日子……我没有别的人可以说,我感觉自己都快被憋死了。”“可是,可是……”“没有可是,可是我已经出来了。你如果不肯见我,我也就不准备回去了。”
尽管光线昏暗,尽管她选择了一个僻静的角落,作家A 还是从桌上的那顶帽子上一眼认出了她。看上去,她有些憔悴,被他所描述在小说里的那种光变得非常暗淡。
“我是被你害惨了。”她转动着手边的咖啡杯,“你知道我的这些日子是怎么过的,我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能不能到头,无论是什么结果我都愿意接受。我太难了。你告诉我,我怎么办?”
作家A 说,快了,你所不喜欢的那个男人即将放你走,你们会在半个月后协议离婚。“我没有不喜欢他。”女主人公C 依旧盯着咖啡杯,“当然也谈不上喜欢。你知道我喜欢什么。”
作家A 哦了一声,他的口有些干。这时,C 抬起头,招呼服务员再送一杯拿铁,“我知道你平时喜欢喝碳烧味道较浓的咖啡,没有酸,有着醇香和淡淡的苦味儿。每次写作的时候,我能闻得到。慢慢地,我也习惯了这种气息,而你在咖啡馆,一般都点拿铁,是不是?”作家A 点点头,他发现自己面对自己笔下的主人公C 竟然有些怯懦,这是他所想不到的。
她涂了口红,也上了眼影。看得出,对于这次从纸页间的走出,女主人公C 有着特别的精心,她注意到作家A 的目光,“雅诗兰黛,粉底也是。我想,不能那么凄凄惨惨、蓬头垢面地出来,那样对你也不好。”
“对不起。”作家A 几乎喃喃自语,“你知道,想到一个故事并不那么容易,而一旦故事开始,我也不能完全按照自己的意愿……它得有它的规律,就是它的写作者也必须接受它的必然后果……”
“我当然知道。”女主人公C 打断了作家A 的话,“要知道,你也让我读了那么多的小说。其实,我比你想象的读到的更多一些,有时我会瞧两眼你的书橱,看里面有没有我可能喜欢的。对了,我最近在读一首诗——其实是一首民歌,但我愿意把它当成诗来看,我特别有感触,你想不想知道?”
是哪首?作家A 也希望自己的话题能够岔开,他既不想听她诉苦说自己正在经历的艰难,这艰难他其实也一并在感受着。同时,他也不希望接下来的聊天变成他的反复道歉,那样,杯子里的咖啡会变得更苦。
山冈上的鲜花都哪里去了?
山冈上的鲜花都被姑娘们摘去了。
美丽的姑娘们都去了哪儿?
她们都嫁给了年轻的小伙。
年轻的小伙儿都哪里去了?
他们已经当兵去了。
那些当兵的哪里去了?
他们都已经进入坟墓去了。
他们的坟墓哪里去了?
他们的坟墓,都被山冈上的鲜花覆盖了。
灯光昏暗,头顶上暗黄色的白炽灯嗞嗞嗞地响着,它们的光简直就小得像被剥开的豆子。女主人公C 喝下面前的咖啡,抬起脸,换出一副完全不同的表情:最近这几天实在难熬,我也找不到这首俄罗斯民歌的原曲,于是就为它新谱了曲。你要不要听我唱几句?
小说说,那次和书中人物的相见让作家A 的心里泛起波澜,难以平静。尽管作家A在自己的创作谈中反复地宣称“小说的人物取自于作家的肋骨,作家必须要体贴他所创造的人物,必须要爱上他所创造的人物”,但真正在写作中做到则是另一回事儿,更多的时候是做不到的,甚至压根儿就没想这么做——它仿佛只是一则虚假的广告词而已。可是,和书中的人物相见,竟然让他真的体验到了小说中的人物取自于自己肋骨的感受,他甚至觉得自己正在“爱”上书中的女主人公。
不,不能这样。作家A 警告自己,他搬出自己信任的文学标准:作家在写作的时候需要有狠劲儿,关键时刻手一定不能抖,即使那样爱着上校,马尔克斯还是安排珍视尊严的奥雷良诺·布恩地亚那么没有尊严地走向他的死亡……可是,可是,在作家A 心里涌起的那份意外复杂的心情却让他寝食难安。
他回味着和女主人公C 相见的那段时光,和他们谈论的话题。在他和C 见面之前,他以为自己是了解她的,毕竟她是自己的创造物,然而在见面之后他发现自己其实知道得很少,也并没有真正地了解她;在他和女主人公C 见面之前,他以为自己是了解自己的,然而在他们见面之后,他发现自己其实也不像原来以为的那样。
漫长的离婚,就时间而言,它并没有那么漫长,但在女主人公C 的体验中则完全不同,它实在漫长而煎熬,以至于在C 的感受中真的是一日长于百年,无时无刻不在感受着那种煎熬的疼痛和无法躲藏的燥热。她只有靠秘密的约会和短暂的性爱来麻痹自己,而一旦靠近男主人公D 租住的那栋房子,煎熬的疼痛、燥热和无边无际的烦躁就立即在她的体内发生爆炸,并伴随着震耳欲聋的轰响。
B 不同意离婚,他异常坚决:C 的理由不够充分,除非她隐瞒了事实。C 的父母也不同意,他们住进她的家里,让她从换掉鞋子进入房间的那一刻就不再得闲。某个晚上,C 做了一个噩梦。她把自己的父亲母亲和男人B 都叫到客厅里,听她讲自己的那个噩梦:在梦中,她被许许多多的手拉扯着,每一条手臂都比她有力气,她感觉自己的头、自己的腿、自己的手臂都被拉得很长,她哭喊着疼疼疼,可是没有谁肯理会她,许许多多的手只顾拉扯,她听见自己的骨头被拉碎了,血管被拉碎了,身体里的一切一切都被拉碎了……说着,她大声地哭了起来,仿佛晚上的噩梦就是现实,就在刚才发生过了,现在的她还在疼痛之中那样。
一家人手足无措,他们不知道是该安慰她还是指责她。
小说说,这并不是作家A 预想的故事,女主人公C 的噩梦不在作家A 的设计之中,她将它添加出来,本质上是说给他听的,他能感觉得到。然而被女主人公C 添加出的这个“噩梦”多少也救到了故事:作家A 想出了解决办法,让C 的离婚成为被接受的可能。
她自己租了房子,只带着女儿看过,钥匙,她和女儿各自一把。女儿还在犹豫,她理解,整个过程中她最最放不下的恰恰就是自己的女儿,而她也不知道如果女儿跟着自己的话会是一个怎样的未来。那天,她问过作家A,而他沉思了很久才告诉她,他没有答案。原因是,这篇小说没涉及那么遥远的发生,他真的无可奉告。“没关系,家门永远是对你开着的,你随时可以来也随时可以走。”
她自己租了房子,这是小说设计的部分,女主人公C 顺从了这一设计,另外的顺从则是,她没有告诉男主人公D 自己住在哪里,本来,她是打算说的。她的父亲母亲曾经跟踪过她,不过他们的跟踪技术实在太差以至于她没费什么心思就甩开他们,丝毫没有反跟踪的快感。某个晚上,主人公C 一个人在灯下坐着,她感觉无聊。于是,她拨通了作家A 的电话。
“我也没想好说什么。不不不,我不要你透露剧情,要是所有的未来都是清晰的,仿佛被数学公式计算过的那样,是好是坏都有些无趣,你说是不是?现在我也有些习惯啦,反正日子就是如此。这样,你带两本平时看的书吧——不要那些你试图推荐给我读的,而是你读的书。有段时间我没有认真读书了,你也知道……一个人待着,读读书也许更好。”
“说实话,风吹着玻璃窗,灯在房间里亮着,坐在床头,拿起一本书……还有什么比这更称心的?”作家A 改变了语调,他仿佛是在背诵。
“可不是!”女主人公C 在电话那端嘻嘻地笑起来,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过她这样的笑声了。作家A 的心跟着一荡。
“你什么也不想,时间就过去了。你一步也不移动,可依然感觉自己已经走了很远很远……你的思想和小说融成一体,不是玩味细节,就是探索奇遇的,奇遇的……”
“轮廓,福楼拜用的是轮廓。思想化入人物,就像是你的心在他们的服装里跳动一样。”
“这本书,你也读过?”作家A有些吃惊,他搜索着自己的记忆。
“上大学的时候读的。后来,在你为我设计那顶带玫瑰花边帽子的时候,我顺着你的翻看又找到了它。我发现,你特别爱引用,就连一顶帽子你也非要参照包法利夫人的样式。我知道你为什么要给我这样一顶帽子,不过,我现在越来越喜欢它了。”
“这是一篇爱情小说,尽管它似乎并不应该发生,而且出人意料的是,作家A 的心里竟然也产生出一种类似于爱情的东西,他不可思议地爱上了女主人公C——尽管,作家A 拒绝使用‘爱情’这个词,他不肯承认。他认为自己只是比以往更投入些,这原本是一种正常不过的情感:作家需要爱他笔下的人物。”
事实上,他做的和经历的,可不仅仅是“作家要爱他笔下人物”的那种爱。
在写到女主人公C 来到男主人公D 的房间,或者两个人悄然的某次旅行,作家A 的描述变得磕磕绊绊,生涩无比,而且还要时不时地节外生枝,让女主人公C 要么大段大段地抒情,表达自己的痛苦和纠结,要么就让她莫名其妙地发火,将两个人之间刚刚燃起的火焰用水浇灭。“你是在嫉妒。”女主人公C 早早地察觉了这一点儿,“你闻一下,不光是这字里行间,就连整个房子整个空气里都充满着酸呼呼的醋意。你如果不情愿……不如,你重新写一个爱情故事吧,你就写,书里的人物爱上了给她生命的作家。”
“哦,你不满意这段……那我重新再写。”作家A 顾左右而言其他,他的两腮处闪烁着不安的恼火,“我只能修改一些局部,我必须遵循它可能的样子,一点儿也不能出错。你也知道,一旦进入故事,作家就不再是万能的,更多的时候他是无能的和无力的……”
“可是,你说我们半个月后离婚。现在,已经一个半月过去了。”
“我当时没想到那么棘手……我小瞧了阻力,也没有想好理由,你也知道,真实的理由不说,其他的理由、有说服力的理由并不好找。你爱面子,不愿意被别人指指点点……”
“其实别人已经指指点点我了。”
“是是是,可我还想,尽可能地把对你的影响降到最低……这也是出于对你的保护。我对它所做的修改……”
“我妈对我的提醒,最不可信的就是男人的花言巧语,那些轻易就能做得绝决的人更不可信,他能那样对别人也就能那样对你——这些话,是你想对我说的吧?你知道,我妈不这样说话。你又不是没听过她的絮叨,这些话怎么能从她嘴里说出呢?再说,她还不知道有D 的存在,也不知道他已经离婚。”
“对对对,我忽略了,我以为……这个我要改,改过来。”
——小说里面的对话让我忍俊不禁。我拿起手机,给学生胡月发出一条微信:“这个故事写得有趣。我已经读到十九页啦。这页的对话你是怎么想出来的?”很快,微信显示她回复了新信息:“老师,您能这么说我太高兴啦!在把小说给您的时候我一直忐忑……”“十九页?十九页上没有写对话啊。老师,也许我昨天打印的时候弄乱了格式,咱们俩的页码可能不一样。要不要我再重新打一份给您?”“不用不用,我先看完再说,反正内容是一样的。”她回复了一个笑脸,然后是:“内容一样,像不像埃梅的那篇?”又一个笑脸。
“这倒没什么可担心的。如果说像,你找找埃梅的另一篇小说,《小说家马尔丹》——它们可能更有相像的地方。”
回过微信之后再次静音,继续读胡月给我的小说。
作家A 的手有些“抖”。有意无意,作家A 在描述到女主人公C 的处境的时候给予她更多体谅,而有些体谅本不该直接写在小说里的,更有些“过分”的是,他开始干扰小说的进程,用他的涂涂改改“帮助”起女主人公C 来——作家A 所做的是,在每一次C 感觉走投无路、内心的挣扎积累到极致的时候,他暗暗地铺设出柳暗花明,至少是能让女主人公C 有所释放。他的做法甚至引起了平庸男人B 的愤怒:“也太过了吧!我的戏份这么少,只有一个平庸的定义,你看看列夫·托尔斯泰是怎么写卡列宁的……我以为作为小说里的人物,只要按照故事的轨道一路前行就是了,可你看看,现在他的做法是多么拙劣,我已经有些受不了啦!我也受不了自己的平庸……如果它是一贴膏药,我会毫不犹豫地把它揭去的!”
耗时耗力的离婚战终于走到了它的终点,它的到来竟然和作家A 的助力还有些关系。一件鸡毛一样轻重的小事儿,大约是女儿的作业或者别的什么,平庸而木讷的男人B 和女主人公C 发生争吵——那时候,女主人公C 多少是一个移动的火药桶,她的身体里贮满了种种无名的火——争吵过后,女主人公关上房门。她内心的火气、委屈和种种说不上名堂来的情绪还在风起云涌,于是,她拨通了作家A 的电话。而男人B,则在门口外面仔细地听着。
耗时耗力的离婚战终于走到了它的终点,走出法院,女主人公C 拿出她的手机——在拨出男主人公D 的号码之前的一秒钟,她突然改变了主意。“我离婚了。”她对作家A说。“嗯,我知道。”作家A 盯着自己刚刚画上句号的那段文字。“你知道么?之前,我有那么多的劲头、那么大的坚决——当然它也是你给我的——我觉得自己是在推一座大山,需要用全身的力气让自己撑住,我真的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可现在,我的感觉是,那座山没了,压力没了,我却空空落落地在往下掉……我用那么大的力气,你说值得么?值得么?
女主人公C 抽泣起来,她蹲在中国建设银行的台阶上,那样旁若无人地抽泣起来——“这样不好”,作家A 喃喃地说,他注意到许多人都侧目朝着女主人公C的方向看,“你得……这样不好。”作家A喃喃地说,他感觉,自己的心也跟着女主人公C 的抽泣而向下坠落。“这样,你找个地方……”
小说中说,从一个装修还算不错但菜品一般的小酒馆出来,女主人公C 没有采纳作家A 的建议,而是径直返回了自己租住的房子。作家A 在门外想了想,还是推开了女主人公C 的房门。她正在沙发上坐着,整个身体都蜷在沙发的里面,显得那么小、那么轻。
“你喝的……没事吧?”作家A 的眼睛掠过整个房间:在这里,有些是他为女主人公C 布置下的,而另外的一些则是女主人公C 自己的添置。他在书桌上找到一张纸片,上面画了一大堆纷乱的星星,还有一段文字:
我正是你渴念的人,难道你没有听见?用焦急的感觉,我不顾一切地指认你现在,我的感受已插上翅膀,拍动着围绕着你的面容而低低地飞旋
“你的诗?”作家A 向女主人公C 询问,她蜷进沙发中的样子楚楚可怜。
“你说,我是不是一个不要脸的荡妇?以前我要是听说别人这样……没想到,它会发生在我的身上。算啦算啦,不说这些啦。”女主人公C 用力地抹了一下自己的脸,换了一副表情:“里尔克的诗。不是我的,我怎么能写得出来。你有没有这种经验,有时候看书,讲的是他人的故事,却让你感觉你遇见的是自己的情感,你一直想把它说出来写下来,而没能力这样做,诗人和作家却做到了……”
“是的,”作家A 点点头,“不过,纳博科夫也说过,我们读书不应把书里的人物与自己等同起来,如果是孩童们这样做还情有可原。”
“切。”女主人公C白了作家A一眼,“别信他。他就是一个工匠,不过他的《洛丽塔》写得真是好。读书,不投入情感怎么行?再说,我本来就是故事里的人物。”
“对对对。”作家A 连连点头,“当然,纳博科夫的意思也许是,哦,他的意思是我们不能把小说里的故事当做真实的发生——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我觉得他的意思是……”
小说说,他们俩一直在长聊,期间,作家A 提醒女主人公C,你离婚的事是不是要通知一下男主人公D,他应当也一直在等待,而C 的回答是,不。“从明天开始,我会按照你给定的轨迹来生活,但今天我不想。我要给自己一天——其实也就是一个晚上了。我想和你聊小说、诗歌。对了,你别告诉我,我的未来会怎样,今天我不想。你也别再谈我现在的经历,今天我也不想。我就想聊小说和诗歌。”小说说,他们一直在聊天,从纳博科夫到托尔斯泰,从辛博思卡到普拉斯,从《荒凉山庄》到《化身博士》……天亮的时候,女主人公C 感觉困意袭来,她枕在作家A 的手臂里睡了一小觉。
“早上,阳光轻柔而和蔼。他躺在床的一侧,枕着枕头,凝望着。他看见阳光射过她可爱的脸颊的汗毛,那条有齿形装饰的睡帽带子遮住了她的小半张脸,这个遮住,反而使未被遮住的半张脸更加生动妩媚。看得这样近,他觉得她的眼睛真的是大,特别是在她醒过来一连几次睁开眼睑的时候……”作家A 在纸上写下这样的描述,他告诉刚刚醒来的女主人公C,这段文字将交给之前的某个段落,在她和男主人公D 在一起的某个早晨。“嗯。”女主人公C 咬了咬自己的嘴唇。“看得出,你真是熟悉《包法利夫人》。我在书里读到过这个段落。不过我喜欢,非常的喜欢。”
刷过牙,女主人公C 准备出门,上午还有两节语文课。“再见。”她对作家A说。“我想好了。从明天——是从今天开始,我将按照小说中的安排生活下去,无论是怎样的结局,反正你安排怎样的命运我都接受,我只是请求你对我的女儿略略好一点儿。从今天开始,我不会再从小说里走出去,也不会再把你拉进来,你,不属于我的生活。”
她朝着作家A 挥手。再见。走到门口的时候,女主人公C 突然返回,“抱抱我。”半分钟后。她从作家A 的怀抱里挣开,眼睛里面闪动着即将掉落的泪水。
女主人公C 说到做到,她真的不再和作家A 有电话联系,也不肯从小说中再次走出。然而对于作家A 来说——
他一次次阻止女主人公C 和男主人公D的相见。他给出的理由是:女主人公C 刚刚离婚,她是一个高傲的略有些虚荣的女人、职业女性,是一个对自己的声誉看得很重的女人,她当然要掩饰,尽可能地不被人发现。所以在离婚不久的日子里,她会有意地避免被别人猜想。而两个人,D 和C 一旦被安排相见,作家A 就让他们发生争吵,又一次不欢而散。作家A 给出的理由是:对于女主人公C 来说,愧疚、自责和对未来的没把握让她患得患失。从某种程度来讲,男主人公D也不是她幻想中的那类男人,她的离婚其实有种飞蛾扑火的性质,在这样的情况下她的心底其实有怨有恨,这份怨和恨也针对于自己——她的某些反常举动,情绪上的不稳定反而是正常的。
女主人公C 没有任何怨言出现。她仿佛已经接受那样的生活和那样的自己,只是在讲课的时候她会偶然走神儿,盯着外面的雾霾和树叶看。女儿偶尔会打来电话,而她的结束语总是,妈妈,我想你了。
在原来的计划中,一年的时间,一年之后,男主人公D 和女主人公C 结婚,这个爱情故事在这里构成小节,而后面的故事则是……如果按照原来的计划,男主人公D 和女主人公C 将生活在一起,但谈不上幸福——女主人公C 总是怨怼,这项并不那么合适的婚姻并非是她的理想状态,她对男主人公D 的嘲笑和不满在一点点积累,而男主人公D,则在生意变得红火的第三年开始“外遇”,他悄悄地把自己打扮成猎手,而女主人公C 则在他一次酒醉之后,接了他手机上的一个电话……恻隐之心在连续地发酵,作家A 感觉,自己给予女主人公C 这样一个男人和这样一段爱情对她实在不公。随着故事里时间的推移,作家A 越来越痛苦,尽管他反复地提醒自己“这是小说,在关键的时候手一定不能抖,作家需要有魔鬼的冷酷”,可是他实在不忍。对作家A 来说,女主人公C 在离婚之后,他所写下的每一个字都让他备受煎熬。
他试图延缓时间,让那一天来得晚一些。他试图挪动已经铺设完成的铁轨,让它从原有的计划里滑出去开启一种新旅程,可是,他发现自己无能为力,故事的铁轨变得那样牢固,他挪动不了半分。时间在继续。故事里的时间走得更快一些,作家A 已能听得见车辆进站之前的声响,越来越近。
有了!他决定铤而走险。
……女主人公C 睡得很晚,她在读卡勒德·胡赛尼的《追风筝的人》,一本畅销书,读着读着,竟然读到了深夜。第二天早上,手机铃声从头到尾响了三遍,她才慵懒地摸向电话。“什么?”作家A 看见,刚刚还慵懒着的女主人公C 一下子跳了起来。
“你把他还给我。”她显得慌乱。换了一件衣服,然后又脱下来换上另一件。“你把他还给我。”作家A 看见,女主人公C 的眼眶里再次含满了泪水。“听到了没有,你把他,还给我……”
作家A 给自己倒了一杯咖啡,他在里面,加入了两块黄糖。他转向另一条线,在那条线的尽头是一处河滩,河滩的边上已经聚集了许多人,男男女女,还有两三个警察。布满铁锈的黄色吊车正在忙碌,一辆灰色的大众高尔夫从水中打捞上来,污泥和杂草盖住了车牌中间的一个字母,但前后还是能看得清楚。
“怎么啦?怎么回事?”河滩上的男男女女在问。
“开得太快了。我估计是喝了酒。你看见没,你看那车辙!直接开进去的……”
“就怕一个快。你说你能抢来什么?现在可好。”“怎么也挣不过命,该你有的就是你的,不该你有的……”“这下什么都没有了。”“活该倒霉吧!那些和他一起喝酒的多亏!谁也跑不了。”“你怎么知道他是喝酒喝的?他能喝一个晚上?说不定他就是想自杀。”……
要不要加一点景物的描写?要不要,把河边的芦苇再加重一些,这样轿车冲下河滩的力量和轨迹就能够更明确些,但观看打捞过程的人就不得不退后。写到这里的时候,作家A 有些犹豫,他用两根手指转动着手里的咖啡杯。手机响起。
那铃声,让他的心也跟着蓦然一颤。
是C 打来的。他其实已经猜到。犹豫了一下,他又在电脑里打进半行字,然后接通电话。
“你把他还给我!”电话那端,女主人公C 的声音简直是声嘶力竭,“我不允许你这样做!”
“你知道……”作家A 有意平静,“你知道小说设计一旦完成,故事一旦展开,作家往往是无力的,他根本控制不了故事,故事会自己进行……”
“我不管!我就是要你把他还给我!”
“你知道,他以后会怎样对你吗?你以为你真的了解他么?他是会把你和你的生活拖向深渊的!”作家A竟也对电话里怒吼,“我宁可毁掉这篇小说,也不愿意他以后那么对你!一想到后面我就心疼,你知道吗?我是在帮你,我必……”
小说到这里已经是最后一页,它结束在“必”字上,明显,后面还有文字,我猜测要么是打印出现错误,后面的页码被打印机吞噬掉了,要么是胡月走得匆忙,小说没有打完她就急匆匆将前面的部分塞进书包,太过大意了。
我在微信里告诉胡月,小说没有打完,三十八页之后的内容我想知道。“三十八页?老师,我的小说只有二十六页……”“真是的”,我给她回复,“我忘了,页码不一致。这样,你重新打印一份。在晚上上课之前给我。小说出我意料。我要给你一个大大的赞。”
“老师,我写得怎么样?”
“写得很不错,而且我没想到你会写这样一个小说,也没想到,你对那种心态能体会得那么深透、意外。对了,后面的故事会怎样发展?男主人公D 被救回来没有?”
“男主人公D?……老师,男主人公,不是暇尔么?”
“啊?”
“男主人公是作家暇尔,他爱上了故事里的女主人公……老师,你猜,我是怎么想到这个故事的?你还记得你微信里推荐的毕飞宇的文章么?”胡月一脸兴奋,“他写玉秀,他说小说家的职业特点不是虚构,而是相信虚构的真实性,他们之间有一种非常独特、非常微妙又近乎诡异的人际……我是那样想到的。”
“你看看,你给我的这个……”我把手里的稿件递给她,“你把我说糊涂啦,我怎么对不上呢?”
她仔细地看了看。“老师,这不是我的小说。昨天,我给你的是这个?真是太奇怪了。”她把自己书包里的另一份打印稿递给我:“这才是我写的那个。我说呢,怎么也到不了三十多页……”
这次,胡月递到我手上的是另一篇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