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形诗篇

2020-05-01 08:21
青年作家 2020年6期
关键词:宝盒龟壳藏宝图

胡 月

我的邻居是个怪人,从我搬到这里后,就从来没见过有人从隔壁走出来过。可是,隔壁的灯在每晚六点整,一定会准时点亮,随之就是叮叮当当细小的敲击声,它们透过厚厚的墙壁,蚊虫嗡鸣般微弱地传到我的耳朵里,直到第二天清晨六点整,这些敲击声如气态水一样,藏匿到空气中,仿佛不曾存在般平静。对于这种每晚的敲击声,因为分贝不是很大,不仔细听根本听不出来,所以我也没有因为这件事去投诉过我的邻居。我得知隔壁住的是个怪脾气老头这件事,是在一个乌龟奋力爬到海边产卵的夏季清晨,他家的门仿佛也要在这个时间出来产卵一样毫无预兆地敞开了,我正拎着垃圾袋,准备出去倒垃圾,看到邻居的门开着,出于好奇,我跑到那里盯着往里面看着,房屋虽然长久地封闭(从我搬来这里至少五年多,除了门,我也没有见过邻居开过窗),却并没有我想象中恶臭组成的绿色怪兽飞门而出,但我发达的鼻腺还是在第一时间帮我敏锐地捕捉到了淡淡的机油和海浪长期拍打岩石的气味,还没等我好奇的小天使充分展开翅膀飞进去瞧个究竟,邻居的门就像受了惊吓一样,“咣”地一声狠狠关上了,在还没关上的一秒钟前,我清楚地看到,门是受了一条套着过时尼龙布做的棕色外裤的腿和一个穿着大约四十三码老人鞋的脚指使的,它们带着愤怒指责我的偷窥,我的目光随门一起被重重地摔在门框上,裂成好几瓣,随之摔下的还有门框上长年累月的灰尘,它们不早不晚,惊慌失措地刚好落到了我的鼻尖上,那天,我人生第一次切身体会到碰了一鼻子灰的感觉。

这次以后,又过了快两年,才迎来了我和邻居的第一次正式见面,那晚我正仰躺在深蓝色粗麻布装饰的布艺沙发上,脸扭曲地对着天花板为一个名为《哭泣的影子,或葬马头》的小说中女主人公之死而暗自神伤,整个房间都是我的泪水,它泡湿了屋中的四腿木床、圆形饭桌、五门衣柜甚至是用宠物比熊犬身上的毛做成的地毯,家具们在浪涛中奋力挣扎,突然,我听见这些挣扎中还夹杂男人的呼救,带着沙哑的苍老,陌生而断断续续。我立刻从沙发上坐起来仔细聆听,家中的四腿木床、圆形饭桌等家具也已经收起了它们多愁善感的一面,和我一起坐在地板上仔细地听,呼救声更明晰了,它们和每晚六点整传来蚊虫般嗡鸣细小的敲击声来自一个方向,一定是邻居。

我匆匆跑出去,看到从隔壁的门缝里不断逃出的惊慌失措的浓烟,是什么着火了吗?我立刻返回客厅,将母亲挂在墙上的一把斧子取下来,向邻居家的门锁砍去。至于我家客厅为什么会有一把斧子,那是因为母亲一直笃信斧的读音和福字一致,她特意从市场上买了一把最大的斧子给我,倒栽着挂在客厅空荡荡的墙上,斧倒即为福到,没想到这把斧子在这个时候派上了用场,不到五下,邻居木质的大门就被我劈开了,我一眼看到那条套着过时尼龙布做的棕色外裤的腿和一个穿着大约四十三码老人鞋的脚的主人躺在地上,发出微弱的呻吟,我将他送到医院,并请来消防队清除了他家中小小的火灾。

那天之后,邻居换了新门,同时也迎来了万物新生的时节,在我搬到这里七年后,我第一次被邻居邀请进了他的家。即使外面气候炎热,邻居依旧穿着那条过时尼龙布做的棕色外裤,晨光随着门的逐渐打开缓缓爬到地板、冰箱,然后延展到冰箱后面的砖红色墙壁和木质天花板上,反射出钻石般的彩色光晕,邻居是个块头很大的老头,脊背厚实而向外隆起,脖子沟壑嶙峋,褶皱生得跟老海龟一模一样,甚至还有未褪尽的鳞片,他坐在一把藤椅上正伸长脖子出神地看着自己面前的画,那是一幅巨大的尚未从画架上取下的油画,油画中一个少女正半掩容颜娇羞地坐在椅子上,她穿着半个多世纪前流行的深红色绒缎面旗袍,水波纹的黑色秀发盘成一个优雅的发髻梳于脑后,神态娇羞如等心上人般令人心醉。邻居知道我来,缓缓地挪动着他已经伸得很长的脖子,似乎有了龟的性质,而身体却还是坐在藤椅上一动不动,仿佛藤椅四处都长着根须,延伸到老人的骨髓和地板深处,此时,老邻居耷拉着半睁半开的好几层眼皮,用他堆砌着褶皱的深紫色嘴唇告诉我,他叫遐迩,今年九十九岁。他说话的速度跟他的年龄一样衰老,就在我收听他说话声波的空当,我发现这间屋子挂满了放大镜,它们拥有不同的尺寸,散布在青色霉菌欢乐生长的墙壁和天花板上,一个紧挨着一个,挤得不像话,最大的放大镜犹如一头黑白斑点的母牛,而最小的一个,甚至不足初生婴儿最小的指甲盖。

“把它取下来。”老邻居遐迩发现我用惊奇的目光看着他满墙挂着的放大镜,随手指了一个,我取下那个正在晒太阳的放大镜,它就像深海里的一枚小海螺,不情愿地用自己的吸盘抵抗着我的拉拽。其实我也没有多么好奇,遐迩年龄大了,需要用多个放大镜来找东西再正常不过,只是在一般人家里,可不会如此数量可观。我将放大镜递给他,而老邻居遐迩却招呼我和他一起看那幅画。

“这姑娘很美。”我说。

“那当然。”老遐迩的双眼像突然放光一样回答着我,那一瞬间我发现,夸赞会给他以年轻的力量,并不像刚才看上去那样苍老。

“你仔细看这幅画有什么不同。”老遐迩用手指着画,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这才发现,画中年轻女人身后有一面斜放着的镜子,这面镜子正好将正在作画的画家和所画的画照了下来,而再当我从油画里的镜子映像中仔细观察,发现油画中镜子的映像里,依然有着一个正在作画的画家和他所画的画。我不断地从油画的镜子中找油画中的镜子……连续找了十五层,直到第十五层的镜子里的映像变成一粒黑芝麻那么小。

我揉了揉眼睛。“简直绝了。”我惊讶道。

老遐迩看到我的反应,满意地将我刚刚递给他的放大镜重新放回了我的手上。

我举起放大镜,透过镜片对着那个已经变成一粒黑芝麻的点照去。“我的天啊,我瞧见了什么!”我不禁大喊出来。

“这是二十八级放大镜,你可以放大到油画中的第二十八层镜面映像。”老遐迩在一旁得意地说着,仿佛他自己年轻了二十八岁那样令人兴奋。我确实看到了第二十八层,连里面姑娘的发丝都清清楚楚。

“我平时不太关注油画,但这幅画,我一辈子也忘不了。”我说。老遐迩又从墙上取下了很多放大镜,它们是三十六级、九十八级……甚至是放大倍数惊人的三千四百五十六级放大镜,就是那面整个屋子里最小的,还没有初生婴儿指甲盖大的那一面,我一个接着一个看,一面接着一面地接过老遐迩递来的放大镜,一层一层的油画中、油画中一面接着一面的镜子,镜子中一个接着一个的年轻女人,女人瞳孔中一位接着一位的画师,看到最后,我甚至觉得这个一直坐着的穿着深红色红丝绒的女人将盘在脑后的水波纹发髻散开,又优雅地将其盘了起来,不断重复,直到我已经目光眩晕……我感到自己站在了天花板上,一切都跟年轻女人水波纹的发髻一样诡异地波动起来。

“我还有放大镜,如果你想接着看。”老遐迩的话将我拉回现实,他睁大了眼睛,无比兴奋,似乎很享受把我搞晕的恶作剧,龟一样的脖子伸得很长。

“您还有更大倍数的放大镜?”我惊恐地问。

“当然。”老遐迩立刻起身,从里面屋角推过一个奇怪的机器,老遐迩动作麻利,仿佛又年轻了十几岁,无论是脖颈处的皱纹还是生根的脚。那机器身披银灰色外皮,伸着很多针状天线,仿佛一只巨大的刺猬,刺猬的肚皮处有一个观望镜,老遐迩让我把眼睛凑近观望镜,此时我闻到了第一次路过老遐迩家门口时飘出的那股淡淡的机油和海浪长期拍打岩石的气味,原来这种气味来自于这台“刺猬”。

“这是我每夜制作的超无限放大镜,用它,你可以看到这幅画的二的一百二十八次幂层中的少女。”老遐迩的脸贴近我,眼睛眯成了一条缝,神秘并充满期待。

“那么如果我想看这幅画的二的一百二十八次幂加一层怎么办?”我戏谑地问,没想到他却突然悲伤起来。

“如果你想看二的一百二十八次幂加一层,谁知道呢,那只能等我将新的超无限放大镜做出来以后,而且,”老遐迩更带悲伤地说,“而且,因为我没有更高倍数的放大镜,谁知道呢,至今,这一层我也没有画出来。”说着,老遐迩的头低了下去,长长的脖子使得他的耳朵直接耷拉在了大腿上,显得无比悲凉。

我惊讶道:“是您画了这幅画?”

老遐迩略微抬起头,眼中的悲凉并未退去,“画中镜子里映照的那个画家,谁知道呢,正是年轻时的我。”

为了让老遐迩开心一点,我又躬身摆弄起了老遐迩的那台“刺猬”,这真是一个神奇的世界,当我将目光投到“刺猬”的肚皮上后,我仿佛整个人都掉入了一个时间黑洞,那里有无数的少女、画家和镜子,而且他们仿佛在变年轻。

“他们就是在变年轻。”我明明是在心里说的这句话,却被老遐迩听见了,他大声地肯定着我的想法。

“你说画中的人真的在变年轻?”

“当然!”老遐迩斩钉截铁地说,“我们做一个假设,谁知道呢,你在照镜子,那么镜子中的你一定是之前的你,而并非现在的你。”

“之前的我?”我大惑。

“是的,你的映像通过一定的时间反射到镜子上,你的眼睛再看见镜子中的自己,这需要一定的时间,虽然这个时间非常非常的短,但如果我在作画,谁知道呢,这个时间我不可以忽略。”老遐迩一脸认真地说。

“也就是说,您画中的少女和画家在经过无数次的镜子映照,变得越来越年轻?”

“是这样的。”

“这幅画您画了多久?”

“从我二十岁的时候。”

我看着遐迩衰老的脸庞惊得说不出话来。

“而且,这幅画依旧没有画完。”老遐迩说着,继而又转入悲伤,他将头埋进两手之间,呜呜呜地哭了起来,我从他满是泪水的世界中听见他嗡嗡地说,这场比试,我从一开始就输了。说着,他的整个身子都缩了起来,带着褶皱的脖子和穿着棕色外裤的腿,都缩进了宽厚的脊背之中,老遐迩在我的眼皮底下变成一只人形乌龟。

那天我在他家里等了好久,老遐迩一直在哭泣,接下来的事,都是第二天老遐迩窝在龟壳里告诉我的。

遐迩说,他刚满二十岁的时候,爱上了一个叫做安妮的姑娘,就在他登门求婚的那天,遐迩发现安妮家里同时来了三个向安妮求婚的年轻人。

“这是怎么回事?”我问。

“我当时的反应跟你一个样,谁知道呢。”遐迩在龟壳里瓮声瓮气地说,“三个年轻人都是二十岁左右,都想娶到美丽的安妮。”

“天啊,那最后谁娶到了安妮?”老遐迩一直用他宽厚的脊背对着我,我仿佛在跟一个龟壳说话。

“安妮的父亲是个贪婪的家伙,他让我们都拿出一件最有价值的宝物。不过时间上倒是宽松,他给了我们每个人三年。”

“难道你想送面前这幅画吗?”我问。

“哎,这场比试,我从一开始就输了。谁知道呢。”老遐迩仿佛又往脊背里收缩了一寸,我听到他的整个“龟壳”又空了些,他苍老的声音在里面回荡。

老遐迩一边哭一边接着跟我说,“我当时可是城里要价最高的画师,所以我答应给安妮的父亲一幅画。就在当天,安妮就坐在了我画室的那把藤木椅上,她穿着深色红丝绒旗袍,梳着水波纹的黑色发髻,简直就是仙女。但从我开始给安妮作画的第一天起,我就知道了,这是一幅永远都画不完的无止境的画。”

“因为你发现安妮身后还有一面镜子。”

“是的,我到现在也不知道谁在那里放了一面该死的镜子。谁知道呢。”我听见老遐迩在他的龟壳里不停地跺脚,来表达他的愤怒。“可是作为一个画师,谁知道呢,就算画一辈子,我也要尽力接近完成这幅画的程度。”

我用手轻轻敲了敲老遐迩的龟壳,希望他能好一些。“那后来剩下两个年轻人娶到安妮了吗?”我问。

“听我慢慢说,谁知道呢。”老遐迩动了动,“我们三个中的第二个人是个探险家,他叫尼克,他说他有一张藏宝图,他将按照藏宝图找到里面的宝藏,然后全部交给安妮的父亲。”

“他哪来的藏宝图?”

“谁知道呢。”我知道,老遐迩的这句话并不是口头禅,而是真的不知道这个藏宝图来自于哪里,据老遐迩分析,也许来自于尼克的某次历险。说到尼克,老遐迩似乎有了些许安慰,他慢慢将头从龟壳里伸出一点,这时,我能从他脊背的位置看到几根稀疏的毛发。

遐迩说,从尼克的眼中,他似乎看到了跟自己同样的对安妮的爱恋,那是一把灼热的爱情火焰,燃烧着年轻的尼克。那天,尼克对安妮的父亲做完保证后,就起身离开了,当他回来时,已经过去了整整一年,那时,遐迩才画到第一百五十三层镜面。

“他的衣服都被风吹烂了。”老遐迩啧啧地说。

“他带回了宝物?”

“当然。”老遐迩现在已经转了过来,他不再用他宽厚的脊背对着我,我从他并未完全伸出来的脑袋里,看到了嫉妒、惊讶,甚至悲悯。

“快告诉我宝盒里是什么?”我迫不及待地问。

“我们所有人都围着那个宝盒,连安妮家的仆人都里里外外将宝盒围个水泄不通。谁知道呢。尼克小心翼翼地拂去宝盒外面安家已久的尘埃。”

“然后呢?”

“然后他一屁股坐了上去。”老遐迩说,尼克当时真的一屁股坐了上去,开始跟大家讲他是如何找到这个宝盒的。虽然在场的所有人都想马上看到宝盒里到底藏着怎样的绝世珍宝,但尼克依然坐在宝盒上,给大家讲起了寻宝的过程。

“哎呀,遐迩爷爷,那您先告诉我里面是什么嘛。”我急得不行,可是老遐迩看到我这个样子,更是打算先卖个关子,他学着尼克的样子,津津有味地给我讲起了尼克经历的探险。尼克先是翻过了七十七座住着山神的山,蹚了四十九条有龙王生活的河,探访了三十六个乌鸦漫天的村庄,染了十八次让身体变成奇怪植物的病之后,才在一个活火山的洞口里找到了宝盒。

“尼克的手颤抖着,像是要给山神献礼一样,缓缓地打开宝盒。”老遐迩一边讲,一边神秘地看着我,“你猜里面是什么?”

此时我已经非常不耐烦了,拿着一个放大镜有意无意地把玩着,“难道住着魔鬼吗?”

“哈哈哈哈,你猜对了。”老遐迩突然完全从龟壳里伸出了四肢,带着掩藏不住的幸灾乐祸。

“啊哈?魔鬼长什么样子?”我现在不知道老遐迩是在骗我还是当时盒子里真的住着魔鬼。

老遐迩的嘴角露出一丝窃喜:“魔鬼长着地图的样子。”

“难道宝盒打开又是一张地图吗?”

“是啊,没错啊,谁知道呢,尼克带回来的宝盒里竟然放着另外一张藏宝图。”老遐迩耸了耸肩,两手摊开,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遐迩说,在接下来的两年里,尼克又不断地穿越高山、河流、村庄,不断地结交山神、龙王和乌鸦,有几次因为染病,还变成了一棵相思草,他不断地给安妮的父亲带回宝盒,宝盒中不断地出现新的藏宝图,他就这样一直找着。

“难道他跟你画画一样,找了宝盒一辈子?”我问。

老遐迩听见我拿他和尼克比,眉毛向上调了一下,有些不屑,“他后来疯了。”

“是因为一直找不到真正的宝藏吗?”

“不是的,尼克最后找到了宝藏。谁知道呢。”

“那宝藏是什么?”

“是一个,谁知道呢,一种能组成万物的东西。”遐迩说,尼克虽然不断地在宝盒中发现新的藏宝图,新的藏宝图又让尼克不断地找到其他宝盒,但藏宝图的范围越来越小,宝盒的尺寸也越来越小,它们从一个地区不断缩小到一座山,从一座山缩小到山里的一条河,从一条河缩小到附近的一间草房,从一个草房缩小到里面的马厩,从马厩缩小到里面的一个草堆,从草堆缩小到里面的一根稻草上的微尘,藏宝图所指向的宝盒尺寸也越来越小,只不过每次,藏宝图都给了不同的路线,尼克还是要跨过山、越过河,从完全不同于上一次的路线去寻找宝盒。

“最后的宝盒里到底是什么?”我很好奇。

“我说了,谁知道呢,那是一种组成万物的东西。因为宝盒的旁边放着一张说明。”遐迩说,“那张说明上写着,恭喜你,找到了世间最珍贵的宝藏,这是一颗原子,原子组成万物,万物皆为原子的不同排列组合形式,如果你足够聪明,可以将原子变成黄金、钻石、一座城或只是一个陪你睡觉的小枕头。”老遐迩边说边观察我的反应。

“可怜的尼克。”

“是啊,可怜的尼克,谁知道呢,他找到原子后,将它带给了安妮的父亲,安妮的父亲觉得这颗原子是尼克糊弄他而送来的假宝藏,竟然把尼克轰了出去。”遐迩说,后来尼克尝试了很多种方法,都无法将原子排列组合成真正的黄金、钻石或任何安妮父亲口中的宝物。

“那么安妮最后嫁给了第三个人?”

“也没有,谁知道呢。”老遐迩深情地看了看自己画中的安妮,陷入了无限的回忆当中。

说着,老遐迩又缩进了他厚实的脊背里,变成了一只人形乌龟。

“那第三个人是什么样的啊?遐迩你出来啊。”我摇晃着老遐迩的龟壳,可是他就是不肯出来,他拒绝出来,我听见龟壳里发出一声绵长的感叹,那感叹似乎带着主宰命运之意。那幅画里的安妮看着缩在壳里的遐迩,笑得和七十多年前一样灿烂,“遐迩,你不出来也行,但告诉我结局啊。”我用随手拿的放大镜敲着他龟壳一样的脊背,好像给他敲疼了。

“谁知道呢,你这个邻居,不要弄坏了我的放大镜。”老遐迩在壳里嗡嗡地说。

“安妮最后为什么也没有嫁给第三个人?”我问。

“谁知道呢,你看过《会飞的父亲》吗?”老遐迩在龟壳里小声地问。

“《会飞的父亲》?是本小说吗?”

“是的,谁知道呢,你可能没看过。”

“我确实没看过啊,怎么突然跟我讨论起小说啦?”我很奇怪老遐迩的脑回路。

“那你有没有看过《N 个国王和他的疆土》?”老遐迩并没有转换话题,依旧跟我谈着小说。

“这本倒是看过,里面有很多名字为英文字母的国王,讲他们守城、攻城、失去城池的故事。”我无奈地接着老遐迩的话茬。

“谁知道呢,那你应该也看过《封在石头里的梦》吧。”

“《封在石头里的梦》?这本书我的朋友倒是前阵子送给我一本,但是我还没来得及看。”

“可以看看,谁知道呢。”

“可是遐迩先生,您问我看没看过这些书和那第三个人有什么关系呢?”我不明白老遐迩这些话题都扯到了哪里。

“当然有关,谁知道呢,这些书都是一个叫詹姆斯的作家写的,他还写过《镜子里的父亲》《灰烬下的火焰》《父亲的七十二变》……”

“可是,这和第三个人到底有什么关系啊?”老遐迩在龟壳里说得有些激动,我能感觉到他的脊背在发热,甚至膨胀起来,所以,我不得不打断他对这个作家作品的一一列举。

“第三个人是个作家,就是这个作家写了上面的这些书。”老遐迩说完这句,平静了下来。

“那么,他怎样对安妮的父亲承诺的呢?”我问。

“作家说,他可以让安妮永远保持现在的年龄。”老遐迩的声音透过厚厚的龟壳,有种悠远的回响。

“难道,难道作家把安妮杀掉了吗?”我不可置信地默默回应着遐迩,没想到他迅速将一只手伸出龟壳,拿起身边的一个放大镜砸了一下我的头。

“你打我干什么?”

“谁知道呢,我们三个都深爱着安妮,怎么忍心将她杀掉呢。”

“对不起,遐迩先生,那么作家是如何做到让安妮保持当时的年龄的呢?”我用手安慰着正在头上哭泣的大包。

遐迩将手又放回壳里,“这就难怪你没有看过我刚刚问你的那些小说,谁知道呢,如果你都看过,你会发现他的每一本小说中,都有一个叫做安妮的姑娘,而且这个姑娘无论是写在春秋战国时代的庭院,还是阿波罗太阳神的神殿,无论是栀子花开的春天,还是蓝鲸跳水的大海,安妮永远都是十七岁。而且由于作家让安妮永远保持在了十七岁,所以安妮就永远无法到达十八岁的法定结婚年龄。”

我惊愕地张了张嘴,无法相信刚刚老遐迩所讲的。

“可是,我也叫安妮啊,我今年十七岁。”突然,一种巨大的嗡鸣在我脑海中回荡起来,想起在无数的新年里,都在日记本上写着,我是安妮,我今年十七岁了,我是安妮,我今年十七岁了。

“那就对了,看来这个叫做詹姆斯的作家又在写新小说了,你、我,包括那个选丈夫的故事,都是他玩的一个把戏。哦,那面镜子,一定也是他放在那里的,他为了让我的画一直画下去,这个可恶的作家。”老遐迩说完,依旧没有从他硕大的龟壳中出来,他愤怒地用自己的龟壳滚来滚去,不过愤怒之后,我听见里面不断传出叮叮当当的细小敲击声,还有浪花拍打岩石的气味。我猜,他又在研制新的超无限放大镜了。

也是从那个时候起,我,才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永远地停留在了十七岁,到现在,可能已经过去了大约有三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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