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 冰
他第一次见到那个少年时,少年正站在田坎上,一动不动,抬头看天。少年的背后,是他正在路过的砂石路,少年的前面,则是盛夏时延展出去的广阔田野。
他顺着少年的方向看去,能看到田野尽头的淡青色雾气和雾气里影影绰绰的山峰的轮廓。
下午五点不到,太阳正毒。他不知道那个少年这么专注,到底在看什么,于是离开砂石路,跳到田坎上,在离那个少年几步远的地方和他并排站在一起。少年转头看了他一眼,又调回去,继续看天。
那是个肤色黝黑的少年,年纪看上去跟他差不多,怎么也超不过十八岁,头很大,眼睛小得像裂口,头发又长又卷,杂草一样蓬乱地遮住后颈;从少年半仰的脸上,他还能看到突出来的鼻头和鼻头下面浓密的胡碴。那些胡碴硬扎扎、黑油油,似乎在少年肥厚的嘴唇四周染上了一层青紫的颜色。他忍不住用手掌在自己的嘴唇和下巴上抹了一把。
那个时候,他的嘴唇上也开始长出一层细密的绒毛,远远看去,已经可以算是胡子了,如果用手摸,又还不像,因为太软,色泽也太淡,拔一根下来,对着光瞅,几乎是透明的。这不免让他有些沮丧。他觉得自己早就做好了长胡子的准备,也尝试过一些道听途说的法子,比如每天早上用剃胡刀刮,要不就是晚上用生姜的汁液涂抹,忍着皮肤灼痛的感觉半小时,再用清水洗净。但一年多过去,似乎没什么效果,那些细细的绒毛始终长不黑,也长不硬。
他向少年的方向靠近两步,学着他的模样,也抬头看天。他不敢贸然打扰少年的专注。有那么几分钟,他怀疑少年其实是想打喷嚏。他就经常这样,想打喷嚏又打不出来时,如果是白天,就看阳光,如果是晚上,就看电灯。光一刺激,喷嚏就打出来了。如果少年真是想打喷嚏,那是不是站得太久了些?就在这时,少年突然身体一直,伸手指着远处的天空,小声说,看到没?它们来了。
他的眼睛初中二年级就发现近视,据他母亲说,那是因为他父亲也近视,遗传给了他。但他不喜欢戴眼镜,他觉得戴眼镜是件有失体面的事,会使一个人在看上去和实际上都变得软弱和迟钝,打架、奔跑,都不方便。他也配有眼镜,但平时放在书包里,只有上课时才用。
他觑着眼睛尽力去看,还是什么也看不见。几缕尖细的哨声这时像丝线一样从又高又远的地方颤巍巍牵扯过来,越来越近,越来越响。他恍然大悟,那是鸽哨。又过几秒钟,他终于看到一堆黑点从他和少年的头顶迅疾而过,哨声却远远留在后面,长久地回响在田地里。
鸽哨并不是什么稀罕物,他在省城也会不时听见,但在省城密密匝匝的楼房之间,鸽哨声总是稍纵即逝,就像天空中突然掉下来的线头。那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他和那个少年并肩站在田坎上,感觉鸽哨远得像地平线。几年之后,有个猝不及防的晚上,他坐在省城他那间小屋子的书桌前,写下了他平生的第一首诗,开头就是“鸽哨远得像地平线”。他把这首诗拿给一家刊物的编辑看,那个长着一脸络腮胡的编辑称赞了它,但沒一会儿,又收回了刚才说过的话,只承认整首诗就第一句写得还不错。
啊,信鸽。他问那个少年,你养的?
赛鸽。少年矜持地纠正他。一只瓦灰,一只雨点。
鸽哨声像在画一个巨大的圈,这时又远远地兜了回来。鸽群再次从他们头顶越过时,他又问少年,你有两只,其他几只是别人的?
别人的。少年说。
也是那什么瓦灰和雨点?
差不多。
瓦灰和雨点哪个飞得快?
不是哪个飞得快。少年露出为难的表情,好像觉得给他没法解释清楚。都是国血鸽,少年说,国血鸽有优点也有缺点,优点是放得远,800 公里、1000 公里、2000 公里,但就是速度慢,归巢晚……其实鸽子主要看种,但光是种好也不行,还得养好、训练好。
哦。他低头琢磨了一下,突然发出一声惊叹。天,2000 公里,怕都到北京了吧?
少年又一次露出矜持的表情,点点头,嗯,快到了。
他又想想,问少年,你的这两只瓦灰和雨点,肯定都是好种吧?训练得也好,你看它们飞得好快,像弹弓打出去一样。
少年摇摇头,表情看上去又轻蔑又丧气。一般。他说,好鸽子太多了,可惜得不着,比如上海的李种,还有种叫森林黑,昆明军区培育出来的,连老鹰和铁鹞子都不怕。
我的天!他再次惊叹。这次他的惊叹里多了点真实的感情,因为他曾参加学校组织的扫墓活动,亲眼目睹过铁鹞子捉鸟:一翅膀拍过去,那只鸟立即像车轱辘一样转,满天飞毛。
但他对养鸽子之类的事情其实没一点兴趣,不只养鸽子,他对养任何动物都不感兴趣,他对它们身上那种气味特别敏感,一闻,喉咙和胃就会抽搐。他喜欢的是照着小画书,比如《三国演义》,描那些古代骑马的武将;他可以一连四五个小时,一丝不苟地一笔一笔画出那些盔甲上鱼鳞般的纹路。所以他妈妈经常骂他,说你在学习上要有这种精神,什么学不好?什么学不会?从省城到这座小县城来之前,他已经满满当当画完了七个十六开的速写本。这次到县城来,他也带了一本这样的速写本,而且已经画了六页。
他之所以到这个离省城两百公里的县城来,是因为第二年他就要参加高考,而他的学习成绩实在令他的父母担忧。他偏科偏得厉害,只有美术、语文和历史在班上能进前十名,其他的重要科目,比如数学、英语、政治,他已经心甘情愿地放弃了。他父亲有个老朋友,原本是这个县城一中的高三语文老师和班主任,多年都在带毕业班,积累了一整套高考秘笈,先是业余时间在家里带点落榜学生,牛刀小试,效果奇佳,于是他老婆怂恿他,让他提前病退后在县城南街上租了几间教室,开起了高考补习班。据说补习班最辉煌的那几年,能达到百分之五十以上的中榜率。高二下学期结束前,他父亲和他商量,说照你现在这个样子,无论如何也考不上,不如到张伯伯办的补习班去,他可是专教你这种学生的,有办法,苦两个月,好歹考个大专也好嘛。
他当然不情愿。他没觉得考不上大学有什么不得了,他觉得他以后能做的事情很多,比如给别人画火柴盒上的火花,再比如给别人设计毛衣上的图案。事实上,他已经给楼下一个卖机织毛衣的邻居设计过十几种红底黑纹的蜘蛛图案,人家还很满意。所以他父亲劝他的时候,他始终一言不发。后来他父亲生气了,声色俱厉地说,你要晓得,将来的世界是容不得没有文凭的人的……
他听着这话的语气,隐隐有点耳熟,记得好像是语文课本里鲁迅一篇文章的话。他查了查,果然,《狂人日记》。他父亲崇拜鲁迅,平时提到鲁迅都不说名字,而是说“大先生”,这是他自小就知道的。他父亲用大先生的口气骂他,他就知道再拗着,怕要挨耳光了,不得不勉强答应下来。
他平时借住在张伯伯早年教的一个学生家里。那个学生是个单身汉,在县水利局工作,他按张伯伯的要求叫他白哥。每天,他要从白哥的房子走到南街的补习班上课,中午下课后又走到西街张伯伯家吃中饭;下午放学,再走回白哥的房子,和白哥一起吃晚饭。白哥只有周末才自己做饭,平时都是用两个大洋瓷缸子从单位食堂带饭菜回来。白哥住的房子是水利局的职工宿舍,全是带院子的独门独户的平房,一连几十套,沿着城郊砂石路的一侧修建;砂石路拐弯,房子也拐弯,砂石路伸直,房子也伸直,弯弯直直,一直延伸到眼睛看不到的尽头。顺着砂石路再继续往前走,据说就出了城,离一个名字古怪的寨子不远了。听白哥说,这样的房子,普通职工两家合住一套,工程师以上就可以一家住一套。白哥没结婚,但已经是工程师,所以等于是一个人住一套。
刚到县城的十来天,他还有点新鲜感,县城的房子、街道、小吃、来来往往的人的口音、衣着,甚至整个县城的味道,都跟省城不一样;还有就是张伯伯家没儿子,全是女儿,老大老二都在大学读书,剩下一个最小的,他听张伯伯家里人叫她妖妖,跟他一般大,也是明年就要高考,也是成绩不好,也是在张伯伯办的补习班补习。第一次听见张伯伯叫妖妖这个音,他就知道其实应该是幺幺这两个字,就是老幺,最小的意思。但他固执地认为妖妖这两个字更合适。因为妖妖长得就是有点妖:一张小脸天生就像化过妆,红的红,白的白,两只眼睛被浓密的睫毛包裹着,水汪汪的,眼角那儿到了末端,还突然往上一吊。他觉得妖妖很好看,尤其喜欢妖妖的吊眼睛。他老是琢磨,想画一幅画,大致的构思都有了,就是画一个骑马的武将,把一个长得像妖妖的女生抢了,绑在马鞍上,正在逃跑,后面是一些追赶的人。但他拿不定主意,那些追赶的人是拿着锄头和镰刀的农民呢,还是直接就是拿着拖帕、扫帚和晾衣竿的张伯伯、刘阿姨。
有那么几天,他试着画了几次。武将和马好画,都是画熟了的;农民或者张伯伯和刘阿姨,像不像也无所谓,只要他知道是谁就行了。只有妖妖不能马虎,不像就没意义了。但他怎么也画不好妖妖的吊眼睛,眼睛一吊上去,妖妖的神态就变得很凶,像个女鬼。他决定先照着妖妖的真人画,画熟了再挪到武将的马上去。他不敢中饭时在张伯伯家照着妖妖画,也不敢在语文课上照着妖妖画,因为语文课的老师就是张伯伯本人。他只能在英语课和数学课上画。妖妖比他高一点,所以他坐第二排,妖妖坐第三排;妖妖在第一组,他在第二组,中间只隔着一条通道。画的时候为了不让老师发现,他总是用左手举着课本,遮住脸,然后转头看妖妖,再回头描在纸上,看一眼,描一笔。这样几节课下来,先是妖妖觉得别扭,他看她的时候,她就用她的吊眼睛恨他;接下来就有同学在课间休息时窃窃私语,指指点点,取笑他和妖妖,说他们在课堂上互相传纸条、嘟嘴唇。
妖妖原本对他虽然谈不上热情,倒也还和气,但被同学取笑几次之后,就不怎么爱搭理他,中午下课也不愿和他一起回家,总是假装还要做点什么事,比如有几个问题要问老师,比如要和另外几个女同学讨论老师当天布置的家庭作业。他也不好意思一个人站在门口等,只得自己先回去。
原本每天中午吃完饭,张伯伯是一定要他在沙发上睡半小时觉的,说这样下午才有精神上课。但有一天中饭之后,张伯伯没让他睡,而是把他带到后院,让他坐在一张小凳子上,一声不吭地抽了好一会儿烟,抽几口,瞅他一眼,神情里似乎又有些厌恶,又有些为难。
其实吃饭的时候,他已经觉察到气氛不对:张伯伯和刘阿姨平时吃饭时嘴里叭唧叭唧咂得很响,感觉他们吃得很香,但那天他们包着嘴吃饭,一点声音都没有,脸色也很不好看;妖妖那天干脆就没上桌子,而是把饭和菜一起堆在一个平时用来盛菜的大碗里,躲进自己的房间,直到他吃完,都没露面。
张伯伯清了无数次嗓子,才勉勉强强开了口。他说,我和你父亲是几十年的朋友了,他把你交给我,我责任重大啊,要是你在我这里待两个月,回去之后成绩没有提升,甚至反而下降,我可跟他交不了差……这里的事我也不给你父母说,但从今天开始,我有几条新规定给你,一是无论上课下课,不许和女生说话,也不许看女生;二是在补习班上,不能再像平时一样叫我张伯伯了,要跟别的学生一样叫张老师;三是中午下课之后,你也不要到我这里吃饭了,走来走去的,浪费时间。我现在每天给你三块钱,你中午也像早餐一样,在学校附近,想吃什么就自己买来吃,吃完就回教室休息,这都是为了你好,你看这样行不行?
他不知道张伯伯不想给他父母说的具体是些什么,他猜可能跟他画妖妖和同学们的指指点点有关系。但他不敢问,只得局促地坐在小凳上,把两只手夹在双腿之间,紧一下,松一下。
当天下午回到白哥家,白哥一见他就笑,说我听说你跟人家张老师家幺幺早恋?那是我小师妹,你可不能乱来哦。
平时隔三岔五,大都是夜里十点钟以后,就会有这个或那个打扮得花里胡哨的女人来敲白哥的门。那些女人有的长得好看,有的长得难看。白哥总是笑逐颜开地把她们迎进卧室,之后,他们就会在卧室里弄出些古怪的声响,有时像击鼓,有时像猫叫,一直要到第二天早上,他出门上学之前,那些女人才会从卧室出来。其中一个还曾和他一起洗脸、刷牙,出门,跟在他的身后,默不作声地一直走到南街。那个女人他记得很清楚,头天晚上来的时候脸很白,第二天早上再看到时,却发现不仅黑,还长满了无数更黑的雀斑。
他知道白哥在干一件很邪门的、他只是道听途说过的事,但他从来没问过白哥,白哥也从来没给他解释过。那天听白哥说他和妖妖早恋,不知为什么,他立即就联想到了那些古怪的声音,而且莫名其妙地嗅到一股动物皮毛上的膻味。一瞬间,他红头涨脸,杀人的心都有了。眼泪从他的眼眶里迸出来,他跳起身,把书包用力砸在堂屋的水泥地上,指着白哥一连声地骂,放屁,谁说的?谁说的?放屁。
但白哥根本没当回事,只是笑嘻嘻地半躺在一张摇椅上,嘴里叼着烟,一面前后摇,一面说,正常的嘛,太正常了,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我要小十岁,我都想和幺幺早恋。
正常个屁,他说,妖妖两只吊眼睛,像个女鬼,我和她早恋?
那之后,有将近十天,他上课故意不戴眼镜,也赌气不跟任何同学说话,更别说妖妖了;甚至上语文课时,张伯伯把他叫起来回答问题,他都眼睛看着别处,干脆利落地回答,不知道。他还在一节数学课上画了一幅画,内容是一个长得像吊死鬼的女人被捆在一棵树上,身上插满箭,流了一地血,应该早死了,但一个肩头挂披风的武将还是骑在马上,不停地射,射出去的箭一根接一根,都连成了一条线。
原本他是连白哥也不想理睬的,他讨厌白哥在说到他和妖妖时那种恬不知耻的口吻,但考虑到他就住在白哥家,每天黄昏时还得从白哥手里接过装着饭菜的洋瓷缸,不说话显然不太可能。他最后选择了一种折中方式:既不冷,也不热。比如从白哥手上接过那缸饭菜时,他会平淡地说声谢谢。吃完之后,他会等着白哥也吃完,然后把两人的洋瓷缸一起洗了,并排放在堂屋的小木桌上。那之前两人的洋瓷缸都是白哥洗,他如果过意不去,想洗,白哥就会阻拦他,你别动,我来洗,可别让张老师知道了,还以为我故意耽误你学习呢。这次,他坚持要洗,白哥也不阻拦,似乎对他的心思了如指掌。你这个小屁儿,白哥说,我那是好话嘛,这都听不懂?
那大约是他有生以来感觉最孤单的一段时间。他无论在补习班还是白哥家,随时都紧紧抿着嘴,有时候会突然意识到,嘴角两边的肌肉都抿酸了。有天下午,他借口胃痛,没上第三节课,悄悄跑到西街县邮电大楼,给他在省防疫站工作的母亲打了个电话,提出想提前回家。他和他母亲是什么都可以说的,即便这样,他也不好意思提到他和妖妖的事。他只是说他实在是听不懂那些英语课和数学课的内容,待在这里也是浪费时间,何况在这里很难吃到净肉。我是O 型血,他说,肉吃少了身体没力气,上课也集中不起精神来。他看过一本书,说O 型血的人祖先是游牧民族,非多吃肉不可。他知道母亲很注意他的身体发育。之后,他又给母亲设想了一下考不上大学之后的前途,提到他给那个邻居设计的蜘蛛。人家李姐都夸我设计得好,他说,还说以后每卖出去一件,就给我两块钱……你想想,一件两块,十件就是二十……
说到伙食,他母亲也心疼,知道他向来吃饭不能没肉。他母亲说,我们原本是要把你的伙食费给张伯伯的,但张伯伯死活不要,那人家吃什么你还不是只好跟着吃什么。实在寡淡了,就自己到街上吃碗双加的牛肉粉嘛。一个男生,不能受点夹磨就打退堂鼓。至于别的,他母亲一句话就把他堵了回去。想回来你自己给你爸说,我可不敢说。
你是省城来的吧?少年看了一眼他的衣服,又看了一眼他的手。你的手白生生的,一看就知道是从来不做事的人。
他羞愧地点点头,把原本捏着书包带子的左手从胸前放下来。他有点担心少年因为他是省城来的就嫌弃他,所以连忙找话说。你以后如果来省城就到我家玩嘛,他说,我表哥也养鸽子,住在弯弓街,有几十只呢,我可以让他送一只给你。
这是真的。他大表哥是养了许多鸽子,他还见过大表哥把米含在嘴里,让小鸽子把头伸进去啄,说这叫“度”。
少年对他的话显然很感兴趣。你表哥也养鸽子?
是啊,他说,不过我不知道里面有没有李种和森林黑。
不可能有森林黑,少年摇摇头,森林黑是军鸽,一般老百姓哪能得着,能有只李种就不得了啦。
那你自己去买一只嘛。
买不起。少年摇摇头。就算有钱也没地方买。他用手胡乱地对着天空划了一圈,就这两只瓦灰和雨点,都是我在李家窑给人家搬了半年砖,才买起的。
你去搬砖?你不用读书吗?他有点诧异。你明年是不是也要参加高考?
我哪读得进书。少年笑起来,我三年级都没读完就退学了。
你妈不管你?
她也想管,但管不了嘛,读不进又有什么法子?
真好。他由衷地说。这时,那群鸽子又划完一个圈,带着哨音再次从他们头顶掠过。不知是不是因为天色更晚了,他觉得哨音没有刚才那么纤细,倒像一片泼出去的水花,在天空里四处乱响。
你们全县都没有李种?
原来没有。少年摇摇头,前段时间听说有人买回来一对。
你知道是哪个不?
少年指了指他们身后砂石路的方向。听说是水利局的一个工程师。
他一下很兴奋,大声说,我就住水利局的白工程师家里啊。白哥,白工程师你知道不?
少年摇摇头。不姓白,好像姓贺。白工程师,白什么?
他这才发现,他居然不知道白哥叫白什么。
我不知道他叫白什么,不过没关系,他豪迈地拍拍少年的肩膀,感觉到了少年肩上石头一样结实的肌肉。我和白哥好得很,等李种生了崽崽,我请白哥去给那个贺工程师说一声,送一只给你。
少年笑起来。你讲天话哦,最好的朋友还差不多。何况就是最好的朋友,也不可能给你崽崽,最多让你捡蛋,自己去孵。
那等李种下了蛋,我给白哥说,让你捡一个嘛。
少年的嘴角还挂着那种嘲弄的笑,但神情已经有点变了,想想,又看他一眼,跳上砂石路,往前走几步,又调回来往后走几步,突然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抽出一支递给他。你抽烟不?
他正要拒绝,却又接了过来。我今天抽多了,他撒了个谎,我留着一会儿抽。他把烟拿在手上捏了捏,是那种不带嘴的烟,烟丝很干燥,捏上去似乎能听见里面沙沙地响。
白哥的中间抽屉里时时都放着好几条带嘴的花溪牌香烟,他想如果偷偷拿一包出来,白哥应该不会发现。哪天我给你拿包带过滤嘴的来,他说。
那倒用不着,少年说,划了一根火柴,用手笼着,把烟点燃。如果李种下了蛋,你真能让白哥求一个给我,那就好得很喽。以后每年新米下来,我都给你背一百斤到省城去,一直背到你家里。
他开始有点不安,问少年,你家住哪里?
少年把右手食指竖起来,对着田野的尽头甩出去,像是越过整个田野,划了一个抛物线。那边,鲍屯。
少年突然像是想到什么,问他,你好久回省城呢?
下个月底,他说,九月一号开学嘛。
啊,少年露出非常失望的表情,那来不及了。
什么来不及了?
你不懂。少年扔掉手中的烟,眼睛又去看田野。一般不会让鸽子在夏天交配,夏天热嘛,那会伤了雄鸽的体质,都是在春天和秋天。加上又是李种,人家更不会。
他没想到还有这个问题,一时有点懵。有一瞬间,他觉得他马上就要失去这个刚交上的朋友了。
如果我走之前,李种都没下崽崽,他说,那我就介绍你和白哥认识,让他带你去捡蛋,也是一样的嘛。
少年又一次笑起来。人家是干部,我一个农民娃娃……
他也觉得少年的话有些道理,一时找不到什么话来安慰他,于是两人都沉默下来。太阳这时更斜了,已经照不到他们站立的地方。
别急,他拍拍少年的肩膀,觉得他不能白当一回省城人。等我好好给你想个法子。他说,我现在回去就问下白哥,后天,后天这个时候,我还在这里等你。
少年默默地捏了捏他的肩膀。他第一次闻到少年身上那种混合着汗、烟、猪食还有田地里泥土和草叶混在一起的浓烈气味。
行,后天。少年说,到时候我会给你带点新鲜的鸡枞菌来,你拿给白哥,煮肉片吃也可以,用油炸了下面条也可以。记得如果油炸,油一定要淹着菌子,要不然几天就坏了。你们两个都可以吃。
在他承诺给少年想个法子的时候,他心里实际上已经有了个大致的主意,他准备给白哥这样说:他在省城有个表哥,住弯弓街,喜欢养鸽子,一直想找一只李种,但哪里都找不到,现在他打听到水利局有个贺工程师有一对,所以想请白哥等鸽子下蛋时去给他讨一只。由于季节原因,他离开之前鸽子可能不会下蛋,但这没有关系,等鸽子下蛋后,他会请一个住在当地的朋友来拿,那个朋友也养鸽子,会把蛋先孵成小鸽子,然后再给他送到省城去。他已经把这个事情给表哥说了,表哥预先就请他转达对白哥的感激之情,并且连着三年,每年都会给当地的这个朋友寄点钱,让这个朋友一等新米下来,就背一百斤送给白哥,他会让这个朋友把米一直背到白哥的厨房里。
在回白哥家的路上,他一面走,一面反复推敲,看不出他这个想法有什么纰漏。以他对白哥的了解,他很难想象白哥会拒绝他。
进到院子之后,他又想起少年和他分别时说的话,于是临时决定在一百斤新米之外,再替表哥承诺一洋瓷缸油炸的鸡枞菌。
当天下午,还没等他说到新米和鸡枞菌,白哥就一口回绝了他。
没可能。白哥说,换个人我都会替你想法子。何况他也不姓贺,是姓和,我和你的和,云南过来的,纳西族。
为什么没可能?一阵失望在他肚腹之间灼热地烙了一下。
我们关系不好。白哥说,我们原来打过架。
你们为什么打架?
白哥看着他,慢慢露出一种又像是促狭又像是得意的表情。
其实也没什么大事,白哥说,他原来有个女朋友,城关一小的语文老师,没见到我时喜欢他,见到我之后就让他靠边站了。你说他恨不恨我?你说我们打不打架?
他又隐隐约约地嗅到一种动物皮毛上的气味,感到眼泪渐渐从自己的眼眶里冒出来。
不要脸,他说,人家的女朋友。
白哥笑起来,说又没结婚,有什么不要脸的,大家凭实力……
他不知道白哥的妈妈住哪里,也没见过,于是改成了张伯伯。我要去告张伯伯,他说,我要告你抢人家女朋友。
白哥笑得更厉害了,几乎弯下腰去。你只管去告,你自己一屁股屎还没揩干净。你想和人家幺幺好,人家张老师还是你老爹的朋友呢……
他决定自己去找那个姓和的工程师。这样想的时候,他其实也没抱太大希望,但他觉得还是应该试试。他都想好了,他这么莫名其妙地去找人家要鸽子蛋,人家肯定不会理他,所以他打算一见到和工程师,就毫不讳言地承认他和白哥住在一起,然后立即表明他在得知白哥曾经抢过他女朋友之后他对白哥的鄙视和愤怒。这都是真的,他觉得他对白哥的愤怒已经达到了自己有生以来最强烈的程度。他会破口大骂,他会痛心疾首……谁知道呢,也许和工程师看在大家都恨白哥的份上,会和他聊聊鸽子,这样,他就能自然而然地说到他的表哥,说到他住在当地一个也养鸽子的朋友,说到新米和鸡枞菌……
和工程师家就住在那一长串水利局宿舍的倒数第三套,这一点打听起来出乎意料的容易:第二天黄昏,他还没走到水利局宿舍的第一套,就遇上一个经常在附近看到的老头,老头戴着一顶不知是草编的还是竹编的鸭舌帽,正急匆匆朝县城方向走。他估计那是水利局的退休职工,一问,果然。他才一说到和工程师和云南的纳西族,老头就用手一指背后,头也不回地说,挡头,倒数第三套。
和工程师家的院门比白哥家的看上去要漂亮得多,也要新得多,红油漆亮闪闪的,左边一扇在比他的头高几寸的地方还安了一个门铃。他记起他母亲平时的叮嘱,敲门只敲三下,按门铃只按一次,这样才显得礼貌。于是他按了一下,听见堂屋深处传出一阵泉水叮咚的声音。
开门的是个年轻女人,头上裹满了蓝色和枣红的塑料发卷,手里还抱着一个婴儿。你找谁?女人问他。
请问是不是和师家?他没有说和工程师,而是用了简称,他觉得这样显得比较内行。
没在呢。女人说。一面说,一面打量他,接着脸上原本带着的一点客套笑容消失了,就像涟漪消失在水面上。她抖了抖臂弯里的婴儿,歪着头对他说,你是和白麻子住的那个省城来的高中生吧?
这有点出乎他的意料,他嗫嚅着想说点什么,但又发现一言难尽。我是和他住在一起,他说,不过……
走走走。那女人一下变了脸,把婴儿换到左手,腾出右手,在离他脸部不到半尺的地方一阵乱挥,像在驱赶一群苍蝇。我都听说了,她说,还想打人家张贵华老师家三姑娘的主意,人家把你从省城接过来,不要钱,教你……真不要脸,难怪和姓白的住在一起,两个蛤蟆,打成一家……
和少年见面的那天下午,云层很厚,天光暗沉沉的,田野尽头的山峰被大团的烟雾遮住,田野因此看上去更加辽远。他中午在街上吃饭时,已经用零花钱买了一包带过滤嘴的花溪牌香烟,但他还是觉得不够,又花两毛六买了两卷山楂皮,和烟一起,放进书包。他猜测少年可能没有吃过这样又酸又甜的东西。
他原本以为带嘴的烟和山楂皮,应该可以减轻一点少年对他的失望,但少年的表现还是让他有点手足无措。少年一声不吭,一面听他说话,一面慢慢坐到了田坎上,没有接他递过来的烟和山楂皮,也没把手里提着的一个塑料袋给他。他估计袋子里装的就是那什么鸡枞菌。
我怎么知道他们从前打过架呢?他说,我昨天下午还专门去找过和工程师,但他不在家,我按了半天门铃都没人应……他家红门上有个门铃,不信你自己去看。
少年抱着双膝,像他第一次见到时那样,抬头看天,孤零零的,就像整片田野只有他一个人坐在那里。
他不敢面对着少年说,只能和少年一样,面对着那片一眼望不到边的田野。
他反复陈述着白哥抢和工程师女朋友的事,还编了许多他们打架的细节,比如和工程师用手封住白哥的衣领,白哥却用膝盖去顶和工程师的小肚子,不想顶低了,顶到了和工程师的蛋蛋上,痛得和工程师立即蹲到了地上。
你想,他诚恳地说,和工程师咋不恨白哥嘛。他接着又补充说,我表哥也喜欢打架,我就听他说过,打架时踢到蛋蛋,蛋蛋皮就会胀起来,像个气球,这叫气泡卵,好多天都消不下去的……
但少年还是不说话。他吞了口唾沫,想到了那两根山楂皮。如果这对李种是白哥养的,他发狠说,我都直接偷出来送你了……
直到这时,少年才转过头来,轻轻责备了他一句,瞎说,你这人……
少年的反应让他松了口气,他立即把烟和山楂皮递给少年。少年这次接了过去,然后把一直放在身边的塑料袋也递给他。鸡枞菌,少年说,我在南望山一个凹凹里发现了好多鸡枞菌,一窝一窝的,多得你不相信……不过爹妈哥姐我都是不讲的。
那天,他们一直聊到太阳完全落坡,他还平生第一次抽了支烟。他事先就知道可能被呛着,所以非常小心,没有吸进喉咙,只在嘴里打个圈就又吐出来。就这样,抽完整整一支,他居然一声也没咳,所以少年也真的相信他一直都是会抽烟的。
那之后一连好多天,每天下课回来,路过那片田野,他都很注意看那条跟着砂石路一直延伸的田坎,但一次也没再见到那个少年,只是不时还能远远地听到空中震颤的鸽哨,有一阵,无一阵。
有个周三的黄昏,他用钥匙打开白哥家的院门,刚进院子,就听见一个女人一面咳一面笑的声音从白哥卧室的窗户里传出来,就像她的喉管被白哥半松不紧地卡住了似的。这有点出乎他的意料,他没想到这么早就有女人来找白哥。他走进堂屋,看见两个洋瓷缸,一个放在木桌靠外的位置,另一个没动,还放在头天下午他洗净后放在靠墙的位置。他过去,把靠墙那个洋瓷缸的盖子打开,发现里面果然是空的。他把装着饭菜的那个缸子端到自己屋里,放在书桌上,一面摘书包,一面留神听白哥卧室里的动静。那阵笑声如今可疑地消失了,屋里一片沉寂。但那片沉寂并不让人安心,相反,他感到在那无声无息的卧室里,有两股相反的力量正作用在一个点上,就像两个人同时拧一条毛巾,越来越紧,越来越紧,空气因此被压缩被扭曲,而且即将爆炸。果不其然,就在他刚呼出一口气,正准备吸进另一口气的瞬间,卧室里传来白哥一声又像惊诧又像愤怒的尖叫,接着是一连串撕扯和身体撞上木床发出的刺耳声响。有那么几秒钟,他待在他的屋子里,以为白哥的卧室里倒下了有一面墙那么宽的衣橱……
他坐在书桌前,默默地把那缸饭吃完,没有立即去洗缸子,而是放在一旁,打开一本《白门楼》,开始在速写本上照着描一幅吕布被绑在柱子上的画面。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但白哥的卧室门还是闭得不见一丝缝隙,又恢复了之前那种可疑的沉寂。
那天直到他画完整整一幅画,才听见白哥的卧室门吱吱呀呀地打开。门开之前,他已经听见有人拉灭了卧室的灯,加上堂屋里本来就没开灯,所以白哥挡着一个女人,远远地对他说话时,他什么也没看清楚。
缸子里的饭你吃了吧?白哥说,我出去下,可能回来得晚点,你不要反锁门,做完作业你自己先睡。
他嗯了一声,没多话,回转身继续画他的画。
不知为什么,那天晚上他始终有些心神不宁,他先是听见县城城区的方向不断传来轰隆隆的声响,就像有极大型的翻斗车正在卸货;接着他的两个耳根开始发热,就像被人揉搓了好长时间,那种热一直蔓延到整个脸部,甚至渗透到了眼睛里。另外,临睡前,他发现他整个晚上画的画,有四五幅,都和平时不一样;他平时很善于画那种奋蹄怒目的奔马,但那天晚上,所有的马都不像在冲锋,而是在奔逃,从那些马圆睁的双眼里,流露出来的不是奋力突进的神色,而是惊恐……
凌晨两点,他被窗外巨大的雨声惊醒,感到从敞开的窗户外涌进的潮气正在塞满整间房子。他口渴难忍,于是起来,把下午就凉在堂屋木桌上的一杯凉水一口喝干。他看了一眼白哥的卧室,门还开着,说明白哥还没回来。之后他又躺回床上,迷迷糊糊地闭上眼睛,听着雨声,等待再次入睡……
雨声小下去,渐渐又被另一种声音代替。那种声音从他右手的方向传来,也就是说,从水利局宿舍的另一头传来;声音在他半梦半醒的耳朵听来,有点像电影里的海浪,有人在海浪里唱歌,有人在海浪里呻吟,还有人在海浪里怒骂……
声音越来越响。他听见白哥院子两侧的住户开始有了响动,还看见好几条笔直的电筒光在窗户外四处乱晃。他从床上爬起来,有一瞬间,看见窗外被电筒光照亮的一丛碧绿的植物和植物里一束妖冶的花。
模糊的海浪声开始变得具体,他听见有人呜呜地哭,还听见一些硬物碰硬物的声音。所有的声音由远而近,越过白哥住的院子,又往前去了。他明白那是要去县城的方向。
左邻右舍都有人在开门、锁门和奔跑。他不再犹豫,也跳起身来,套上裤子,只穿一件背心就跟了出去。出门之前,他没忘了拿钥匙,也没忘了仔细地锁上院门。
他来到湿漉漉的砂石路上,发现嘈杂的人群已经远在数十米之外。无数根电筒的光从人群里透出来,又被人群挡住,把无数零碎的光斑洒在路面上。
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追赶人群,人群却似乎离他越来越远。终于,人群在前面停下来。他赶过去,靠近了那群散发着浓烈体味的人。他无意间碰到的每个人,似乎都紧绷着肌肉,所有绷紧的肌肉像墙一样板结着,让他根本挤不进人群的中心。
但他突然听见了白哥的声音。我正好路过……一听和师在喊,再一看,和师家围墙上吊着个人影,我就知道怎么回事……上去拉他下来,他还想用蛮,你们看,抓得我这一手一脸的血印子……
鸽舍的小门都打开了,一个细声细气的声音说,我正睡得香,听到一只鸽子咕咕叫,叫得那个急,我就知道有人进来了,要偷鸽子……我家啥也没有,就那对新买的鸽子值点钱……
打死这狗日的。人群里有人喊。于是他又听见了那种硬物碰硬物的声响。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嗅到一股浓烈的腥味从人群中心发散出来,和那些紧绷着的肌肉发散出来的体味混合在一起,在空气中久久地滞留不去,就像鸽哨在田野里久久地滞留不去。
不断有新的人加入人群里,他们和相识的人打招呼。有人在大雨停留的间隙向周围的人发烟,接着他们就全都抽了起来。人群里有个声音怜悯地说,不要再打了,我看快不行了……
雨又稀稀落落地下起来,有人困倦了,大声打哈欠。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发现人群没有刚才那么密集了,他想挤进去,但立即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一辆摩托车从县城方向震耳欲聋地驰来,在离人群几步远的地方猛地刹住。 一个女人炸啦啦的声音由远而近,鲍老大,你咋了?
人群朝四面散开,所有人的嘴巴一瞬间同时闭上,田野里的蛙鸣于是插进来,气泡一样又饱满又空洞。
那个他熟悉的少年的声音这时平静地说了一句,妈,他们把我打坏了。
他悄悄从人群里退出来,像刚才那样深一脚浅一脚往回走。雨还没下透,四周看不到一点光亮,他觉得他的眼睛已经不是近视,而像是完全瞎了。终于来到白哥的小院时,他发现全身透湿,就像是淋着大雨回来的一样。
他躺回自己的木床上,用被子把自己裹起来,拼命想象白哥和那些女人在卧室都会干些什么。他觉得只有去想这个,才不会像在刚才回来的路上那样,筛糠似地发抖。
天快亮时,他睡了过去,再醒过来,已经是上午九点半,正好是补习班下第一节课的时间。但他毫不在乎。他慢吞吞地洗脸、漱口,收拾课本……白哥的卧室还跟头天晚上一样,敞开着,他走进去,从书桌的中间抽屉里拿了一包烟,又从旁边一大堆用了一半的火柴盒里挑一个火花是公鸡的,一起放进书包,这才出门向学校走去。这之前他检查了一下白哥的木床,发现左边的床杠果然裂开了,露出里面淡黄色的木质。
一路上他走得很慢,一面走一面仔细看砂石路面,想发现点什么。但什么都没有。砂石路被头天晚上的大雨冲刷,颜色显得比平时要浅,也要干净得多;有些小粒的晶体夹杂其中,发出微小但耀眼的光亮。空气也被大雨洗刷,清澈透明到不可思议的程度;田野尽头的山峰这时更远了,看上去就像是用某种瓦蓝的颜色直接堆积出来的。他站在田坎上,点燃一支烟,看着远处瓦蓝色的南望山,深深吸一口,直接吞进了喉咙。出乎预料,除了后脑一阵晕眩,居然一点也没有被呛着。
来到学校时,他刚好赶上最后一节课。最后一节课是英语课。英语老师也是张伯伯原来的学生,姓牟,如今是县一中有名的英语老师,听说曾经追求过张伯伯家大女儿,也就是妖妖的大姐,虽然最后没有追到手,但和张伯伯一家很熟,按他曾经在课堂上的公开宣称,他和张伯伯的关系属于“不是父子,胜过父子”那一种。据牟老师事后回忆,那天上课过程中,除了有点神不守舍,没像平时那样躲着画画之外,并没发现他有任何不妥之处。
他每次上课都把本子压在课本底下画画,牟老师说,我们每个老师都知道,其实张老师也知道。开始张老师还叮嘱大家要特别严格要求他,因为他爹是张老师的老朋友嘛。但后来看他实在不想学,也就懒得管了。
据牟老师说,那天下课之后,同学们都在收书包,准备回家吃饭,张治莲,也就是妖妖,和几个同学站在讲台下面,正在问牟老师一个语法问题,他却突然快步走过来,粗野地推开几个同学,一把捧住妖妖的头,旁若无人地在妖妖嘴上吮了一口,放开时,还夸张地发出一声响亮的声音……
三十岁那年,他曾给他的一个老师——对了,就是看过他诗歌的那个大胡子编辑,他们后来成了忘年交——说到当年的过程。我只想马上回家,他说,一秒钟都待不下去了,你想,发生了那样的事情……我又没别的办法,只能出此下策。
大胡子编辑听了之后惊极而笑,说你怎么想得出这种馊主意?你事先没想到后果?你爹那脾气,回来没打你一顿?
怎么可能不打,他说,你知道的,他手掌又厚又宽,见面一句话没说,也不顾人家白哥站在旁边,先就是四五个耳刮子,打得我耳朵嗡嗡响,不是我妈拉着,说怕打憨了,估计还有四五个等着……
我当时坐在课椅上,他说,仔细回忆着当时的情景。我看到妖妖站在那里和牟老师说话,嘴唇又小又红,心里就突然冒出来这个念头。我晓得这样一来,张伯伯怎么也不可能再留我,我爹妈也不可能再好意思让我留在那儿……那是我当时能想到的马上可以回家的唯一办法了。
平时看你文绉绉的,大胡子编辑摇摇头,想不到逼急了也会发疯。
他的计划从某种角度说,几乎算得上完美无缺。亲完妖妖后,他收拾好书包,中饭也没吃,立即返回白哥的院子,坐在他的房间里安静地等着。果不其然,不到一小时,白哥就回来了,两只手背上都包着白纱布,脖子和脸上也东一条西一条地涂着紫药水,看上去就像一个花野猫。
哪有你这样追女生的?白哥一脸又好气又好笑。一点沉不住气,他说,现在好了,这辈子你怕都见不着幺幺了,就算见着,人家也是见一次啐你一次。幸好张老师没儿子,要不怕擂你个半死。
他没接这个话,而是问白哥,昨天晚上那小偷咋了?
死了。白哥说,他们昨天是打得有点过分,刚才听医生说,鼻梁断了,肝也破了。他家人还想闹,说要抬到我们这里停着,不给个说法不埋……那么多人一起打,谁知道是谁,法不责众,咋个给说法?
他用力吞了口唾沫,还想问点什么,白哥却笑起来,说赶快想想怎么给你爹妈交待哦,还管别人的事。张老师已经给你爹打了电话,还让我马上送你回省城,要亲手把你交给你爹。你快收行李吧,我们出去随便吃点东西就去车站……
从县城回省城,要坐三个半小时的班车。因为头天晚上几乎没睡,他晕车了,一路吐了几次,浑身直冒冷汗,衣服都湿透了。但白哥却兴致勃勃,从头至尾都在教他如何追女生。就算你真的急,他说,也不能让人家看出来你急,看出来,你就成了耗子,人家就成了猫……
他想起头天晚上白哥卧室里那阵撕打和衣橱就要垮掉的声响,忍不住问白哥,你的手和脸真的都是昨天那个小偷抓的?
白哥愣了一下,用难以置信的眼神看了他好一会儿,才笑起来。说你奸,你憨得要死,他说,说你憨,你又奸得要死。
他不知道这话什么意思,没吭气,只是侧头盯着白哥,等他回答。
给你说也没关系。白哥说,反正这辈子你也不要想再回这里了……其实是昨天晚上你看到的那个女的抓的……
说到这里,白哥叹口气,我还教你,其实我自己就沉不住气,我一急,人家就不急了,我想把她拖到床上去,她凶得像只刚下崽的猫,你是没看到我这一脸一手……
那你为什么要说是那个小偷抓的?
说你奸,你又憨了。白哥有点好笑。不正好?要不我今天早上出门,咋给别人编?满城都是熟人。也真巧,和师一喊,我正好接上……
那昨天你抓那小偷的时候,他反抗没呢?
白哥默了一会儿,这才勉强地开了口。说实话,那小崽老实,我把他从墙上拽下来,用膝盖顶着,按在地上,再等和师他们赶来,从头到尾,他真就一点没动……
他好一会儿没说话,白哥也没说。车子在路边一个公共厕所停下来时,他对白哥说,还不止,现在和师也不会再生你的气了,他不知多感激你呢。
白哥挑挑眉毛,眼睛朝上方翻了一下。对呢,他说,我之前咋没想到这个……你看,你现在又奸了。
回家的当天晚上,他做了个梦,梦见自己是和师新买的那对李种中的一只,但不知道是雄的那只,还是雌的那只,正匍匐在夜深人静的鸽舍里,面对鸽舍的小门,听着外面的雨声;接下来一个画面,是鸽舍的小门慢慢开了,露出外面那个少年黝黑的脸、肥厚的嘴唇,还有嘴唇上面那些硬扎扎、黑油油的胡茬……
他既然已经知道整个事情的过程和最后的结果,当然就要提前告诉少年。他想大喊,让少年快跑。
再过几分钟,他想说,你就会被他们抓住,还会被打死……
但他是一只鸽子,无法说出人的话,他最后只听见自己发出一阵急促的、鸽子的咕咕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