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林先
公元前89 年是一个很有意思的年头。在遥远的欧洲,一部法律在罗马广场向市民宣布,授予所有居住在意大利或在六十天内向裁判官表示接受此等授予的人罗马市民权,与此对等,市民要履行他们在军事、市政管理等方面的义务。这个法律后来被称为《普劳提亚和帕皮利亚法》,只是公元前451 年《十二铜表法》颁布以来罗马卷帙浩繁的法令中并不特别重要的一种。在人口流动频繁、外来人员大量拥入的时期,这一法令至少一举两得,既壮大了市民群体,增加兵役提供基数,又将外来人口相对精英的部分置于共和国的完全权利和义务之下。在整个公元前一世纪,罗马人的争霸套路与合纵连横时期的秦国异曲同工,联合一些国家打击另外一些国家,直到自己成为霸主。尽管市民太多容易物议汹汹,但国家的光荣需要动员更多的征战者。
托勒密十二世统治下的埃及似乎没有什么大事件发生。与秦王朝占领一个地区立即设置郡县占据政治空间不同的是,四处征战的罗马人征服一个地区、摧毁一个权力机构之后,常常带着自己的战利品扬长而去,留下的空间随后又被当地人或者另外的外来者填充。所以,在非洲北海岸,强大的罗马人并没有留下据点,对埃及暂时还没有威胁。变故出现在四十年后。从公元前44 年到公元前27 年,罗马人完成了对埃及的征服,并将其作为帝国领土的一部分。西亚半岛上塞琉古的子孙们经历了塞琉古三世自称“大帝”和塞琉古四世征服埃及的光荣之后,正在走向衰落,直到公元前64 年被罗马和贵霜帝国瓜分。
中西亚地区最强大的统治者仍然是安息帝国,领土已经扩张到阿姆河流域和南亚次大陆;此时即位刚刚一年的戈塔尔泽斯一世,将自己的都城确定在泰西封,这是当时世界上最美的城市之一,现存于巴格达东南、底格里斯河附近的残垣断壁仍然显现出它的宏大与细腻。也正是这个民风彪悍的国家,在三十多年后的公元前53 年,他们的名将苏莱那与不可一世的“罗马三巨头”之一、以打败斯巴达克斯而取得无上光荣的克拉苏,在幼发拉底河东边的古城卡莱对决,克拉苏和他的五万军队灰飞烟灭。征服巴克特里亚的大月氏贵霜部落离东边的汉王朝越来越远,他们成为中亚霸主还要再等两百年。四分五裂的印度大陆在征战之中迎来新的一百年,早已不是主流的佛教信徒开始向北向西寻找信仰传播空间,他们肯定在那时已经到了大汉王朝的百姓中间。在西太平洋的海岛上,日本正在进入新石器时代,即漫长的“绳纹时代”后期。
公元前89 年,大汉王朝的皇帝刘彻处在煎熬之中。两年前的“巫蛊之祸”不仅让他失去了包括太子刘据在内的大批亲人,还失去了一批贤臣良将,就连贰师将军李广利也因此投降匈奴。斑斑血迹还未干透,丧子失亲的悲痛才刚刚开始。投降匈奴的李广利在这一年被匈奴当做牲口用于祭祀。承露盘上的甘露并未保护皇帝的健康,江湖术士的长生不老药纯属扯淡,求神拜仙也不见得有什么效果。从这一年的正月开始,皇帝先后巡游山东东莱、泰山。三月封禅泰山之后,刘彻终于听从田千秋建议,把从未有过任何神迹的江湖术士全部赶走——“天下岂有仙人,尽妖妄耳”。六月,皇帝回到甘泉宫,桑弘羊建议,派遣屯田卒到轮台垦殖。此时,皇帝突然发现,这是一个错误,“是扰劳天下,非所以优民也”,以前也是自己错了。于是,他下发了现存在最早的罪己诏,声称从此“禁苛暴,止擅赋,力本农”,至于军事,“以补缺,毋乏武备而已”。牢牢握住绝对权力的皇帝在孤独和衰老之中放下了征战雄心,开始正视死亡来临之前需要面对的一切。我们现在知道,他还有两年时间。
汉族政权与少数民族的征战由来已久。商周有四夷,东夷、西戎、南蛮、北狄,如同汉族要扩张征服一样,这些同样创造了灿烂文明的民族也常常对汉族发动征服和掠夺战争。从商周到西汉初年,尽管汉族人口、军事力量和物力均强于少数民族,但是战争互有胜负,汉族政权从未取得压倒性的征服优势。两千年来,对少数民族的征战也成为汉族政权发展的线索之一,对少数民族的融合,也成为汉族发展壮大的原因之一。一些汉族政权因为少数民族的帮助而兴起,比如周从一个偏远方国发展成取代商朝的王朝,秦国从一个小小附庸发展成统一六国的帝国。一些汉族政权也因为少数民族的介入而处于危险境地,比如商纣王因为多线的少数民族战争而灭国;周厉王因为同东夷、淮夷的战争而强化集权,最终被国人抛弃;周幽王则直接死于与西戎入侵。秦汉时期,汉族政权与匈奴的战争持续了两百余年,直到匈奴衰落之后,迁徙到汉族政权的军队无力企及的地方。
商周时期,中原以北以西至少有上百个少数民族部落。《史记·匈奴列传》说:“匈奴,其先祖夏后氏之苗裔也,曰淳维。”这个淳维又写作“熏育”,是夏桀姒癸的庶子,据说在成汤代夏以后向西北迁徙,与山戎、猃狁等民族共同生活,这些民族在春秋战国时期不断融合,统称“夷狄”,秦帝国时期称“匈奴”。“匈奴”是什么意思,我没有找到令人信服的解读资料,按照王国维《鬼方昆夷猃狁考》的说法,是多个民族的发音转化而成。公元前209 年,秦二世刚刚即位的时候,一个叫冒顿的匈奴王子杀死他的父亲自立为王,建立了首领称为“单于”的军事集权政权,灭掉东胡,向西征服楼兰、乌孙、呼揭等二十余国,控制了西域大部分地区;向北征服浑窳、屈射、丁零、鬲昆、薪犁等国,向南兼并楼烦及白羊河南王辖地。全盛时期,匈奴政权据有南起阴山、北抵贝加尔湖、东达辽河、西逾葱岭的广大地区,“将诸引弓之民并为一家”,号称拥有军队三十余万。
秦汉时期的谋臣们认为对于匈奴最好采取防守态势,不宜进攻。原因在于,匈奴没有城池要塞,在广阔的原野上轻松迁徙,进攻匈奴,打了胜仗,无非是“杀敌三千自损八百”的消耗战,没有土地、人民等核心战利品作为战争的补充。所以,秦始皇采取的办法是驱赶出境,修城墙固守。公元前200年,韩王信叛变,与匈奴联军攻下太原郡。刘邦亲征,经过多年战争的汉军取得决定性胜利,收复韩王信封地。由于轻敌冒进,刘邦带领的小股骑兵被匈奴围困在平城白登山一带,七天才解围,与援军会合。刘邦这次亲征尽管还是以胜利告终,但他意识到,对于匈奴,采取战争的方式解决问题,并不划算,也不恰当。于是采取和亲的办法稳住匈奴,国内则转向休生养息。匈奴到底有多强大?我们已经无法准确评估。但是从匈奴与汉军交战的记载来看,汉军从未真正落下风。比如,汉文帝三年、十四年,两次大战,匈奴与汉军主力作战,几乎都是一触即溃。即使到了西汉末年,匈奴军队也不是汉军的对手。曾率军攻杀郅支单于、上书说“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的名臣陈汤这样评价:“夫胡兵五而当汉兵一,何者?兵刃朴钝,弓弩不利。今闻颇得汉巧,然犹三而当一。”简单地说,装备、技术和战斗力完全不在一个层面。
为什么要采取和亲政策?尤其是刘邦死后,冒顿单于给吕后写了一封信说:“陛下孤立,孤愤独居,两主不乐,无以自娱,愿以所有,易其所无。”居然提出让死了丈夫的皇后跟他凑合过日子。在这种侮辱性的要求面前,吕后只是婉拒,理由是自己已经年老色衰。当时,大汉王朝最大的敌人并不是匈奴人,而是瓜分胜利果实的诸侯王。跟随刘邦打下江山的功臣、刘氏宗亲在国内拥有多达十七个封国,其地位、实力高于朝廷直管的四十六个郡。封国拥有独立的军队、管理机构、官员队伍和征税、铸币等权限,实际上就是国中之国。一个封国代表一股政治势力,或几个封国代表同一政治势力,相当于强大的“政治寡头”,时刻威胁皇权。刘邦时期就有封国叛乱。强大的军队更多用来保卫皇权和新朝廷的安全、新帝国的稳定。汉景帝初期的“七国之乱”,是皇权与封国矛盾走向极端的结果。这个矛盾直到汉武帝时期,才得到了有效解决。
也正是在皇权不再受到强力挑战的时候,汉武帝开始谋划向北向西的战争。历史学家黄仁宇在《大历史不会萎缩》一书中写道:“在中国地图上可以画出一条十五英寸等降雨线……凡线之以南以东,平均每年至少有十五英寸之雨量,可堪耕作,线之以北以西,则低于此最少的雨量。这等降雨线也是胡汉之分划和少数民族及多数民族几千年长期交兵之处,而尤以气候干旱和人口过剩时为然。”他以十五英寸(381 毫米)等降雨线划分出游牧民族和农耕民族的界线;这条线越往北,冬季牧场面积越小,则游牧民族国力相对中原越弱,越往南则国力相对越强。这条等降雨线与长城基本重合。游牧民族常常越过这条线掠夺农耕区域的粮食、财产和人口。在文、景时期的拉锯战中,匈奴并未占到任何优势。他们一度将目光放到西部,与帕米尔高原以东以南的少数民族争霸。到汉武帝时期,匈奴相对稳定,且其实际控制区域长期保持在长城之外,难以对更加强盛的大汉帝国造成威胁。
有人提出过一个问题:为什么汉武帝要举倾国之力打击并非帝国威胁的匈奴人?为什么要夸大匈奴的战斗力和影响力?我们只能通过史书的只言片语去推测汉武帝的动因。在刘彻之前,汉景帝刘启册立的太子是宠妃栗姬所生的庶长子刘荣。据说刘启的姐姐馆陶公主想把自己的女儿嫁给刘荣,栗姬却因为馆陶公主常常送美人给刘启而心生芥蒂,拒绝了这门亲事。馆陶公主与汉景帝刘启非常亲密,所以在后宫搬弄是非的话语权极大。她将女儿阿娇嫁给刘彻,扶持刘彻的母亲王娡取得皇帝的宠幸。栗姬年老色衰却又悍妒有加,在没有子嗣的薄皇后被废黜之后,因为争当皇后甚至对皇帝出言不逊,而刘荣少不更事,皇帝立他为太子本就是顺势而为,谈不上特别看重。据说馆陶公主又指使大臣上表,要求按照母子对等的原则册立其为皇后,这份奏章成了最后一根稻草。刘启最终将太子刘荣改封为临江闵王,将聪明博学的胶东王刘彻册立为太子。可以说,刘彻能够成为储君,已经经历过一场腥风血雨。公元前140 年即位的时候,他只有十六岁。尽管“寡恩好杀”的汉景帝刘启已经迫使刘荣自杀,强力有为的梁王刘武病死,权倾朝野的将军周亚夫死在狱中,但是一个十六岁的年轻人,要稳住自己的帝位,仍然是一个大问题。我想,要解决这个问题,进攻匈奴无疑是一个很好的突破口。
首先,进攻匈奴,肯定是一件政治正确的事情。汉高祖、汉文帝、汉景帝三代皇帝执行的和亲政策,在人们看来只不过是无奈之举。而冒顿单于调戏吕后的耻辱,以及皇室女性远嫁出塞的悲哀,往往被人们放大,成为让国人悲愤不已的事情。而且,一些朝臣为取得进身之阶,也将以战争洗刷耻辱作为说辞。其次,进攻匈奴,是一项让大汉扬名立威的大功业。前四代皇帝都以和亲的方式保边境安宁,但是效果并不好。匈奴反复无常,且胃口越来越大,对汉王朝的威胁有增无减。如果能够征服匈奴,彻底解决边患,显然是前所未有的功业,自然足以增加皇帝专制的合理性。再次,在当时,进攻匈奴已经成为可能。经过几代皇帝休养生息,人口已经从汉朝初年的一千三百万左右增加到四千万以上,财力也比较雄厚;特别是汉文帝时期开始实施“复马令”,国内已经储备了足够的优质战马。所以,不论从哪个角度看,攻打匈奴不但必要,而且可行。但是汉武帝并没有轻举妄动,而是试图联络盟国。他从投降过来的匈奴人口中获悉,大月氏与匈奴有灭国之仇,匈奴甚至把大月氏王的头颅做成饮酒器皿。于是,下诏招募使者出使大月氏,联络其夹击匈奴。张骞从此登上历史舞台。
公元前139 年,十七岁的刘彻和二十五岁的张骞在长安相见。《史记》和《汉书》都没有写两人见面的场景。这一年,张骞以使者身份,带着一百多人的使团向西进发。我不知道汉武帝当时对联合大月氏抱有多大希望,但我们可以确定,大汉帝国的精英人士对世界的了解,应该没有超出《山海经》的范围。模糊、充满传奇的大荒西经,反复描述诸神降临、有人不死、西王母山万物尽有。特别是有一座“灵山”,“巫咸、巫即、巫盼、巫彭、巫姑、巫真、巫礼、巫抵、巫谢、巫罗”十名巫师从这里上天入地,且“百药爰在”。长生、富有对历代皇帝的诱惑力超乎寻常,我不知道汉武帝后来执意灭掉匈奴向西扩张,有没有求神求不死药的考虑。但是,十六七岁的皇帝,应该还是对联络敌人的敌人进攻敌人抱有真实愿望。
并不熟悉西域、仅靠一身血气行事的张骞在一名匈奴向导的带领下一路向西,试图越过匈奴控制区。一百多人的汉人团队没有逃过匈奴人的眼睛。他们扣留使团,迫使张骞投降。西汉的律令和秦律极为相似,以官员身份为皇家办事,实际上是把整个家族绑上了忠于皇室的战车。投降敌人,就意味着抛弃整个家族的生命。比如,几十年后李陵投降匈奴,受到的惩罚是“夷三族”。所以,张骞不能投降。幸好他“为人强力,宽大信人”,“蛮夷爱之”,甚至给他娶妻。十年之后的公元前129 年,他逃出匈奴,向西继续走,去完成自己的使命。一直到公元前126 年,张骞和他的随从堂邑父才回到长安。按照司马迁和班固的描述,他到了大月氏,但是大月氏已经西迁到咸海一带,无意找匈奴复仇了。司马迁写了一句很有意思的话:“骞从月氏至大夏,竟不能得月氏要领。”
但是,张骞的“凿空之旅”,无疑具有决定性意义。他实地考察了西域各国和中亚的大宛、康居、大月氏和大夏诸国,而且从这些地方初步了解到乌孙(巴尔喀什湖以南和伊犁河流域)、奄蔡(里海、咸海以北)、安息(即波斯,今伊朗)、条支(又称大食,今伊拉克一带)、身毒(又名天竺,即印度)等国的情况。从人类分布的位置来衡量,这里是世界中心地带。两千多年后,有学者仍然以此为中心讨论世界的问题。回到长安,张骞将自己了解到的帕米尔高原以东以西、中亚、西亚以至安息、印度诸国的位置、特产、人口、城市、兵力等,以及西南夷的一些情况,都作了详细报告。《史记·大宛列传》做了全面精彩的描述。应该说,张骞既完成了自己作为使者的使命,又出色地完成了一个间谍的使命。
事实证明,汉武帝并没有将取得大月氏的支持当成进攻匈奴的必要条件。六年后,二十三岁的皇帝就开始谋划进攻匈奴的事情。这一年发生过一件很蹊跷的事情:一个叫李少君的人向皇帝献上祭祀灶神以长生的方术。他声称:“祠灶则致物,致物而丹砂可化为黄金,黄金成以为饮食器则益寿,益寿而海中蓬莱仙者可见,见之以封禅则不死,黄帝是也。臣尝游海上,见安期生,食巨枣,大如瓜。安期生仙者,通蓬莱中,合则见人,不合则隐。”年轻的皇帝听说可以长生,就“亲祠灶,而遣方士入海求蓬莱安期生之属,而事化丹砂诸药齐为黄金矣”。我总觉得皇帝要进攻匈奴,与追求长生之药这件事不无关系。当然,皇太后的牵制、宰相田蚡的骄横,更是皇帝急于建功立业的重要原因。在御前会议上,大臣对进攻匈奴的意见分成对立的两派,一派认为很危险且不划算,一派认为极为必要。一个叫王恢的将军出了一个看似两全的主意,让人诈降匈奴,以帮助攻占边境重镇马邑为诱饵,诱使匈奴王进攻马邑,汉军埋伏重兵,一举消灭匈奴。六月,这个漏洞百出的战术得到实施。警觉的匈奴单于并未上当,而和亲政策建立的和平从此崩溃。这个事件对于皇帝而言,唯一的好处在于,他得到了一次树立威信的机会。王恢被关进监狱等待处决,就是皇太后出来说情都没有得到赦免,只好绝望自杀。
从这一年开始,皇帝加紧战备。他任命了韩安国、李广等一批将领,后来又任用卫青、霍去病。公元前129 年,在汉武帝即位十一年之后,开始对匈奴征战。第一阶段,汉军依靠边境据点进行短距离袭击,消灭有生力量。元朔年间,见于记载的战争有四次,如元朔元年(前128 年),“秋,匈奴人辽西,杀太守;人渔阳、雁门,败都尉,杀略三千余人。遣将军卫青出雁门,将军李息出代,获首虏数千级”;元朔二年(前127 年),“匈奴人上谷、渔阳、杀略吏民千余人。遣将军卫青、李息出云中,至高阙,遂西至符离,获首虏数千级。收河南地,置朔方、五原郡”;元朔五年(前124 年),“大将军卫青将六将军兵十余万人出朔方、高阙,获首虏万五千级”;元朔六年(前123 年),“大将军卫青将六将军兵十余万骑出定襄,斩首三千余级”。第二阶段,汉军抱着彻底消灭匈奴的目标,开始大规模长途奔袭。元朔六年(前123 年),“卫青复将六将军绝幕,大克获;元狩二年(前121 年),“将军去病、公孙敖出北地二千余里,过居延,斩首虏三万余级”;元狩四年(前119 年),“大将军卫青将四将军出定襄,将军去病出代,各将五万骑。步兵踵军后数十万人。青至漠北围单于,斩首万九千级,至阗颜山乃还。去病与左贤王战,斩获首虏七万余级,封狼居胥山乃还”。十年征战至此,汉军已经追击到贝加尔湖一带地区,匈奴从此失去了和汉军正面作战的能力。
对于张骞而言,这场全面胜利的战争的一个环节,成为了他的灾难。一次军事行动中,他没有按照约定的时间到达指定的作战位置,按照汉律应当斩首,好在从轻处罚,贬为庶人。就在汉军取得决战胜利的公元前119 年,已经失去博望侯爵位的张骞再次被启用为中郎将,出使西域。这次“将三百人,马各二匹,牛羊以万数,赍金币帛直数千巨万”。因为“多持节副使”,只要行程方便,张骞就分派他们到其他国家。张骞及其部属按照计划到达乌孙、大宛、康居、月氏等西域诸国。其中乌孙国王昆莫后来派使者到长安,请求做大汉王朝的女婿。公元前105 年,汉武帝把江都王刘建的女儿刘细君嫁给昆莫。也是这一年,汉武帝的使者沿着张骞的足迹到达强大的安息帝国,据说安息国王以两千人的仪仗队迎接他们。后来的学者将这一次成功出使作为丝绸之路正式连通的标志性事件。这一年,张骞已经去世九年。
公元前104 年和公元前102 年,贰师将军李广利两次西征大宛,尽管并无斩获,但西域各国王公贵族纷纷派遣子侄跟随汉军回到中原,为汉武帝呈上贡品,一些人留在汉朝作为人质,表示对汉武帝的效忠。至此,大汉帝国用外交手段和贸易来扩张汉王朝在中亚影响力的策略取得初步成功。丝绸之路商业日渐繁盛,汉武帝对西域的军事保护也成为必要。在接近汉朝边境的区域,除了军队屯垦以便自给自足,他还不断移民屯垦,将殖民区域扩展到河西走廊以北以西的区域。对于远离汉朝边境的地方,如楼兰、渠犁(今新疆塔里木河北)和轮台(今新疆库车县东)等地,设置校尉,驻兵屯垦。汉武帝去世二十七年后,公元前60 年,汉宣帝设置西域都护府,将整个西域置于大汉帝国管理之下。
除了向西域扩张和殖民,汉武帝还再次开发西南夷。中国西南部,包括四川西南,青海南部、西藏东部,云南和贵州等地,聚居众多的少数民族,统称为“西南夷”。秦时曾置巴、蜀、汉中三郡。汉武帝初年,曾先后遣唐蒙、司马相如开发西南夷,置犍为郡(今四川宜宾),并使邛都(今西昌一带)、榨(今汉源一带)、冉琥(今茂县)诸部内附。后因全力对付匈奴,停止了对西南的经营,西南各少数民族同中原王朝处于隔绝状态。张骞第一次出使西域回汉后,向汉武帝报告,在中国的西南方有一个身毒国存在,离邛都并不算太遥远。张骞向汉武帝建议说,可以遣使南下,从蜀往西南行,另辟一条直通身毒和中亚诸国的路线,以避开通过羌人和匈奴地区的风险。汉武帝采纳了张骞的建议,命张骞去犍为郡“复事西南夷”。公元前122 年,张骞派出四支探索队伍,分别从四川成都和宜宾出发,向青海南部、西藏东部和云南境内前进,最后的目的地都是身毒。四路使者分别到达四川西南、云南大理、贵州西部等区域。传说汉使者会见滇王和夜郎侯的时候,他们提出了同样的问题:“汉朝同我们比较,是哪一国大呢?”后来,一代一代商人沿着拓荒者的足迹,开拓出穿越川滇两省,连接缅甸、印度,通往东南亚、西亚以及欧洲各国的古老通道,这就是南丝绸之路。公元前111 年,在张骞去世三年后,汉王朝正式设置西南五郡:胖柯、越侥、沈黎、汶山、武都;公元前109 年又设置益州、交趾郡,完成了对西南地区的开拓。
在对西南地区进行开拓的同时,公元前112 年派兵南下。伏波将军路博德、楼船将军杨仆一路南下,灭掉南越政权,以其地置南海、郁林、苍梧、合浦、交趾、九真、日南、象八郡,次年又跨海于海南岛上置珠崖、儋耳二郡,十郡包括今两广地区和越南北部,中国疆土最南端超过今天越南胡志明市。在东南方,公元前110 年,灭掉闽越,福建、浙江等地并入汉朝版图。在东北方,公元前108 年、公元前107 年,他派楼船将军杨仆、左将军荀彘带兵灭卫氏朝鲜,设置乐浪、玄菟、临屯、真番四郡。
从公元前139 年到公元前107 年,三十二年间,汉武帝的征战过程既是汉族政权从巩固到扩张的过程,也是以军事手段作后盾向四方扩展殖民的过程。尽管汉族政权难以实现对西域、西南夷以及南越的集权式管辖,但是帝国影响力足以使其自愿进入管理范围,西汉版图正式形成。更重要的是,大汉帝国的使者越过帕米尔高原,让罗马帝国与大汉帝国互相知晓,“丝绸之路”从此时开通,绵延两千余年。事实上,穿行在亚欧大地上的行者足迹和由此而来的文明步履,永远比战争更有力量。
写下这个标题的时候,我突然想到一个问题:强盛如汉武帝时期的西汉,老百姓是否富裕过?我很遗憾地发现,那应该是不太可能的事情。西汉初年,文景之治带来帝国盛世,据说仓库里的粮食都发霉了,国库里的钱因为穿钱的绳子腐朽了而堆满一地。但那是国家,老百姓如何呢?据说老百姓缴纳田赋是在十五税一和三十税一之间徘徊,有时甚至免掉税赋。我相信这是可能的。但是老百姓承担的税赋还要算赋、口赋,即大人和小孩的人头税。除此之外,还要承担兵役和徭役,兵役和徭役按照一家人的人口数来计算时间和人数。实际上,即使是在这个盛世,也最多达到孟子两百年前说的那样:“乐岁终身饱,凶年免于死亡。”在孟子心目中,富裕反而是坏事,因为富裕容易让人沉迷与享乐,失去追求的锐气,所以“生于忧患,死于安乐”。换个角度看,战争动员,对贫困的老百姓总要比对富足的人有效得多。
而且,汉武帝发动对匈奴战争的底气,是足够的财力和人口总量,而不是老百姓个体的富裕与否。但这一场庞大的战争,一开始就意味着巨大的消耗。从公元前129 年到公元前119 年,十年战争,尽管战功赫赫,但是除了杀人、占地和招降一些人口以外,汉王朝并没有从战争中获取足以弥补战争支出的收获,以战养战没有成为现实。同时,汉武帝还大兴土木,在长安及周边新建十多座宫室,并在全国各地建有众多行宫。就像司马相如《上林赋》描述的那样,一座皇家游猎的上林苑就把终南山和原来皇家林苑之间的全部土地划进去,周长400 余里,有离宫70 多座。征伐和宫室建设,钱从哪里来?当然来自于老百姓。最能够从老百姓口袋里掏钱的,是和汉武帝从小一起长大的官员:桑弘羊。这是造就汉武帝辉煌事业最关键的人物之一。
桑弘羊是个什么样的人,如今看来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创设了国家专营制度。在汉武帝死后第七个年头,公元前81 年,汉昭帝的朝堂上,以担任过大司农、搜粟都尉等一系列农业和财政一把手,现任御史大夫的桑弘羊为一方,以霍光、杜延年和全国举荐的精英人士为一方,进行了一场几乎影响中国两千年的辩论:盐铁论。霍光一方认为,盐铁和酒类专卖,国家垄断一切,不但与民争利,更在意识形态上违背了古代圣贤“贵德而贱利,重义而轻财”的信条,败坏了古代淳朴的社会风尚,引诱人民走“背义而趋利”的道路;官营工商业“非治国之本务”,主张“进本退末,广利农业”,官府经营工商业则是“与商贾争市利”。对此,他们提出要废除各种专营制度,且“外不障海泽以便民用,内不禁刀币以通民施”。
桑弘羊说,你们说的各种问题,都是存在的,不容否认,但是,如果不实施这些政策,国家财政收入哪里来?如果外敌入侵,我们拿什么保国安民?如果发生地震水灾旱灾,我们拿什么赈济灾民?反过来,实施这些政策,既可以增加国家财政收入,“以佐助边费”,又可以“排富商大贾”,抑制他们兼并掠夺,有利于“使民务本,不营于末”,还可以“离朋党,禁淫侈,绝并兼之路”,解决地方豪强做大的问题。桑弘羊提出的问题被称为“桑弘羊之问”。两千多年,中国经济似乎都在这个问题中徘徊,要么中央集权政府加强对国家经济的控制,要么有所放开。王安石变法,加强国家政权对经济的控制,还抢了高利贷者的饭碗。张居正“一条鞭法”,以田亩为税基,把复杂的地方税制简单化,客观上勒住了土地兼并者的脖子,放了许多人一条生路。
两千多年后,美国学者费正清在《美国与中国》一书中提出了另外一个问题:“中国商人阶级为什么不能摆脱对官场的依赖,而建立一支工业的或经营企业的独立力量?”这个问题被一些学者称为“费正清之问”。费正清的结论是:“中国的传统不是制造一个更好的捕鼠机,而是从官方取得捕鼠的特权。”对比之下,桑弘羊从中央集权政府层面解读了国有垄断经济的重要性,并认为这是实现国家强大、确保中央威权和行为能力的根本路径;费正清从对面看过来,在民间资本无法摆脱对权力依赖的背后,是权力对经济的有效垄断。后来,吴晓波在《历代经济变革得失》中,基于对中央、地方政府、有产阶级、无产阶级利益关系和相关制度分析,认为中国最近三十多年的经济大崛起是两千年经济变革史的一次合理性演进,与维持千年统一的中央集权制度有密不可分的重大关系。
再回到“桑弘羊之问”的公元前81 年,当盐铁、酒类专卖政策实施二十余年的时候,外敌入侵的理由似乎已经难以再让人们信服,老百姓的生活也非常困苦,财政之类的问题似乎也不如思想控制和意识形态重要,势单力孤的桑弘羊此前已经丢掉了对抗霍光和“天下贤良”的政治砝码,于是在政治正确、意识形态正确、最高权力认可的情况下,毫无悬念地废除了全国的酒类专卖和关内铁官,国家经济再次回归到汉初的“重农时代”。
现在需要把时间倒回到公元前119 年。这一年,骠骑将军霍去病彻底打败匈奴,“封狼居胥”。倒霉的张骞恢复中郎将的身份,再次出使西域。这一年,汉武帝发行两种大额货币。一种叫皮币,据说用宫苑中的白鹿皮制成,在一块一尺见方的白鹿皮四周绣上彩色丝边做成钱币,每张币值四十万。一种叫“白金三品”,用银锡合金制币,圆形而有龙纹的称龙币,重八两,值三千;形而有马纹的称马币,重六两,值五百;币形像龟的称龟币,重四两,值三百。这几件事情看似毫无关联,实际上密切相关:汉武帝还需要扩张和殖民,政府的钱袋子需要补充。
关于钱袋子的危机,早在汉武帝当上皇帝的第二个十年就出现了。汉兴七十年的财政积蓄,几乎已经被战争、宫室、封禅之类的“大业”消耗殆尽。据说财政的实际情况,已经到了“赋税既竭,犹不足以奉战士”的境地。增加财政收入,对于朝廷而言,花样很多,但是实际上就一条路:向老百姓伸手。不过,这时候,仅仅增加老百姓的赋税,势必造成百姓更为困顿和兵员缺失。于是,允许犯罪的人给钱赎罪。后来一看,收入杯水车薪。不得已,卖官,鼓励有钱人把家产交给朝廷、资助战事,朝廷即授“武功爵”,还树了一个将自己家产一半交给朝廷的典型人物卜式。这个人后来昏头昏脑地当了半辈子官。但更多的大户人家还是认为发财重要,买官对他们没有吸引力,这个政策也没有解决大问题。当然,发行大额钱币的办法也只是一种打秋风的办法而已。这时,有人提出了国家专卖。最早提出这个办法的据说是小时候审判过老鼠的酷吏张汤,后来是一个叫郑当时的人。汉武帝最初让一个叫东郭咸阳的盐商和一个叫孔仅的冶铁商去落实盐铁专卖,贼喊捉贼,自然难以成事。
作为汉武帝的玩伴和十三岁即以心算闻名的人,桑弘羊被重用正当其时。向老百姓伸手,取决于两个条件,一是算好账,取得适当,且让人信服;二是找好名目,老百姓不给不行。算好账当然是桑弘羊的长处。在主管财政以前,桑弘羊当了五年大农丞,相当于财政部副部长,就干了几件解燃眉之急的事情。第一件事情,就是向商人征财产税。商人申报财产,按照财产比例收税,称为算缗。但是,很多商人并不想交税,千方百计隐瞒财产,官府就鼓励举报隐瞒的资产,举报之后强行收取的财产,称为告缗。算缗告缗最初也是张汤的主意,桑弘羊将其真正落实下来。这是一个立竿见影的政策,告缗从公元前114 年实施,到公元前111 年结束,按照《汉书》的说法,政府得到以数亿计的财物,成千上万的奴婢,没收的田地大县数千顷、小县百余顷,还有很多房屋。很多商家因此破产,国库却因而充实。第二件事情,是“假民公田”,就是将官府手中掌握的田,以及算缗告缗实施过程中被没收的田,租给没有田地的老百姓。这个办法一举两得,官府成了实际的高利贷者,取得了良好收益;流浪的老百姓重新回到田间,不至于造反生乱。第三件事情是移民屯垦,将屯垦范围从汉文帝时期的靠近边关的地方前移到河西四郡,军民一体,人口最多的时候达六十万人以上,不但就地解决军粮补给,而且还承担了戍边的任务。第四件事情是统一币制,由朝廷统一铸造钱币,全国唯一通行的钱币为五铢钱,在中国历史上第一次将铸币权收归中央政府,规范流通和市场,打开了中央财政的稳定源流。
桑弘羊初露头角即取得巨大成功。接下来,他要干的是全面整顿国家财政的事情。要让朝廷在经济上完全控制整个国家,财政机构和体系尤其重要。于是,他对财政机构进行了改组,在大农令之下,设置大农部丞数十人,由大农部丞负责监管和指导各个郡国的财经事务,建立起从中央到地方的财经管理系统;公元前104 年,大农令改称大司农后,又进一步扩大了组织机构,其属官增加了太仓、均输、平准、都内、籍田五令丞和斡官、铁市两长丞,这些机构就是中央直管的专业机构,一管到底。同时,将隶属于郡国的诸仓(主管仓库)、农监(主管农桑)、都水(主管水利)等六十五官长丞,都划归大司农直接管辖,将全国的财经管理权牢牢抓在中央政府手中。
在中国财政史上,因事务设置机构和因机构产生事务总是相辅相成。桑弘羊建立的机构体系,既是执行他即将实施政策的需要,又因此生出诸多事情来。即将实施的政策是政府专营制度。先是盐铁专营,在全国二十七个郡国设置盐官三十六处,在四十个郡国设置铁官四十八处。后来,觉得酒是个好财源,又实行酒类专营。有人分析说,那个时候,盐铁等专卖品实现规模化、专业化生产,有无可比拟的优势;也有人认为,这是对老百姓的盘剥手段,贪婪凶残。我不想讨论这个问题。站在皇帝的角度看,他已经有充裕而稳定的财源,天下稳定,就足够了。如果说国家专营是对资源和市场的硬控制,“均输”和“平准”则是对市场的软干预。均输,就是凡郡国应向朝廷贡纳的物品,均按照当地市价,折合成当地土特产品,上交给均输官,均输官将这些产品运到其他地区高价销售。全国各地设置均输官,实际上是统管了全国的物资转运和贸易。平准,就是由平准官在物价低的时候购入产品,价高时抛售,既赚取利润,又平抑物价。通过这两项措施,国家就当了掌握公权的强势投机商。
在汉武帝开创的帝国盛世之下,老百姓是如何以自己的血汗支撑整个国家的,在桑弘羊的政策中一目了然。强势的中央集权支撑了对外战争,而对外战争又成为中央集权的理由,强大的军队成为政权的最有力支柱。极为有限的生产条件下,权力与财富高度统一,皇帝的钱袋子越鼓,老百姓的血汗越枯。这是一个从商鞅变法到秦统一六国延伸下来的帝国悖论,即国强民必弱、国富民必穷。毫无疑问,也正是有这样的财政体系做支撑,一个大一统帝国才真正走向成熟,“大一统”才成为后世传统。我想起,一百年后,一个叫梁鸿的人经过洛阳的时候,写了一首歌:“陟彼北邙兮,噫!顾览帝京兮,噫!宫室崔嵬兮,噫!人之劬劳兮,噫!辽辽未央兮,噫!”读书人的一声叹息,瞬间淹没在帝国尘埃里。
就在汉武帝听取王恢的主意诱使匈奴进攻马邑那一年,公元前134 年,汉武帝昭告天下,敦请各地贤良方正之士到长安献计对策。这似乎是很多开明皇帝的传统做法,在改革势在必行的时候,召集天下有代表性的读书人开御前会议,寻求对策。这一次御前会议,是汉武帝跃跃欲试向匈奴进兵之前,距离上一次自作主张被窦太后打压已经六年。汉武帝要有所作为,必须具备两个条件:一是绝对权威和以此为核心的国家秩序;二是一统天下的正当性。作为皇帝,汉武帝的个人权威显然受到了窦太后的约束。六年前,丞相卫绾出了个馊主意,说所举贤良之中,凡是不治儒术而治申、商、韩非、苏秦、张仪之言的人,都会“乱国政”,要罢黜才好,汉武帝几乎立即就同意了。而太尉窦婴、丞相田蚡荐举儒生王臧为郎中令、赵绾为御史大夫,鼓动武帝实行政治改革,甚至建议自己做了即可,不必奏告窦太后。作为汉武帝的祖母,窦太后在当时具有至高无上的权威,且酷爱黄老之术,既不允许自己的孙子尊黄老,更容不得以此挑战自己的权威。于是,第二年,王臧、赵绾、窦婴、田蚡都被罢逐或免职。直到公元前135年,儒家才看到希望,这一年,窦太后去世了。
显然,汉武帝并不打算匆匆忙忙开始自己的改革。尽管窦太后已经去世,但是太后留下的班底和主流意识并没有改变。所以,他还需要一个“征求天下人意见”的过程。也许,他更需要一个人,按照他自己并不清晰的念想,提出一个系统的办法,有效解决权威性和正当性的问题,并通过第三方的嘴巴带着权威意义说出来。如果再从国家发展的角度考察,此时,汉武帝面临的本质问题,并不是建立自己的权威。权威只是表象。大汉帝国已经建立七十年,尽管汉承秦制的大框架逐步巩固,“七国之乱”之后逐步解决了异姓诸侯王的问题,但是,大汉天子仍然需要告诉国民,他建立的是一个什么样的国家,如何将这个国家一直延续下去。对于国民而言,他们所在的国家,是一个什么样的国家,为了这个国家,他们需要做些什么,也是统治者需要构建的最基本的政治伦理。从这个意义上看,汉武帝面临的本质问题,是国家意识形态问题。他需要有人来解决这个问题。
当中国汉朝和古希腊天文学家同时记录下第一颗新星的时候,一纸诏令之下,四十五岁的董仲舒来到长安,叩见了二十二岁的汉武帝刘彻。那一年还召见了哪些人,《汉书》并没有郑重其事地列个名单,但是对董仲舒的描述还是极为详细。
在得到汉武帝召见之前,董仲舒尽管只在汉景帝时期得到一个“博士”的荣誉头衔,但已经成为一个传奇。据说他三十岁的时候,就不用直接给人授课。这是一个理想化戏剧化的场景:董仲舒和学生之间隔着一道帘子,他的弟子给求学者授课,遇到疑难问题,屏息许久,才战战兢兢请董先生答疑。董先生在帘子后面也没有闲着,他在读书苦学、深深思考,以至于三年都不到园子里游玩。我一直以为,“三年不窥园”之中所说的“窥园”不应该解读为到园子里观赏游玩,或者还代表更多的人生乐事。再精进专注,也不妨碍到园子里看看花赏赏柳,发些诗经楚辞中的幽思;就连孔子也要在暮春之际,沐浴之后去舞雩台上吹吹风啊。更为神奇的是,他似乎还是一个感应天地视通万物的犀利角色。据说,有人在帘子外请教他一些问题之后,随口说,天要下雨了。他立即说:住树上的感应得到风,住土穴之中的感应得到雨,你不是鼠就是狸吧?这个人知道瞒不过他,就化作一只狐狸走了。
董仲舒的治学基础是《春秋》。除了各种各样的历史事件、礼仪原则,董先生似乎对天文现象更感兴趣。这也许是那个时代的共性,人们观测天地、制定历法,既要解决稼穑祭祀的眼前问题,更试图建立一个理论构架,解决天地神人之间的关系问题。人与人的关系是这些关系中实际上核心的问题,核心中的核心是:谁以什么样的方式统治谁更合理?这种合理性又来自哪里?董仲舒熟读春秋,在某一次“仰望天空”的时候,或许灵光乍现:每一次大功业成就之前,总有祥瑞出现;每一次大动荡之前,总有大灾难出现。比如,周武王灭商之前,有白鱼跳进船里;还有大火包围房顶并不烧毁房屋,却转一圈化作太阳神鸟(金乌)飞走了。那显然是地献嘉祥天降瑞兆,所以,周兴商亡。周厉王、幽王之际,却是怪异丛生,地震频繁,上千年的龙涎居然泄露并以无穷的生命力催生一个冠绝古今的大美人,所以王朝出了存亡危机。
于是,董仲舒对汉武帝说,在这个现实世界之外,存在一个主宰和源头,就是“天”,它无影无踪又无处不在,时时刻刻注视着这个现实世界。“君权”作为代表上天管理国家生民的权力,来自于“天”的授予。上天授予的权力是至高无上的,是一种绝对的权力,只有符合天命的人君才能掌握。这个说法当然不是新东西,它脱胎于原始的神灵崇拜和造物说,人们对于“天命”总是怀着比较复杂的感情,遵从、背弃、利用的想法都有。在荀子眼里,天命已经成了一种可以加以利用的规律,他宣称“从天而颂之,孰与制天命而用之”。董仲舒研读公羊春秋,再次提出“天”是一切存在的源头。在不容置疑的形而上的本体之下派生出的君权,自然不容置疑。“城头变幻大王旗”的乱象刚刚过去七十年,“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疑问还深藏于各种实力派心中,在这个时间节点上,解决君权的来源问题,无疑必要而及时。实际上,他从春秋这样的经典入手解决君权合法性问题,既将皇帝权力推高到主宰赐予的地步,又将儒家经典推高到唯一经典的高度。
“天”决定一切,那么“天”当然要管理一切,而人也要建立与天交流的通道,以明白“天意”。董仲舒说,这个通道一直存在,叫“天人感应”。天人之间原本就是密切联系、相互感应的。春秋当中有很多记载,归纳起来,就是先降祥瑞再成就大业,或者先警示再惩罚。他推论说,在现实世界中,“国家将有失道之败,而天乃先出灾害以谴告之,不知自省,又出怪异以警惧之,尚不知变,而伤败乃至。”实际上已经表明,“天”这个主宰毕竟“仁爱人君”,总在冥冥之中试图匡正其行为,只要不是大无道之世,都会努力“扶持而全安之”。所以作为人君,要时时刻刻加强自我教化、发奋努力,“强勉”学问、行道,就像诗经所说的“夙夜匪解”、尚书所说的“茂哉茂哉”,才足以得到“天”的承认、保护和支持。
“天”是通过自身规律、权威影响决定世界的,这个绝对而永恒的规律和权威叫做“道”。“道之大原出于天,天不变道亦不变”。这个“道”存在于天命授权的所有事物之中,遵循“道”行动,国家兴旺、社会安定、皇权稳定。尧舜之世、文武成康时代,之所以能够成为盛世,是因为他们顺应和把握了天道,而桀纣、厉幽的败灭无疑是背离和抛弃天道。无论如何,天道一直都在,成败兴亡只是因为对天道的把握不同。所以皇帝本人的把握最重要,“人能弘道,道不能弘人”。比如,春秋战国礼崩乐坏就已经违背天道了,秦国通过违背天道的暴力统一六国,之后又使用严苛的刑罚管理国家,以更坏的办法对付一个坏的世道,其皇权来源于暴力而非“天命”,又通过违背天道的方式行使,自然为天道所不容,因而十四年就丢掉了皇权。如何才能把握好天道呢?说到底,就是按照儒家原则和方法管理国家。儒家原则认为,天命是本原,人性是本质,人情是欲望。皇帝首先要上遵天命、下正自身,成为表率,然后去影响臣民百姓。影响臣民百姓的办法是教化,让臣民百姓有遵守道德准则和法令的自觉;然后以法令和暴力去约束人的欲望,很多问题就迎刃而解了。
按照儒家原则和方法管理国家,就容不得其他原则和方法介入,这是国家和皇权稳固的基础。董仲舒仍然将春秋提在前面。他说:“《春秋》大一统者,天地之常经,古今之通谊也。今师异道,人异论,百家殊方,指意不同,是以上亡以持一统,法制数变,下不知所守。臣愚以为诸不在六艺之科,孔子之道者,皆绝其道,勿使并进,邪辟之说灭息,然后统纪可一而法度可明,民知所从矣。”言下之意,儒家理论就是形而上的“大一统”,就是对天道天命最好的永久把握。现在的问题在于,思想混乱、意识复杂,导致法律制度和社会管理方式的不统一,各种问题丛生。因而最好的选择是,将儒家理论和原则作为国家管理的唯一理论和原则。这就是“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与此相配套,就要按照儒家仁、德、礼的原则,建立一套伦理秩序,即三纲五常: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仁义礼智信。尽管这个说法源自孔子,最终形成严密的理论系统还要等一千年以后的朱熹来完成,但是,董仲舒第一次从天命、阴阳、五行出发,构建一个社会伦理框架,其影响后世大儒似乎无人可以比肩。至此,董仲舒回答了意识形态的几个基本问题:权力来源、主流价值观、社会组织原则。他也帮助皇帝回答了建立一个什么样的国家的问题。这个国家,就是服从于天道和唯一皇权、遵守严格的理所当然的伦理秩序、以民为本的大一统家天下。
当然,董仲舒还提出了许多方法和措施。比如,兴旺不是突然造成的,都有一个渐进过程,所以要循序渐进、久久为功;败亡也不是骤然跳水,是一点一点损坏的,所以要严以律己、防微杜渐。比如,对老百姓,现行的政策重在轻徭薄赋、限制土地兼并,以仁德为主,刑罚只是不得已才用的手段。比如,教化要从皇帝自己做起,然后教化官吏,再通过官吏教化老百姓。比如,要办太学培养各类人才;地方官吏要推荐人才并且对自己推荐的人才负责。这些都是些枝节问题,就像他预见的那样,天道终究管不住皇帝的权力,政策也就难以稳定。何况战争的鼓角时时响起,桑弘羊的实用主义毕竟更为实在。
毫不意外的是,董仲舒本人并未得到重用。参加完汉武帝的御前会议,他被任命为汉武帝的哥哥江都易王刘非的国相。幸好,这个以残暴闻名的诸侯王没有为难他,还时不时听听他的主意。不过,这个才华横溢、保持儒家礼仪的真君子碰到另一个才华横溢却狡诈狠毒的真小人的时候,不被暗算都说不过去。汉书记载,董仲舒居然用天人感应、阴阳五行的理论去研究皇帝祖庙和祭坛着火的灾异现实,还要给汉武帝写个奏章。草稿还没全部完成,主父偃就偷去交给汉武帝。各种断章取义,差点要了他的命。躲过一劫,又被任命为汉武帝的另一个更加残暴蛮横的哥哥胶西王刘端的国相。他知道人生不过如此了,保住性命多写点作品、多教些学生要紧。三四年后,称病辞官,研究学术去了。退下来,尽管有“春秋决狱”的重视,终究不过是替他人做了嫁衣。据说在他死后,汉武帝经过他墓前都下马致意,这一类说法不是儒家自我粉饰,就是皇帝装装样子,实在当不得真。
在董仲舒去世的公元前104 年,五十二岁的汉武帝向大宛求购汗血马遭到拒绝,且使者被杀,财物被抢,汉武帝恼羞成怒,命贰师将军李广利劳师袭远,进击大宛。和汉武帝同年生同年死的阆中人落下闳制作“浑天仪”,创制太初历,在世界天文史上留下了中国人的名字。参与过创制太初历的司马迁觉得历法一定,历史研究更有所本,于是开始写《史记》。汉武帝同父异母的哥哥中山靖王刘胜去世,两千多年后,我们从他的墓葬中知道了两个事实:一件金缕玉衣表明汉代对玉的尊崇和雕琢能力已达极致;刀剑已经开始用炭淬火,而远隔重洋的罗马,朱古达战争已经结束,倒霉的努米底亚国王朱古达死在了罗马人的监狱里;西西里岛上,罗马奴隶在两名雅典人的带领下吹响了进攻罗马军队的号角。人有其命,各得其所,也是天道所系。
公元前113 年不是一个特别的年份。这一年,离汉武帝写下《轮台诏》还有十四年。匈奴入侵五原,杀太守,旋即被击溃。因为汉武帝突发奇想让南越内属,激化了其内部矛盾,第二年,南越反,韩千秋带领两千人平叛被杀,汉武帝派出三路大军南下,最终灭掉南越。桑弘羊的聚财政策已见成效,第一个国家造币厂已经建立起来,钱袋子的问题似乎不是大问题。更何况,这一年,“推恩令”已经让全国有上百个小侯国,这些侯国就像被一层一层削去果肉的水果,只剩下再也不会生根发芽的果核。一切都按照四十四岁皇帝的想法安排,都是最好的安排。
这一年秋天,汉武帝率群臣到河东郡汾阳县祭祀后土。金风萧飒,鸿雁高飞。楼船停在清可见底的汾河之上,仰望高远透彻的蔚蓝,俯瞰逝者如斯的碧水,瞭望不远处一片辉煌的京城,皇帝未免触景生情,多有感慨。据说就在游船之上,口占一首《秋风辞》。全文如下:“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兰有秀兮菊有芳,怀佳人兮不能忘。泛楼船兮济汾河,横中流兮扬素波,箫鼓鸣兮发棹歌。欢乐极兮哀情多,少壮几时兮奈老何!”
之所以称为“辞”,是因为用的楚辞体式。九句话,分了三层意思。前四句,说的是秋天景象。风劲,云飞,草木黄落,大雁飞,高的越高,低的越低,拉开的空,就是内心廓大的空。兰秀,菊芳,美好的永久美好,美人却会迟暮。这也是内心之空的一部分,“空”中有“痛”,越“痛”越无痕迹,所以非人力可触摸。中间三句,说的现实趣味。楼船,汾河,中流,清波,箫鼓,船歌,大国之乐,现世如此,极致之欢,君临天下却总觉得有容不得的地方。后两句,乐极生悲,此情此景不可长久,亦非人力可以挽回。
春秋战国以来,那些敏锐的人总是关注时间流逝。《尚书》中记载尧命臣子编订历法,明确耕种和礼仪时序。《周易》很大程度上是一本时光之书,将时间和人的反应结合起来,试图描述种种有宿命意义的规律。孔子说,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自己要死了,还悲叹“泰山其颓乎,梁木其坏乎,哲人其萎乎”。屈原说:“唯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项羽英雄末路,唱出的是“时不利兮骓不逝”。汉高祖唱《大风歌》,“安得猛士兮守四方”,沈德潜评论说:“时帝春秋高,思猛士,其有悔心耶?”雄才大略、志得意满如汉武帝,虚岁四十四之际,也有老之将至的叹息。再到以后,无论帝王将相,还是文人谋士,凡诗词歌赋,无不有时光扰攘的痕迹。上下四方称为“宇”,古往今来称为“宙”,时空无限,人类注定孤独,意识到孤独的更孤独。我以为,汉武帝的《秋风辞》有一种对时光更鲜明的预感。在接下来的几年里,他将深陷于自己创造的恐惧和孤独。
让我们从抒情的场面回到汉武帝的历史上来。公元前134 年,和董仲舒几乎同时受到召见的另一个人,也就是差点置董仲舒于死地的那个人,主父偃,向汉武帝提出了一个解决诸侯国问题的办法。《史记·平津侯主父列传》说得很清楚:“主父偃说上曰:古者诸侯不过百里,强弱之形易制。今诸侯或连城数十,地方千里,缓则骄奢易为淫乱,急则阻其强而合从以逆京师。今以法割削之,则逆节萌起,前日晁错是也。今诸侯子弟或十数,而适嗣代立,余虽骨肉,无尺寸之地封,则仁孝之道不宣。愿陛下令诸侯推恩分子弟,以地侯之。彼人人喜得所愿,上以德施,实分其国,不削而稍弱矣。”推恩令是主父偃最大的发明,他利用了人的短视和贪欲去反制人的短视和贪欲。有汉以来,封国仍然实行嫡长子继承制,其余王子没有封地,不免有纷争。“推恩令”就是让王国除了让嫡长子继承爵位之外,还可以将土地分割其余王子,建立侯国。新建的侯国,必须受皇帝节制,实际上是受皇帝委托的郡县节制。一层一层削下去,巨大的苹果就成了绵长脆弱的果皮、果肉和孤单自守的果核。我们自然知道,要维护唯一的皇帝集权,骨肉相残、亲属相离肯定是必要的代价。这个代价在“七国之乱”时期是血淋淋的战争,在这个时期,却摇身一变,成为无可置疑的“恩典”。
从史籍记载看,主父偃才华横溢,却决不是什么好人。他成为皇帝的红人,除了提出“推恩令”这个政治措施之外,干过的其余事情大都是苟且下作之事。比如,顺着汉武帝的想法,也顺便讨好大将军卫青,上表尊立卫子夫为皇后;比如,主动请缨,耍阴谋让恶行累累、私德肮脏、皇帝厌恶至极又不好动手的兄长燕王刘定国自杀;比如,断章取义密告董仲舒。一旦炙手可热,主父偃立即睚眦必报。于是“大臣皆畏其口,赂遗累千金”。好心人劝告他,不要太过了。主父偃说出一段名言:“丈夫生不五鼎食,死即五鼎烹耳。吾日暮途远,故倒行暴施之。”倒行逆施,够坦白、够狠。所以当他陷害齐王并迫使其自杀之后,汉武帝不再容忍,直接“族灭”。他在汉武帝面前,只混了七年,而被他陷害的董仲舒尽管未得重用,却得善终。
在主父偃死后第五年,最有才华的诸侯王淮南王刘安因为谋反罪名自杀。刘安是汉武帝的叔父,好黄老之术,喜欢研究各种工匠技艺,也擅长诗词歌赋。门下养了很多文人术士。据说他有过很多发明,比如中国最早的热气球、豆腐等等。他很重视安抚百姓,王国所在多是富庶之地,因而不论是财力、兵力,还是文化影响力,当时在帝国之内都堪称首屈一指。毁掉他的还是贪欲。有宾客给他出主意说,汉武帝没有太子,皇帝死后还不是大家争皇位,实力强、德行好的毕竟会取得有利地位,您现在需要提前准备了。刘安并没有过多思考这个问题的利弊,但还是下意识加强军备。后来,还联络了他的亲弟弟衡山王刘赐支持他。他并不知道汉武帝早就盯紧了他。东窗事发更具有戏剧性,他的孙子刘建为争夺继承权,到皇帝面前告发世子刘迁,而刘安对汉武帝的处理反应过度,终于不可收拾,自杀身亡,也连累衡山王刘赐自杀。淮南国被废掉,其地设置为九江郡。当然,在“推恩令”这种制度实施的背景下,刘安身死国除也是大势所趋,只是时间和方式的问题可能不同而已。
汉武帝吟唱《秋风辞》的第二年,亲手导演了一起削减侯国的剧目。历史上称为“酎金夺爵”。西汉封国之时有规定,诸侯贡金以助祭宗庙(称酎金),这是诸侯尊重其权力来源而承担的神圣义务。酎是以当时最复杂的工艺酿优质酒,自四月至八月分三次追加原料反复酿成,主要用于祭祀。汉文帝时期,每年八月在首都长安祭高祖庙献酎饮酎时,诸侯王和列侯要按封国人口数献金助祭,每千人贡金四两,余数超过五百人的也是四两,由少府验收。诸侯献酎金时,皇帝亲临受金。如发现金的分量或成色不足,则要受罚,诸侯王削县,列侯免国。这就是“酎金律”。这一年,南越造反,汉武帝征集诸侯出兵平叛,竟然无人响应。这样的境况让汉武帝深感危机,酎金事件给了他借口。实际上,酎金制度实行几十年后,诸侯献酎金已经成了一件只具有象征意义的事情,献金多少、金的成色如何很久都没有认真计较了。这一年,诸侯献酎金,也就像前一年那样,敷衍从事,以为敬意表达到就够了。殊不知这一次汉武帝较真了。他进行了认真清理,严格按照“酎金律”办事。于是一百零六个列侯因献酎金不如法被夺去爵位,倒霉的宰相赵周也因“知情不举”下狱自杀。后来,酎金不足之罪成为随意使用的罪名,很多诸侯因此失去爵位。
“推恩令”和“酎金夺爵”让汉武帝彻底解除了他的同宗长辈、兄弟或者侄儿对中央集权的威胁,让他成为大汉帝国唯一的强权拥有者,但似乎还不够。当他在公元前122 年成为皇帝十八年之后立刘据为太子的时候,他的那种害怕被取代的危机感不是弱化,而是日渐强烈。多少年来,他巡行名山大川,四处封禅祭祀,希望得到天地神灵实质性的支持。为了长寿,最好长生不死,他派出各种各样的方士寻求丹药,甚至想通过战争夺取西方神药。他虔诚地喝下承露盘里的露水,以为得到了上天表达的永生信息。在外部威胁已经缓解之后,身边的人让他感受到威胁。
由此,“巫蛊之祸”便不可避免。当时民间风俗相信,如果使巫师祠祭或以桐木人偶埋于地下,诅咒所怨者,被诅咒者即有灾难。这当然是无稽之谈,即使这样干的人都未必真正相信。但是有一天,皇帝信了。公元前92 年,六十四岁的皇帝已经体弱多病,常常出现幻视幻听。他甚至梦见数千小桐木人偶围攻他。此前,他的后宫众多的女人为争宠,常常彼此诅咒,甚至牵涉朝臣,汉武帝视其为闹剧而已,处置之后,便不以为意。到了他自己多病甚至久病不愈,且诸多神仙方药没多大效果的时候,他开始怀疑那是有人诅咒的结果。首先被他怀疑的似乎是皇后姐夫公孙贺一家。因为大将军卫青的战功和皇后卫子夫的受宠,卫家势力强盛。公孙贺当时是宰相,他的儿子公孙敬声是掌管祭祀的太仆。偏偏公孙敬声不是个争气的角色,竟然擅自动用北军军费一千九百万钱,后被捕下狱。公孙贺请求追捕阳陵侠客朱安世为公孙敬声赎罪,汉武帝同意了。公孙贺果然将朱安世逮捕。朱安世从狱中上书朝廷,揭发说:公孙敬声与阳石公主私通;让巫师在陛下专用的驰道上埋藏木偶人,诅咒陛下。汉武帝逮捕了公孙贺父子,严刑之下,罪名即成。公孙贺父子死于狱中,与之关联的阳石公主、诸邑公主和卫青长子卫伉被杀。此时,卫青已经去世十四年。
邪恶的祸乱并没有结束,而是继续升级。一个邪恶的大臣江充应运而生。从各方面的史料看,江充肯定是个能力超群的狠角色。这个原名江齐的人因为姐姐嫁给赵国太子刘丹而发迹,后来被刘丹追杀。于是改名江充混迹长安,以不畏权贵知名,在长安受到汉武帝的召见。当汉武帝对巫蛊之术心存疑虑的时候,他指使一名巫师说,皇宫有巫蛊之气,除掉才得平安。于是皇帝便任命他专司此事。江充自以为与太子刘据、卫皇后有嫌隙(其实就是江充处置了太子的一名违背行道礼制的门客),害怕汉武帝去世后被刘据诛杀,便将巫蛊之事慢慢往太子和皇后身上引。最初,他率领胡人巫师到各处掘地寻找木头人,逮捕了那些用巫术害人、夜间祷祝及自称能见到鬼魂的人,施以铁钳烧灼之刑,强迫其认罪。此风一起,百姓相互诬指对方用巫蛊害人,官吏则每每参劾别人为大逆不道。据班固描述,从京师长安、三辅到郡、国,因此而死数万人。
各种准备做足,江充向太子和皇后悍然下手。他在太子宫中挖出的桐木人最多,且巫蛊之词大多狠毒。史书中没有明说,但已经多处暗示,此系江充栽赃诬陷。太子见不到父亲,自觉无以自白。惊恐之中,他问计于少傅石德,石德却举出了秦始皇儿子扶苏被杀的例子。和汉武帝相比,太子刘据宽和仁德,有足够的治国之才,汉武帝既欣赏他治国牧民的才干,又觉得这个孩子不像自己。卫子夫年老色衰不再受宠,公孙贺父子、卫伉被杀,太子再无外家支撑。群小构陷、宫廷纷争之中,最有权势的太子成为弱势。偏偏焦灼之中的汉武帝纵容江充之类的人无耻横行,偏偏太子在恐惧之中得到的是扶苏之死的告诫,偏偏太子又有足够的威望和势力。于是悲剧发生了。太子与父亲的朝廷最终刀兵相见。结果,太子和他的母亲卫皇后自杀身亡。尽管此后汉武帝查清真相,追悔莫及,筑思子台以悔过,但已经没有意义了。史家追问太子之死,班固以为是天意,司马光认为是太子结交不当。实际上,刘据作为太子不得善终,只是历朝历代众多太子不得善终的一例而已。蔡东藩说,汉武帝南征北战为子孙谋,反过来又杀掉自己的儿子,真搞不懂是为什么。如今再思考其原因,已经不言自明。
一年之后,公元前89 年,孤独的皇帝收到桑弘羊的奏章。奏章主要有三项请求:一是通沟渠:在轮台、渠犁屯垦已经有五千多顷的肥美农田,需要再建灌溉设施,建议让轮台田卒去搞这些建设;二是设职官,在田卒们搞建设的同时,配备一些行政官吏,传递往来消息;三是移民实边,招募百姓屯垦。但是,当时的情况是,按照律例和政府承诺,那些田卒该换防的要换防,该回家的要回家,强迫其屯垦,既违背法令,又容易激发兵变;多年的移民实边和征战,“海内虚耗,户口减半”,内地已经没有多少人可以往边境移了。至此,大汉王朝站在从征战到守成、从攘外到强内的转折点上。《轮台诏》开始了这个转折。
汉武帝在诏书中首先说,以前要屯垦,是征伐的需要,不得已而为之;况且张掖之地离内地不算太远。接着说,派贰师将军李广利讨伐匈奴,一是因为受到匈奴羞辱,为国家尊严而战;二是因为占卜为吉祥,以为匈奴必然可破。再说,贰师将军之败,主要是因为没有听话,孤军深入。皇帝接下来说,“贰师败,军士死略离散,悲痛常在朕心。今请远田轮台,欲起亭隧,是扰劳天下,非所以优民也。今朕不忍闻。大鸿胪等又议,欲募囚徒送匈奴使者,明封侯之赏以报忿,五伯所弗能为也。”意思很简单,不论是迁移老百姓到边关去,还是许以高官厚禄送囚犯去,都不能这样做了。那么当今的任务是什么呢?“当今务在禁苛暴,止擅赋,力本农,修马复令,以补缺,毋乏武备而已。”就是休养生息、发展农业、积极养马,不乏武备。最后安排“郡国二千石各上进畜马方略补边状,与计对”。
这一段话中,有一句极为关键的话:“曩者,朕之不明。”皇帝用这句话正式认错。不说天命,不说人事,只说自己“不明”,对于六十七岁的皇帝而言,需要足够的魄力和勇气。无数史家和非史家都对《轮台诏》作出了评述。这是一道意想不到的诏书,就连汉武帝在吟唱《秋风辞》的时候,决不会想到二十四年后居然写下这样的诏书。对于汉武帝而言,那一刻,也许他正在从子虚乌有的长生幻想和云遮雾绕的巫蛊迫害中醒来,在衰老和疾病来临之际,开始面对现实世界,思考问题到底出在哪里,尝试着再次指明帝国的出路。
我总是以为,当汉武帝发出《轮台诏》的时候,他已经清晰地看到了自己的命运。作为大汉帝国最强悍的建构者,他用毕生的时间开拓疆土、构建意识形态、完善治理构架,最终将大汉帝国建成我们在历史典籍中看到的那个样子。那一句“少壮几时兮奈老何”,就已经承认,无论什么人,都逃不过时间和自然规则的安排。在走向自己必然归宿之际,承认自己的命运也是一种勇气。将钩弋夫人赐死、立刘弗陵为太子、任命一批顾命大臣,在生命急不可耐的催促之下,他完成了最后的事业。每一代人有每一代人的命运,每一代人有每一代人的选择。在历史书上看到的兴亡,只不过讲述了与命运相关的故事。我们并不知道公元前87 年二月十四日,当刘彻最后看一眼这个模糊的世界之时,究竟有什么念头滑过大脑沟壑。正如我们不知道三十三年后,曾经与之相提并论的凯撒大帝,在乱刀刺入自己身体的时候,那些含混不清的语言表达了什么。如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