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受鹏
有幸出差姑苏,匆匆走向寒山寺,一记现实与历史回音壁相碰的钟声,猛然撞击我的心扉。此刻,霞光辉映丛林,恍惚间,我似乎沉进了江枫映水、渔火撩人、钟声萦梦的姑苏夜半。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江南青山绿水之间,有多少金碧辉煌的寺庙,恐怕谁也难以算清。寒山寺缘何蜚声海内外呢?大半是因为张继的《枫桥夜泊》:“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这首叙述旅舟夜泊情景的诗,寥寥二十八个字创造的氛围、意境,竟然如此浓烈、深邃。少年时读这首诗,脑子里浮现出水乡秋夜幽静清寂的画面——孤寂的夜半钟声飘过萧索的田野,飘过秋虫鸣叫的村庄,遥遥地、悠悠地飘进倦泊在河埠的客船。那时还浮想联翩:这寒山,定然是一座林木参天、风景饶秀的名山。好些年后才晓得,世上本无寒山,只因唐代高僧寒山与拾得于此修禅,寺院因人而得名。现在亲临实地,始知寒山寺就在运河边上,寺门外抬眼就能望见那座架在运河上的枫桥——那座听惯千年涛声的、看惯千年月落的、凝聚千年风霜的石桥。
寒山寺的钟声远传到客船并触动诗人的灵感,有特定的地理、物理和心理因素。小桥、流水、人家的苏州城素有东方“威尼斯”之誉,每到夜晚,气温下降,空气中的水汽开始凝结,空气的湿度也随之增大,而湿度大的空气传播声音的本领就大了。此外,唐代铸钟已经讲究金属成分的配比。铸钟时,铜占六分之五,锡占六分之一。寒山寺的古钟就是按这个配比铸造出来的,它振动频率小、响度大、声波长、音调稳,所以音响雄浑、低沉、衰减速度缓慢,穿透性强,余音在夜半静寂中久久萦绕旷野。而独在异乡客船中的张继胸中蕴积着旅愁,自然对寒山寺一下又一下的钟声分外敏感。他伫立船头,沐冷霜,伴红枫,远离尘俗喧嚣,钟声颤动他的心声,便流出千古绝唱的音韵。
寒山寺已有一千四百多年历史了,曾五次遭焚毁,现存的建筑是清光绪、宣统年间重建的。佛像、金刚、罗汉、藏经楼、大雄宝殿等与别的寺庙大同小异,寒山寺的规模与苏州城内的戒幢律寺相比,不知小了多少,而寒山寺的名气,却比后者大,这是因为殿内有独领风骚的寒山和拾得的塑像。他俩相顾而视,笑容可掬,手舞足蹈,自得其乐。从寒山留下的诗作推断,他老家在关中,远离故乡来到浙江天台山隐居,与天台山国清寺的火僧拾得相善,所以佛教史上,将这两位僧人并提。两位高僧摆脱世态炎凉,超然物外,在冠豸山灵芝庵里有一段极为精彩的对话——
寒山问拾得:“世间有谤我,欺我,辱我,笑我,轻我,贱我,骗我,如何处之乎?”
拾得曰:“只要忍他,让他,避他,由他,耐他,敬他,不要理论,再过几年,你且看他。”
这段话虽然宣扬一种忍让处世、因果报应的教义,然而也道出了一些颇耐人寻味的人生哲理:做人不可气量太狭窄,心胸要宽广,要想得开,忍得住;與人纠葛,不可步步紧逼,剑拔弩张,退一步天高地广。高僧的这段哲语也有与寒山寺钟声相似的神韵,因而记传在许多人的心中。
寒山寺最引人注目的当然是碑廊中张继诗的碑刻。此碑原由文徵明所书,后经俞樾补书重刻,手迹秀逸,让人感到霜花满天、渔火摇曳的静谧之美,诗书相映成辉。游人一个接一个与碑刻合影留念,足见《枫桥夜泊》融入人心和人们对张继的景仰。
夜半传声的钟楼,在大殿右侧月门内依山势构筑,亭台高阁,小巧玲珑,四周绿树环抱,境界清幽。张继所咏之钟早已杳如黄鹤,明代所铸寒山寺钟也客居日本,目前钟楼里这口大钟,系清代重铸,高及一人,三四人联手才能抱拢。凝望着巨钟,我久久地思索着,那寒山寺传到客船的钟声,缘何这般打动人心,历千年而不衰?
诗人张继给我们展示了一道绝妙的人文风景,故国江南是婉约而温馨的,然而碧罗带似的流水中也含着一滴滴忧伤的泪。夜泊的客船、月、霜、枫、渔火,加上凄凉的“乌啼”与悠扬的“钟声”两重奏,组成了一个深邃的生动的有机的整体,牵动了千千万万人的愁绪,奇妙的美感便在千千万万人的心底油然而生。
人的最初的本性大多是善良的,向往宁静、纯洁、恬淡的桃花源般的生活境界。而人生的旅程总会遇到种种坎坷,因而总有沉积在心底的忧愁。琴声、笛声、钟声,都演奏着人的生命之韵。此刻,我低声地吟诵着张继的诗,似觉寒山寺的钟声幽然在我最初的生命意识中响起,一缕缕从心底散发出来,一圈圈荡开,被尘嚣喧闹得浮躁的灵魂不禁在孤寂中豁然醒悟,呀,没想到,真正的生命已离我这般遥远!
此刻,我恍若感到寒山寺不是一座寺庙,而是一座带着料峭秋寒的深山。
寒山寺在日本知名度很高,每年除夕成百上千的日本客人专程来寺中参拜,聆听送旧迎新的夜半钟声。思慕中国古典文化的海外客,也心驰神往寒山寺钟声的神韵。
“当——当——”没有这悠悠的钟声,寒山寺也就淹没于江南千千万万古刹之中了;没有张继的《枫桥夜泊》,寒山寺的钟声又怎能远扬五湖四海?诗由寺来,寺由诗传,人由诗名,文字之伟力、魅力,谁能量之?
一首诗铸就千古风景!
乐游寒山寺归来,悠悠的钟声犹在心底回荡。我想:凡是世上真、善、美的东西,总能超越时间与空间,打动大家的心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