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桦
海边花田
芦苇的侧翼是连绵的缓坡。爬上海堤,我才知道,海边的野菊花原来是这样盛开的。
滩涂生长着无边的芦苇。十月末,秋风乍起,芦花初放,无数的野鸟从滩涂上飞起来,那芦苇花的涌浪一波一波,直接就要掀到海里去。但是往往,它们突然又会急急地停下来——
它们是遭遇到了那一大片一大片的野菊花。
恣意,放纵,挥霍,金黄素白的野菊花,海堤之下的任何一处,只要你能够想到的地方,没有一处没有它们的身影。它们开得那么充分,想开到哪里就开到哪里,想怎么开就怎么开。许多年了,我一直觉得海边的芦苇花开得有些放不开。开始,我还一直不知道是什么缘故,可是今天,当我走上海堤,将车窗摇下,打开,通过这样一个特殊的视角,我发现,正是那沿着海堤盛开的野菊花,它们的恣意、野性、无拘无束,使得大地上的花朵失去了开放的勇气和力气。而那海边的芦花,大概也才呈现出了这样一种姿态。
深秋季的沿海滩涂,你是否见到过那遍地开放的野菊花?
大片大片雪原起伏的烂漫野花,那一种气息,惟有叫做“芬芳”的词方能够形容。
滩涂月
月夜,南黄海,这片叫做“条子泥”的滩涂——
风吹动。波浪起伏。在大地的上面,犁起一道道深深浅浅的沟痕。站在波浪上的鸟儿,用轻轻的鸣叫,讲述着它们所经历过的飞行!那是一次多么悲壮而遥迢的征途!千里万里,经过雨,经过风,经过那一片嘶吼着的暴风雪,抬头,那用青春、热血和生命刻画出来,是最终被时间凝固的痕迹。
大潮退却,在一道高高的海堤后面,一只鸟儿晃动着它那有些站不稳的身体。用一把金黄的稻草,束紧那直接弯向土地的成熟的庄稼,抬头,一道白色的闪电将誓言直接写上了云端。
黑嘴鸥,黑琵鹭,勺嘴鹬,东方白鹳。条子泥,无数只鸟儿的理想国。大海伸展的手臂,将万顷滩涂渐渐围拢成一个巨大的半圆。而我,正在这片叫做“条子泥”的地方,等着一轮明月。
今天是八月十五。我在等着一轮中秋节的明月。为了看见这条子泥的月亮,我从下午就开始的等待,一直持续到傍晚,持续到了最后一只鸟儿收紧翅膀,从一大片海水的边缘,轻轻飞回。
海堤这边,那个扎着头巾的妇人弯腰抱起一捆沉甸甸的稻穗,另一边,一片月光,顺手抱起了滩涂,抱紧那些奔跑的鸟儿。你,抱紧了我!
黄昏的天空慢慢矮下去,一片古老而新鲜的光芒正在涌來。
明月东升!在那一片大海和滩涂相接的地方,先是一条弯曲的弧线;然后是一只倒扣的小船;然后,那海的远方,安静的波浪猛一用力,一轮圆圆的月亮,挺直起干净的身子,从海平线上站立起来。
用一片带着秋天露水的云彩,推动一只白色的大圆桌。桌子上面,菱角,莲藕,葡萄,柿子,青青的果蔬,金黄的稻穗。采自大地的果实声色不动。但我知道,一个收获的季节已经到来。
波浪停在空中,又落到地上;一轮直立的月亮行走在云层里,今夜的月亮,俨然一个胜利者。
今夜,在海边,在条子泥的海边,我会一直这样坐着。
坐着,一动不动地坐着。等到深夜,等到黎明。
明天,当太阳升起,当无数只鸟儿从远处飞来,必然有一只鸟儿,将那散落的月光衔起来,然后扑棱起翅膀,和那些散落的浪花一起,放回到万顷大海。
海滨森林
水杉林,竹园,大小叶杨,路边立着的桉树和榉树,持着白花的洋槐树独立在风中,被露水绊倒的野花迎向那大片茂盛的草原。这墨绿颜色的夜,树叶上的月光比雨季的蚂蟥更缓慢。
沿途多栈道,一根根粗大的木头直接架到了空中。还有虫鸣。还有鸟叫。野斑鸠一唱,那拇指大的鸟儿也都跟着唱。一只八哥在学说话:“告诉我!这些绿色是从哪里来的?”
树林。花丛。白天安静的河流和夜晚寂寞的星光。看林人在小鸟的叫声里抖开的胃……哦——我能够告诉它这绿色是哪里来的吗?
清风穿过一幅绿色的画框。用那些绿得接近老去的词语,早晨,我将这一块巨大的宝石切开……水停在河里,不流动,它也是——活的。
走 进
许多年来,我总是习惯在早春和深秋季节走进这片树林。那一个个绿色的春天和棕红颜色的秋天,我默默地站在那些大树底下,静静地期待那春天的第一片嫩叶颤抖着抽出,然后眼睁睁地看见第一片树叶在秋风中匆忙而寂寞地坠落。
而这一次,我选择在了五月。初夏的上午,地处黄海岸边的这一大片森林。一棵棵大树的根部横生的一丛丛的野木耳和地皮菜。因为一只只麦鸟的鸣叫,林中的木栈道微微发黑。木质的扶手雨意微凉。
一头扎进这片森林。这无边绿色的深处,那时光幽暗而深刻的中心。一双脚抬起来,抬起来,一直高过土地,高过草叶,高过野花的眼睛、野草的身体和雨水沁凉的头!
森林的秘密
在海边,在那片连巨大的白鹭都飞不出去的森林——
那些高高的水杉树,它们的枝条被秋风的手臂送得多么遥远;那些榉树,挺拔,高耸,它们可以抵挡海边最猛烈的台风,却无法用翻卷的叶片,留住那些月光。
还有紫薇,那被叫做“百日红”的多年生木本植物,它们可以用盛开的花朵留住歌唱的蜜蜂和飞舞的蜻蜓,却无法决定一小片月光的命运。那一轮月亮,也只能端坐在那里,等待着——一个人。
等待着一个人,一个习惯于晚睡却不愿早醒的人,揉着她的一双惺忪的睡眼,乘着那朝霞的马车,沿着童年的河流,从遥远的地方,一步步走来。
月光扶不住的跌跌撞撞的青春,最后,你只能落在我的身边,成为秋日栾树上带着虎豹斑纹的叶子,落到我的诗里,成为一颗发光的字符和标点。
没有任何声息,大地的边缘,那早已预留下的一座巨大的植物园。它不仅为了藏住那些花朵,更多的,是在为我保留下一个永不说出的秘密。
而森林的远处,在海堤的那一边,那一条破旧的沉船。
船头上,我看见的正是最先亮起的一颗明亮的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