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逃离者的十八天

2020-04-27 08:45林东林
湖南文学 2020年3期
关键词:口罩武汉疫情

林东林

二○二○年一月二十一日,我是戴着一只口罩回到河南老家的。一只这样的口罩,双层,外面一层是黑色的,里面一层是白色的。黑与白,最简单的颜色,也是最基本的颜色。这是我三十六年来戴的第一只口罩,但我当时并不知道的是,我将会戴着这只口罩度过未来的十八天;而它上面两种最基本的颜色,也将揭开一些人已经遭遇的和我们所要共同面对的命运。

这只口罩,是离开武汉的前一天孙晓辉老师送给我的。当天早上,我和她的先生、诗人张执浩一起去东湖开会,她让他带给了我。对于当时正在爆发的新冠肺炎,她替我们做出了这样的预防措施。但是,并非所有人都有机会受到这样的预防,而且事实上,他们中的很多人也并不知道这种具有极强传染性的病毒正在蔓延。而我,非常幸运的是,第二天下午,我就在那只口罩的庇护下离开了武汉,离开了那座接下来将会成为中国最严重疫区的城市。

当天晚上,我回到了离开一年的家中。对于我的归来,他们,我的兄嫂、侄子、侄女以及我母亲,并没有表现出恐惧,至少表面上没有。这与亲情有关,与当时尚未铺展的疫情有关,也与对疫情的防控尚未涉及到我们每个人有关。而我自己,对此也没有引起足够的警惕和重视,我以为离开武汉了也就等于安全了,但我并不知道,我的离开仅仅只是一个开始。

我的家乡是豫东平原上一个有着三百四十户人家的村庄。与武汉的紧张相比,这里一如既往地保持着它在这个时候该有的热闹和喜庆。打工者回来了,返乡者回来了,大家三五成群地聚在路边、家门前、院子里,说说笑笑,或支起摊子打上了扑克和麻将,沉浸在一年一度的相聚之中。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人只知道武汉爆发了疫情,但武汉是个遥远的、五百公里之外的地方,那儿与他们没有什么关系,见了从武汉回来的我也不躲避,甚至还会上前攀谈。

而县城,距离我们村不足十分钟车程的县城,也几乎同样如此。跟很多县城一样,近些年来,它也进行了一轮又一轮的城市化改造,不过这些改造更多发生在外部。而在内部,作为一座发源了深厚历史和文明的黄河边的古城,生于斯、长于斯的人们仍被这里略显迟钝和木讷的地方秉性左右着,对于正从武汉迅速蔓延开来的疫情,他们依旧保持着自己的缓慢节奏和观望态度。就像他们平时那样,绝大多数人仍然悠闲自在地穿行于街头巷尾,完全没有做什么防护;而那些店铺、商场、超市和餐馆,也都在为即将到来的春节而尽力营业着。

而我,至此仍然没有警惕。回来的第二天下午,堂哥女儿给他买的鞋柜到了,他喊我去组装,我去了,既没有又戴口罩也没有及时向他们宣告疫情的严重性。组装完鞋柜出来,在路口,又碰见了两个小学同学,被他们拉到了村头的小饭店去喝酒。后来又来了另一个小学同学,又继续喝。推杯换盏,猜拳行令,一次次沉浸在对陈年趣事的追忆和对彼此变化的感慨之中,我们根本不会想到两个小时之后武汉就会传来将要在次日上午十点封城的消息。

回到家,刚一上床,手机里就跳出了武汉要封城的信息。我的第一感觉是不信,以为是谣言或小道消息。但是,所有媒体都在发布同样的消息,这就由不得我不信了。我终于明白出大事了,不禁为自己前一天的及时逃离感到一种侥幸,同时也为自己如果没有及时逃离感到一阵后怕。是的,那是一种人之为人的侥幸和一种人之为人的后怕,甚至是动物性的。

武汉,这座拥有一千四百万人口的城市,春节前几天要做一项它历史上从未有过的举动,这也就清楚地说明了疫情的严重程度。而武汉,同时也是一个我已经生活了五年的城市,自从二○一四年前往之后我就没有离开过。我住在武昌区一栋小高层的二十楼,那里视野开阔,站在阳台上就能一览黄鹤楼、龟山、蛇山、红楼、长江大桥、电视塔等那座城市的很多地标,我曾经无数次站在那儿眺望。但是,如果封城之后我仍然还在那儿眺望的话,我所看到将会是另一种样子:空旷无人的街道,暗淡无光的灯火,抢购一空的超市,人山人海的医院,全身防护的医生,一辆辆疾驰的救护车,是的,还有那些看不见的却又正在迅速蔓延的病毒。

武汉封城之后,紧接着就是鄂州,就是潜江,就是黄冈,就是荆门、咸宁、黄石、恩施、孝感、宜昌、随州、十堰,然后就铺展到了全国很多地方。至此,所有人都看到了这场疫情和它所带来的空前严厉防控措施——事实上,我们还从没见到过这样的阵势,即使在十七年前的“非典”时期也没有。是的,接下来,一场轰轰烈烈的抗疫行动就在全国范围内开始了,它不但將落实到我们所在的每一个地方,而且也将落实到我们每个人的具体行动之中。

在我们家,最先行动起来的是我嫂子。我回来的第三天,也就是武汉封城那天,她开车去县城买回来一大堆防护用品,口罩,医用酒精,84消毒液,体温计,等等。买回来之后,她就急匆匆地忙活开了,先是把消毒液倒在拖把上,到处拖了一遍,接着又用酒精到处擦了一遍。忙活完这些之后,她还是不放心,又倒了一些酒精在碗里,然后点燃,用托盘举着在楼下客厅里到处走来走去,说是这样就能给家里的空气进行消毒——这当然是没用的。

不过,我完全可以理解她的举动,这种在我看来的没用,对她来说很有用,至少在她自己的想象中很有用。我走过去,想帮她把那只酒精碗移到别处,结果她一下子就跳开了。她退到几米之外,用一种非常警惕的眼神望着我。是的,到了这时候我才明白过来,她所做的这一切,她之所以拖了又拖、擦了又擦,现在又点燃了酒精给空气消毒,其目的也就是防止我和可能被我带回来的病毒,而我现在竟然还凑了上去。于是,我就非常知趣地走开了。

的确,作为从武汉返乡的一员——那五百万分之一,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否携带了病毒以及是否又传给了他人。但是,无论就现实还是理论上来说,这种可能性都是完全存在的。

回到楼上后,我就开始了一遍遍无比详细的回忆和梳理:在回来之前的那一周,我都去过哪里,都见过谁,有没有防护上的漏洞,以及返程当天在车站和高铁上遇见的那些人、自己的一举一动。是的,前前后后想下来,我并不能确定自己是不是一个病毒携带者。所以,接下来我就做出了一个自我隔离的决定,既与家人隔离,同时也与家人之外的人隔离。

像村里的大多数人家一样,几年前,我家也建起了一栋两层半的楼房。平时,我,侄子,侄女,我们都不在家,我母亲和兄嫂就住在一楼。现在我们三个都回来了,就都住在二楼,侄子和侄女住在两侧的耳房,我住在中间一间。我住的这间,旁边紧挨着一个巨大而空旷的客厅,那里没添置任何家具,仅仅摆了一张桌子,上面供奉的是关公和观音的塑像——每到逢年过节,我母亲和嫂子就会摆上她们自己也舍不得吃的瓜果和食品祈祷一番。而接下来,这间供奉关公和观音的客厅,我自己的房间,以及房间外的阳台,就成了我的隔离室。

白天,侄子、侄女就待在楼下,晚上趁我休息后再上楼,第二天一大早再下楼。这是我嫂子特意安排的,目的就是为了尽可能少地与我接触。我完全理解,也支持这样的做法。

隔离的日子开始了,这也意味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生活开始了。我的活动空间仅限于我的房间、阳台和客厅,它们构成了我接下来的世界。与住在城市里的很多人相比,这个世界并不算小,但与那种自由意志下的心理空间相比,它却又显得很小。每天,除了吃饭时能见到母亲之外——饭菜做好之后她会戴着口罩送上来,我几乎见不到任何人。是的,没有人,只有桌子上的关公和观音,一天中的大部分时间他们都注视着我在阳台上走过来又走过去。

关公带着官帽,垂着两绺胡子,披着我母亲为他披上去的彩色披风,表情是威严的、肃穆的,同时也是滑稽的——这要归结于烧制手艺的不精;观音顶着发髻,手托净瓶,也披着我母亲为她披上去的彩色披风,表情是慈祥的、充满母爱的,同时也是妩媚的——这也要归结于烧制手艺的不精。这两尊烤瓷塑像安坐于桌子正中央,他们被人类塑造出了人类的模样,以及人类身上卓越而优秀的那些品质——正义、慈悲、善良、救赎,而完全没有人类身上与此相反的那些品质。是的,现在,只有他们和我在一起,也只有他们不怕和我在一起。

一天中的大多数时间,都是这样度过的:坐坐,走走,站站,发发呆,出出神,翻翻手机,晒晒太阳。是的,无聊,无聊是隔离期间的主要感受,而这种主要感受的变奏,则是恐惧、慌乱、焦虑、无助、无措、茫然等等即时感受。实在无聊了,也会翻一翻从侄子和侄女码在房间的那堆书中抽出来的三本,《命运的内核》《肖申克的救赎》和《霍乱时期的爱情》。翻几页,换一本,又翻几页,又换一本,完全看不进去,是的,无论怎么努力都看不进去。想写点儿什么,对着屏幕看了半天,也写不出来,是的,无论怎么努力也都写不出来。

手机里不时有信息进来,朋友发来的,自动跳出来的,铺天盖地,都指向于疫情:感染人数不断上升,疑似感染人数不断上升,死亡人数不断上升,而这种病毒的速度、烈度和广度,又是如何超出你的和专家们的想象。是的,那些不断跳动的数字,把已经回到老家的你强行拖拽到疫情现场;而更加拖拽你的还有你的朋友、你朋友的朋友和亲人,当他们也都成为那些数字的一部分时,你更是没办法从那种巨大的现实感中抽身而出。而此时此刻,你手中的书,你面前的电脑,你窗外的阳光,也都和你不再有关系,连背景和底色也算不上。

是的,每天都在同样的空间里重复着同样的生活,现在你已经接受了这种无聊,并适应了这种无聊。但是,接下来,另一种情绪——恐慌——也会随之跳出来。是的,远方的灾难属于远方的人,暂时与你并不产生切身的关系——从个人安危角度你完全可以这么想。然而问题是,你怎么知道灾难就不会降临到自己身上?是的,你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一个病毒携带者,自己的潜伏期会在哪一天到来,以及明天的数字中会不会有你和与你接触过的那些人。

早上一醒来,我就沉浸在了这样的恐慌情绪之中,我发现身上出了一层冷汗。这身冷汗,跟我醒来之前所做的一个梦有关,不,说到底,是跟我们身处其中的这场疫情有关。

一个这样的梦:在从武汉返程回来的高铁上,一个男的,就是几天之前坐在我座位旁边的那个男的,很年轻,比我还要小不少,小胡子,长头发,戴着一副黑框眼镜,但是没有戴口罩,他刚刚被确诊感染了新冠肺炎,接着就有人——并不知道是谁——电话通知了我,要我也赶快去医院做一下检测,我去了,在医院里排队等待着核酸检测,排在一列长长的队伍的中间,队伍很长,不断地有人排过来,同时也有人不断地在插队,就在我准备上前要跟那几个插队的人理论时,医生喊了一声我的名字,然后我就被惊醒了,发现这只是一场梦。

好在这只是一场梦。今天,又是晴天,阳光透过窗帘的縫隙照进来,在地板上形成一条细长的光柱。在我呆呆地望着那条光柱时,堂哥在外面敲门了,说要我填写登记信息——每一个从武汉返乡的人员都要登记。他是村里的会计,同时也是村里诊所的大夫,负责村里所有武汉返乡人员的登记。他问了我一些情况,以及最近的身体状况,都一一记录了。我注意到,那张登记表上已经填了一个人的信息,林东升,他是长年在武汉打工的一个泥瓦匠。

堂哥走后,我又想起那个梦,又沉浸在那种恐慌的情绪中。是的,我也并不想去想那个梦,然而眼前的情况是,你越是不想去想就越是会去想,这是一个无解的闭环循环。接下来,为了给这个足以窒息人的死循环找到一个打开的缺口,我又前前后后、仔仔细细把从武汉回来之前一周见过的人、去过的地方、防护上的漏洞以及在高铁上的情形等等都回忆了一遍,把在武汉时最后几天一起吃过饭的几位朋友也都问候了一遍,幸好他们暂时都还好,也都跟我一样隔离在家中,既没有咳嗽,也没有发烧,而这也让我暂时稍微感到了一丝心安。

午饭之后,如果不是外面响起了零星不断的爆竹声,如果不是我哥在楼下贴春联时把铁门开开合合的吱扭声,我几乎已经忘了我的返乡是为了过年,也几乎已经忘了今天就是除夕。

最近几年的除夕,很多时候都是我在写春联、贴春联,贴完我家的就去贴我叔家的,贴完我叔家的就去贴我堂哥家的。但是,今年,我不得不卸下了这个差事。贴完春联之后,按照我们当地的风俗,接下来就是给过世的亲人上坟的时间,就要到他们的墓地前去烧纸、磕头、放炮,请他们跟我们一起回家过年,过完年,等到初三再去上一次坟将他们送回去。这个任务,最近这些年也都是我和我哥、两个堂弟一起完成的,今年看起来我也是去不成了。

但是,我哥说我必须去,他的原话是这样的——既然刚回来那几天你都没隔离,现在再隔离还有什么用呢?是的,他说的也不是没道理。于是我就和他们一起去了,戴着口罩。

傍晚,我们开车前往堂哥家的那块田。那是一块由两三亩田组成的大田,在那块田的另一头,绿油油的麦苗中间立着两个孤零零的坟头,一个对应着我的祖父祖母,而另一个对应着我父亲,他们分别去世于一九八七年、二○○一年、二○○九年。这也就是说,自从一九八八年开始,在这一天的这个时候前往这里烧纸、磕头、放炮的仪式就形成了,而自从记事时起,记得每一年的这个仪式我都参与了。也可能正因为是这样,我哥才觉得我必须要来,即使在隔离期间也必须来,因为只有来了才能符合某种传统以及我们对这种传统的遵循。

回来之后,我本想继续在家隔离的,但是又被喊过去吃年夜饭——这也意味着我的隔离又中断了。每一年的除夕晚上,我们都要在我叔叔家吃年夜饭。我叔叔,几个堂哥、堂弟、侄子,还有几位相熟的邻居,一共喝了两瓶酒。一年不见,每个人依然是热闹的寒暄和问候,但是与往年不同的是,现在,在推杯换盏和热闹聊天的某些间隙,尽管每个人都在努力掩饰,但是仍然都掩饰不住神色之中对疫情的那种恐慌——并不全是针对我这个武汉返乡人员。

这种恐慌,第二天就体现到了村里每个人的行动之中——当然,这也是出于对疫情防控的需要。大年初一,仍然像往年的这一天一样,从早上四五点开始,村里就开始放起了鞭炮,远远近近,噼里啪啦地响个不停,一直到天色发亮。而天亮之后,按照惯例,我们十几个同辈兄弟就会聚集在一起,到村里的长辈人家家里挨门逐户去拜年——邻居们也会三五成群地到我们家来拜年,但是这一幕并没有在今天出现,每个人都老老实实地待在家里。我,他们,你,我们每一个人都是这样,在过去的每一个春节我们也从来没有过这样的经历。

形势越来越紧张,县里行动起来了,镇上行动起来了,村里也开始行动起来了。县里每天给我打一次电话,乡里每天给我打一次电话,堂哥每天给我打两次电话。堂哥说,进出村口的每条路都封了,每个路口也都派了专人二十四小时把守,外面的人一个不许进来,村里的人一个也不许出去。他对我的要求是,不能下楼,更不能外出,老老实实在楼上隔离。

是的,我确实是按照他的要求做的,不下楼,不外出,每天只在自我限定的范围内活动,继续那种已经开始适应的隔离生活。但是,我家楼下的客厅里,现在却开始热闹起来。

每天上午和下午,我都会听见从楼下传上来一阵阵嘹亮的歌声,飞马奔腾的草原歌曲,激情似火的摇滚歌曲,节奏明快的流行歌曲,一首接一首;而随着这些歌声传上来的,还有一阵阵富有节奏的脚步声。后来我才知道,那是我嫂子在跳广场舞,而很多时候我侄子和侄女也会被她拉着一起跳,——你可以想象一下一个高三复读生、一个大学一年级女生和一个中年妇女一起在客厅里跳广场舞的那个画面。是的,我嫂子想以这样的方式来提高免疫力,用以抵抗我可能从武汉携带回来的病毒,用以抵抗我这个随时有可能爆发的定时炸弹。

而接下来,就像要给我嫂子的担心找到一个现实证据一样,我侄子发烧了,三十七度三。

她极其紧张,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让我哥连忙拿上来一只温度计,让我也量一量。而我,这时候我比他们两个还要紧张,如果我也发烧的话——如果是新冠肺炎病毒引起的,那情况就严重了,因为从武汉回来的最初兩天我接触了不少人,而他们每个人又都接触了不少人,这个后果将是灾难性的。我哆哆嗦嗦地把温度计拿过来夹在腋下,是的,我可以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心跳。不过,好在我没发烧。而且,在打过一针之后,侄子也在第二天退了烧。

但是,仅仅过了两天之后,我侄子又发烧了,三十七度五。而这一次,我嫂子开始失控了。那天晚上,十点多,我听见楼下开始吵吵嚷嚷起来,接下来,又是摔桌子打板凳的声音。我听见嫂子说,这肯定就是我传染的,说我就不该从武汉回来,她的声音中已经有了明显的哭腔和愤怒。是的,我没有下楼去跟她解释,我也解释不了,因为我是从武汉回来的,我也没办法证明不是我传染的。后来,直到凌晨一两点,楼下的哭声和吵闹声才渐渐低下去。

是的,吃了药后,侄子第二天又一次退了烧——后来才知道他发烧是感冒引起的,这让我们每个人悬着的心都落了地。而我,也从他的退烧中暂时确认了自己并没有被感染。

一大早,嫂子给我发来一条短信,说是要向我道歉,昨天晚上她情绪失控了,但她也是为了一家人的健康担心,要我多担待,别往心里去。当然,我理解,毕竟我是从武汉回来的,毕竟那里疫情那么严重,毕竟侄子突然之间发了烧,毕竟发烧的是她儿子。是的,我没办法脱开自己的嫌疑,同时也没办法不体恤一个母亲的担惊受怕,甚至是歇斯底里的指责。

她是一个母亲,她当然最关心自己的子女。而我母亲也一样,因为我不能下楼,每天早上中午晚上,都是她上来给我送饭送水。只是我嫂子肯定意识不到,她对子女的关心是在另一个母亲面前进行的,她们的关心并无差别,但关心带来的结果却不完全相同。我不知道母亲是不是会感到心疼和委屈,但我想,她肯定可以用一种更大的包容去消化掉这种感受,因为她不单单是一个母亲,还是一个年近七十岁的母亲,同时也是一位年近七十岁的奶奶。

中午,堂哥带着村领导来了,村里每一个武汉返乡人员的家门前,他们都要悬挂一条横幅。一条这样的横幅,红底,黄字,番茄炒鸡蛋的配色,上面写着一行字——“本户有武汉返乡人员,请勿相互往来”。这样的横幅,我之前我在网上见到过,当时还以为是搞笑的段子,没想到转眼就成了眼前活生生的现实,发生在我身上的现实。当然,我也可以理解,因为我是从武汉回来的,我有义务配合这样一种虽然不乏粗暴但是也确实有效的抗疫行动。

在我们村,一共有四户人家挂上了这样的横幅,分别对应着从武汉返乡的四个人:林东升,林保安,干新玉,以及我。他们三个,都是在武汉打工的泥瓦匠,而我则是一个作家——这么说并不是出于歧视和偏见。但现在,不管我们之间的差异有多么巨大,我们都具有了某种同一性,我们都成了回到家乡的“武汉人”,这就是我们暂时拥有的全部和唯一身份。

是的,这场疫情简化了我们每一个人。我是一个作家,你是一个司机,他是一个泥瓦匠,她是一个学生,他是一个教授,她是一个陌生的路人,无论我们是什么年龄,什么职业,什么身份,这些都没关系,在对这场疫情的防控面前,我们拥有且只能拥有这两个身份中的一个,要么是“武汉人”,要么是“非武汉人”。是的,这样的简化是有些粗暴,是有些不近乎情理,然而我们不得不理解这样的简化,同时也不得不接受这样的简化。因为,在所有这些身份的背后,毕竟我们所有人还都拥有一个更本质的“人”的身份,我们是众人之中的人。

在单调无聊的隔离生活中,这些声音的存在,或许也不失为一种幸福的馈赠:每天早上一醒来,你就能听见各种各样的鸟叫,麻雀,布谷,鸽子,斑鸠,——还有一些叫不上名字的鸟。而接下来,你还会听见更多的叫声,牛的叫声,猪的叫声,鹅的叫声,羊的叫声,狗的叫声,猫的叫声。而在你久居的城市那个房间的窗外,你从来都没有听见过这些声音。

你醒了,你听着外面的这些声音,仔细听,这些老家的声音,这些被时代和城市甩开的声音,这些近似于一种古代象征的声音。你会想到,你一百年前的祖先早上听到的也是这些声音,你三百年前的祖先早上听到的也是这些声音。是的,你不得不暂时留在老家,你不得不暂时把自己圈在老家的二楼。而早上醒来,你也不得不听着你一百年前的祖先和三百年前的祖先早上听到的那些声音。是的,现在,你也成了一个古人,你不得不成为一个古人。

但是,因为手机的存在,你却又不可能成为一个古人。因为每天早上,手机里的各种信息都会提醒你是一个今天的人,提醒你外面的世界今天又发生了什么,而你要面对什么。

起来后,在朋友圈看到一条到处在转的新闻:科比死了,四十一岁,他乘坐的直升机失事,九个人都死了,包括他十三岁的二女儿吉安娜。在下面的评论区,看到有人在哀悼,也有人在评论这些哀悼。看到一条评论,说我们现在遭遇那么大灾难,身处那么严重的疫情之中,每一天都有那么多同胞在感染、在死去,这个时候我们不应该哀悼科比,不应该去哀悼一个美国人,而是应该去哀悼自己的同胞。对于这样的评论,有人赞成,有人反对,大致分为两派,吵来吵去,吵得不可开交。我没有参与这样的争论,也没有心情参与这样的争论。

阳台上的一角,种着一盆贴梗海棠。记得去年这个时候它开了花,今年这个时候,它又开了花。枯干的枝条,草绿的叶片,红色的花苞,在这个肃杀的季节里,在这种隔离生活中,也是难得见到的一景。拍了张照片,发了条朋友圈,注明是献给科比和他的女儿。是的,把这株贴梗海棠献给科比和他的女儿,其实也就相当于是献给跟他们一起失事的另外七个人,也就是相当于献给因为新冠肺炎死去的那些同胞们,至于是以谁的名义,那并不重要。最重要的是,我们要知道一点:没有谁比谁更高贵,也没有谁的死比谁的死更高贵,他们都是人,人的身份足以抹杀掉他们一切其他的身份:国籍,阶层,年龄,财富,肤色,等等。

昨天夜里,被一只猫吵醒了,一只发情的猫。醒来就睡不着了,它在下面叫,我在上面听,它叫了半天,我也听了半天。第二天我才知道,那是我家的猫,它就拴在院子里,脖子上套着绳子,另一头拴在石磙上。昨天夜里,它叫得像小孩子哭似的,凄凄惨惨,呜呜咽咽,为了情欲一直叫个不停。是的,它为什么不能叫呢?它没理由不叫,叫就是它的本能。

几天之前,我从武汉逃出来了,隔离在家;还有一些人,也从武汉逃出来了,也隔离在家里、安置点或者酒店;但是更多的人没有逃出来,也没有可以逃的地方,现在他们隔离在武汉的某个角落。我们每一个人所做的,其实也是本能,那跟一只叫春的猫没什么两样。

一位八十多岁的老人,前几天确诊感染了新冠肺炎,但住不上院,医院的床位已经满了,到处托人找了很多关系,最后还是没能住上院,于是只好拿了药隔离在家治疗,后来发展成了重症,还是没能住上院。今天中午,这位老人死了,在临死之前,他还在一直念叨着要住院,后来他的家人——他的家人中也有人已经有了感染的症状——在网上发布了他死去的信息和他住不上院的整个过程。那是一段曲折而又悲惨的过程,现在我不想再去重述那个过程。是的,那个老人也不想死,活着的愿望在他慢慢死去的身体里依然跳动着,那也是本能。

傍晚,堂哥陪着镇卫生院的人寻访来了——每个从武汉返乡的人员他们都要寻访到。

两个女护士戴着口罩和护目镜,全身防护得严严实实,就像两个刚走出宇宙飞船的宇航员;相比之下,她们的领导,那位院长则没什么防护,只带着口罩、穿着白大褂。女护士在路那边(目测与我相距五米左右)问了几个问题——体温、症状、隔离天数之类,就算是寻访完了。寻访完了,院长又跟我聊了会儿,因为他听说我是个作家——听我堂哥说的。聊着聊着,他把口罩也解了下来,而为了让他放心,我则往后撤了撤身子。院长问了我一些创作情况,说自己平时也很喜欢写写东西,等到疫情解除之后一定要请我喝一次酒,好好聊聊。

是的,相比于这次寻访的实际意义,我更看重它的衍生意义,因为它及时稳定了我的恐慌情绪,同时也稳定了我们一家人的恐慌情绪——尤其是我嫂子的。那个院长和我聊天时,她就在现场,因为受到院长那种轻松情绪的感染,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她并没有再接着跳广场舞,同时也没有再以她那种方式——那种没用的方式——对家里的空气进行过消毒。

小时候,总喜欢在手腕上画一只手表。一只这样的手表,有时针,有分针,有秒针,有表盘,有表链,但没有哪个指针是走动的,时间永远停滞在画上去的那个时间点。隔离在家,感觉上也就像是又回到了那个画手表的年代,拥有无尽的时间,却又像是失去了时间。是的,真正的时间在一点点流逝,但却不再作用于我们。因为每天的内容都是一样的,每天的细节也都是一样的,你很难察觉到今天和昨天有什么不一样,以及昨天與前天又有什么不一样。

“东林叔,我天天都看见你在二楼的阳台上从东头走到西头,又从西头走到东头,因为我天天都要去二楼半去喂鸽子,我天天一打开窗户就能看见你。”这条微信,是今天上午一个侄子辈的邻居发给我的,他家的房子,就是我家正前方的第二栋楼房。是的,正如他所说的那样,走来走去就成了我那几天度过时间的主要方式。但就我自己来说,我并不能跳出自己去打量自己。反而是他,一个远处的旁观者,却比我更能看出来我自己所置身的状态。

隔离在家,除了太阳的东升西落和一日三餐的不同之外,每天能让我们感受到变化其实很少。如果说有的话,那么最大的变化就来自于手机,来自于我们从手机里看到的那些信息。是的,那一张张图片、一段段视频,那些每天都在快速攀升的数字,以及从那些数字之中滑落出来的还没有被完全遮蔽掉的情绪和情感,是它们刻度了我们的恐慌、同情和冷漠。

每天,大部分时间都在看手机。手机,这种本来就已经成为我们身体一部分的电子器材,其重要性被凸显到了史上空前的地步,它几乎成了我们与外界联系的唯一通道,也几乎成了外界抵达我们的唯一通道;而更多时候它还在充当我们永不退场的陪伴者。每时每刻我们都能了解到最新的世界,世界不再是延时性的,而是即刻的、当下的,你在这里同时也在那里——你就在你看到的那些信息的源头。而接收到那些信息之后,具体而各异的我们,又会按照我们自己的经验和想象去解读那些信息,越来越乐观,越来越怕,或者越来越淡漠。

很多时候,我也会淡漠。那些感染人数,那些疑似感染人数,那些死亡人数,它们只是一些没有具体情感和鲜活细节的数字。似乎总是这样,与我们无关的人和事,就只是一种视觉对象,不会被入心,更不会被形成记忆。然而,枯坐之中,又想起来北野武的话,日本大地震之后,他出来说,这次的震灾,不能笼统地概括为“死了两万人”这么一件事,而是“死了一个人”的事情发生了两万件。是的,语言的另一个功能即在于,让我们在简化之中始终记住那些永远不能被简化的核心,世界上每一个人都具有的,我有人也有的,那种核心。

一个朋友说,他在家枯坐了一下午,一个字都没有写出来,因为听了一下午的哭声。

哭声来自于他的隔壁单元,那户邻居,一家人都感染了新冠肺炎,但都没能住上院,只得隔离在家治疗。两位老人中的一位,后来发展成了重症,下午刚刚死去,屋子里哀声一片。的确,成年人的悲伤都是安装了消音器的,但是,当消音器也消不下去的哭声出现的时候,你又该怎么样呢?是的,肯定是这样的,如果死亡就在你隔壁,如果痛哭已亡人的哭声就在你隔壁,如果未亡人无论怎么消音都消不下去的哭声就在你隔壁,我想无论你是一个多么优秀的作家你都可能写不出一个字,在这样的时候修辞是反动的,甚至连语言也是反动的。

而事实上,更大的可能是,这样的哭声并不会总是来自于你的隔壁。它在一栋高楼的某扇窗子背后,在阳光照射不到的地下室一角,在阳光照耀下的一个正准备从那儿跳下去的人徘徊的桥头,在医院一排排等待救治的病床上,而你,而我,我们则在自己家里那张暂时安全的书桌背后。是的,对于这样的灾难,文学有时候真的无能为力,甚至连记录的功能都难以实现,但是文学却又能让我们通过它保持一种共情能力,它对我们最大的意义也就是让我们时刻保持感觉的敏锐度,敏锐地体会到别人的痛苦,对别人的痛苦拥有更大的想象力。

又憋了一天,也是像朋友一样,一个字都没写出来。到了夜里,实在憋不下去了,就趁着家里人都睡觉的时候,跑到厨房屋顶的平台上去转一转,摘下戴了一天的口罩透透气。

空气很好,干净,清冽,吸进去有一种久违的清爽。现在,家里人睡了,村里人也都睡了,隔壁院子里的猪、狗、猫和鸡也都睡了,四下里一片安静,没有一点声音,也没有一盏灯火。夜幕是深蓝色的,深蓝色的夜幕上挂着几只稀疏的星星,以及一轮皎洁的月亮。今天的月亮很大很亮,它就挂在邻居家雕有蟠龙的屋脊上,现在我才意识到它竟然那么大那么亮,几乎比我见过的任何时候的它都更大更亮,上面那些暗斑竟然也都能看得清清楚楚的。在这样的时候,它怎么还能那么大那么亮呢?是的,它不能,它的大和亮现在更像一种罪过。

又是新的一天,今天是我从武汉回来的第十五天。是的,十四天过去了,按照规定的隔离日期,我解除了隔离——尽管我并没有像朋友那样收到一张解除隔离通知单,我没事了。这也意味着,至少从理论上意味着,之前与我接触过的所有人也都没事了。但是,这并不意味着我就可以出门了,因为现在开始轮到我担心了——担心外面那个世界是不是安全。

早饭后,照例没出门,也没有下楼。在阳台上散步,然后坐着,注视着那几盆盆栽。一盆多肉,一盆腊梅,一盆忍冬,还有几盆不知道名字的,条条枯枝尚未萌芽。红的红,绿的绿,枯的枯,也各有各的好看。北方风大,乡村土多,多肉的每一片叶子上都积满了灰尘,却并不觉得脏,相反,倒觉得灰尘也是干净的,叶子有叶子的干净,灰尘有灰尘的干净。院子的一棵槐树上,飞来了很多麻雀,叽叽喳喳的,叫着,跳着,倒也不觉得吵,反而更有一种肃杀里的生机之感。一切景语皆情语,确实,解禁后和还在隔离中到底是两重心境。

中午时,下楼了一趟,在院子里转了转。见了我,我家的那只狗顿时狂叫起来。一只傻狗,我想,对自己家的人还这么叫。后来才明白过来,是的,它可能确实没有认出来我。我是戴着口罩回来的,并且每天都戴着口罩,所以也就以一个戴着口罩的形象出现在它面前,那么多天了,它已经适应了我的这个形象。现在,我的口罩摘了下来,它反倒不适应了。

不过,解除隔离也并没让我轻松太久。下午,同学群就传来了消息,说我们县刚刚确诊了一例新冠肺炎患者。这一下子炸开了锅,要知道,此前我们县一直都是以零感染的成绩被树立为全市的抗疫榜样,我们也一直以这样的疫情感到心安,但现在马上就不一样了。

刚刚确诊的患者,是一位三十四岁的男子。他虽然不在我们乡,但就在我们隔壁村,与我们村的直线距离仅有五公里。这是一个让人心惊胆战的距离。而更让人心惊胆战的是,从武汉回来后,他还去了县城的几家超市和餐馆,还接触了不少人。所以,几乎所有人都要仔细盘点一下,有没有去过那几个超市、那几家餐馆,以及有没有可能接触过和他接触过的人。

不知道,不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从通报的疫情信息中,只知道他是信陽人,在武汉的一家信息公司打工,这一次是到他老婆的老家过年。跟我一样,他也是二十一日回来的,不过他是上午的车,而我是下午,幸好不是同一车次。但是我哥不放心,上楼来,戴着口罩,隔着很远,问我所乘坐的两趟车的车次、车厢和座位信息,然后在网上查找我那趟车次和那列车厢里的人有没有感染,幸好,结果显示暂时没有。下楼之前,我哥说,那个人是跟你同一天回来的,直到二月五日才确诊,过了将近十四天的潜伏期才确诊,你还是要注意一下。

是的,这也正是我担心的。尽管我已经隔离了十四天,但这是不是就意味着绝对保险呢?我不知道。我胡思乱想起来,同时也越来越担心。而这时候,我嫂子又接到县里通知,说病毒最长的潜伏期是二十四天,还要对我再隔离十天。好吧,为了让他们放心,同时也让自己安心,那就再隔离十天。再隔离十天,也无非就是把已经习惯的隔离生活再继续下去,这并不是什么难事,更何况相比与那些被感染的人相比,我的隔离其实反倒成了一种幸福。

大乱里总是有小静。下午,继续在阳台上坐着晒太阳。从我的位置望过去,目光正落在前面邻居家的屋顶上。青砖墙,斜屋面,黑布瓦,屋脊上立着两只砖雕的鸽子和两面小铁旗。看了半天,不觉出了神。想起来很多年之前,小时候,早上,赖在被窝里不愿意起来的时候,也是这样望着那两只鸽子和那面铁旗发呆,风一吹,那两面铁旗就会来回扭动,吱吱呀呀地响。现在,那两只鸽子仍然完好,倒是那两面铁旗,绝大部分旗面都已经锈蚀掉了。是的,无论如何我也想不到,三十年后还能再一次这样地望着它们。而时光切换之间,有那么一小会儿,我竟然完全忘记了外面正在愈演愈烈的疫情,也忘记了自己仍然在隔离之中。

傍晚的时候,同学群又传来一则悬赏公告,说是县里潮庄乡的传李村刚刚发生了一起杀人案,一个三十一岁的名为李海军的男人杀了人,作案之后徒步逃逸了。是的,就是这样,他杀了人,然后跑掉了,在一场全国性的居家隔离运动中,而他则不得不展开一场逃亡。

不过,在这个时候,每个村都封了路,每条路又都有专人二十四小时把守着,他能跑到哪里去呢?但是,他又不得不跑,因为他刚刚杀了人,他是一个被追捕的杀人犯。在被抓捕到案之前,會不会有病毒先找到他呢?而他,又会不会担心病毒先找到他呢?是的,作为一个人,一个正常人,且不说一个犯罪意义上的人,他不得不小心翼翼地承受这两种恐惧。而我们,是否能够体恤到他对病毒的恐惧,同时又并不因为他是一个凶手而减损这种体恤呢?

早上起来,发现外面下雪了,现在还在下。自去年冬天到今天,这是我所见到的第一场雪。去年一整个冬天,武汉的气温都比较高,一直没有下雪。现在下雪了,没有下在武汉的雪下在了我的老家,去年冬天的雪下在了今年的春天。屋顶上,院子里,车棚上,柴堆上,到处都白了,厚厚的一层。相比于雨、冰雹或者雾,我们更喜欢雪,它的形状、颜色、带给我们的某种浪漫想象,都更能掩埋掉一些东西,一些情绪和情感,虽然也只是暂时的。

隔壁的院子里也落满了雪。那个院子就在我家这栋楼的西南方向,在西南角厕所的位置。在那个位置,我家和另外三户人家一起组成了四个象限的中心点,那个院子坐落于第一象限,而我家坐落于第四象限。回来那么久,我才第一次注意到那个院子,也才第一次注意到那个院子里被开垦出了两块田,一块田种的是小麦,另一块田种的是蒜苗。一个老人正在田垄间锄草——不知道他为什么非要在这时候锄草,一锄,一锄,又一锄,更接近于一种娱乐而非一种劳动,雪还在下着,但是对他并没有什么影响。他今年快九十岁了,身体很好,每天到处跑来跑去的。他跟我父亲同辈份,绰号“老鼠”,大人小孩都这么叫,我叫他老鼠大爷。

晴天,大太阳。到了下午,雪就差不多化完了。前面邻居家的屋顶重新露出了黑色的布瓦,隔壁院子里的麦苗和蒜苗也重新绿了回来,那个被掩埋的现实世界也就又一次回来了。

又想到武汉,想到李文亮,这个被誉为疫情“吹哨人”的眼科医生也不幸感染了病毒。昨天凌晨将近三点,他去了另一个世界,撇下年轻的妻子、五岁的女儿以及还在妻子肚子里的另一个孩子去了另一个世界。从昨天晚上到今天,朋友圈里几乎所有人都在悼念他,到处都是与他有关的消息。有人提议,说今晚八点五十五分到九点零五分集体悼念他,悼念过程是这样的:先关灯,打开手机或电筒射向天空,五分钟后再开灯,集体吹哨五分钟。不知道会有多少人响应以及能不能搞成,如果搞成了,我想那一定会是中国历史里空前的悼念仪式。

后来,在朋友圈看到这样一段悼念视频:一个有很多栋小高层的小区,每一扇窗户后面都亮起了手机电筒,小区里的每一个人都在大喊“武汉加油”和“李文亮”。这段视频是在其中一栋楼的高层拍摄的,拍摄者一边拍一边大喊,印象最深的是拍摄者旁边一个没有出镜的小女孩,没有看到她的人,只是听到了她的声音。在此起彼伏的众多大人的声音中,只有她一个小女孩的声音,响亮,稚嫩,奶声奶气的,也跟着一起喊“武汉加油”和“李文亮”。

哦,她知道李文亮是谁么?她知道李文亮也有个跟她差不多大的女儿么?眼前的悼念,对她来说更像是一场游戏,而要想明白这场“游戏”的真正意义,还要等到很多年之后。

而等到她长大了,她又会怎么回忆起今天的场景呢?当年,她,一个五岁或八岁的小女孩,对着一扇窗户和那扇窗户外的无数扇窗户,大喊“武汉加油”和“李文亮”,到那时候,希望她还能记得这样的一幕,同时也还能记得另一个跟她年龄差不多的女孩子,她的父亲——是的,她永远停留在三十四岁的父亲——为这场疫情做出过什么,以及那又意味着什么。

夜很深了,不过我还仍然没有睡意。关了灯,翻出来那本《走出非洲》。然后就跟着布里克森来到了非洲的恩贡山脚下,来到了她的咖啡种植园。那是一片风景绝美的农场,天空永远都是淡蓝色的,大团大团轻盈的云朵在高空漂浮游移,而那下面,是大片大片的矮草和偶尔窜出草地的灰色的石头,是奔跑着的大羚羊和犀牛,是亮闪闪的咖啡苗和忙于为它们搭建凉棚的农夫……看着看着,接下来我就被一阵歌声从那片农场之中拉离了出来。哦,并不是书里的歌声,而是现实之中我窗外的歌声。现在,夜已经很深了,竟然还有人在唱歌。

不知道谁唱的,也不知道从哪个邻居家里传出来的。听了一会儿,才听出来旋律和歌词,哦,他唱的是《黄土高坡》,一首已经老掉牙了的歌。已经这么晚了,不知道怎么还在唱,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唱这一首,是碰巧正在听,还是有什么特别的记忆和故事?都不知道。他一直唱,一直唱,唱得很起劲,完全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把几家的狗都唱得叫了起来。

后来,不知怎么的,我也跟着哼唱了起来。或许,在一个愈是悲伤的时刻,就愈是需要这样的歌声吧,希望他是快乐的,至少在唱的时候是,而能听到人多少也会分得一点。

到今天,二月八日,我已经回来十八天了。十八天过去了,与我差不多同时从武汉返乡的那些朋友们都解除了隔离,而我还在隔离中。我知道,与真正的隔离相比,这更接近一种心理隔离,这满足的是他们——让我再隔离十天的人——对病毒——我可能携带的病毒——的某种想象。而这种想象,也未必不可以说是一种“病毒”,而现在我要做的和所能做的,也就是尽量去配合他們的想象,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将深植于他们脑海中的“病毒”清除出去。

早上,在群里看到最新的疫情数据,全国已经确诊三四五九八例,疑似二七六五七例,死亡七二三例。从开始公布那天起,这些数字每天都在增加,我们每天都在看着它们增加,可以预见的是明天、后天、大后天它们还会增加;而不可预见的是,到底将会从哪一天开始下降?不知道,但一个让人略感安慰的消息是,到目前为止我们县里还是只有一例确诊的新冠肺炎患者,与他有过接触的那些正在隔离观察中的人,至今并没有表现出相应的感染症状。

村里的大喇叭,现在已经不播放防控措施了,连续喊了很多天的村长终于停了下来。是的,该说的他都说过了,该做的他也都做过了,而每一位村民也都把防控当成了目前的第一要务。现在,喇叭里换上了黄鹤翔、尹相杰、于文华和另一个明星,他们在演唱自己的经典曲目,一首《九妹》,一首《纤夫的爱》,还有一首不知道名字,但是词曲听着挺熟。是的,就是这三首歌曲,循环播放了一上午,不听也得听。这些歌曲,强迫你回来之后还要再回去,回到那个早就过去了的年代,但是我们眼前的这一切,却早就已经不再是那个年代的了。

此前,关于新冠肺炎病毒能不能通过气溶胶传播,网上一直争论不定。有人说不能,也有人说能,争执很久,也一直没有等来官方的最终消息。今天下午,终于确定了,说是能。这所带来的,又将是又一波严密的防控措施,以及又一阵的紧张,甚至是恐慌,当然,在求生的本能面前这情有可原。这个疫情,到底什么时候才会解除呢?我,我们,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出门,才能不戴口罩,才能回到武汉,才能心平气静地走上街头呢?不知道,天知道!

下午,继续晒太阳,阳光很大,很温暖。在纽约的女朋友发来信息,说起来美国的情况。她很热心,也一直在帮忙协调给武汉医院的医疗物资。这两天她联系了一个捐助者,又联系了一个物流方,正在介绍他们对接。现在,我这里是白天,她那儿是深夜,她要准备睡觉了,跟她说了说要多注意休息、不要熬夜。或许,她也应该能感受到一种温暖。中国的太阳照不到美国,但是,也许通过我就可以照到,至少可以照到她那里,照到她一个人身上。

想过不止一次,如果当时没有离开武汉,如果再晚两天被封在了那儿,我会怎么样?

是的,一个很大的可能是,我也会像绝大多数人那样,被困在自己的房间。恐惧,焦虑,紧张,失眠,在这样的情绪中度过一天又一天,偶尔走到窗前,看着外面空空荡荡的街道和暗淡无光的灯火,偶尔全身防护地去超市买点菜和生活用品。当然,一个这样的可能也是存在的:或许我也会成为一个感染者,在排着长队的医院里焦急地等待着被检测、被确诊,然后住院治疗或者回到家中隔离;又或许,我也会成为那些死去的患者中的一个,成为每天都在增长的那个死亡数字中的一个;而如果是那样,此时此刻也正在楼下晒太阳的我的家人们,他们所要面对的一切,也就是我在朋友圈和公号文章里所看到那些人正在经历的一切。

是的,必须要承认的是的,就这么一想,我眼前的阳光一下子就暗了下去,它越是明亮、温暖,也就越是让我感到黑暗、凄冷。尽管那只是一种现象,但却又那么真实,让我产生了一种肉体性的生理反应。所以,现在我不得不为自己加上这样一种身份:一个幸存者。

傍晚的时候,远远近近地开始响起炮竹声,一阵又一阵。到了现在,我才意识到今天是元宵节。我不知道会有多少人像我一样,但是我想肯定不在少数,天天宅在家里,过着日复一日的重复生活,连春节都不记得了,又怎么会记得元宵节呢?但是,元宵节就是元宵节,它只是一个日子,无论这次的疫情有多么严重,无论有多少人离开这个世界,无论有多少人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也无论我们有多么恐惧、担心、悲伤、绝望,今天依然是元宵节。

爆竹声之后,是此起彼伏的烟花,随着烟花一起放飞的是一盏盏孔明灯。一时间,也不知道怎么会有那么多的孔明灯,它们一起从地面出发,飞向天空,一点点变小,变暗,成为一个个小小的白点,最后消失于夜空,而夜空是无尽的暗黑。注视着它们时,我默默替每一盏孔明灯都做了个决定——它们将飞向天堂,是的,现在它们真的飞到了天堂。而我们每个人,至少今天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每个人,都是幸存者。是的,幸存者,我们都是幸存者,一定要牢记这个身份,唯其如此,那些代替我们被这场灾难击中的人们才会死得有其意义。

是的,我并不是一个被感染者,至少到目前为止不是,同时我所认识的绝大多数人也都不是。相比于那些奔走于医院门前等待确诊的人,那些从大桥或自家窗台上跳下来的人,那些忙碌于救治却反遭感染的人,那些撇下妻子儿女撒手尘世的人,我们的这些经历确实没有什么痛点和传奇可言。但是,我们的经历却并非没有意义,它们的意义就在于提供了一个个普通人在这场灾难中具体又普遍的生活样本,正是这些样本才构成了完整的灾难史和承受史。是的,这场灾难没有降临到我们身上,但这场灾难依然改变了我们每个人,在脑海深处改变了我们,而这种改变也肯定将会在未来构筑起我们生活中更绵延也更影响深远的部分。

责任编辑:易清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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