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鲁平
一
我与黄轩联系,习惯上先问:在吗?有时候很快能收到“在”,有时则要等很长时间,甚至很晚才收到。我知道,每一个社区工作人员当下都不轻松,很多人并不想说话。
黄轩在梅花池社区上班,这个社区属于将军路街,在武汉西北部的东西湖区。这个社区离著名的金银潭医院仅仅三四公里。二○一八年我在将心花园社区挂点,每次我去社区,都要与他对接。一年多没联系,发生了很多变化,他换了社区,换了岗位。但他的样子我记得,年轻、帅气、个不高。这个社区有四千六百户,一万二千人。论人口规模,武汉市比它大的社区还有不少,但梅花池特殊,它还管辖三个自然村湾和一个工业小区,这些地方人员复杂,流动变化快,管理难度大。在疫情严峻的当下,更是如此。
同许多人一样,临近春节,大家都在计划如何过年。黄轩没有出门度假、旅游的想法,他的妻子预产期是三月二十六日,父母和岳父母都在武汉市内。除了值班,黄轩心想就两边走走,陪着家人算了。就在此时,一月二十二号武汉市发布通知,干部职工二十四小时值班备勤。紧接着,二十三号武汉封城,他接到街道的通知,全员取消休假。突如其来的变化,让黄轩和同事们一下蒙了。在明白了怎么回事后,他和同事很快投入了一场从未有过的战斗。他没料到,这个春假过得如此艰难。
从二十二号开始,黄轩和同事们的工作就一个,防疫防控。逐戶排查,引导居民做好防范、隔离、问诊的工作;村湾和小区全面杀毒;重点场所的防控;咨询、答疑以及生活服务。
事情看起来简单,做起来完全不同。封城之前,有的居民按照正常过年的节奏出去了,得一个一个打电话,搞清动向,目前留在武汉的居民,要一个一个询问身体状况,体温不正常的要登记。消毒并不难,但得有消毒液。封城的前后,药店、商场、超市,排队的都是买消毒用品、防护用品,半小时卖断货是常事。连续几天,几家著名医护用品企业不断发布新闻,说正在组织货源和抓紧生产,但市场上仍难见到货。黄轩和社区同事们一直关注着这些信息,居民买不到,就会找社区。大多数情况下,他们只能把自己了解的信息告诉居民,让他们不要着急。除此以外,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一切都来得太急了。现在,只要有人说什么东西,对预防病毒有用,居民马上都会去排队。所有的人都被恐慌牵引着,一阵接一阵走向忙乱和焦虑。
黄轩的工作群里不断有来自各个方面的提醒,村湾的私房是否消毒,某栋楼有一个养鸽子的取缔没有,辖区内超市日常生活物质是否充足,等等。尽管每天高度紧张地应对,但看起来,黄轩还算扛得住。除了物质短缺,他还没有听到其他同事有什么抱怨。但二十六日下午,一个网格员告诉他,邻近的社区有一个病人在核查时,情绪异常激动,说住不了院,就去社区闹事,让大家一起染病。而昨天,这个病人真的就去了社区。幸亏派出所所长及时赶来协调,与社区工作人员一起把病人送走了。黄轩听完,并不特别惊讶,这么多人等待就诊,而医疗资源如此紧张,冲动乃至极端的言行都不可避免。他担心的是,梅花池社区有无这样的病人。一旦感染者故意传播病毒,后果不堪设想。下班前,黄轩还在回想过去几天接待病人的过程,细节有无疏忽,态度有无不耐烦,与病人有无语言上的冲突。他怕因为自己的过失,激怒了病人引发可怕的后果。他坦言自己担心感染。
不过,逐户排查工作还算顺利。到二十七号,黄轩所在的社区已经排查了三千多户。对社区发热病人,已经基本有底。二十七日发现三例发热病人,其中二个低烧病人安排在家中隔离、服药,一个六十四岁老人由社区联系救护车送区人民医院就诊。二十八日发现四例发热病人,其中两例认为是疑似,都采取隔离观察,打针吃药等措施。二十九日发现一例发烧病人,但患者不配合工作,通过下派民警的协助,按程序完成了登记备案并交代了相关注意事项。
二十九日武汉有很多好消息。金银潭医院院长张定宇的妻子康复出院,另外四名新冠肺炎患者也出院,其中一位还是八十二岁的糖尿病患者。同济医院也传来消息,一位七十八岁的老年患者出院。两位老者康复的消息,让更多年轻人在恐惧中看到了希望。黄轩和同事们不断把这些信息传递给等待收治的居民。尽管他不知道,梅花池社区的患者何时能被收治,并且,他也知道,患者对这些信息可能根本不在意。他们只有一个念头,要住院。
梅花池社区与中心城区的社区不同,将军路街几个社区只配备了一个卫生服务中心,中心城区基本上一个社区就有一个卫生服务中心。将军路街卫生服务中心分为两个区域,新办公楼目前用来接收已经确诊的肺炎病人,老楼用来接诊发热病人和初筛。初筛和核查不算确诊,而只有通过试剂确诊了的病人才有可能送到定点医院住院治疗。但社区卫生院的接收能力太小,大多数病人只能采取居家隔离,等待确诊,而上级医院的检测试剂盒不足,疑似病人又长时间不能确诊。近几天,黄轩听说大医院里面的病人也有因为试剂盒不足,不能及时腾出病床的情况,因为要出院必须满足两次试剂检验为阴。定点医院的收治能力、试剂盒的数量和等待检验的时间、社区卫生院的条件,压力一层一层最终传导到社区,等待确诊住院的居民情绪越来越冲动。黄轩和同事也无不倍感无力,在面对居民的请求和斥责时,甚至无言以对,心里堵着的石头越来越重。有时候他恨不得自己能造出一个医院。
而此时,另外一个青年周治斌还在从湘西赶往湖北的路上。
二
武汉西收费站是进出武汉的一个重要关口,那里有一个对进出城人员和车辆检查的关卡。二十九号晚八点,匡芳与同事去关卡,负责测量体温,一直到三十号早上八点下班。从关卡回家大约半小时车程,先是对衣服消毒,再对自己消毒,然后休息。其间,丈夫回来过一次,她并不知道。他丈夫在几十公里外的黄陵社区医院当医生。昨天上了二十四小时的班,还接诊了好几个发热病人,所以回来取一些衣物,告诉女儿,自己去黄陵隔离。听说爸爸要对自己隔离,女儿哭了,担心爸爸被感染。大年三十,女儿和妈妈两个人团年,然后六天没有见到人。这也是她哭的原因。匡芳解释说。
匡芳所在的单位叫沌阳医院,其实就是一家社区卫生服务中心。正常情况下,匡芳主要在医院做办公室的工作。疫情发生后,她被抽调到宣传组,其实在全市应急过程中,一个医院的职工很难固定做什么,都不断变化,随叫随到。
二十九日晚,匡芳赶到武汉西收费站时,沌阳医院接到通知,为另一家医院提供十五张病床、转运九名发热病人。工作群通知男的参加,但女同事都自发参加了,凌晨两点才将病床送到指定地点并将九名发热病人转运到上级医院。她很自豪,为她的女同事。其实,完成任务后,她微信群里发出的点赞表情时,时间是两点二十五分。
正值春節,加上各地交通管制,高速公路上车辆并不多,匡芳觉得工作量不大。但这个过程中,不能喝水,喝了水就得有地方上厕所,还要脱下防护衣,很麻烦。她和同事轮流对来往车上的人测体温,半夜时一人吃了一桶方便面。交接班时,匡芳估计了下,这次值守遇到了三百多辆车,其中有往正在突击建设的火神山医院送物质的,有往市区送大米的,有送病人的。有一个车上的小伙子还给了她们一盒口罩。天亮时,她身边的两个凳子上落了一层白霜。
二十九日下午五点,周治斌终于从陕西紫阳县回到了百里洲。没有人会料到,这个春天的脚步如此辗转。即便这样,还有许多与周治斌一样的人都奔赴在上岗的路上。
紫阳,汉水边的一个小县,隶属陕西省安康市。县名来自道教著名代表人物张平叔,张平叔号紫阳道人。对周治斌来说,自己的家乡,这个二十来万人的县,的确太小了。他工作的地方——湖北枝江市百里洲镇——只是一个乡镇,人口却相当紫阳县的一半。上个世纪七十年代的比学赶帮中,百里洲有一个著名的口号“十万人民赶新场”,可见百里洲人口之多。一月二十六日晚,周治斌从家里赶到了紫阳县城。县城地处大巴山北麓,而百里洲在一千多公里以外。他买到了明早五点开往西安的火车,至于到了西安怎么办,得看交通的情况。各地都在阻击新型冠状病毒疫情,对交通的管控越来越严,一些地方停止了与外部的交通营运,很多道路已经无法通行,他不知道沿途会遇到什么状况。尽管单位批准他,路通了再回,但他一定要尝试,争取尽快返回。
正常情况下,从紫阳县坐火车经过安康、襄阳到宜昌,再五十公里就从宜昌到了枝江。这样就简单了,全程六七百公里,大约八个多小时。就在他准备赶回百里洲时,二十五日襄阳市发布了省内进出武汉的客运航班、旅客列车、客运汽车、客轮一律暂时停运的消息。他原本也可以经过武汉,直接坐动车返回枝江。而一月二十三日十时起,武汉全市城市公交、地铁、轮渡、长途客运暂停运营,离汉的各种交通均已停止。他不可能通过襄阳、武汉到宜昌或者枝江了。
幸好,他还可以到西安。而且,西安到咸阳的交通目前是畅通的,咸阳有飞机,这是最节省时间的方式。不能飞武汉,但武汉周边或许有可以降落的地方。在周治斌出发赶往紫阳县城的时候,大年初一下午,紫阳县新型肺炎防控指挥部召开了第一次全体会议,紫阳虽有秦巴深处、万山古邑之称,离疫情的核心区很远,但他能料到,管控措施马上就会实施并很快完善起来。初二凌晨四点多,他到达火车站时发现,车站还处于营运状态,周治斌松了一口气。上午十点,火车顺利到达西安。其实,西安市早在除夕就已布置了疫情防控,地铁、车站、机场、公共场所都采取了体温检查等措施。就在周治斌赶往县城的二十六日,在新加坡飞往西安的一个航班上还发现了一例疑似病例,对三十多位乘客采取了医学观察。西安有的城区已发布通知,对湖北、武汉籍人员做好排查、登记。不过,这些还没影响到周治斌的行程,他马不停蹄转车,上午十一点到了咸阳。在咸阳当天的航班中,有一个航班,终点离宜昌最近,即张家界。
登机后,周治斌突然觉得这个路线或多或少有点不真实、甚至有点悬。他问自己,怎么就选择了飞到武陵山深处?万一到了张家界寸步难行,岂不是追悔莫及。但对他来说,如果困在其他城市,譬如长沙,则离枝江越来越远,余下的路途更难。在后来与周治斌断断续续的联络中,我理解了他为什么选择张家界。张家界在湘西,宜昌在鄂西,两地接壤。更重要的是,百里洲往南过枝城穿过松滋,就是湖南石门,或者从五峰、鹤峰过去就是湖南桑植。不管中间隔着多少山,有多少个弯,至少到了一个挨着宜昌的地方。更何况,张家界与宜昌之间不到四百公里,每天至少有两个班次的长途汽车,两趟列车,只需要五个小时。
他有所不知,张家界二十六日发布了疫情防控一号令、当天晚上八点接着发布了二号令,布置了摸排湖北、武汉籍车辆和人员,道路设卡,酒店等服务场所的管控越来越严。果然,周治斌费尽了口舌,才找到一个酒店住下。北风夹着细雨,往常春节期间,张家界也是热闹的旅游目的地之一,但现在冷清无比。到目前为止,他一路的汽车、火车、飞机大致说得上顺利,赶回单位上班应该有了八成的把握,再坐几个小时的大巴,他可以到达宜昌。如果没有长途汽车,就找一辆出租车,哪怕出再高的价钱都可以,一路向北,顶多四个小时他可以踏上长江中的孤岛百里洲。这当然只是一种假设,假设的前提都为真,结论才成立。在他与单位的联系中,他知道大年三十,百里洲就实施了交通封闭,只保留一个码头可以通往县城。可以想象,其他地方的交通措施都会差不多。
周治斌终归没有坐到长途汽车,也没有找到的士,不是钱的问题而是没有的士愿意。的士司机告诉他,很多路已经封闭,有的路出去了就进不来。他最后说服了一辆摩的,摩托车七弯八拐,连续行驶十小时,在湖南澧县与湖北公安县交界的地方把他放下。摩的司机爱莫能助,一旦出了湖南,他就不能再进入湖南。那个地方我知道,叫东岳庙收费站。从这里向西北可以穿插到松滋市的杨林市、街河市,直行则到荆州。在254省道上步行三个多小时后,周治斌发了一条微信,六张图片和一段话,第六张图片是他跟摩的司机合影。一个秀气的小男孩站在周治斌背后,黑色的头盔、浅蓝的围巾,很难相信他一口气从武陵山狂奔到了洞庭湖平原。以直线距离算,杨林市距离百里洲不远。用地图导航查看,还有九十多公里。这个里程数对已经越过秦巴大山的周治斌,算不上困难。站在杨林市街头的周治斌,已经有十足的把握赶回单位了。杨林市与百里洲一样只是一个乡镇,只有为数几家旅馆,而且还没有旅馆愿意收留周治斌。不过,在反复证明自己,说明自己之后,一家小旅馆同意他住宿,但天亮就必须赶紧离开。二十九日天大亮时,周治斌已经走到街河市。他沿街打听有无自行车出租,一个老板愿意把自行车借给他,但轮胎没气,还找不到打气筒。再次抬头时,周治斌看见了派出所,院子里堆满了自行车。又一次说明自己的身份和情况后,值班人员允许他挑一辆车况好的自行车,希望他尽快赶回去上班。
从街河市出发,沿254省道经松滋县城新江口,再走荆松一级公路,过三条河,五十公里到涴市。在涴市的长江大堤上就可以看见长江中的百里洲,但真正要登上到水中的沙洲,还需要沿涴市大堤向西,找到南河大桥。二十九号中午,我联系周治斌,他没有回答。他正骑着自行车赶路。从上午九点半到下午五点,骑行八小时后周治斌抵达了单位。这个三十三岁的小伙子,从家里出发,到紫阳县城、西安、咸阳、张家界、澧县、东岳庙、杨林市、街河市、涴市,下跳棋一般,一步一步跳到百里洲。全程三天三夜,一千八百公里。
一月二十九日晚上七点,我问周治斌吃饭没有。他回复吃了,刚洗澡。在这场疫情阻击战中,他负责一个村,叫新和村。在我的记忆中,这个地方老地名叫双桥。一份资料说,百里洲今天的人口大约九万人,虽然不能与过去相比,但仍然是一个人口密度极大的乡镇。被水围困的人们习惯了年初走出去闯荡谋生,年底返乡过年。人口的流动和聚集,都是疫情防控的难点,周治斌说。
在疫情的中心,一座城市的几百万人在煎熬、流泪、祈祷中守望,无数的人在这个春天奔赴一线不畏生死与病毒抢时间。通往春天的路程都不平凡,对我们,对周治斌都是如此。
三
一月三十日出太阳了,跟春天一样的太阳,给压抑沉闷的城市似乎添了一线生气。身穿红色夹克的清洁工准时走进小区,把三个垃圾桶一个一个拖出去。一栋几十层的大楼人都宅在家里,只有他每天按时清运垃圾桶,然后围绕大楼走上几圈,把草坪上的烟头、纸张、塑料袋捡走。他的镇静出乎我的意料,在他的眼里,这栋楼乃至这个城市与过去似乎没有什么区别。
上午,街道给梅花池社区发来一吨消毒用的双氧水,黄轩和同事马上安排为周边居民分装,然后给各小区物业派发桶装84消毒液,监督物业对小区消毒。中午,许多居民都从屋里出来晒太阳,黄轩赶紧组织人员劝阻,同时,出来买菜的市民又聚集起來,再联系城管赶紧处理。下班之前,黄轩与同事到各村湾楼栋,张贴最新的宣传通知。
晚上十点,我问黄轩是不是在写材料,他回答在值班,并发来一张照片。社区玻璃门前摆了几张桌子。我不明白含义,他说以防有的病人故意吐口水或故意传染他人。下午他所在的社区,一个四十多岁的男子已经来过三次,男子的家里有个一岁多的孩子,他不愿意居家隔离,要求医院收治。黄轩给他倒水,安抚他吃药。当着他的面,再次把他的情况上报到街道。男子接受了黄轩的建议,回去等消息。但直到下班,黄轩还是没有接到上级医院的通知。“看明天有无消息。”黄轩说。
强烈要求住院的每天都有,但又在不断变化。一个人头天要求住院,可到了第二天体温降了,正常了,又不提住院的事了。只要有变化,黄轩和同事就得知道。要住院的男子走了,而黄轩的同事们却多了一份担心,有几个女同事还哭了。前几天,其他社区已经发生了患者因为不能住院,到社区或街道闹事的情况。这种事情虽然很少,但却非常危险,极容易传播感染他人。黄轩和同事一起,利用桌子做了一个间隔,把接待改为在办公区的门外。
因为每天与病人打交道,黄轩把怀孕的妻子送到岳母家居住。至于他个人,黄轩说不是很紧张。“我觉得这个病毒,它没那么强,肯定没有上次那么强。”黄轩和几个同事也讨论这个病毒的强弱问题,他们互相调侃,管他sars还是sari,只要不是像灾难片里面的那种丧尸病毒,我们都不怕。因为我们年轻。尽管不断公布的病例提示,也有年轻人感染,但黄轩相信一线医生说的,老年人和有基础性疾病的是易感人群。他看到不断有病人治愈出院,相信这个病可以治愈。所以他不太怕。
匡芳说她明天不去高速公路收费站了,换了别的单位去。她去参加宣传、材料、统计、排查等工作。对医院最近的变化,除了病人多,接诊紧张之外,她感受最深的是从未有过的团结和合作。早上收费室一个同事从家里给三个值夜班的带了早餐。一个二胎妈妈,孩子才一岁,一直发热门诊接诊。另外一个同事,疫情发生后,丈夫让她请假,扣一年工资都认,但这个同事没有请假,一直在预检分诊台上班。她们的岗位都是接触发热病人的岗位。匡芳没有给同事带早餐,因为她在疫情发生前准备不足,现在一天只吃两餐,怕不够吃。尽管对疫情的发展都未知,但她感觉大家都在努力。“今天,还有一个企业来慰问了我们,带的车厘子。”听得出来她语气里的欣慰,而之前,医患冲突不断发生的时候,她曾经想过改行。
四
三十一号对黄轩和他的同事是一个转折点。这一天,在几公里外的金银潭医院有二十名患者集体出院。晚上,梅花池社区转运了六名疑似患者去宾馆隔离。政府指定了宾馆,有专门的医护人员,饮食统一安排。昨天来了三次的四十多岁的男子也上了车。黄轩和同事穿上一种无纺布做的简易防护服,看起来有点像遮阳服,拉链只能拉到下巴,额头和脚暴露在外。黄轩说这是社区顶级的防护。核实完个人信息,黄轩带路,把病人送到宾馆。喷洒酒精,对自己消了毒,黄轩有了一丝轻松。他承认前几天他和同事们的士气、情绪都很低。一方面,居民只要打电话来,吐露的就是绝望,病人的家属也都很激动;另一方面,自己和同事又无能为力。现在都被收治了,抗击疫情以来,他和同事们第一次感受到了,一天会比一天有希望。
我能感受到黄轩的心情变化。他告诉我,在情绪的低点,同事们在群里互相安慰。这个工作群过去只谈工作,不聊天。抗击疫情开始后,黄轩发现,晚上大家都会在群里聊几句。每个人都有一种强烈的需要,从别人那里获得力量。黄轩偶尔也会发几个搞笑的段子缓解一下同事们的焦虑。
匡芳也觉得整体情况在一天天好转,尽管她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但还是期待早一点回到正轨。三百公里之外,长江中最大的沙洲上,周治斌告诉我,要做到人不流动,车不移动,疫情不扩散,真不容易。那个沙洲是我的家乡,几万人困守一个孤岛,要正常生活,我能想象那是多么难。
二月三日的好消息是拥有一千张病床的火神山医院正式投入使用了。过去十天,上万人在武汉西部的后官湖边,日夜不停施工,而上千万被称为“云监工”的网友也通过视频二十四小时关注着工地的进展。也是这一天,武汉市连夜把洪山体育馆、武汉客厅、武汉国际会展中心改建成“方舱医院”,增加了三千八百个床位。二月三日湖北省新增死亡病例六十四例,其中武汉市四十八例,志愿者何辉是四十八个中的一个。疫情发生后,五十四岁的何辉报名参加志愿接送医护人员上下班的车队,没料到就感染了。或许是他的志愿者身份,何辉去世的消息在三日晚上的微信上不断被转发。这是无数坏消息中的一个。
二月三日中午周治斌给我打来电话,告诉我他负责的那个村有六百六十五户,二千二百四十六人。已经排查出四个人与从武汉回来的亲戚有过密切接触,都采取了一人一间隔离。他说一口地道的枝江话,口音没有一点陕西味。“我要是说陕西话,你可能一句都听不懂。”周治斌说。这个沙洲对他的影响已经深入到骨子里。
这一天,匡芳的丈夫还在黄陵一边上班一边隔离。“黄陵没什么事吧?”晚上六点半我问匡芳。匡芳说,“没有消息。”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她说每天都咬着牙一天一天往前过。作为医生,她没我想象的坚强,但哪一种坚强是不咬牙的呢,只是我们没有看到强者咬牙的时候。前几天,我好几次给黄轩发微信,他没回复。二月三日,我又一次问他:“没事吧?”这一次黄轩很快回复了“没事”,还发了三个龇牙的笑脸符号。这个符号很阳光,很帅,就像黄轩给我的印象。
从明天起,我决定不再打扰他们。我知道他们很忙,我相信他们一直都在。
责任编辑:易清华
实习编辑:贺潇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