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筱颖
那柳絮般柔软的、芦花般洁白的、轻烟般盈薄的雪花从凛冽的天空落下。
模糊的玻璃窗嵌在大片脱落的墙皮上,外面除了蜘蛛网便是一棵老树,还有一片更加模糊的白色,小孩子玩雪的喧闹声和笑声从窗外传来。
“下雪了——”阿泰自言自语。这几个字,化成一缕白气从她嘴里飘出来,真冷啊。
一
她早料到会有这么一天,只是没想到这么快。儿子们说服了她,让她搬到郊区的一栋老楼里住着。
“妈,这是我们给你请的保姆。”大儿子油光发亮的脸上露出欣慰的表情,那一声“妈”叫得格外亲。跟在后面的,是一个四十来岁的女人。“妈,这是小刘,照顾过很多老人,很有经验的,是家政公司的招牌……”
“对对对,人家还拿过奖呢……”二儿子满脸堆着笑,又细又长的眼睛眯成一条缝,薄薄的嘴唇上下不停地张合,唾沫横飞,像是鱼在吐泡泡。
保姆在一旁插着口袋冷冷地看着,黑白相间的宽大高领毛衣遮住了她的嘴巴,看起来像是一只怕生的乌龟蜷缩在自己并不温暖的壳里。
“好,好……”阿泰脸上的皮皱起来,只有上下飞速转动的浑浊的眼珠和微微张开的嘴唇还依稀是应有的样子,说着,她伸出肿胀如五根红萝卜般的手指握住大儿子宽大的手掌,狠劲拍了两下,大儿子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
门“砰”地拍上了,楼梯里传来两个儿子争先恐后的脚步声。阿泰微笑着,捂着嘴,眼泪簌簌地从眼里滑落,渗进粗大的掌纹中。白雪安宁的光芒告诉阿泰,她在这里不会再因为自言自语、腿脚不利或大小便失禁被儿子们嫌弃了……
二
搬到这里后,不知是老房子漏水的缘故,还是心理作用,阿泰总觉得天比先前更冷了。每夜听着滴答声入睡的阿泰,总觉得自己会被淹死,觉得每晚自己闭上眼睛后,就再也睁不开了。
“滴答,滴答……”水滴到翘起的木板上,分裂成无数个小水滴垂死挣扎般弹起,在短暂的挣扎后便无力地落回地面,涌到下一层去继续挣扎。
独居的阿泰除了保姆之外,就再没有一个可以说话的人,只有风湿病对她不离不弃。犯病的时候,胳膊腿疼得几乎抬不起来。每每听到楼下孩子们的笑闹声,她总是心痒痒,可只能拄着拐杖勉强走几步路的她,上下楼都需要有人扶着,她那两百多斤的肥胖身躯,确实是个负担啊。每次透过窗户看着外面了无天际的白色,她总觉得,就算她腿脚好,也离不开这冰冷的牢笼。当初搬来这六楼时,估计儿子们看上的是低廉的价格吧,她苦笑着。一个七老八十的人,仿若家里没用的旧家具,碍眼碍事,扔都来不及,谁会在乎?儿子们把自己扔在这里,不就是想要自己在这里等死吗?
想到这里,阿泰笑了一下,她这两个好儿子,都已经尽责了,还给她请了一个保姆呢。比起那些在街头冻死的老人,还是舒服许多的吧。只是,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到头呢?
“你活着,图个啥?”阿泰直愣愣地盯着保姆驼着的背问。
“我上个雇主也这么问过。”保姆头也不抬地回答道,“赚钱,养家,养孩子,养孙子……”
阿泰看着她敷衍地冲洗油腻的碗筷,然后甩了甩沾满水滴的手,水滴不小心飞到了阿泰的脸上,但两人都并不在意。也许保姆对于生的意义也是模糊的。
猛然间,保姆抽泣起来。
她解下身上的围裙丢在沙发上,“我男人酗酒。我想跑,可我舍不得女儿。”保姆背对着阿泰,几乎是带着哭腔说出来的。
“有啥舍不得?人啊,你们老了就是我的下场。”阿泰冷着脸笑,“一个人坐在这儿等死。”
保姆张了张嘴,却沉默了。
三
阿泰日复一日地盯着窗外的老树发呆。老树空有一具庞大的躯干,里面早已被虫子蛀空。而在那看似挺拔的树枝上,则是一层又一层厚厚的雪。久而久之,她愈发觉得自己就是那棵老树,他们一样冷,一样孤独,一样徒有其表。
“你能联系上你儿子吗?手机号是多少?”保姆把晚饭端上桌的时候跟阿泰讲话了。阿泰愣了愣,眼光从窗外干枯的老树上收回来,看向那位冷着脸的保姆。“他微信不回我,我也没有他电话号码,你儿子当初给的钱快不够了。”
“我没有手机,他们也没有和我说过他们的号码。”阿泰的脚摔骨折后,儿子们就再没让阿泰出过门,怕她再出门去惹出什么麻烦又要花钱。
她不知道手机如何使用,她不知道如今种地都不再赶牛耕田,她不知道现在人们不再提笔写信而是用网络交流。她还穿着三十几年前的老褂子,配着儿子打算扔掉的老布鞋。她不知道这个世界每天都在变化,加速变化。
但就算她知道这些东西,又有什么用呢?
“啪,啪……”猛烈的拍门声响起,“喂,有没有人。”
阿泰警觉起来,用双手费力地转动着轮椅一点点向门靠近,犹豫一番后用嘶哑的声音一字一顿地回应:“有啥事吗?”
“你们家漏水啊?”男人浑厚的声音响起,声气里带着斥责,“我们家地板已经被泡到起皮了。”
阿泰没有回应,她也不知道怎么回应。
房里仍旧在滴水,渗着水的木板在昏暗的光下像是在抗争什么,桀骜不驯地仰起头。
“神經病!”男人站了一会,骂骂咧咧地嚷着,走时不忘用脚狠劲地踹门,哐——声音在楼道里回荡。
四
阿泰静默而呆滞地盯着墙上的挂钟,看着秒针和分针一圈一圈转着,看着从天花板渗出的水珠沿着挂灯的管线一点点流下,在中途干枯了,另一滴水接续上,前仆后继,努力地想向下延伸,想要落到别的地方去。
阿泰呆望着水珠的眼睛被灯光灼得酸痛,但她还是没有转移视线。她感到一丝快乐,一丝不知从何而来的快乐。她以为,水珠会从天花板大滴大滴地涌出,直到天花板崩解。安静的一分钟又过去了,那盏吊灯突然爆裂,灿烂的火花在昏暗中起舞,旋转着,消失了。
阿泰仅有的两盏小灯中的一盏爆裂了,灯泡的碎片落得满地都是。和这灯同时爆裂的,还有阿泰冰凉的心。
房子里弥漫着一股酸臭味,地上满是厨余垃圾。但阿泰没有心思去管,她已经被病痛折磨到极致而且快饿到不行了。想要自杀的念头一点点从被封锁的内心中涌出。窗外咄咄逼人的寒气一点点地穿墙而入,很快就蔓延了整个屋子,阿泰冷得发抖。
窗外老树的枝干被雪压弯到极限,虫子已经啃食到了外部,树干的轮廓面目全非,好似再有一片落叶的重量,枝干就会绷断。环卫工人正顶着落雪用锯子把它锯倒,果然,老一辈的东西不是自己坏死,就是被丢弃。
阿泰吃力地挪过去,打開了门。“刺啦——刺啦——”昏暗的灯敷衍地叫了几声,便就此罢工。
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
看着眼前黑黢黢的楼梯口,阿泰忽然觉得很轻松。从这里滚下去,一了百了了吧。刺骨的寒冷让阿泰觉得葬身在这样的天气似乎有些遗憾。但她已经活得够久了,时间已经让她不得不接受自己悲惨而毫无意义的命运。
五
一声尖利的叫喊打破了阿泰内心的独白。那是一个充满痛苦,畏惧和绝望的声音。
阿泰抬起了头,四周仍然是一片漆黑,但在漆黑中,她分辨出了那叫声来自一个抱着孩子的母亲,而她的孩子,正从楼梯上滚下来。
阿泰下意识地丢掉了拐杖,让自己被风湿病折磨到痛苦不堪的双腿用力蹬在了坚硬而冰凉的阶梯上,刺骨的痛沿着小腿的神经蔓延上来,直击阿泰的心脏。她把自己垫在了楼梯最底下一层,她努力地伸开四肢,让自己那肥胖的身躯舒张成一块海绵垫。
“砰——”一个柔软而又坚硬的东西滚到了她头上,她猛地抱住,头把地板磕出“咚”的一声。
“刺啦——刺啦——”灯闪了几下,她恍惚看见了那小孩柔软的黑头发,看见了他混着灰土和血渍的左脸颊。
灯又灭了。寒风从楼道的窗户吹进来,从阿泰的身上刮过,想要带走她身上最后的一丝温度。她想起早逝的丈夫,想起大儿子大学毕业那天的校门口的阳光,想起小孙子出生那天嘹亮的啼哭……她突然对自己的两个儿子恨不起来了。身上泛起一阵温暖,这温暖,从心底最深的地方一丝一丝渗透出来,让她舒展,让她微笑。
窗外,天空渐渐幽暗,大片大片的雪无声地落下。
尾声
暮色将至,云从看不见的峡谷里升起,大朵大朵的,染上红色。一座石碑前站着两母子,他们的脸沐浴在光影下,中年人左脸颊上浅浅的疤痕微微发着亮。
“阿泰奶奶,谢谢你。”
责任编辑:吴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