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志红
一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似乎没有明显的时间标志,如果硬要给它贴上一个开始的标签,那大约是从户外论坛的一个召集帖子开始的吧。
我所在的这个城市的朋友们热衷于去探险了。他们迷恋一条叫做“七十二混沟”的野沟。所谓的七十二混沟,是历山三百平方公里保护区内无数条险峻的沟壑峡谷中相对较大较集中的七十二条,因为地形地貌复杂多变,山高谷深,溪流瀑布和绝壁纵横其间,号称七十二混沟。当地人如神话般的关于野人猛兽的传说,更使得七十二混沟被蒙上了一层神秘诡异的面纱。传说当年驻守山西的阎锡山为修同蒲铁路,曾派遣一个团的部队进混沟南坡伐木,待到出山时,剩下的人已经不到一个连了。如今,为探险而进入混沟迷路丧生的已不下十余人。更多的户外探险队、野外生存俱乐部,踌躇满志地来,无可奈何地返。七十二混沟的断崖绝壁,猛兽毒蛇和至今为止鲜有人进入的神秘感,诱惑着我的那些谈起无人区和探险就两眼生光的朋友们,当然也诱惑着我,诱惑着阿媛。
我是在地质大院里长大的,我从小看惯父辈穿登山鞋、背地质包的英姿,父亲拍摄于崇山峻岭间的照片使我迷恋,我向往这样的人生。阿媛为何热衷?我一直觉得她是在寻找疼痛,寻找肉体的锐痛。那会我们已经是无话不谈的闺中密友,我知道她正在婚姻中纠结,但她似乎并不想决绝离开,她说再等等,她渴望生一个孩子。她说有个孩子兴许日子就能过了。这孩子还没有身形便已经具有了使命,被阿媛赋予大任去挽救什么。
那时我们常在我家的客厅里闲聊,我八岁的儿子总来捣乱,这个鸡嫌狗不爱的小顽童说,妈妈的朋友中,阿媛姨最不嫌弃他,阿媛看我儿子的眼光带着憧憬之情,只有为人母的女人才看得懂。
后来,她真的怀孕了,她喜极而泣,她在电话的那一端边哭边说。我猜她可能正站在医院的台阶上,或者妇科诊室的走廊里——我听见嘈杂的人声。或许我是第一时间分享她快乐的人吧。但两个多月以后,她流产了。我又在电话里听到她哭,她不说话,只是哭。这孩子来去都像一道光,忽而到来的光,忽而熄灭的光。照亮她,又让她陷入更深的黑暗。要命的是,这样的情形竟然反复了三次,她被人施了魔咒,那小小的胚胎停留于她腹中不会超过三个月,她眼里的光芒和憧憬也仅能维持三个月。医生给出的通俗解释是阿媛对精子有天生的抗体。我惊诧,第一次听说还有这种抗体。这抗体致使胚胎无法在她子宫温厚的内膜中扎下生长的根。必须破坏掉抗体,她才能孕育自己的孩子。她当然同意接受治疗,那时她还不知道治疗过程冗长、烦琐,以及由此滋生的钝痛。漫长的几个疗程之后,她说她快坚持不下去了,她说看见妇科诊室的床就腿发抖。
有一个黄昏,她坐在我家客厅,蜷缩在沙发的一角,长发遮住半边倦怠的脸,说,我快坚持不下去了。我知道她在说治疗,也在说婚姻,但我没法接她的话,我不敢鼓励她坚持,也不敢劝她放弃。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她更加频繁地来我家,待到很晚才走。在我家帮我做饭,切洋葱切了手指头,血流了一案板。我吓得大叫,她却笑,说,真痛快。我望着她,我想或许我得陪她去一次七十二混沟了,去自虐、去受伤、去锐痛,然后回来,接受什么或拒绝什么。
探险的过程和结果都毫无悬念,我们历经险境,也果然伤痕累累。在一处断崖前,阿媛脚下一滑,撑地的手腕被尖利的石头割得鲜血淋淋,险些骨折,幸好我们的队友中有医生,也带了简单的医疗器械,替阿媛缝合了两针,出山后迅速去当地乡卫生所做了伤口的抗感染处理。我则在瀑降时差一点淹死在水潭中,事后领队得知我不会游泳,他惊得汗毛倒立,为我能混进他的探险队而大发雷霆。
似乎是什么都如愿了,探险、受伤和疼痛,我们满载而归。
不久以后阿媛离婚了。
我们那个城市混乱不堪的户外探险热潮也在两条人命官司的意外之后偃旗息鼓。
平静了,日子归于平常,这是历险以后必然的结果吧。我们尝试换一种方式,与自己相处,与自然相处,不再不知天高地厚地去挑战什么或忍受什么。
阿媛开了一家户外用品专卖店,她为她的店取了这样的名字:松萝之约。多么脱离尘世的名字啊。霓虹灯装饰的大招牌在夜晚的东方路上闪烁着,发出和名字相背离的尘世之光。朋友们晚上常在她的店里聚会,我们站在地图前,手指戳戳点点,像讨论战役的军人。阿媛在电脑前制定出行的攻略,这是经营户外装备店必要的,她得有足够吸引人的线路谋划才能拴住那些挑剔的户外爱好者。阿媛有这个天赋,她设计的线路新奇又具有女性的温暖和诗意,比如松萝之约——作为店名它是浪漫的,作为攻略它充满诱惑。阿媛说,松萝的文字得由你来写,要像诗一样美。
她站在地图前,抱着双臂,身影瘦削,脸上因兴奋而发着光。
那时我还不认识松萝,阿媛也没有见过,我们仅仅从照片中见到松萝,便迷上了。我去林科所请教了一位植物学家,这位朋友曾经和我们一起去过七十二混沟,也和我们一样带着伤出来,我们因此成了患难之交。我问起松萝,他略略有些诧异,估计从未有人问及这种植物吧,人来人往,多是向他请教花卉的栽培技巧或者某种能够带来收益的经濟作物问题,他需要在脑海里搜索一会儿才能开口讲述。那植物在某个角落被遗忘很久了,被时间的尘埃覆盖。
这是我第一次听一个声音这样说起松萝,像听一个久远的故事。
很多年以前的平原像如今的高原一样,空气干净,河流清澈,植物遍布原野,原始的地衣植物松萝也在其中,凡有高大树木的地方就有松萝,它们附生于乔木的枝干之上。植物界和动物界相似,低级的必是脆弱的,如同人类的婴儿。松萝是植物界的孩童,对环境的要求极其苛刻,只在非常洁净和湿润的地方生长。后来大地污染,首先从低海拔的平原开始,河流脏污,空气混浊,松萝无法存活,节节败退,往高海拔的地方逃亡。现在,只有在海拔三千米以上的地方才能见到松萝,与它们伴生的大多是杉树或松树等耐寒的针叶树种。目前国内松萝分布的区域集中在青藏高原边缘的川西地区,在河流湖泊之畔或森林茂密的湿润山麓里。
我凝神静听,我看着他手指轻轻叩击办公桌,面露怅惘,欲言又止。停了一会儿,他说,我们人类还是尽量少去打扰脆弱的植物,否则它们还会逃往更高的地方,或者,永远消失。他声音温厚又忧虑,很多年以后我忘记了他的名字但依然还记得他的声音。
但是,终究没有人能挡住好奇的脚步。我们去川西,在一座座山峦和一条条沟壑间穿行,找寻松萝。我们在攻略的最显著处写了一行字,除了脚印什么也不留下,除了照片什么也不带走,以此平衡忐忑之心。
我们在海拔三千米的孟屯河畔与松萝初遇。它们极美,那细长而柔韧的淡灰绿色枝条从半空垂落的样子撩拨得人心生柔软。稀疏时如丝如缕,在微风中曼妙飘荡,稠密之处又似烟似雾,如梦如幻。它们果然附生在伟岸的松树杉树之上,枝蔓从树的枝条上垂下来。我留意它们的根,我看见了松萝在松树或杉树的树干上长出的气根,正是这气根靠着汲取空气中的水分滋养它们的生命。只要一点点水就够了,就能活了,但水必是纯洁之水。这脱离尘埃和泥土的活法令它们充满仙气。它们就那么挂在杉树松树的枝枝丫丫上,因为轻盈,一丝丝微风就能使它们颤抖不止,那么惹人怜爱,也让人隐忧。
夜晚,我们在河畔的繁星之下喝酒,聊着漫无边际的话题。阿媛走过来悄声说,那边的松萝在下雨。我走过去,站在浓密的松蘿织就的藤蔓之下,果然有淅淅沥沥的水珠如雨点一样飘飘洒洒。十几米之外的星空之下,喝酒的朋友们谈兴正浓,他们不知道这边植物叶尖上凝结的水珠,正在一滴一滴地掉落。我和阿媛都明白这个现象是三千米以上海拔的昼夜温差形成的,但我们不想去探究它背后那些枯燥冰冷的科学原理,我们宁愿相信这些植物也有满腹的心事在这寂静的夜里悄然抖落。也许这一夜的洒泪一直要持续到翌日第一缕阳光亲吻过来的时候。只有阳光的亲吻才能止住它们忧伤的泪滴。
那一刻,有说不清的情愫控制我们的内心,千愁万绪从心底的某个地方涌上来,又从眼睛里涌出来,我和阿媛,两个成年的女人,竟然泪光盈盈。
从此以后,我们俩痴迷松萝,频频为它远游。我们漠视植物学者的忠告,深信自己不是造成雪崩的那一片雪花。有一年,我们在贡嘎南坡号称“仙女梳妆镜”的伍须海——海拔三千七百米的秘境之地,再遇松萝。它们一片片如同丝织的帷幔,把森林装点得像仙女的闺房般神秘。又一年,在瓦灰山的山麓里,海拔四千米的高地,我们看见松萝高挂在一片壮硕的杜鹃林中,瓦蓝的天幕下它们宛若杜鹃腰间飘逸的缎带。总是在人渐行渐稀的地方,松萝由丝丝缕缕到连绵不断。越是在人类连呼吸都感到艰难的地带,松萝越是舞蹈得令人心里一阵阵发颤。
海拔越来越高,我们和松萝在越来越高的地方相见。初遇松萝的孟屯河谷,据说后来游人如织,松萝却已了无踪迹。
二
我一直清晰地记得那样一个场景,在一家炸酱面馆,我和我的另一位好朋友老辛提起松萝之约。
地点有点糟,似乎那么纤尘不染的植物不应该在一家小面馆被提及。时间也不对,老辛刚刚弄丢了他的笔记本,他正在失魂落魄中。
那天我和老辛刚刚从古北口长城回来,下大巴后他发现一直不离手的笔记本丢了,旋即返回到大巴车上一通找寻,无果。他脸上顿时阴云密布,若不是夜幕已经徐徐拉开,他定会原路返回去古北口再寻找一番。他说整整一年的行走记录啊,都在这本快要用完的笔记本里,还没有完全整理到电脑上。暮色中,他神色沮丧,忆不起在何时何地失了手。他久久呆立街头,像个丢失了魂魄的人一样木讷、茫然。
老辛的样子令我惊诧,也使我陷入了难堪,我自责不该让他陪着去古北口。那晚的暮色就像一个蓄谋已久的阴谋,而我则是帮凶。我一次次从中原之地北上,每次都烦劳老辛相陪,去行走野长城。他是我和这些残垣断壁之间绕不开的一扇门,我必须经由他才能抵达。这扇门就像古长城上的箭窗,透过箭窗,我看见老辛以十几年的时间跨度为恒心,走在漫长的保护野长城的崎岖之路上。没有经费,没有报酬,工作之余几乎所有的长假都消耗在这条路上了。从西北到华北,他拍下一幅幅照片,记满了一本本笔记,办图片展、开讲座,呼吁各级政府、各界人士重视保护。笔记本不离手是他的一贯做派。而这个黄昏,笔记本丢了,像一个谜,它和它记载着的残垣断瓦同归于时间的深处。
暮色越来越深,老辛在恍惚中终于意识到我还要赶夜晚的火车返回中原,他领我就近进了一家炸酱面馆。面香扑鼻而来,我们瞬间步入另一个情境,不翼而飞的笔记本带给我的懊丧被这凡俗的味道稀释。我突然想,得有一股来自远方的风吹散这件事儿带来的雾霾。我看了一眼神色木讷的老辛,他坐我对面,摘掉帽子,灯光下,被压塌的头发间,一些白发赫然从黑发中立起。他表情像个孩子,弄丢了心爱之物的孩子,呆、无措、若有所思。这个时刻我便开口说起了松萝,我建议我们选个时间去看看松萝,我说得很动情,我说在川西,我和阿媛的帐篷就扎在松萝藤下,早晨我们钻出帐篷,看到大片悬垂在杉树和松树上的松萝随风起舞的样子激动不已,阿媛和松萝一起舞蹈,她跳的是刚在藏区学会的锅庄。后来阿媛停止了舞蹈,露水湿了她的头发,泪水湿了她的脸。
我看到老辛的眼睛里跳出一丝光芒,但随后就又黯然了。或许我不该提及阿媛,但我怎么能绕开阿媛呢?就像我每每行走野长城绕不开老辛一样。阿媛就站在红松之下,就站在冷杉之下,松萝就悬垂于她的头顶。她总是一进藏区就穿起藏地的服饰,戴环佩丁当的首饰,仿佛要随时起舞。随时起舞,也随时热泪盈眶,这就是阿媛吧。
我捉住了老辛眼睛里那一闪即逝的光,那光芒照亮了一段往昔。
那个时候,大概是从春天到夏天吧,老辛每个周末从北京来我们的城市参加户外的穿越活动。他周五夜里从北京出发,在火车上睡一夜,周六早晨到达,登上等待他的大巴车,与我们一帮朋友们一起去某座山或某条峡谷,我们在山里穿行两天,住帐篷,野炊。周日的夜晚,我们出山,大巴车把他送到火车站,他再在火车上睡一夜,周一早晨回到北京。他在下火车前脱去野营服装,换上日常装,直接赶到办公室。上午,某公司的辛工程师埋头制图,偶尔和同事说笑,不显露一丝一毫的疲倦,没有人知道他曾夜行千里。
我和阿媛在他开设专栏的网站读到他发表的这一段文字,相视一笑。我庆幸我们豫西有丰富的山山水水,伏牛山、熊耳山层峦叠嶂,绵延起伏,河流切割出数不清的沟沟壑壑。每周穿越一条沟,够老辛走几年的。阿媛更是暗暗得意。那个春天和夏天,豫西山岭葱翠,涧流欢唱,爱情到处流传。
那会儿阿媛像个少女一樣眼含波光、怀揣梦幻。她甚至憧憬着她会和老辛有个孩子,这孩子是梦幻的一部分。我们逛商场,她常盯着男孩的小衣服痴痴地笑。
我不记得那个时候我们是否向老辛发起过松萝之约,或许是有的,而他忽略了。或许他压根儿就认为梦幻缥缈之事是女人的小事情,而他一个大男人,长假要用来做更重要的事情。那更重要的事情常会使他失联好多天。我们都习以为常了,我们知道他一定正在长城经过的某一座山岭下观察一块砖或是一片瓦,神色专注又疲惫。大概久未洗澡,大概衣衫邋遢。老辛失联是因为他一直不肯用手机,他挺拒绝潮流的东西,尽管那不过是个工具。他隔几天会用宾馆的座机向阿媛报个平安。有时我刚好在旁边,听见话筒里传来他咳嗽的声音。阿媛说他有咳嗽的顽疾,动辄数月不愈。我们私下里戏谑老辛是个老古董,或者说长不大的傻孩子。老或者小,人类生命的两端具有相同的特质。不过后来他还是用手机了,他说他大哥恼怒了,命令他出门必须带手机,并就着那股怒火把自己的手机硬塞给了他。随后阿媛就常收到老辛的信息了。
这个爱情的故事似乎应该有完美的结局,人人都以为会有,但是,没有。它像阿媛曾经孕育过的孩子们一样,没有扎下根,没有生长过,没有后来。
此时,我重提松萝之约,这么不合时宜地重提松萝之约。这是北京的三月末,面馆的客人渐渐散去,面香也渐渐稀薄,我感到了几分寒意。停了供暖的北方室内终于顺应了季节的冷暖。老辛长叹一声,无言。这个邀约在他的叹息中停顿在三月的夜色中。
三
我和阿媛定居的城市有一条著名的河流,它拥有悠远的历史和历朝历代文人们的歌咏。我们常常在河流之畔散步,在它的波光潋滟中说着悄悄话或者只是默默行走。在河流之畔总是令人想到流逝,流逝又滋生怅然的情绪。我们情不自禁说一些忧伤的话,伤感在我们之间传递。说不清楚是一种怎样的状态,我们是天性不合群的人,也是不合时宜的人,做不合时宜的事。莫名的低落情绪缠绕我们,却又没有具体的事件指向,空茫,虚无。夜风吹来,略感寒意,我们挽着彼此的臂膀,手都是冰凉的。夜色深了的时候,我们告别,说明天晚上没什么事的话,还来走走吧。然后我们走下河堤,回到这座城市的某一个角落,安放自己,进入寻常的日子。那些说过的伤感的话在一条流淌辞赋的河流上被夜风吹走,被夜色吞没。
此后的几年,我远赴西非工作,阿媛则去了国内另一个繁华的大都市。我们都想改变自己,砍掉身上不合时宜的枝枝丫丫,这样或许能让我们少一些虚无的伤感,多一些世俗的欢乐。
我依然对植物充满好奇,我观察它们,记录它们。在撒哈拉的边缘,我惯常见到的植物是泡泡刺。这干旱之地特有的植物,叶子微小得令人怜惜,它们根本就不能被称作叶子,它们变成短小的刺躲在枝条上抵抗烈日和干旱。那一年大概是撒哈拉的极旱之年吧,这些泡泡刺远远望去就像已干枯死去。植物学家把这种现象叫做“假死”,遇到一点点水,它们便会复活。当地人告诉我,区分泡泡刺真死假死的方法是看它们的枝叶间是否有蝴蝶蹁跹。
这鉴别方式让我疑窦丛生,当我抛开所谓的科学原理,不再去深究其真伪的时候,我竟然满怀诗意。我一路留心,一丛丛的泡泡刺大概是真的死了,枝条间干枯寂寞。在一个叫布朗的小镇,我看到了最大的一株泡泡刺,它不像惯常的同类一样呈现灌木的样子,它高大得像一棵真正的树,但是也是枯死的模样。我望过去,在树的边缘似乎是有几只飞翔的昆虫,我再定睛细看,便看见了枝条间一群群舞蹈的蝴蝶。不是一只或几只,是一片,一群。我拿起相机,想拍下蝴蝶翩然的舞姿。但是我拍不了,相机的参数或我的技术都没法让我的照片中呈现蝴蝶。但蝴蝶真的在我的镜头里,在那些如针一样坚硬的叶子间,迎着阳光,翩然起舞。在此之前,我一直以为蝴蝶是一种多么贪恋花朵的昆虫,它们决不会在一株没有芳香也不美艳的植物上消耗自己的生命。但是我错了,这群围绕着一株毫无姿色的泡泡刺舞蹈的蝴蝶,不只是在常识上纠正了我的浅陋之见,更让我的心里开出了看不见的花朵,那是一株植物活着的见证。在这张没有任何亮点的照片上,只能看见泡泡刺坚硬的枝条,我却一直很珍爱,没有人知道,它的树影里,藏满了舞蹈的蝴蝶。
我在这棵泡泡刺下站了很久,很痴迷地看着蝴蝶起舞,想象着在一场降水过后,泡泡刺就能活过来,哪怕是一点点降水,它肯定就能活过来。蝴蝶可以作证。这样想着,眼睛竟然潮湿了。
相似的场景重现脑海,那是遥远的松萝,是舞蹈的阿媛和流泪的我们。
只是,这与阿媛有关的回忆和感受,再也无法与阿媛分享。
阿媛不见了,她失踪了。
是老辛告诉我这个消息的,他说他联系不上阿媛了,他在电话里边说边咳嗽,咳嗽的声音震动我的耳膜,呼吸间的气息像风挤进冬天的窗缝。
此前我知道阿媛交了富豪男友,并在男友的资助下开办了自己的公司。她经常向我咨询一些财务问题,我却是无比厌烦这些问题,我避免和阿媛聊她的生意经,我不接她的话,因为这些话不能给我带来愉悦。但阿媛似乎是愉悦的,甚至是兴奋的。她说,生日那天特别烦恼,为当天花不完一大笔钱而烦恼——那是她的男友命令她必须花掉的。一枚钻戒帮助她完成了这项骄傲的任务。这名贵的生日礼物就在她的手指上闪耀着光芒。
有光芒便好,能照亮她便好。我这样想着。终于有庸常的事物能让她快乐,虚无的忧郁像河水一样,流走了,不再回来。
我打开电子邮箱,阿媛给我的最后一封邮件写于一年前。我们竟然有一年没有联系了。时间风驰电掣,我们在各自的轨道上疾驰,没有留心对方和身边的风景,直到再也望不到彼此。
其实,我愿意和阿媛分享我在非洲原野见过的每一棵树,每一朵花,就像我们当年共享松萝之美一样。我总是不厌其烦地在邮件中描述我的感动和怀想。或许,我只适合谈论这些吧,这些无用的东西。
后来我们的通信戛然而止,我们感知了彼此的厌倦。现在,她杳无音讯,人间蒸发。纵使我写再长的信,纵使再令她厌烦,邮箱的那一端,再也不会有一只手轻轻点开。
老辛去我们的城市找过她,所有的朋友都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在阿媛父母家的门外,老辛等了很久,大门灰尘很厚,报箱里塞满了过期的报纸,邻居探出头,说,这家很久没有人了,不知道去了哪里。
在哪里呢?在一个无人知晓的地方,有我不知道的事情发生,有我不相信的深夜。她逃遁了或是被什么吞噬了。也许她在另一个世界里曼妙起舞,她的世界,只是我再也看不见,再也看不懂。
阿媛失踪几个月以后,我回到国内。这是北方城市的冬季,我往窗外望去,午后,天空有霾,淡淡的。我常常分不清霾和雾,它们都像一层纱幔,阻止我的视线到达更远的地方。我经常不得不用它们消失的时间来确定它们的身份。雾一般在午后就消散了,霾却很能坚持。今天我确定悬浮在空气中的是霾,它挺到了午后,或许还会更久。
夜晚,我一个人去河边散步。彩灯璀璨的桥梁飞架两岸,那个写出过“翩若惊鸿,婉若游龙”的人,隐在时光的深处。河流安静舒缓,几乎所有的河流在经过城市时都被驯服,它们被拦截分割,被治理成人们想要的面貌,它们忘却了初出山涧时那本来的样子。
在这里,我没法不思念阿媛,没法不忆起她在松萝藤下盈盈的眼睛。不知道川西高原上的那些松萝,那躲避人烟的植物,它们现在退避到了哪里?可曾还有那样的一片土地配得上它们轻盈的舞蹈?
我想,真的,真的得约着老辛去看一看松萝了,晚了就看不到了。是担心松萝消失,还是忧虑老辛消失,我说不清楚,只觉得内心急迫、惶恐,又忧伤。
责任编辑:刘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