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饼干
这个暑假,爸爸沒告诉我为什么把我独自送回那个养育他的村子,不过我从爸妈整夜的争吵声中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可我没敢问,事实上我问,他们也不会说。
村子离最近的海也有一百公里,这是奶奶家隔壁叫小鹤的女孩告诉我的,小鹤长得真和仙鹤一样细手细脚的,尤其她和我在绿湖边玩时,总会让我觉得像和一只仙鹤在漫步。
我不知道一百公里具体有多远,毕竟我还只是个上小学四年级的孩子,出门都是跟着大人。可我觉得小鹤比我知道得多,虽然只比我大三个月,可她连母猪啥时下崽都知道,她还让我摸过她家母猪的肚子,她说要不是她跟我一起进猪圈,母猪非把我一脚踢出去不可,怀了崽的母猪可凶呢。
灵灵,你为啥总想去看大海。
我也不知道。我呆呆地回她。
事实上我是真说不清为什么想去看海,也许海对我来说就像某种神秘的呼唤,不自觉地想去,我知道这个理由谁也糊弄不了。起码奶奶知道后,就曾用她那双深陷在眼窝里的黄眼珠狠狠地瞪过我。
奶奶家除了五只秃毛鸡和两只灰鹅再没养其他有趣的活物,连我去鸡窝捡鸡蛋她也会阻拦。不过以前回来,也许是去年,我更小些的时候,当着爸妈的面她并不拦着我,如今我长大了一点,她就用那两只黄眼珠阻止我,也不说什么话,只是干瞪着我,我怀疑,我不回来时她这两只黄眼珠可能是没啥用处的。
有时奶奶也和别人家的奶奶一样好脾气。今天肯定是有啥舒心的事,她对着落满苍蝇屎的天花板傻笑,仿佛那上面的斑点在她眼里是盛开的花,可我也盯了半天,啥也没有,还是脏兮兮的。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灵灵,她少有的温和地说。
院子中央那棵树知道吧?
泡桐树的花是紫色的,一朵朵串在一起像一团要游到远方的云,我怎么会不知道呢。知道啊,我应道。
那棵树上啊,住着个妖怪,那个妖怪有着长长的指甲,雪白雪白的头发和一张紫色的脸。
紫色的不应该是衣裳吗?我疑惑地问。
大人说话,小孩别插嘴。她并没回头瞪我,那双浑浊的黄眼珠还在盯着天花板,仿佛她期盼的世界就在那上面。
夜深以后,人都睡了,不听话的小孩只要跑到门外去的,都被她抓去吃了。
咋吃的,我好奇地从床上爬起来。
和吃胡萝卜一样,嘎嘣嘎嘣地吃,可脆了。奶奶边说边伸出枯枝般的手指。
我不怕,你吓唬我。我随口应道,可心里还是有点忐忑。
那你出去试试,让妖怪把你抓去吃了才好,丫头片子,没用的东西。
我就不去,我爸妈不在你就欺负我,我大着胆子犟嘴。
死丫头,就是跟你妈学坏了,连儿子都生不出的没用东西,你跟她一样。她把目光从天花板收回来,死死盯着我。她狭长的脸在灯光下又黄又黑,纵横的褶子和突出的门牙让她看起来像个万圣节的南瓜。
不,我妈可能干了,你才没用。我气呼呼地瞪着她,把被子向上拉了拉。
等你爸回来让他打你个不知好歹的死丫头。她歪着突出的牙齿狠狠地说。
我没再说什么。她看我不回嘴,把身子一转,没一会儿就打起了呼。
我睡不着,听虫鸣急切地钻进耳朵,可我搞不清它们在哪,一会觉得在窗外,一会又觉得在灶台里。我扒开窗帘的一角向外看,奶奶的猪圈、水缸和那几盆快死了的花都被夜色盖住了,只有那棵泡桐树像个巨大的怪物站在院子里,也许这上面真住着妖怪呢。不过,白天我和小鹤爬上去过,上面除了一队队像卫兵一样的蚂蚁和浅绿色的毛毛虫啥也没看到。
小鹤说这种毛毛虫叫洋辣子,我被它蜇过,知道它的厉害。
我醒来时,奶奶不在家。锅里放着一点稀饭,锅边的酱黄瓜上长了一层白色的黏膜。有只老鼠和我对视了一下就急匆匆离开了,仿佛知道打扰了我,我对这些并不害怕,来这第三天就习惯了。
现在我要去小鹤家找她,说不定还能找点吃的。
小鹤家的铁门没关,门口聚集着许多人,包括我最不想看到的奶奶。他们几个人一堆,小声议论着什么,平时都是些大嗓门,虽压低了声音说话,也没小到哪去,所以我还是听到了些话。
可怜了这孩子了。
谁说不是呢。大人怎么都好说。
多好的女人啊。
不能生儿子的能叫好女人?奶奶的话引起了几个人的赞同。
我听得有些迷糊,女人?不会是小鹤吧?我慌张地朝院子里走去,脚下一滑差点摔倒。
灵灵,你个死丫头,凑什么热闹?奶奶在身后声嘶力竭地喊我,声音像极了她养的那只不下蛋的老母鸡。
可我没空搭理她。看到小鹤抹着眼泪从屋里出来,我松了一口气。
怎么了?我直愣愣地问小鹤。
小鹤看了一眼院子周围的人,把我拉到一边说,我妈死了。说完两只手无助地捂着脸哭得更凶了。
怎么会这样?前两天小鹤妈还给我们包的饺子,我和小鹤吃饱了,还跑出去打了她奶奶家的桃子,她奶奶拿着蓝花围裙在树下接着,那桃子真甜。
可这才两天的事啊?
看着我满脸疑惑。小鹤用手一指说,就是那只狗,我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一只浅棕色的小狗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我爸不知从哪捡来的,咬了我妈,我妈看狗那么小,就没去打狂犬疫苗,结果才没几天就发病了。
怎么被一只小狗咬了会死掉?为什么啊,我也哭了,拽着小鹤的白衬衫,小鹤也在哭,没人告诉我们为什么会这样。
天气炎热,小鹤家在做丧事,奶奶不让我去。再见到小鹤,她脸色苍白,身子显得越发瘦弱,仿佛来一阵大点的风就能把她带走。
我们拉着手走到绿湖边,绿湖是我起的名字,其实这是一条狭长的河。小鹤第一次带我来,我就喜欢上了。小鹤奶奶说,水很深,嘱咐我们千万不要下去洗澡,我们不会游泳,自然是不会下去冒险。
可我喜欢很深的水,只是觉得还不够宽阔,再看不着边际些,就更像我想象中大海的样子了。
茂密的桑树像两条眉毛般生动地嵌在河的两岸,它们的倒影把水面映得绿油油的,这就是为啥我叫它绿湖的原因。而最神奇的是这些桑树上经常落满大大的蝴蝶,有我的手张开那么大,颜色基本都是黑底色带螺旋花纹,偶尔也能看到通体都是浅绿色的,起舞时如精灵一般。
前阵子,我和小鹤经常在这里追蝴蝶,但我们从没想过要真的抓住它们,只是很喜欢吓唬它们,河水能把我们的笑声传出很远。
你打算以后怎么办呢?我说出这话,也不知自己到底要问什么,我们是小孩子,什么事还不是凭着大人做主。
我过几天搬到奶奶家住。
为啥?你爸不会做饭?
不是,听说我爸找了个后妈,再过两月就要办喜事了。小鹤安静地说,就像这些事是别人家的,与她没什么关系一样。
这么快你就要有后妈了?我瞪着眼睛问。
是啊,听说早就跟爸爸认识的,还有个女儿,你也认识。
我也认识?我大声确认道。
对,就是上次我们去奶奶家玩,有个阿姨说是爸爸的表姐,奶奶的妹妹的女儿。
我想起来了,那个阿姨带着个比我们大一点的女孩,那女孩好讨厌,私下抢我们东西吃,当着大人她却不吃。
对啊,就是她,叫春妮,她爸爸下矿井时被石头砸死了,她妈妈是我爸的表姐。
你以后日子咋过啊?我开始像个大人一样担心小鹤以后的生活。
没事,奶奶对我好,我以后就跟着她过了。小鹤轻轻擦了擦眼角。
绿湖边的野草肆无忌惮地长着,一群小鸭子走进水里,一会儿工夫它们就飘到了远处,我和小鹤站在岸边没再说什么,风从我们身后匆匆而过,一点也没有要逗留的意思。
春妮和我在胡同里相遇时,我正把刚买的小冰棍塞到嘴里吸着。这种冰棍一袋有五个,做成三角形,颜色像彩虹般多样,不过我看到真正的彩虹后就不觉得它们像了,彩虹让我感觉到的是没有边际的美,就像大海一样,而冰棍鲜艳的颜色就显得单调又生硬了。可即便这样我还是喜欢冰棍,彩虹一转眼就没了,看到摸不到,而冰棍此刻正踏实地含在我嘴里。
把冰棍给我,春妮蛮横地说。看来对着一个小她半頭的女孩,她是一点恐惧都没有。
我看看剩下的四个冰棍,反手藏在身后说,不给。
你给不给?她嘴里嘟囔着凑上来推了我一把。
我撞到了路边的土墙上。就不给,再敢打我,让我奶奶找你妈去。我瞪着她,虽然我也不确定奶奶是不是会因为我挨打去找别人算账,即便她在村子里算有些名声的老太太,比如曾打得自己公公到处跑。
我谁也不怕。她轻声笑着靠近我,趴在我耳边说,我就说是你欺负我,谁会信你呢,一个外来的娃。
你也是外来的。我还嘴道。
可我很快就要成为这个村子里的人了,常跟你玩的小鹤爸爸,就要跟我妈结婚了。
你妈不要脸,就愿意给人当后妈。我边说边向胡同口退去,虽然我刚从那走进来。
死丫头,看我不打死你。听我这么说她嘴里骂着就朝我扑了过来,我看跑不掉,就死死护着手上的冰棍,任她在我身上胡乱地撕扯,慌乱间我看到她把我裙子上的蝴蝶结扯掉丢在地上了。
这是暑假开始时妈妈刚给我买的,当时觉得蝴蝶结特别好看,就求着妈妈买了,我一直穿得很仔细,那个粉色的蝴蝶结像朵花一样开在我的腰间,我知道这些乡下孩子多羡慕,所以走在她们面前时,我把头举得像个公主,小鹤求了两次我才给她试过,我还记得她站在镜子前左看右看的开心样子。
看到蝴蝶结掉在地上,我也顾不上那么多了,把冰棍往土墙边的台子上一放就跟她扭打在一起。不知是不是比我瘦的缘故,她竟然没我有力气,原来她比我高的个子都是虚的,害我这么怕她,这样想着我的胆子也大了起来,扯开了她短袖衬衫的扣子,她看看露出来的肩膀,不再继续跟我厮打,捂着上衣狼狈地向小鹤家跑去,我也拿起台子上的冰棍和掉在地上的蝴蝶结,赶快回家了。
太阳晒在我被挠伤的脖子上火辣辣的,短短几百米的距离让我觉得那么难熬。我偷偷从奶奶身后跑回里屋,我知道她能感觉到我回来了,可她没回头,只专心做她的贴饼子。事实上她好像从没在意过我,大部分时候我都觉得自己在她面前像一团空气。
我在里屋的杂物间小心地把裙子脱下来,在这之前我没缝过衣服,可这难不倒我,我在奶奶的杂物篮——一个旧纸盒子里找到了针线。
窗外的知了急切地叫着,我坐在床边挤着针眼,妈妈教过我要把伤口里的血挤干净,这样就不会发炎。
除了知了声,我没听见其他声音。我等待的声音一直没出现,我是说春妮没领着她妈妈来找我算账,我想如果那样,我奶奶会像个外人一样边看热闹边吃她的贴饼子。
按照我离家时说好的,离爸妈来接我的日子还有十几天了。乡下的日子虽过得不如意,可我没过多想那两张阴沉的脸,尤其是我和小鹤玩得开心的那段日子。
爸妈来的那天下雨,我拿着伞上村口接的他们。泥泞的路上留下我们三人的脚印,我回头看看那些大小不一的脚印,觉得那是我们一家人用雨水画的画,这样想着我脚下就越发轻快,几乎要溅出水花来。
妈妈一路上问东问西,就是没问奶奶。
奶奶怎么没出来啊?爸爸问。
奶奶说不舒服,在床上躺着。
哦。爸爸没再说什么。
看着爸妈的脸又如乌云一般,我也没敢再说什么。
从爸妈来奶奶就没起过床,说是不舒服,可我记得前几天她还扯着脖子和一个爷爷吵架来着,我不敢告诉爸妈这些话,也许我不说他们也知道。有些事就和奶奶杂物间那扇木窗上糊的纸一样,不捅也破了。
从爸妈来我就没看他们笑过,事实上我已经很久没见他们笑了,我不知道他们是不是把这辈子的快乐都提前用完了。
奶奶不起床也不肯吃饭,两只黄眼珠似乎也放假了,不再瞪着我。爸爸有些着急,一直喊着要给她找个医生看看,可奶奶就是不让。我趴在爸爸耳朵上告诉他,奶奶饿不着,她在被窝里吃饼干呢,就是那种大块的。
大人事小孩别管,爸爸知道后似乎更烦闷了。
不知道为什么,爸妈来了以后我过得还不如前阵子快乐,难道是被他们传染了?小鹤这几天也不来找我,不知在忙什么。
奶奶早就开始打呼了,可我一点也睡不着,轻手轻脚下了地,想去看看爸妈睡着没。西边的房间没有门,只有个莲花图案的布门帘,这也是奶奶的擦手布,上面油渍斑斑,还没等我掀起门帘,就听到妈妈说话的声音。
做个不负责任的人是不更容易?妈妈哽咽着质问爸爸。
是的,我想重新开始,总比听我妈和你抱怨要好吧?他的声音很小,不知是不是考虑到妈妈的感受。
你怎么能这样?以前你是怎么说的?
以前?又提以前,我就是变了,怎么了吧?你们这样水火不容,我还有别的选择?爸爸歪着头问妈妈。
妈妈丢下正在整理的衣服,我的一件花裙子,揪起爸爸的衣领,刚才她拿裙子的手那么温柔,而现在她用力扯着爸爸的衣领。过了一会儿,也许是对这种对峙绝望了,她才坐回床上,像个雕像一样一言不发。
我没敢进去,我知道如果我是个男孩他们也许就不会吵架了。
我回到床上,看着窗外的泡桐树。奶奶说树上有个紫脸的妖怪后,我无数次仔细看过它,可这棵看起来枝丫大条的树似乎没隐藏什么,可现在,我想它也许真藏着什么我不知道的东西,它的秘密可能和百宝箱里的宝贝一样多。
听到爸妈那屋没动静了,灯也关了,我悄悄打开门来到院子里,冒着被紫脸妖怪吃掉的危险。
院子里并不像我在屋子里看时那样黑,我壮着胆子来到树下,几只知了刚蜕下壳,快速向树上爬去,远处传来几声狗叫。从树下看上去,月亮歪歪扭扭地挂在树梢上,像一张诡异的脸。我吓得向后退了几步,随后又凑近点看看,并没什么特别的东西,更没看到紫脸的妖怪。不过院墙外的黑暗是漫无边际的,想到这矮墙也拦不住什么,就赶快跑回了屋里,回到床上好小会儿,我的腿还在打颤,至于为什么,我也不知道。
小鹤来找我时,看上去很开心,原来最近奶奶带她去隔壁村亲戚家串门去了,那家是养兔子的,就送她一只。兔子是浅棕色的,两只耳朵又长又软,嘴巴里不知在嚼着什么。
靈灵,你抱抱。小鹤把兔子递给了我。
我喜欢,这兔子真好看。
下次让奶奶去给你要一只,这样我们就可以一起带它们出来玩了。
我爸妈来了,我可能要回去了。
啊,我舍不得你——小鹤拖着长音,几乎要哭出来。
没事啊,以后你去城里看我,我跟你一起玩。
好啊,我还要带着奶奶和兔子去。
好啊。我们边走边聊,不知不觉走到了绿湖边。兔子在湖边安静地吃着草,它的短尾巴像个毛球一样在它身后动来动去。
小鹤,你奶奶找你呢,赶快回去吧。春妮像幽灵一样从一棵树后走出来。
你怎么在这?小鹤问。
你们能来我就不能来吗?这蝴蝶多,我来捉蝴蝶啊。她说着从身后拿出一个密实的纱网,说是个捕蝶的网不如说是个布袋子。
这能捉蝴蝶?再说你捉蝴蝶做什么?我有些不解地问。
钉在墙上看,多好看啊,我可会做标本呢。小鹤快回去吧,你奶奶在家等你呢。
我才不信你说的话,撒谎精。小鹤扭头就抱起兔子说,我们去别处玩。
你不信算了,不过你奶奶可是真着急呢,可能是家里有啥事找你。
小鹤停下来想了想说,你带着兔子在这等我,我去去就回,省得奶奶着急。
看着小鹤急匆匆走了,我也不想在这玩了,虽然并不怕她。
你去哪啊?春妮突然挡在我前面。
我去哪也不跟你玩儿,走开。我厌恶地说。
这兔子不错啊,小鹤一直不肯给我抱抱,现在可以给我抱抱吧。
不许碰兔子,你走开。我瞪着眼睛说。
你怕啥,我又不伤害小兔子。
走开。我厌恶地从她身前走过。
哎呦,我疼得一下撒开了兔子。回头一看,她正举着纱网的棍子冲我笑呢,我的背火辣辣的,隐隐觉得皮都破了。
这回兔子归我了,哈哈。她笑着把我掉在地上的兔子抱起来。
把兔子给我,你个死丫头。我学着奶奶骂我的话骂她。
敢骂我。她回头笑着看了我一眼,然后举起兔子用力抛进了水里。
兔子掉进水里没挣扎几下就沉下去了,我一着急就要下去,可走到水边我才反应过来,我不会游泳啊,这可咋办?再不下去,小兔子就死定了。我正犹豫着要不要下去。
这么着急啊?那就下去吧。还没等反应过来,我就被她一脚踢下水了。水边很滑,我顺着她踢我的力度一下子滑离了水边,我慌张地想站起来,水好深,我根本站不起来,身子一歪,就要躺在水里,我吓得大喊大叫,不停地伸手呼救,可除了她在岸边一声不吭地看着我,并没其他人。不知过了多久她也走了,看着她的背影模糊我的意识也模糊起来了。
恍惚间我似乎看到了小鹤的妈妈。我吃过她包的饺子,她还给我缝过一个娃娃,用一块粉色的碎花布缝的。阿姨,我叫着她,但我每次张嘴,都会喝进一口水,好像嘴边有个大杯子,不停地在给我灌水,我不敢再叫她,但她似乎要走,我想追上去告诉她,小鹤很想她,可我的腿也不听使唤,像两团棉花一样软,我的手和身体开始胀大,慢慢地我觉得自己正在变成她为我缝的那个布娃娃。
不知过了多久,我软绵绵的身体被人抱起,这是谁?我似乎看到一张紫色的脸,它枯枝一样的手戳得我的背好疼。这就是泡桐树上的妖怪吗?它把我抱到了岸上,平放在地上,按压我的身体,然后拎起我的双脚,拍我的背,绿湖的水不断顺着我的嘴角流出来,我觉得我成为了绿湖的一部分,和两岸的桑树、树上的蝴蝶一样,也许有一天我会从这奔向大海,成为一滴海水。
就在我为会成为海水高兴时,就被一个熟悉的声音喊醒了。是妈妈,我环顾一下周围,竟然是躺在奶奶家,身边站着爸爸和奶奶,还有几个邻居,他们看到我醒来似乎很高兴。
你没事了吧,灵灵。妈妈抱着我哭了起来。
我一点力气也没有,但已经不感觉那么胀了。我梦到小鹤妈妈,我小声说,那个紫脸的妖怪救了我。
他们听我这么说,有人笑出声来,是你奶奶把你抱上来,给你控出水的。
啊,我明明看到一张紫色的脸,我没看奶奶,不知为什么我没办法跟她亲热起来,她也还是一副冰冷的面孔,什么也没说,转身出去了。
村子里存不住事,我掉水里的事没一会儿村里就传遍了。小鹤跑到奶奶家时,我已经好多了,除了头还有点嗡嗡响。
灵灵要不要打针啊?
还不知道,在等村里的医生来。妈妈看了看周圍的人沉着脸说。
灵灵说的是真的吗?妈妈冲着站在人群里穿花上衣的女人说。
小孩子打架难免的,你也别当真,我回去就揍她,这孩子该好好收拾一顿了。屋子里有点暗,我看不清她长什么样。
春妮对灵灵做啥了?小鹤凑过去问女人。
这哪有小孩说话的份,赶快回家。女人冲小鹤不耐烦地说。她回头看了看屋子里的人说,大家都散了吧,反正灵灵又没事。
然后转身对妈妈说,灵灵妈,我们出去说,别当着孩子说这些。
妈妈一声不吭下了床,跟着她出去了。
小鹤扶着我趴在窗台上看他们在院子里说话,爸妈和奶奶还有那个女人,几个邻居也不肯散去,跟着七嘴八舌地说着什么,看样子像在吵架,可隔着窗户他们又站得很远,所以我也没听见说啥。
兔子死了,对不起啊小鹤。
小鹤拉着我的手说,没事的,奶奶说亲戚家还有,我才回奶奶家一会儿工夫怎么会这样呢,真是她把你踢下去的?
是啊,她还拿棍子戳我了。我摸了一下背部,隐隐的还有些疼。
那就是你后妈吧?我指着院子里那个和我家人争吵的女人说。
小鹤没说话,只是点点头,眼泪就顺着她的眼角下来了。
我不知该怎么安慰她,突然觉得跟她比我还算幸运的,这样的后妈比我奶奶还要吓人,不,比紫脸妖怪还吓人,还有春妮,我现在一想起那张让人厌恶的脸就想闭上眼睛,可是她却怎么也不肯走,一直在我眼前晃动,拿着她捕蝴蝶的网。
至于那件事,大人们怎么解决的我不知道,只是等我恢复得差不多了,爸妈就带我回城了。
爸妈后来还是离婚了。不快乐时,时间会过得很慢,我和妈妈熬过那段时间后,日子就轻快多了。
知道奶奶去世的消息是我初中毕业那年的冬天,距离她去世已经过去半年时间了。这还是以前的邻居偶然碰到妈妈告诉她的,爸爸跟我们几乎断了联系,他正忙着结婚生子。听邻居说奶奶去世时,正好他儿子出生,匆忙间没有木料做棺材,就把院子里那棵泡桐树砍了,本来做棺材泡桐树是拿不出手的,只是当时爸爸实在没空处理这些事,新妻天天催着他回去照顾孩子,所以奶奶的葬礼在邻居们看来很寒酸。邻居还跟我妈说,那天风很大,你婆婆在村里的名声你也知道,他们说这阵风终于把这个老妖婆带走了。
至于小鹤我再也没有她的消息,也没有谁带来她的消息,即便有几次想回去看看她,可考虑到妈妈的感受我还是放弃了。
有天天气好,我和妈妈逛公园。在条窄路上,有个男孩摇晃着大头向我们走来,他走起路来头重脚轻的,我怕他摔倒,蹲下来扶了一下。妈妈说这孩子是脑积水啊,我刚站起来就看到爸爸从远处追了过来,他苍老了许多。
责任编辑:吴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