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怀岸
人一有钱,或者这样说吧,一下子赚到超过预期的很多钱,除了嘚瑟,还能做什么?当然就是玩喽!赵无极不是那种轻狂、张扬的人,他们一家人都不是。但他真就是一个好玩的人,他老婆陈二云也是,甚至比他还好玩。陈二云二胎“卸货”已经大半年,一直呆在梨木坪老山界上,除满月后去葫芦镇赶过两次场,差不多有一年半的时间连酉北市里也沒进过了。她早就跟赵无极嚷嚷开了,过完年怎么样也得出去玩玩吧,一定得去个远点的地方。为什么不能年前就去呢?赵无极的生意在年底是最好的,一年中最后的那几天是他挣钱最多的时候,春节之后一直到元宵节前一天,他才能关门歇工,好好玩几天。
赵无极一家住在村里,身份自然都是农民,但赵无极一家人除了种点菜,都不种地了,父母在家养猪,他们家在屋后的山上建了一大排猪圈,一年可以出栏好几十头肥猪,赵无极自己则在葫芦镇上租房开了一爿店子,店名就叫做无极肉铺。镇上人都叫他白面屠夫,他是葫芦镇上最年轻的屠夫,又长得白净,细皮嫩肉的。他不仅杀自己家养的猪,每天还要去乡下各个村寨里买猪杀。今年从上半年开始非洲猪疫流行,席卷了整个酉北城乡,很多活猪都烧掉埋掉了,肉价飞涨,从四月份的十八块钱一斤涨到腊月底三十八块钱一斤。这大半年时间里,不说葫芦镇,就是酉北市内也常常断肉,市内肉价最高达四十五块钱一斤。葫芦镇上的屠夫有十多个,除了赵无极,这期间几乎没有第二个人天天有猪杀,有肉卖。赵无极老家梨木坪在离葫芦镇二十公里的大山里,他们家今年出栏了五十多头肥猪,供给赵无极,在外买不到猪时他就去拉自家的猪来杀。这一年,不仅他的肉铺赚得钵满盆溢,家里出栏的猪,刨掉饲料费,纯收入至少也在十多万元以上。
粗略算一下,这年他家至少赚了三十万元。当然,三十万在大城市,哪怕就是相对于酉北市内很多人家来说,也许算不上什么。可对于农村人来说,甚至葫芦镇上的人来说,这就是一笔大钱了。这年十月份,赵无极和家人一起清算利润时,就已经赚到了二十万元出头,那时赵无极想换辆新车,他想把拉猪的那辆二手江铃皮卡换掉,陈二云坚决反对,说那辆皮卡车只是旧了,性能没一点问题,买辆新的不见得有这辆旧车马力足,性能好。她建议买辆家用小轿车。她的理由就是,好玩!——好出去玩的意思。她说,皮卡算货车,节假日上高速不免费,出去玩得花多少冤枉钱呀。其实作为一个农民,结婚六七年了,他们俩口子真没怎么出去玩过。虽说赵无极一年有十多天春节假,除了去老丈人家拜年,就是窝在家里睡觉或跟村里人打牌。唯有一次,赵无极去重庆买猪,捎上了陈二云,两人在秀山和酉阳打了个转,进了几处风景区。老婆的话,赵无极不得不慎重考虑,一则赵无极一直惧内,别看他是屠夫,干的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营生,但只要陈二云一吼,他就是枚软蛋了;二则陈二云对这个家庭功不可没,他们家能有今日小康生活,全是托了她的福气,不论是葫芦镇的肉铺,还是家里的养猪场,最初三十万的本钱都是陈二云跟他哥借来的。这笔账前年就还清了,但功劳就是功劳,不能随着还清了账一同抹杀。
几天之后,赵无极咬牙买下了一辆大众逸朗。他想,二云说得对,生活是越过越好起来,以后出门玩的机会肯定会越来越多,轿车是必不可少的,早买迟买反正是要买的。
新车开回家后,陈二云并没有马上提出出门去玩,她甚至连暗示的话也没有。毕竟从冬至到大年三十是一年中卖肉生意最好的时节,这时节不管农村人还是镇上人,家家都要熏腊肉,炕香肠,还有订婚的、拜年的、办酒席的,都要买肉,买猪腿,一天能销三四头猪。当然不能因为玩而耽搁掉生意。生意是一家人的生存门路。更不能因为今年赚多了钱就可以懒散,说不准明年就亏大发呢!日子怎么过,陈二云是三十边上的人了,不是那种拎不清的女人。更何况,他们上面还有父母,二位老人不仅名义上,实际上也还是他们的掌家人,说的话就相当于指示,他们也不敢不听。就拿出门去玩来说吧,小两口本来计划好吃完年饭就出门的,他们想,到了初一,拜年走亲戚的人多,国道和高速都有可能会堵车,不如三十这天走得畅快。这不,他爹赵玉明发话了:“哪有大年三十到处乱跑的,乖乖地呆在家里守年!”
正月初一这天清早,赵无极一家四口坐进了崭新的小轿车里,启动马达直奔厦门。陈二云想看海,他们原本打算去深圳,因为陈二云的哥哥在深圳工作,今年不仅一家人没有回来过年,父母亲腊月二十八也去了深圳,一家人去深圳名正言顺,是给岳父母和舅老倌拜年,赵无极的父母就没有反对的理由。三十晚上守年时,俩口子改了计划,深圳赵无极呆过三年多,陈二云也呆过一年半,思来想去,两人都不想再去一个熟悉的地方呆很多天,觉得没有多大意思。他俩就是在深圳认识,恋爱的,虽然都没去过海边,但要说看海最理想的地方,肯定不是深圳,青岛、大连和厦门应该比深圳更有海味。大连和青岛是北方,这个时候太冷,再说也远,超过一千五百公里,最终他们选定了厦门。打算在厦门玩个三四天,再去深圳拜年,在舅老倌家住上一两天,顺带把岳父母捎带回来。从梨木坪到厦门才一千二百公里,全程高速,只比到深圳多一百公里。从厦门到深圳也才五百多公里,也就多个半天的车程。陈二云不会开车,从梨木坪到厦门,赵无极不打算一天开到,那样太累,他们计划在江西南昌住一晚,看看滕王阁或其他什么景点,第二天再去厦门。次日再跑六七百公里,就能早早到达鼓浪屿,看到晚霞染红碧海蓝天,吃上菠萝海鲜饭。七年前,赵无极和陈二云在宝安富士康打工时,厂门口有一家厦门小吃店,热恋时他们没少去那家店吃东西。陈二云最喜欢吃的就是菠萝海鲜饭,饿时吃一盘还不够,她会叫两盘,第二盘分赵无极一半。赵无极不喜欢吃,嫌它又酸又甜,但陈二云却吃得津津有味。后来赵无极才知道,陈二云那时已怀上了老大赵鹏城。选择厦门,不仅仅是离深圳远近的问题,很可能是陈二云记忆中菠萝海鲜饭香甜的味道在作祟,使她脱口而出,而且坚定地要去那里。
出门的时候天气异常之好。三十那天梨木坪还阴风阵阵,乌云密布,初一清早却天空蔚蓝,白云朵朵,站在家门口一眼可以望得见几十公里之外的酉南县斗篷山顶上熠熠生辉的白塔。今天必定是个久违的,冬日难得的艳阳天。但事实却不是如此,在葫芦镇东上高速往南跑了一百多公里后,已经到了上午九点多,太阳并未出来,天空反而越来越阴沉了。儿子赵鹏城第一次出远门,很兴奋,坐在后座上脑壳一直贴着玻璃窗,不停地问:“爸爸,你说的太阳呢,大太阳呢,怎么还没出来?”
他很担心没有太阳会下雨,一下雨就不好玩了。
高速公路上车辆并不多,稀稀疏疏的,不仅少见超车的,迎面开来的也不多,往往要开好几公里才碰到一辆大货或小车,若不限速的话,跑起来会特别爽快。一路上导航系统不断地提醒“前方两公里测速,请减速”。跑到三百多公里时,大儿子鹏城喊饿了,小儿子也哇哇地哭起來,陈二云说:“车里太闷了,前面找个服务站,透透气,上上厕所吧?”
再往前跑了十多公里,赵无极拐进了一座服务站。
这是一座不很大,但也不算小的县级服务站,赵无极缓缓地驶进岔道后,看到偌大的停车坪上空空荡荡的,只停着一辆大货和一辆小轿车。今天的车流跟他估计的完全相反,他以为今天会有很多车出门,却不想竟然像天空中的鸟儿一样稀少。不过赵无极从没在大年初一上过高速,他也就没有大惊小怪。
陈二云去卫生间,赵无极抱着老二,引着鹏城进服务站大厅里找东西吃。大厅里没有热食,右边的超市里只有一个上了年纪的女店员,坐在收银台后低着头,无聊地玩手机。赵无极给儿子买了瓶酸奶,一袋蛋卷。这些东西车上都有,但儿子拿在手上就是不肯放下。父子仨出来后在门前廊柱边的塑料椅上坐下,鹏城吃东西,赵无极轻抖着襁褓里的老二,哄他入睡。
陈二云过来了。她正要从赵无极手里接过老二时,手肘弯上坤包里的手机响了起来,她就缩回了手,顺势在赵无极身边的空位坐下,不慌不忙地从包里取出手机,摁了接听键。“我哥打来的,”她先对赵无极说了声,才把手机往耳边举,跟他哥说话,“出发了呀,先去厦门玩几天,再来深圳,你告诉爹娘,我们大概初五或初六来深圳接他们。”
大舅子说话声赵无极听不清,他只听见陈二云很惊讶地说:“什么呀,不要去了,都出来至少四五百公里了……有那么吓人吗……不可能吧?”
赵二云又说:“就回去,那不这趟白跑了?好吧,你跟他讲?”
她把手机递给赵无极,说:“哥喊你跟他讲。”
赵无极接过手机,大声说:“咋啦?”
大舅哥语气很不耐烦地问他:“你们出门前没看新闻吗?”
赵无极咧嘴一笑,自嘲地说:“我一个农民,有事没事看什么新闻呀?”
大舅哥又语气咄咄逼人地问:“微信朋友圈也不看吗?”
赵无极跟大舅哥一直不对付,当年在深圳跟陈二云谈恋爱时,他极力反对,还曾要陈二云打掉肚子里的鹏城。于是他更没声好气地说:“我一个屠夫哪有什么上档次的朋友圈嘛。”
“你们不知道有疫情吗?”
“什么是疫情?”赵无极本能地问了一句。
大舅哥气急败坏地骂道:“愚昧!”
“你说的是非洲猪疫吧?”赵无极也没声好气地说,“这都闹快一年了,没多大的事儿吧?”
“不是猪瘟,是人瘟!”大舅哥火气很大了,“你是猪脑子吗?”
赵无极说:“晓得呀,晓得呀,三十晚上瞄了眼春晚,那不是千里之外的外省吗,我们是去厦门,又不是去那儿?”
大舅哥告诉赵无极,外省的疫情很严重了,而且已经在全国蔓延开来,广东省昨天已经启动突发公共卫生事件一级响应,现在深圳公交地铁都已停了,紧接着小区也要封闭管理。他严正地告诫赵无极别去厦门了,马上打道回府,说到厦门他们有可能连高速也下不了,若到了深圳,别说去他家,就是进得城,他家小区大门他们也会进不了。
“有这么严重吗?”赵无极问。
大舅哥说:“可能比我说的更严重,马上回家!”
挂了电话,赵无极跟陈二云面面相觑。一阵后,他问陈二云:“咋办,回去还是继续往前走。”
陈二云想了想,说:“都出来了嘛,怎么也得去玩一玩。”
赵无极又问:“还去厦门吗?”
陈二云说:“不去厦门,难道去深圳找哥骂?”
于是一家人又上了车,继续往厦门奔驰。又往前开了十多公里,赵无极越来越觉得不对劲,这是一条很出名的以繁忙著称的高速公路,连接了很多大城市,可以算得上是几个省之间的一条大动脉血管,路上除了偶尔遇到对面开来一两辆车外,竟然比一条乡级公路还冷清许多。他给陈二云说:“硬是不对劲,你看到了没?”
“你是说高速上没车吧?是有点不对劲。”陈二云有点心虚了,又说,“要不不去厦门,我刚刚看到块广告牌,说离这二十多公里有个景点,叫什么湖,5A景区,去那玩玩,住一晚,明天回去算哒。”
“好咧!”赵无极答,“反正我听你的。”嘴上这么说,赵无极其实心里一点底也没有,若是陈二云坚持要去厦门,他就真得想想怎么劝阻她。好在陈二云自己看出了不对劲,也许是她通情达理,猜到他的心思了。
下了高速,赵无极把车开到收费站内广场,还没驶进收费匝口,他就看到有人朝他走过来,使劲挥手,那人穿着制服,却戴着口罩。他停下车,往匝道外看去,发现收费站外站着更多的人,人人不仅戴着口罩,至少有四五个穿得像宇航员一样的人,全身包裹着雪白的防护服,他们背着喷雾器,在喷消毒液。赵无极知道那是防护服,夏天时市防疫站曾来葫芦镇市场里检查过好几次,那些检查人员就是穿着这样的防护服,这样地消毒。
陈二云摇下玻璃窗,伸出头问拦车的工作人员:“咋啦,不让出去呀?”
那个人站在离车几米远的地方回答:“非本地车辆一律禁止出高速,哪儿来的回哪儿去!”
赵无极说:“你不让我出收费站我怎么回去。”
那人手臂一抬,指着一条匝道说:“就从那穿过去!”
陈二云还想问那人怎么会这样,赵无极已经退车,打倒,上了匝道。这时儿子鹏城突然说:“爸爸,那些人是鬼吗,好可怕。”
赵无极心里一凛,他知道鹏城也看到那几个穿防护服的人,安慰他说:“大白天里哪来鬼,那些人是医生,外面有人在生病,所以我们不能往那里出去。”
儿子转过身,依然趴在车窗边,脸贴着玻璃窗望着外面,他分不清这是回程的路,又兴奋起来了。老二本来已经睡着,刚才在收费站时被惊醒了,一直在哭,陈二云把满是奶汁的奶头塞在他嘴里也止不住。
又上了高速。一路上,赵无极很担心早上上高速的葫芦镇东收费站能不能出去,要是那里也不让出,那怎么办呢?他没把这个担忧告诉陈二云。心里急,加之高速上也没什么车辆,赵无极把车开得飞快,两个多小时后,终于下了高速,到达葫芦镇东收费站出口。跟赵无极估计的一样,这里也有很多戴口罩的工作人员在执勤,只是没有穿防护服的防疫人员。收费站的人隔老远就拦停了他的车,问他从哪里来的?
赵无极说:“我就从梨木坪来的!”
“严肃点,没跟你开玩笑呢!”这个工作人员显然不是葫芦镇政府干部,而是市里的,或从别处抽调来的,他不认识赵无极,很恼怒地吼道。
赵无极解释道:“上午从梨木坪来上的高速,跑了二三百公里,连收费站都没出,又打道回府了。”
“真不是从外地来的?”他又问。
赵无极说:“上高速时有记录的,不信你让收费人员查一查嘛?上午九点不到,就从这里上的嘛。”
“把身份证拿出来看看,”这人走了过来,在离车两米开外时又站住了,“先把口罩戴上,再给我身份证。”
赵无极说:“我没有口罩呀!”
“没有口罩还到处乱跑?”那人很不满地说。这时另外一个穿制服戴口罩的人走到那人身边,对他说了句什么,这个人赵无极有些面熟,也戴着口罩,赵无极认不出来,很可能是收费站的工作人员吧,那人就不再看赵无极两口子身份证了,摆了摆手,说:“去吧,去吧。”
出了收费站,赵无极就往回家的方向开。他们村子离收费站大约十公里的样子,跟葫芦镇不是一个行政区域,属于大青乡管辖。出了收费站左拐,是一条乡级公路,硬化的水泥道,往前行六公里,就是大青乡政府所在地大青村,出大青村一公里开始爬山,爬完山,再下两里的坡,就到梨木坪了。大青村是一个小集镇,只有二三百户人家,一千左右人口。从收费站到大青村十来里路,不仅没有一辆车,也没有一个人。今天可是正月初一呀,才下午三点钟不到,往年这时候拜年的,走亲戚的,人和车都络绎不绝,看来真是形势严重了。这时后座的鹏城发现路边熟悉的风景,山头或树木,大声地说:“爸爸,我们咋又回来了?”
陈二云转过身说:“你咋知道又回来了?”
鹏城指着窗外说:“我看到姑娘山了,爷爷说那个山头像个躺着的大姑娘,等我长大娶她做媳妇。”
陈二云转头说赵无极:“你爹是越老越没名堂了。”
赵无极满不在乎地说:“逗屁大孩子玩,要什么名堂嘛。”
翻过一个坳坡,能看见大青村杂乱无章四处散落的房屋了。下坡,再转过一个弯,就可以穿过大青村。这条公路是从村子的正中心穿过去的。转过弯,出现在赵无极眼前的景象让他惊呆了。他首先看到正前方有一台米黄色的巨大的挖土机正在轰轰隆隆地作业,跟一台拖拉机车厢差不多大小的铲斗正在哗哗啦啦地往公路上倾倒黄泥。成堆的黄泥垒起半米多高,已经封住公路了。再开近一些,他看到挖土机前摆着一张八仙桌,一边坐着一个壮汉,一个手里拿着一把青龙偃月刀,另一个拿着一根红缨枪,他俩身后各站着两名胳膊上箍着红袖章的青年人。所有的人也都戴着口罩。
赵无极心里咯噔了一下,这才出去大半天,这路就被堵住了。但他心里并不惊慌,毕竟这里都是熟人,挖土机再刨出一道沟,让他的车子通过,也只是几分钟的事情。他减了速,把车慢慢地开到八仙桌前两米来远的地方停稳,下了车,打开车门,往前走去。虽然他们戴着口罩,他已经认出了拿大刀的是孙二贵,持红缨枪的是李平均,后面站着的,有两人不认识,另两人一个叫彭大明,是他小学同学,还有一个叫龙成五,跟他是远房表亲,他们的奶奶是同一个家族的堂姐妹。
赵无极下车刚才双脚落地,还没张嘴打招呼,孙二贵就站起来,大刀一摆,横在赵无极脸前,大喊了一声:“站住!”
赵无极赔着笑脸跟他套近乎:“二贵叔,咋把路封了,这车咋过去?”
孙二贵板着脸说:“谁让你过去,任何车都不准过去!”
陈二云也下了车,抱着襁褓中的老二,怒气冲冲地往前走去,边走边骂开了:“你们把路堵了我们怎么回去嘛,这路是你们村里的吗,路是国家修的,凭什么不让人家过?”
“就凭疫情当前,生命至上。”李平均上前一步,把红缨枪一指,对陈二云说,“哪个晓得你从哪来的,带没带病毒?”
“过一趟路就传病毒了吗?”陈二云也不示弱,“再说我们清早刚出门,现在就回来了,这小半天,能粘上什么病毒?”
孙二贵说:“哪可说不准,谁晓得你们到哪窜过,有没有跟从疫区回来的亲戚朋友聚过呢?”
“跑了一天高速,连收费站都没让出,我们能跟谁聚,”陈二云说,“不让我们过去,今晚我们一家人就去你家吃住。”
连村子都进不去,怎么去人家家里吃住?赵无极知道吵下去没有意义,得商量解决的办法才行。挖土机一直在哐哐哐地作业,公路上的土堆越垒越高了,再拖下去更加麻烦。于是他就对彭大明说:“老同学,你跟他们讲讲,喊挖土机挖个槽出来,等我车开过去再填上。昨天你上山取套野鸡的网子,路过我家门口,我们还打招呼了,就这半天我们全家能跑到哪去?”
彭大明低着头不做声。赵无极又喊龙成五:“成五老表,你给讲讲嘛。”
龙成五很为难地说:“村委会交代了,谁也不放进村,一小时前村长的女儿女婿来拜年,都没让进,又回去了。”
陈二云抢着说:“这能一样吗,他们是走亲戚,我们是回自己的家,你们把路一堵,我们是有家不能回了,有你们这么缺德的嗎?”
龙成五说:“大哥,嫂子,你们再吵也没用,真不让过,村委员决定的,全村人也同意的,我也帮不了你们。你看这样行不行,你把车停在这里,那边有个坪,就停那里,等我回去后拿块油布帮你盖好,这里二十四小时有人值班,车放这你们也放心,你们走路回村吧,等疫情过去我给你打电话,你再来取车。”
这也不失为一个办法,虽然自己的新车放在外面不放心,可当务之急是赶紧回家。在外奔波了一天,赵无极连口水都还没喝,肚子早就饿了,陈二云也一样。最重要的是他们还有两个小孩,要是回不去,这么冷的天,在外过夜可是要命的事!
一家人回不去,还是新车回不去?赵无极只能选后一项。他问龙成五:“走路的话,能让我们从村里过吗?”
孙二贵和李平均异口同声地答:“不行!你们只能绕回去。”
大青村是在一条峡谷里,两边都是高山,所谓的绕,就是从山腰上走。无论从哪边走,都得翻过两座山头才能到梨木坪,本来只有五六里到家的路程至少要翻番一倍。再说,这么些年来封山育林,树木、荆棘、荒草全都长起来了,原来的山路早就走不通,现在已快下午四点,再有一个半小时就要天黑了,他们一家人不可能在天黑前走得到家。就是能走到家,穿高跟鞋的陈二云和七岁的鹏城也走不了那种荆棘封门的山路。要是天黑前走不到家,是非常危险的。
山路是坚决不能走的。
“看来他们是铁心不让过去,怎么办?”赵无极没辙了,问陈二云。
陈二云也没什么好法子,只是气呼呼地,不做声。赵无极给他说:“要不我们回葫芦镇肉铺吧,那里好像还有米有油,先去那凑合一晚,明天再看,也许只是人们反应过度,明天会有政府或警察不准他们堵路?”
“你那铺子多大地方呀,挤得进一家人吗?”陈二云说。她想了想,说:“不如我们回陈家坡吧。”陈家坡是陈二云的娘家,离这里有二十多公里,要经过葫芦镇。陈二云说家里的钥匙刚好带在身上,父母去深圳哥哥家前就交代过她有空常过去看看,帮他们服侍一下园圃里的菜,她一直没空过去,不如乘机在那住几天。赵无极觉得可行,就招呼陈二云上车。
上车时,看了一眼兒子鹏城,他蜷缩在车门边,头埋着,一声不响。刚才他和二云跟那些人争执吵架,一定是吓着他了。
倒好车,赵无极载着一家人又往回走,朝着葫芦镇方向开去。十多分钟后,经过高速收费站外,赵无极看到几辆警车停在那里,外面的广场站着比他们出来时更多的人。警车和那些人离得较远,没有拦他的车,他也不敢减速,一路往前飞奔,沿着高速连接线一直开到209国道上。209国道以前是从葫芦镇中心穿过的,每到逢场日就堵车,前年国道改了道,绕过镇子,从后面的半山上穿过,一直到镇子的最南头。拐下国道后,往前走一公里,过一座桥,河那边就是陈家镇辖区。再往前走两公里,就是陈家坡。先到陈家坡,才到陈家镇。
陈家镇跟葫芦镇虽只隔了一条葫芦河,但不是同一个县管辖,葫芦镇是酉北市辖区,陈家镇属酉南县辖区。赵无极下了国道,进南头村时没看到有人设卡,心里松了一口气。南头村是个小村,几十户人家,房屋都在一个山湾下面,通向陈家镇的公路离村落至少还有一二百米,也许他们的关卡设在进村的路口也未可知,赵无极专心地开车,没去注意。
开到桥上时,赵无极看到桥那头停着两辆盘式拖拉机,车头顶着车头,形成了一道屏障,也就是一个关卡。车旁边还站着好几个人。他的心一下子凉了。那边也设卡了!他减慢了车速,转头给赵二云说:“等下问起来,别说我们上过高速,就讲我们去你爹家拜年的。”
停下车后,赵无极还没下车,那边就过来一个中年人问他们从哪来的?他摇下玻璃窗说:“去陈家坡,拜年。”
那人说:“拜年的就回去吧,现在疫情当前,政府严禁拜年串门!”
还是陈二云聪明机灵,她扯了下赵无极的衣袖,说你莫做声,我下去跟他说。她抱着老二,下了车,绕过车头,对那人说:“我们这就是回去,刚从大青乡梨木坪拜年回来的。我家就是陈家坡的,我爹叫陈万福,你们应该认得他。”
中年人说:“你别诓我,陈万福家只有一个儿子,在深圳当干部呢!”
陈二云说:“我哥是在深圳上班,我是他女儿呀?”
中年人摇了摇头:“他有个女儿,我真不晓得呢,你多大年纪,二十六七了吧,孩子都有了,嫁出去了是吧?”
陈二云跟那个中年人说话时,赵无极也下车了,他看到桥头上两辆拖拉机车厢里装的都是水泥砖,几个人在卸,看来他们是准备用水泥砖封住桥头。这是个一劳永逸的法子,一封就不用像大青村那样二十四小时值班,更不用在寒冷的冬夜里守着。这时从赵无极身后来了一辆黑色的马自达,停在他的车前面一米远的地方。那个中年人走过去,看了他的身份证后,回头对那两辆拖拉机边的人喊了句话,拖拉机突突突地叫喊起来,让开了一个豁口,让那辆车马自达开了过去。
陈二云质问那个中年人:“他能过去,我们为什么就不能过去?”
中年人说:“我们接到镇政府的通知,只要不是从疫区来的车,本镇的人都可以过,外地的一律不准。”
陈二云说:“我们就不是陈家镇的人吗?”
中年说:“空口无凭,你们拿身份证来吧。”
陈二云返回副驾座,从椅子上的坤包里取出身份证。结婚七年,她户口早就迁到了梨木坪赵无极家,但身份证一直没换,还是陈家镇陈家坡村三组村民。那个中年人看了陈二云的身份证,又来看赵无极的。赵无极给他看了。赵无极的身份证自然不是陈家镇的,酉南县的都不是,而是酉北市的。赵无极给他解释说:“我是陈二云的老公,也是他们家的上门女婿,我们一家人这几年一直住在陈家坡。”
“我们只认身份证,”中年人摇了摇头,转身对陈二云说,“你可以过去,但你老公不行,他不能过去。”
陈二云说:“为什么我能过去他不能去,他是我老公,我们是一家人耶。”
中年人说:“上面规定只能让本镇人过去,他不是陈家镇人,你要过去就快点。没看到前面在封路吗,等到六点后,谁都过不去了。”
陈二云气得双眼充血,朝那人吼道:“那我的孩子呢,他们还没到办身份证年纪,到底算哪里人,大青乡的,还是陈家镇的?”
这个问题似乎一下子难住了中年人。他想了想,说:“就当我们发扬人道主义精神吧,小的,就是你抱在手里的这个孩子算我们陈家镇,那个大的男孩算酉北的,跟他爹一起回去吧。”
赵无极火气一下子飚上来,骂了声:“去你妈的人道主义。”
陈二云拉开车门,上了车,对赵无极说:“走吧,我们回葫芦镇去。”
赵无极也上了车,调好头。葫芦河只算是一条小河,河面不宽,加上荒滩,这座桥最多也就七八十米的长度。算上调头的时间,不到两三分钟,就从桥这头到了那头。天已黄昏,雾雾沉沉,从桥这头几乎看不清桥的那头,等赵无极把车开到南头村这头,发现刚才并没有设卡的桥头也设了卡。他们用了几只木马上面搁着木头,横在桥头。这头也过不去了。
不知这卡是不是南头村的人设的?
梨木坪的家回不去,陈家坡的家也回不去,现在连葫芦镇的肉铺店也回不去了。赵无极很恼火,车头几乎顶在木头上时才停住车。
“他妈的,谁呀,敢闯关,找死吗?”一个人骂骂咧咧地走过来。
赵无极听出这人声音是葫芦镇的周全武。全武是个三十七八岁的光棍汉,常来赵无极肉铺里买肉,有时也一起喝点小酒。看来这个关卡不是南头村设的,是葫芦镇派人来设的。赵无极心里踏实了,他想至少他过了这个关卡,回租住的肉铺没有问题,即使前面还有卡,葫芦镇上的人都知道他前天还在卖肉,昨天过年,今天才初一,他们一家人一天能跑去哪儿呢?他把头伸出车窗,朝周全武喊:“全武,挪一下木马,让我过。”
“你他妈的谁呀?”周全武既像没听出他的声音,更像不认识赵无极,骂了回来。
“我是赵无极呀,白面屠夫!”
“哈哈,真是赵屠夫呀。你车不是刚过去呀,怎么又倒回来了?”
“去陈家鎮拜年,他们不让过。”
“他们不让你过我们就会让你过吗?”
“凭什么不让过?”
“少废话,拿身份证出来,上头有令,非本镇人员一律禁入。”周全武笑嘻嘻地说,“你们应该是大青乡的身份证吧,那就对不起了,禁入!”
赵无极央求他:“看在兄弟的面上,通融通融嘛。”
周武全说:“我也做不了主,一个派出所副所长在这里督阵。”
“哪个副所长?”赵无极问。
“你不认识,认识也没用的。”周全武说,“他刚从这里回镇上找人拉砖来,说要封死这个桥头,我们就不用晚上守,可以回家睡觉了。”
赵无极惊叫道:“桥那边封了,这边也封呀!”
周全武说:“他们封他们的,我们封我们的,这么冷的天,谁愿意呆外面吹风,不想热被窝里捂着?”
“是呀,是呀!”赵无极附和他说,“全武老哥,所以你得放我过去,我这一家人不能歇在桥上呀!”
周全武断然拒绝道:“那不行,谁知道你他妈的带没带病毒,副所长讲了,若是放带病毒的人过来,就是危害公共安全罪,最高可判七年,我可不想吃‘国家粮。”
“那你讲,到底要怎样才能过去?”赵无极问他。
“看在每次在你那称三斤肉只折二三两秤,比彭屠夫要宰半斤左右少的‘好心上,我去找张子青,喊他给钱所长打电话,问问能不能放你过去?”周全武很热心地说,“张子青是钱所长的大舅子,他说话比我着数。”
钱副所长和张子青,这两人赵无极都不认识,他很感激地对周全武说:“兄弟还是兄弟嘛。不过你说的哪儿跟哪儿呀,你提肉回家少秤是水分被风吹走了,兄弟,我可从没宰过你一两秤哟。”
周全武回过身骂道:“你他妈的少跟我讲水分话。”
一会儿后,从关卡后面走过来一个穿着黑色毛领警用大衣的五十多岁的老汉,对赵无极说:“钱所长讲了,酉北的身份证可以过去,不是酉北的,想都不要想,上头下了死命令不让过,每个人都要查身份证。”
“这里不让过,那里也不让过,”赵无极沮丧的声音几乎带着哭腔了,“你叫我们怎么办嘛?”
那人生硬地说:“我们也没办法哟。”
陈二云一直很安静地坐在副驾座上,听赵无极跟周全武求情,当她听到张子青确切的答复后,不像在桥那头,她一点也没有生气,更没有下车去吵架,而是很平静地给赵无极说:“你倒车,往那头开。”
赵无极迷惑了,说:“那边过不去呀?”
“我给哥打个电话,以前听他说过,陈家镇镇长是他中学同学。”陈二云摸出手机,边摁数字,边说,“我怎么把这个忘记了呢,我就不信真的要在这桥上过夜。”
赵无极再一次打好倒,慢慢地往桥那头开去。陈二云通完了话,给他说:“哥讲他这就给刘镇长打电话,让他通知关卡放我们过去,他把我号子给了刘镇长,说等会儿刘镇长会打过来的。”
到了桥这头,赵无极看到前面已经封起了一人多高的两堵墙,只剩正中间一个不到一人宽的豁口还没堵住。很快,他们就能完工,封死桥头了。赵无极停住车,熄了火,等刘镇长回电话过来。天已经黑下来了,河风很大,呜呜地吼,外面开始下雨了,雨滴打在车顶上,叮叮地响。他回头看了一眼后座上的鹏城,他已经困得睡着了。老二也在陈二云的怀里睡着了。车里开着暖气,赵无极知道不能关死驾驶室玻璃窗,那样会一氧化碳中毒要了他们一家四口人的性命。冷而硬的河风穿过车窗缝隙,扑打在他脸上,有种针刺或火燎般的灼痛感,他顾不了那么多,眼睛死死盯着陈二云的手机,他不知道她的手机屏幕哪时会亮起来,更不知道亮起来后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这时,赵无极突然想起,有一年夏天,他从陈家镇枫木坡村拉两头猪回葫芦镇,皮卡车开到这座桥上时,一头猪从车厢里跳了出来,他怎么也接近不了它,一见他来,那头猪就又跑又跳,后来他想了一个办法,打电话从葫芦镇里喊来辆小四轮,让师傅把车横在桥那头,自己从桥这头开车撵那头猪,最终那头猪被撵进车轮边卡住,活捉了它。
想到那头猪卡在车底时的滑稽相,赵天极无声地笑了一下,之后他就哭出声来了。
责任编辑:易清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