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星宇 史吉祥
(1.山东大学 山东济南 250100;2.吉林大学 吉林长春 130012)
内容提要:作为博物馆学的一个重要议题,观众研究近年来受到越来越多的关注,出现了许多富有价值的研究成果。一些研究者反复使用“研究”“评估”“调查”这三个术语,但却没有明确彼此之间的关系,或者误以为这三个术语没有差异。研究、评估与调查都是观众研究领域的重要组成部分,彼此相关但又明显不同。其中,基于“目的”的差异,可以对研究、评估和调查作出更加符合研究需求的区分。“研究”的目的指向观众自身,“评估”的目的指向机构本体,“调查”的目的指向数据采集。基于这三个概念的定位,形成了“研究、评估与调查概念框架图”,以体现在观众研究的范畴中三者之间的关系与界限,以及在博物馆和观众的互动关系中三者如何满足博物馆对观众研究的需求。此外,博物馆与高校在观众研究领域应展开深度合作。
观众是博物馆的一个重要议题。特别是在近十年间,随着博物馆免费开放政策的推行,观众数量激增,博物馆开始重视观众的参观体验,将其作为检验博物馆社会价值与效果的新参考标准。在这一背景下,“观众研究”逐渐引起博物馆的关注。然而,随着研究成果的增加,一些问题也随之浮出水面。在“中国知网”分别以“博物馆观众研究”“博物馆观众调查”“博物馆观众评估”为关键词进行检索,可以发现大量重复的文献。深入到具体内容中时,部分研究成果尚未有效区分研究、评估和调查之间的关系。一方面,一些以“研究”为题的文章与“调查”并无差异;另一方面,一些同为“研究”的文章却在目标与逻辑上存在显著不同。这一现象表明部分研究者并未意识到“研究”“评估”与“调查”三者间的区别。因此,一部分研究成果实际上是一种低效的重复劳动,因为他们未能充分汲取先前相关研究成果的长处,所得出的结论也难以延伸到其他场景中。
研究、评估与调查并不是同一个概念,它们都有自己的“特殊目的”。然而在国内博物馆的实践过程中,一些研究者却忽视了这一问题,仅围绕“方法”来探讨博物馆观众研究,例如如何设计问卷,访谈法的技巧是什么,如何进行跟踪观察等。方法固然重要,如问卷调查法、跟踪观察法、访谈法,乃至于射频识别技术(Radio Frequency Identification,RFID)、超宽带技术(Ultra Wide Band,UWB)[1]等技术手段都是观众研究领域内的重要一环,但对它们的探讨应在一个相似的框架下进行。如果研究者忽略了自身的研究目的,仅仅去追求方法上的突破,这显然是一种“舍本逐末”的行为。每一种方法都有优缺点,这就要求在不同的研究范式下去选择最恰当的研究方法。所以,研究者只有对自己和他人所处的研究领域的边界有一个相对清晰的认识,才能高效、准确地进行理论与方法层面的探讨。因此,这就要求研究人员必须对研究、评估和调查有一套完整的认知体系。
如何理解研究、评估与调查之间的关系?这一问题在国内外都有过比较广泛的讨论。从20世纪90年代开始,由于人文社科领域的研究趋向于阐释和建构,所以传统上以“评估”为主导的观众研究范式遭受越来越多的质疑和挑战。为协调研究人员观点上的差异,一些学者开始回归到概念上去思考这一问题,并指出分歧的根源是人们混淆了“评估”与“研究”的差异[2]。从此,观众研究由单一的以评估为主导变成了评估、研究并列的局面。大多学者倾向于探讨研究和评估之间的关系,并指出二者最大的区别在于“目的不同”,至于具体的方法层面,则没有明显的界线[3]。另有一些学者把调查纳入这一范畴中,认为调查和评估之间的区别在于“目的和方式”的不同[4],或直接将调查视为评估的一种工具[5]。艾琳·胡珀-格林希尔(Eilean Hooper-Greenhill)认为调查“以获取观众基本讯息为目的”[6],表明她也支持将“目的”作为分类的重要依据。
中国学者也对这一问题展开过探讨。台湾地区王启祥的观点较早且非常系统。他明确指出,“观众研究包含观众的调查、评估[7]与研究,三者虽在主要目的上有所不同,不过也并非完全没有交集。三者在研究的主题、搜集资料的方法、研究结果的应用上有所交集且相互影响。三者各有所长与限制,博物馆的观众研究应依需要个别或整合运用”(图一)[8]。显然,他也支持根据“目的”来区分这三个概念,并认为三者之间在方法等层面上互通。尹凯则对评估、调查和研究进行了具体的界定,既强调各自在目的上的区别,也涉及方法上的差异[9]。同时,他明确将“研究”分为广义和狭义两个层次,用以区分visitor studies和visitor research。周瑶的观点建立在王启祥的基础之上,也使用了尹凯提出的狭义与广义之分。她将观众调查和观众评估归纳为“应用性观众研究”,将狭义观众研究归纳到“理论性观众研究”[10],这一分类进一步强化了目的的重要性。史吉祥则从另一角度阐释这个问题,相较于以往学者将研究、评估和调查视为同一个水平面上的三个类别,他更倾向于将这三个概念视为同一领域下的三个层次[11]。虽然史吉祥使用的是“描述”“解释”和“改变”,但很显然这三个词基本符合调查、研究和评估的目的。因此,在本质上看,这也是依据“目的”的差异来区分,但更强调彼此之间不同的层次。
基于以上观点,可对研究、评估与调查作出如下理解:第一,观众研究有广义与狭义之分,分别对应visitor studies和visitor research,前者代表宏观的研究领域,后者代表具体的研究现象或行为;第二,研究与评估之间的差异在于研究导向不同,方法、理论与研究范式彼此之间并不存在根本区别;第三,调查是一个采集数据的过程,调查本身不具有研究导向或实践导向,既可以视为研究或评估中的一个重要阶段,也可以单独存在。为进一步说明这些观点,笔者从广义与狭义的观众研究、观众研究与观众评估、观众研究中的观众调查三部分入手,论证研究、评估与调查之间的相互关系。
图一// 王启祥提出的"调查、评估和调查"关系图
上文王启祥的表述中存在前后两个“观众研究”,但显然二者的内涵并不相同。这种看似矛盾的表述方式实际上反映出在当前的中文语境下学界对“观众研究”的理解存在两层含义。一层对应英文语境中的visitor studies;另一层对应visitor research。对于visitor studies而言,通常代表的是一个研究领域。例如,1990年成立的观众研究协会[12]全称为Visitor Studies Association,其主办的专业刊物《观众研究:理论、研究与实践》(Visitor Studies:Theory,Research,and Practice)也同样沿用了这一表述。作为专业领域内极具影响力的学术团体和学术期刊,基本可以反映学界对于visitor studies的基本认识,即用来表述一个作为学科的观众研究范畴。为保持前后描述一致,本文的“观众研究”均指visitor studies。
为描述“观众研究”与博物馆学的关系,可先“假设”博物馆学是一门独立的学科,在这一背景下,观众研究就是博物馆学的一个重要分支。观众研究自身受制于两个基本概念——博物馆和观众。当博物馆或观众的界定发生了变化,观众研究也会“被迫”发生改变。例如,当“博物馆”的外延包含动物园、植物园、水族馆之后,观众研究也随之扩展到这些场馆中;当观众的范畴由场馆内扩展到社区和互联网时,社区和互联网也随之成为观众研究的对象。因此,此处倾向于将观众研究描述成一种动态的关系,即“在博物馆范畴下所进行的与观众有关的理论导向行为或实践导向行为,其内涵随博物馆与观众的变化而变化”。
Visitor research所对应的内容通常指具体的研究行为,例如观众的参观行为研究、参观体验研究、学习效果研究,以及博物馆带给观众的短期影响与长期影响等。这些研究通常都有明确的研究方法、研究设计和研究目的。如果将visitor studies看作“科技考古”,那么visitor research就是“同位素考古”,即后者是前者的组成部分,前者是后者的统称。由于research和study同时包含“研究”的意思,且长期以来已形成惯用的称呼,因此不再另外选择一个新词来代表visitor research。为体现区别,本文采用“狭义观众研究”或“研究”来进行表述。
综上所述,在中文语境下,观众研究实际包含广义与狭义两层意思,前者代表一个学科分支,后者则表示一个具体的研究行为。此处所探讨的“研究、评估与调查”,实际上就是在“广义观众研究”范畴下,探讨“狭义观众研究、评估与调查”之间的关系。
将“目的”的不同视为“研究”和“评估”之间的区别,几乎是所有关注这一问题的研究者所达成的基本共识。本文延续这一观点,并认为“研究”是一种理论导向的行为,评估是一种实践导向的行为,除了“目的”之外二者并不存在显著界限。虽然不同的研究导向有不同的研究范式,但在本质上理论与方法等层面的应用是共享的。之所以选择用“目的”来区分研究和评估,源于20世纪60—90年代西方观众研究发展与变迁的结果。
本杰明·吉尔曼(Benjamin Gilman)于20世纪初在美国波士顿美术馆(Museum of Fine Arts Boston)所从事的一次研究活动被视为观众研究的肇始,但真正意义上观众研究的第一个大发展始于20世纪60年代末。标志性事件是钱德勒·斯科瑞文(Chandler Screven)[13]、哈里斯·谢特尔(Harris Shettel)[14]和罗杰·米尔斯(Roger Miles)[15]等人将教育技术学领域内的教学评估法引入观众研究领域,形成一套从理论到实践都相对完备的观众评估体系,后来被称为“实验评估”[16]。与20世纪50年代以前相对“粗糙”和“自发”的观众研究相比,斯科瑞文等的研究成果无疑令人“耳目一新”。更重要的是,大量博物馆实践也证实了观众评估对理解展览的有效性具有明显帮助[17]。因此一时间观众评估成为观众研究的代名词,成为彼时观众研究领域内的唯一表现形式。
然而,在20世纪70年代末,罗伯特·沃尔夫(Robert Wolf)提出了一种新的研究视角——“自然评估”。他强调,观众评估除了要为展览服务之外,也要关注观众自身的特点,要更加注重在观众参观的自然状态下进行评估,而非如同实验一般[18]。尽管沃尔夫仍然将其视为评估的一种,但他所阐释的内容明显已不再单纯地指向为展览或博物馆的效果评估服务。20世纪80年代初,迈克尔·奥尔特(Michael Alt)公开质疑谢特尔等的研究方式。他指出,实验评估者只测量那些他们可以测量的内容,对无法测量的内容视而不见[19]。结合沃尔夫的观点,可以发现一批来自大学等研究机构的学者开始对观众评估的工具化倾向表示不满。显然,他们更希望重点关注观众自身,而不是将其当作“实验室中的小白鼠”。
20世纪90年代初,英国自然历史博物馆(Natural History Museum)公众服务部主任米尔斯与英国莱斯特大学的吉莱娜·劳伦斯(Ghislaine Lawrence)展开了一场“焦点之战”。劳伦斯认为,米尔斯等人在20世纪七八十年代所进行的工作实际上是将观众研究“弱化”为展览评估的工具,严重忽视了观众的自身特点,且无视彼时人文社科领域内所发生的重大变革,拒绝承认观众学习的本质是一种“意义建构”的过程,仍然固守行为主义的教育与学习范式[20];而米尔斯则认为,劳伦斯未区分研究和评估之间的差异,自己先前所做的工作属于评估的范畴,而评估的目的就是要为展览和博物馆服务,“政治性会不会影响观众来博物馆参观?评估人员并没有什么兴趣去关心。”[21]
这场论战首次将研究与评估之间的矛盾表面化,也导致20世纪90年代有关二者之间的关系及对观众研究范畴的新讨论激增。以史蒂芬·比特古德(Stephen Bitgood)和谢特尔等人的观点为例,他们认为二者的区别主要集中在四个方面:第一是关注的内容不同,研究比评估的“视野”更加宽广,评估更倾向于回答实际的、项目导向的问题,但研究要处理一些普遍存在的原则性问题;第二是论证的标准不同,研究比评估更加规范,研究需要严格遵守检验假设,结论可以进行推论,而评估则可以通过观察来完成;第三是方法上的差异,研究侧重于量化研究,而评估通常兼顾量化与质性;第四是知识领域不同,研究的结果通常作为学术成果在期刊或学术会议上公开发表,而评估通常服务于某个机构的特定目的,成果往往不公开发表[22]。
比特古德等人对研究与评估之间关系的理解仍然具有一定的说服力,但在之后二十余年的发展中,随着博物馆和观众概念的继续外延,观众研究所包含的领域也在不断扩张,研究与评估之间的理论和方法界限逐渐模糊。例如评估也同样要遵守严格的设计,单一的观察无法实现更为深层的评估目的;评估的成果可以公开发表,评估的结果可以成为研究的材料;研究也不再局限于量化,量化与质性的结合、甚至单纯的质性分析也逐渐成为研究的重要方法。因此,研究和评估之间的边界愈发模糊,只有“目的”上的差异仍然显著——“研究”的目的在于探索、分析观众的自身特点及博物馆对观众产生的影响,研究的结果可以帮助博物馆更好地认识观众;“评估”的目的在于检验具体博物馆或某个展览的既定效果,评估的结果可以对机构的现状或发展策略作出判断或预测。
综上所述,可以将20世纪60年代以来的观众研究发展历程当作从“评估”到“评估+研究”的范式转换的过程。该转换始于20世纪70年代末,发展于20世纪80年代,并在20世纪90年代彻底形成。当“研究”与“评估”只剩下目的上的差异时,这也就意味着二者在其他方面的界限愈发模糊。换句话说,尽管“研究”和“评估”之间存在差异,但实际上二者之间并非“二元对立”,更像是“一体两面”。很多时候,评估的进行需要依靠研究的成果,而评估的结果也可以为研究的观点提供支持和检验。由约翰·福尔克(John Falk)和林恩·迪尔金(Lynn Dierking)提出的情景学习模式(the contextual model of learning)能够很好地体现这种相互关系[23]。该模式是为了描述影响观众博物馆学习体验的因素,是一个典型的“研究”成果;但是随着该模式在美国加利福尼亚科学中心(California Science Center)的应用和检验,人们发现情景学习模式也可以用于评估展览的信息传播效率,因为模式中所涉及的因素就是评估中的“指标”[24]。而评估实践的积累又为该模式的修订提供了新依据。
在国内观众研究领域中,自名为“调查”(survey)的成果在数量上几乎占据半壁江山,然而在西方观众研究的发展历程上,这一比例却小得可怜。换句话说,国内普遍存在的“观众调查”从表面上几乎无法与西方的观众研究成果进行“对接”。造成这一局面的原因,并不是国内外观众研究走上了两条完全不同的道路,而是双方并没有共享一套学术话语体系。长期以来,国内的观众研究实践侧重于采集观众的人口统计学信息,这显然符合“调查”的语义。但是当越来越多的研究成果开始突破这一局限时,“调查”就无法准确地表达成果的内涵。实际上,回顾以往属于“调查”的成果,它们大多可以根据其研究目的重新归为“研究”或“评估”。换言之,一旦“调查”带有某种目的,就可以按照具体的导向将其归为研究或评估;而一旦“调查”没有目的,它就不能被视为与“研究”和“评估”相似的独立的研究领域。因此,“调查”所代表的只是一个数据采集的过程,本身并不具有理论导向或实践导向,作为研究和评估的一个组成部分而存在。
与大多数学者将“研究”“评估”“调查”并置的观点相比,此处显然“弱化”了调查的地位,但实际上这一阶段极为重要。上文指出“研究”和“评估”的关系是“一体两面”,“两面”指的就是两种不同的研究目的,而“一体”指的就是观众调查。研究和评估都无法绕开“数据”,这里的数据既包括量化数据,也包括质性数据;而调查所代表的就是一个数据采集的过程。调查既是研究的一个过程,也是评估的一个过程,这足以体现调查在整个观众研究体系的重要性。因此,很多以“调查”为题的研究成果实际上并不限于调查的范畴,这不是在否定其成果的研究意义,只是在此处的分类体系下对它们的归属进行新的判断。
虽然调查不具有研究目的,也不能成为一个单独的研究领域,但是调查的结果仍然有机会单独呈现。例如“观众调查报告”就类似于考古发掘报告,此类报告的首要目的是尽可能完整、准确地呈现原始信息,帮助研究者发现问题,并为其他研究或评估提供更为广泛的数据来源。现阶段,观众研究多以某座博物馆或某个展览为个案展开,缺乏足够的条件进行跨馆、跨区域、跨类型的对比。而“观众调查报告”的出现将有助于从根本上解决这一问题,极大地扩展观众研究的广度。同时,新的分析技术或研究视角的出现将为历时性研究提供可能。近十余年,国内出现了一定数量的观众调查报告,虽然在内容上呈现的深度和广度不一,且撰写体例差异较大,但至少已经拥有一个良好的开端。
上文先后描述了广义与狭义观众研究的关系、研究与评估的关系及调查的特殊定位。为直观描述这些概念之间的关系与界限,此处提出一个概念框架图(图二)。
从结构上看,观众研究所涉及的范畴包括从博物馆到观众的全部内容,这一范畴会随着博物馆与观众各自概念外延的变化而变化。该结构图显示,在观众研究的范畴内,除研究与评估之外尚有空白之处,这表示从一个学科的角度来看,研究和评估占据重要位置,但不等于观众研究的全部。例如“观众研究史”显然独立于上述概念之外。调查处于研究和评估的交集中,这反映了调查同时是研究和评估的组成部分。
从内容上看,该结构图可以分为上下两部分。下方以观众为起点,通过调查获得数据,数据则基于不同的目的分别服务于研究和评估。同时,研究与评估基于自身的研究目的,会对调查的方法与理论提出要求。因此“调查—数据—研究”和“调查—数据—评估”分别形成一套完整的体系。该结构图的上方以博物馆为起点,博物馆基于自身的发展策略决定观众研究的目的。例如当博物馆选择“以评估机构为目的”时,“调查—数据—评估”这一套体系才能被激活。值得注意的是,“策略”与“数据”之间用虚线连接,这意味着博物馆虽然不以纯粹的采集数据为目的,但有条件以“观众调查报告”的形式来单独呈现数据。
图二// 研究、评估与调查概念框架图(图片来源:作者绘制)
现阶段的观众研究都面临着一些比较棘手的问题。伯纳德·席勒(Bernard Schiele)指出,尽管观众研究具有一个学科应当具备的各种特征,但观众研究的发展并不完善,甚至还存在很大不足,主要体现在他律性、缺乏公共术语体系等方面[25]。在这些因素的共同作用下,目前的观众研究虽然在数量上呈现出爆发式增长,却存在大量低效的重复性劳动,新的研究无法充分利用前人的研究成果,且新的研究成果也很难推及至其他情境中,这些问题亟待解决。我国的观众研究也存在着相似问题,而对研究、评估和调查之间关系的探讨,将有助于从基础上缓解这些矛盾。
尽管很多观众研究以研究或调查为名进行,但在新分类体系下,博物馆所进行的观众研究工作有一部分属于“评估”层面。例如“观众满意度调查”等的研究成果能够直接用于判断博物馆或展览的效果。然而,如果研究人员没有充分意识到这一点,将本属于“评估”的研究按照“研究”或“调查”的思路来处理,就很有可能出现一些“弯路”甚至“误导”。例如一些博物馆本想了解观众对博物馆的满意度,但在最后却得出类似于“高收入水平的观众比低收入水平的观众更愿意来博物馆参观”的结论。因此,尽管从类型上看,以“评估”为目的的观众研究比例并不低,但因为误用了“研究”的范式,导致最终的结论并不能为博物馆提供有效的建议。概念框架图的提出可以帮助研究人员检验自己的研究设计是否得当。通过概念框架图,研究人员可有效判断题目设计或研究范式是否导向自己所需要的方向。很明显,收入与满意度之间的关系本质上是在探讨观众群体内部的差异性对满意度的影响,其结论导向于研究者对观众群体的进一步认识,因此不适合作为评估的变量出现。
此外,概念框架图还可以帮助研究人员重新认识以往的观众研究成果。很多研究人员在进行观众研究之前往往会感到困惑:究竟是用问卷、观察还是访谈?如何设计问卷?如何用统计分析软件(Statistical Product and Service Solutions,SPSS)分析数据?该采集哪些信息?阅读文献是解决此类问题的重要方式,但关键在于如何恰当选择文献。通过概念框架图,研究人员一方面可以快速明确自身所处的导向,另一方面可以选择与自身导向相符的方法或设计。相比于纠结“观众的年龄段如何划分”,概念框架图将会引导研究人员去思考“为什么要划分观众的年龄段”“观众的年龄对本次研究的影响”等问题。显然,一切都要服务于研究目的,而不再仅仅孤立地讨论问题本身。
虽然越来越多的证据表明观众研究具备成为一个分支学科的条件,但是无论在国内还是国外,这一领域仍有很多不成熟之处。其中,缺乏一套公共研究术语是一个比较突出的问题。换句话说,如果一个学科基本概念的内涵与边界尚未达成足够普遍的共识,研究成果彼此之间得不到很好的交流,那么该学科的发展就很容易导向大量的重复性研究,进而长期徘徊不前。由于西方观众研究的发展已逾百年,因此从大的时间段来看,已初步呈现出托马斯·库恩(Thomas Kuhn)提出的科学发展的范式转换[26]。但对于国内的观众研究而言,近十余年大量传统的和新的研究范式与理论几乎同步传入,这必然会导致研究人员难以去伪存真。此外,从宏观上看,尽管国内博物馆对观众研究的重视程度已经今非昔比,高校层面也出现了大量的研究性文章和学位论文,但是从实践导向来看,仍然只有少数大馆进行了相对系统的观众研究工作,观众研究成为博物馆普遍的自发行为仍任重道远。对于大多数博物馆而言,观众研究扮演的角色仍不明朗。
尽管对研究、评估和调查的辨析并不能在短时间内显著影响国内博物馆观众研究的面貌,但却可以为有意在此方面作出改变或调整的工作提供一种新思路。博物馆的观众研究首先要符合博物馆自身的发展策略,这需要博物馆明确定位、目标及相关展览或活动的意图与目标群体。当博物馆确定以“研究”或“评估”为目标后,就需要围绕这一目标来进行理论、方法与技术层面的建构;对调查所得数据的分析,也要紧紧围绕目标来进行。
最后,呼吁博物馆与高校之间在观众研究领域展开深入而广泛的合作。在博物馆有意从事观众研究的前提下,博物馆与高校之间存在着良好的互补关系。对于博物馆来说,虽然在客观上具备独立开展观众研究的条件,但通常并不会设置专门的岗位负责这项工作。有博物馆通过借助志愿者来辅助完成,在一定程度上可以缓解人手紧张这一问题,但专业性的要求使得这样的方式难以长期维系。对于高校而言,文博专业的快速发展使其储备了大量的相关专业人才,尽管这些人并非都接受过观众研究领域的学习教育,但普遍具备较好的文博综合素养。因此,人才的互补是促成博物馆与高校合作的一个重要原因。此外,不同于考古学专业,各大高校普遍困顿于如何安排文博专业学生的实习。史吉祥在20世纪90年代详细介绍了吉林大学博物馆学专业的实习情况[27],尽管当时就已经提出“结合博物馆的需求和教学培养需要”的实习方案设计思路,但是迄今为止这一理念仍然只有吉林大学等部分高校在践行。显然,博物馆应该成为实习的重要基地,但是短期的实习(最长也不超过三个月)也存在诸多不便,相关职能岗位(如展览、社教)在短时间内难以真正介入。相比之下,观众研究能够顺利地应对这两种困境:既可以发挥高校的人才与专业优势,又不会影响博物馆当前的工作格局,并且为专业学生提供了在展厅一线深度接触观众的机会。虽然博物馆的观众工作侧重于“评估”,但是显然离不开“研究”的成果。在这一领域中,高校具有得天独厚的优势。“研究”是高校的天然属性,除了在本专业内具有强大的研究基础之外,综合类高校还具有潜在的跨学科优势,而这显然是博物馆的“短板”。综上所述,博物馆与高校在观众研究领域下的合作是典型的“优势互补”,不仅有助于博物馆获得观众研究的实质性成果,也有助于高校在专业领域实现快速发展。例如吉林大学在2000年以来与各大博物馆之间的合作奠定了其在观众研究领域内的优势地位,山东大学近些年与山东博物馆之间的配合也呈现出一定的发展潜力。现阶段,类似的实践尚未形成足够的气候,但随着博物馆与高校之间合作的深入,这必将引领国内观众研究迈向一个全新的高度。
[1]射频识别技术和超宽带技术都属于室内定位技术,前者应用较为广泛,成本较低,但精度有限;后者精度较高,但成本很高。
[2]Roger Miles.Grasping the greased pig:evaluation of educational exhibits.Museum visitor studies in the 90s,1993:24-33.
[3]Eilean Hooper-Greenhill.Museum and Their Visitors.London:Routledge,1994.
[4]Mary Ellen Munley.Back to the Future:A Call for Coordinated Research Programs in Museums.The Journal of Museum Education,1986,11(1):3-6.
[5]Chandler G.Screven.Visitor Studies:An Introduction.Museum International,1993(2):4-5.
[6]Eilean Hooper-Greenhill.Studying visitors.A companion to museum studies,2006:362-376.
[7]原文是“评量”,台湾地区将evaluation译为“评量”。为保持前后一致,笔者写作“评估”。
[8]王启祥:《国内博物馆观众研究知多少》,《博物馆学季刊》2004年第2期。
[9]尹凯:《博物馆观众研究议题:概念、理论与实践》,《东南文化》2015年第6期。
[10]周瑶:《中国博物馆观众研究方法的现状与反思》,《中国博物馆》2018年第2期。
[11]史吉祥:《描述、解释、改变:博物馆观众研究的三重境界》,《东方考古》,科学出版社2018年。
[12]观众研究协会(VSA)成立于1990年,专注于博物馆、动物园、自然中心、游客中心、历史遗址、公园和其他非正式学习环境中各个方面的游客体验,致力于通过研究、评估和对话来了解和提升游客在非正式学习环境中的体验。
[13]Chandler G.Screven.Exhibit Evaluation a Goal-Referenced Approach.Curator:The Museum Journal,1976,19(4):271-290.
[14]Harris H.Shettel.An Evaluation of Existing Criteria for Judging the Quality of Science Exhibits.Curator:The Museum Journal.1968,11(2):137-153.
[15]Roger Miles,Alan F.Tout.Human Biology and the New Exhibition Scheme in the British Museum(Natural History).Curator:The Museum Journal,1978,21(1):36-50.
[16]Bernard Schiele.Visitor Studies:A Short History.Society and Leisure,2016,39(3):331-356.
[17]加拿大皇家安大略博物馆、美国密尔沃基博物馆和英国自然历史博物馆先后引入了观众评估,用以判断展览的有效性,并形成了一批重要成果。
[18]Robert L.Wolf.A Naturalistic View of Evaluation.Museum News,1980,58(6):39-45.
[19]Michael Bryan Alt.A cognitive approach to understanding the behaviour of museum visitors.1983.PhD Thesis.Institute of Education,University of London.
[20]Ghislaine Lawrence.Rats,Street Gangs and Culture:Evaluation in Museums.Museum languages:objects and texts.Ed.Gaynor Kavanagh.Leicester:Leicester University Press,1991:11-32.
[21]同[2],第24—33页。
[22]Stephen Bitgood,Harris H.Shettel.An Overview of Visitor Studies.Journal of Museum Education,1996,21(3):6-10.
[23]John H.Falk,Lynn D.Dierking.Learning From Museums:Visitor Experiences and the Making of Meaning.Altamira Press,2000.
[24]John H.Falk,Martin Storksdieck.Using the Contextual Model of Learning to Understand Visitor Learning From a Science Center Exhibition.Science Education.2005,89(5):744-778.
[25]同[16],第331—356页。
[26]美国科学哲学家托马斯·塞缪尔·库恩(Thomas Samuel Kuhn)在《科学革命的结构》(The Structure of Scientific Revolution)中提出“科学发展模式”理论,并首次提出用“范式”来描述科学的发展阶段。
[27]史吉祥:《高等学校博物馆学教育改革的思考》,《中国博物馆》1995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