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蔚文
前几天在健身房的浴室里听到几个女人议论,甲说很少吃炒的菜,菜基本白灼或清蒸;乙说基本不吃肉,只吃少许鱼虾;丙说,她已经很多年晚上没碰过主食了,下午用酸奶、苹果或麦片之类稍许填下胃。
她们中有的其实已经很瘦了,在晚上一节或两节健身课后能什么也不吃,我觉得她们要么是有铁的肉身,要么有铁的意志,或者二者兼有。
不久前在外省参加一个活动,顺道参加了当地一场婚宴,坐在我身边的是位很苗条的女子。她动了几筷子后便不再碰任何食物。据她说,她的体重一直严格控制在95斤以下。“一个人如果连身材都管理不了,还能做成什么事呢?”她坚定地说,听上去非常像某篇励志文章中的话。
我与她身高相仿,但95斤的体重已是遥远的回忆了。多年来,我的体重一直保持在三位数。虽然从视觉上来说,我仍算个瘦子,但自己知道,我对食物的热爱不折不扣地由三位数的体重印证着。
我总在不同场合听见女人们谈论瘦身,核心经验是节食,乃至晚上的绝食。我有位女友,已有10年晚上未吃过主食,平时也吃得少,就算吃米饭也以粒计。我向她取经:“晚上不吃会饿吗?饿了怎么办?”回答是:“习惯了就不饿了。”另一位女友在一旁说:“也饿,喝点儿水,咬咬牙就挺过去了。”
必须承认,在吃晚饭这件事上,我的确既无法“习惯饿”,也没法光靠喝水挺过去。尤其天气转凉后,天一黑,我就想坐在餐桌边来上一碗米饭,饭后再喝一碗热汤。
有一阵子,健身后回家的路上,我一定会买一家老字号甜点店的桃酥或蛋卷,迫不及待地边走边吃——我也清楚,这一通吃不仅抵消了方才运动消耗的热量,可能还增加了不少热量。可似乎不能这么算。那该怎么算呢?我运动了,挺快乐;我正在吃,亦快乐。这是两个不交集、不可做换算的各自独立的过程。当然,你说是自欺欺人也成。
无论如何,桃酥或蛋卷在口腔中弥漫开来的幸福感货真价实,无可替代。酥甜的口感带来的满足,使整个人、整段路程都升华了。是谁说“人间不值得”,我觉得冲这些美食,人间也值得了。
儿子乎乎深受我影响,对美食有着相当的执念。他小学五年级时,有次被我念叨得烦了,说:“要不是想到世上还有那么多好吃的,我真不想活了。”真是亲儿子,我的想法和他一样。世事茫茫难预料,人生灰暗或低谷之时,吃点儿喝点儿,似乎就被疗愈了几分。
日本歌后中岛美嘉唱过《曾经我也想过一了百了》,里面有句歌词“因为有像你一样的人存在,我稍稍喜欢上这个世界了”。套用这句歌词,“因为有那么多好吃的食物存在,我稍稍喜欢上这个世界了”。
我对食物的爱好应当缘自父亲,这个有过戎马生涯的浙江人从年轻时起,即使经济困难也没放弃过对食物的热情。他变着花样做各种金华兰溪的小吃,譬如把卷心菜焯水后包上肉馅,上笼蒸制,熟后一枚枚如碧玉包。
我受父亲影响,不仅爱吃,也爱做。厨房在我心里的地位不亚于书房。周末有许多时间我都待在厨房,炸春卷,做烧卖,包虾仁饺子,或自制酸奶、芒果西米露、酸梅汤等。大概对食物缺乏真正热情的人难以体会烹饪的愉快,那种完成后的成就感甚至超过了吃本身。
我喜欢食物在烈火热油烹制中散发的富于攻击性的味道。这让我想起童年住的院落,每到饭点,各家厨房的香味翻着筋斗逸出,把路过的人差点撞一个趔趄。一家有一家的味儿,香味里,我暗咽口水,分辨着哪扇窗户内是红烧小杂鱼,哪扇窗户内是豆豉爆青椒,又有哪扇窗内是小葱煎鸡蛋。全是常家菜,这些味儿撑起了一个有温度的烟火人间。
我和儿子乎乎时常吃夜宵,他每到晚上10点左右便开始饿(更大可能是馋),然后我去厨房一顿捣鼓,端出热腾腾的虾仁蛋炒饭或鸡蛋肉丝炒面之类。乎乎必然要邀我同吃,说这样才有气氛。我在短暂地嘟哝“白健身了”之后总是半推半就地开吃,边吃边在内心为自己的手艺点赞。
暑假,和从上海来的姐姐一家在浙江桐庐山中相聚,民宿主人的菜做得颇为可口,还附赠自种的西瓜,清甜多汁。我們围坐在一张原木餐桌旁,每一顿都用心而喜悦地边吃边聊。再晚些,在三楼房间的大露台上喝茶,佐以零食、水果。抬头,山中夜空悬一轮明月,捧着沉甸甸的肚子,仿佛这是“永夜闲阶卧桂影”的团圆中秋。
人到中年后难得的休憩与相聚,因有美食的相伴,愈加难忘。“任何一种爱,都不比对美食的热爱真切。”萧伯纳说。这位说过很多金句的剧作家,因为作品具有理想主义和人道主义在1925年获诺贝尔文学奖。可以确信的是,他的人道主义里一定包含了美食。
(飞龙在田摘自《读者·原创版》2019年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