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伦·格罗芙[美国]
劳伦·格罗芙(Lauren Groff)一九七八年出生于纽约的库普斯顿。她拥有阿默斯特学院的文学学士学位和威斯康星大学麦迪逊分校的艺术硕士学位,并在路易斯维尔大学担任阿克斯顿小说研究员。格罗芙是《坦普尔顿怪兽》的作者,该作入围橘子奖新人奖的决赛名单;她创作有短篇小说集《精致的食用鸟类》;长篇小说《世外桃源》,该作入围了《洛杉矶时报》小说类图书奖决赛名单,《纽约时报》二○一二年优秀图书;已出版小说《命运和狂怒》。她的小说发表于《纽约客》《大西洋月刊》以及《锡屋》。她的小说被编入手推车奖和笔会/欧·亨利奖的短篇小说集,以及《美国最佳短篇小说》三个版本。
格罗芙用丰富而令人回味的语言描述了神话和欲望的交集。《纽约时报》评价其作品是“永恒而博大。”她在佛罗里达州的盖恩斯维尔住了九年,刚开始写关于这个州的作品。这篇小说要归功于她公公告诉她的他在佛罗里达度过的童年。该作原发表于Five Points,译自《美国百年最佳短篇小说》,罗莉·摩尔、海蒂·彼德罗编选,纽约波士顿霍顿·米夫林·哈考特出版社二○一五年版。
裘德出生于沼泽边缘一栋面包似的房子里,沼泽里活跃着各种不知名的爬行动物。
那时,生活在佛罗里达中部的人很少。空调是为富人准备的,其余的人得靠高天花板,可睡的门廊和阁楼电扇来弥补。裘德的父亲是大学里的爬虫学家,假如蛇不是自个儿钻进他们燠热的屋子,他的父亲也会设法将蛇塞满屋子。一圈一圈浸泡在福尔马林里的老鼠置放在窗台上。笼子里生活着节肢蠕动着的爬行动物,这笼子放置在他母亲曾经一度想用来养鸡的后院。
很小的时候,裘德就学会了在触摸有尖牙的动物时不慌张。他刚要走,他的母亲走进厨房,发现一条珊瑚蛇正追逐缠在他的手腕上的它自己红黄相间的尾巴。他父亲在对面的屋子里一边瞧着,一边笑。
他母亲是北方佬,长老会教徒。她总是很疲倦;她无助地与屋子里的霉、潮湿和蛇的恶臭作斗争。他的父亲不允许黑人踏入家门,他们也没钱雇一个白人妇女。裘德的母亲害怕有鳞的动物,她唱着赞美诗企图将它们驱赶出去。她怀上了他的妹妹,在八月的一个夜晚,她去浴室里洗冷水澡,没戴眼镜,没看见她丈夫放在浴缸里的一条三英尺长的白化鳄鱼。第二天早晨,她离家出走。一周后她回来了。裘德的妹妹生下来就死了,是一个完美的婴儿花瓣,她的母亲从不停止低声唱歌。
战争的喧嚣越来越大,最后,对其置之不理变得不可能。裘德两岁了。母亲给父亲熨好卡其布的衣服,然后裘德父亲的消失使得屋子充斥着凉风。他在法国驾驶货机。裘德想象着一只有鳞的动物在半空中扇动着巨大的翅膀,他的父亲愤怒地驾驭着它。
当他们单独待在屋里的第一天,裘德打瞌睡时,他母亲将所有装着死蛇的坛子扔到沼泽里,用锄头将活着的蛇干脆利索地斩首。她用园艺剪将头发剪短。不到一周,她将他们搬到九十英里的海滩边。在新房子的第一晚上,她认为他睡着的时候,她在月光下走到海水的边缘,将脚钻入沙子里。海水闪光的边缘似乎吞没了她的双膝。裘德屏住呼吸,苦恼异常。一个巨浪翻滚过她的肩膀,当浪消退,她恢复了健康。
这是一个新鲜的世界,到处是海豚,跃动着闪光的弧线,在海岸游弋。裘德喜欢头顶鹈鹕楔形的重影,喜欢疯狂地挖掘深深地消失于沙地之中的玉黍螺,当他们捕获它们时,他在脑子里一直不停地数数,当他们回到家,他告诉母亲,他们挖到了四百六十一只。她在眼镜背后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大声地数着这些小动物。
当她数完,她在盥洗池里洗手洗了很长时间,“你喜欢数学,”她最后调过头来说道。
“是的,”他说。她笑了,她散发出一种温柔的光芒,这让他很吃惊。他感到这光芒渗入他的身体,停泊在他的骨头上。她吻了他的头顶,将他放在床上,当他半夜醒来,发现她躺在身旁,他将手塞在她的下巴下直到早晨。
他开始感到这世界以在他之外的方式运行着,他只能抓住一个远处的巨大织物的一根线。裘德的母亲开了一家书店。因为在佛罗里达妇女不能为自己买地,他的叔叔,一个矮胖的小个子男人,看起来一点也不像他父亲,用她的钱买下了这个店,并将这个地方签让给她。她的母亲开始穿着套装,袒胸露乳,当她搭乘街车时,她取下眼镜,使得她的眼睛面向大伙时显得温柔且有点迷蒙。不再像在蛇屋时唱着歌哄裘德入睡,而是阅读给他听。她读莎士比亚,霍普金斯,多恩,里尔克,伴着他们作品的韵律和他脑海中盘旋着的大海的舒缓韵律,他坠入梦乡。
裘德喜欢这个书店,这是一个亮堂的地方,能嗅到新纸张的味道。孤单的战争新娘推着婴儿车来,离去时满臂抱着现代图书馆经典,水手刚溜达到门口,就被吸引,离开时,胸前压满了一袋袋的书籍。几小时后,他母亲将灯打开,为耐心等待的黑人打开后门,一个戴着烟囱帽的有尊严的男人,他爱上了高尔斯渥丝,一个当佣人的胖女人,她每天都来读一篇小说。“你父亲会吼叫的。如果那样,向他开火,”他母亲对裘德说。她看起来如此强硬,抹去了她在他心目中一个战战兢兢的妇女的最后痕迹。
恰是一个黎明前的早晨,他独自在沙滩上时,他看见离岸一百码远出现一个巨大的金属管。潜水艇用它唯一的潜望镜看着他,然后又悄然地沉入水下。裘德没告诉任何人。他内心里守住这个危险的知情很紧很严,但这并不威胁广大的世界。
裘德的母亲带回一个黑人妇女,名叫姗迪,在她在店里的时候,帮助她做家务和照看裘德。姗迪和他的母亲变成了好朋友,一些晚上他醒来听见阳台上传来笑声,走出去发现他的母亲和姗迪正吹拂着来自海洋的夜风。她们喝着黑刺李杜松子费斯酒,吃着柠檬蛋糕,姗迪小心翼翼地將蛋糕拿在手上,即使那时,糖仍然是稀缺的。她们让他拿了一块,他靠在姗迪宽大的腿上酣然入睡,舌头上的甜味在变酸,耳朵里是大海的呼气声和这两个妇人的说话声。
六岁时,他蹲在火热的太阳下的蚁丘上,独自发现了乘法。假如每分钟有十二只蚂蚁离开蚁丘,他想,那就意味着每小时有七百二十次分离,一个数量巨大的离开与返回。他跑到书店里,高兴得说不出一句话来。当他将头埋进母亲的腿间,在柜台边与母亲聊天的妇女误将他的啜泣当作悲伤。“我肯定这孩子想念他父亲了。”一个女士说,想显得慈悲。
“不是的,”他母亲说。只有她理解他激动的心,她温柔地抚摸着他的头。裘德的心里冒出某种念头,他疑惑地想起他的父亲,疑惑地想起他母亲这些年对他谈及如此少以致这个男人已消失似的。裘德很少想起那鳞甲挨着鳞甲发出的沙沙声,想起沼泽地里那面包屋的黑暗,因为窗帘为抵挡炙热恶毒的太阳而紧闭。
然而,仿佛是那位好心的女士召唤他,裘德的父亲回到家了。他坐在阳光屋中,身材龐大,脸颊粗糙。裘德母亲紧张地坐在他对面的长沙发上,将膝盖移向一侧。这男孩在地板上安静地玩着他的木制火车。姗迪带着新鲜的甜点进来,当她返回厨房时,他的父亲说着什么,声音太轻,裘德听不清楚。他母亲久久地凝视着他父亲,然后起身到厨房里去,纱门砰地一声关上了,男孩再也没有见到姗迪。
当他母亲离开,裘德的父亲说,“我们回家。”
裘德不能看他的父亲。他所置身的空气中的空间太沉重太黑暗了。他将他的火车推到椅子脚边。“过来,”他父亲说,男孩慢慢地站起来走到他父亲的膝边。
一大巴掌扇过来,裘德感到从耳朵到嘴巴火辣辣的。他倒在地上,但没有哭出来。他吸鼻子里的血,感到血淤积在喉咙里了。
他母亲冲了进来,将他拉起来。“怎么了?”她吼道,他父亲冷冰冰地说,“孩子太怯懦了。他有问题。”
“他记事呢,他是害羞,”他母亲说,然后将裘德带走。她清洗他脸上的血污时,他能感到她的颤抖。他父亲走进浴室,她咬牙切齿地说,“你绝不能再碰他。”
他说,“我没必要。”
他母亲躺在裘德身旁,直到他睡着,但他醒来时正对着汽车挡风玻璃照进来的月光,以及父母锯齿状的文档,文档凝视着黑暗的公路隧道。
靠着沼泽地的屋子又再被蛇充斥。曾经帮助他母亲弄书店的叔叔不再受待见,尽管他是他父亲唯一的亲属。裘德的母亲每晚上烹制牛排和土豆,但却不食用。她变成了一根骨头,一块刀片。她穿着居家便服坐在走廊的摇椅上,她的头发被汗水浸得光滑。他站着靠近她,对着她的耳朵念古典的十四行诗。她将他拉到身旁,将脸庞搁在他的肩膀和脖子之间,当她眨眼睛,她湿漉漉的睫毛就会将他弄得痒痒的,以致不想移开。
一方面,他的父亲开始向动物园和大学销售蛇。他一连消失两三晚上,回来时,衣服满是烟味,他带回了一袋袋的响尾蛇和黑蛇。他出去的两晚上,他的母亲用蓝色纸板衣箱装衣服,裘德的放一边,她的放另一边。她一言不发,享受地哼着小曲。他俩一块走到黢黑的公路上,坐着等列车等了很久。站台空荡荡的,他们等的是这个周末前最后一班列车。她递给他硬糖吮吸,他紧紧地靠着她的大腿,能够感到她整个身体在颤抖。
当他们等待时,他的压力很大,当列车叹息着驶进站,他如释重负。他的母亲站起来走向裘德,她对他的微笑报以温柔一笑。当裘德的父亲步入灯光下一把将他薅起。他在裘德身下的身体紧绷绷的。
母亲并不瞧他的丈夫和儿子。她像一尊雕塑,瘦削而苍白。最终,当列车员喊道“都上车啦!”她发出恐怖的压抑的声音,冲过列车门。列车鸣响汽笛,缓缓地启动。尽管裘德喊叫着,列车载着她母亲须臾不停,消失在黑暗中。
然后剩下他俩,裘德和他的父亲,居住在沼泽边的屋子。
他俩寡言少语。裘德负责拖地和洗刷,做三明治晚餐。当他父亲不在时,他打开窗户释放一些腐烂的爬虫。他的父亲扯掉了母亲的百合花和玫瑰,种上橘子和蓝莓,他说,水果会引来鸟儿,而鸟儿会引来蛇。男孩到学校要步行三英里,在学校里他谁也没告诉他掌握的数字优于老师。他个子小,但没人欺负他。上学第一天,一个十岁的大个子嘲笑他穿的衣服,他带着观察响尾蛇学来的恶毒扑向他,使得这个大男孩头破血流。其他人对他敬而远之。他是一个不伦不类的家伙,没有母亲,但并不是没有父亲,个子矮小,衣衫褴褛,像一个穷孩子,却又是教授的儿子,当老师叫他时,他能说出正确的答案,但对自己从不置一词。其他人与他保持距离,裘德自己玩,或者与父亲带回家的一堆狗中的一只玩。不可避免地,狗儿会跑到沼泽边缘,十四或十五英尺的短吻鳄中的一只会干掉它。
裘德的孤独与日俱增,变成了一个活物,其阴影笼罩着他,只有当他与数字相伴才能摆脱。除了弹珠和锡兵,数字也是他的玩物。除了棒棒糖或李子,数字也能让他流口水。世界一片混乱,而数字是可预测的和文质彬彬的,能带来秩序。
当他十岁的时候,一个矮胖的,他隐约感到面熟的男人在街上截住了他,塞进他臂里一捆棕色纸包裹的书籍。这个男人将一根手指压在唇上,迈着碎步走了。晚上在家里,在他的房间,他打开书籍的包裹。一本是弗罗斯特的诗集。另一本是几何学,这世界减化为一系列的线条和角度。
他抬头看,早晨是穿过月桂栎的阳光。不仅是这本书教会了他几何学的这种感觉,而且是这本书向他展示了某种东西,而这种东西一直存在于他内心,直到现在才被发现。
包裹里还有一封信。信是他母亲用圆圆的手写给他的。当他坐在学校里消磨时间直到放学,当他做金枪鱼的三明治晚餐,当他与听着伯尼·查德曼收音机节目的父亲共进晚餐时,当他刷牙穿上对他来讲显得太小的睡衣时,这封信那四个完美的直角在召唤他。他将信放到枕头底下,不拆,一个星期。这封信在每一种事物下燃烧,就像太阳在燠热、阴沉沉的日子里一样,虽被遮盖,却一直存在。
最后,他把几何课本里所有的东西都挤了出来理解,把那封密封着的信封放了进去,用胶带把封面封好,藏在他的床垫和弹簧箱之间。他每天做完祷告后都要检查一下,然后安稳地进入梦乡。一个晚上,当他看到书的封面已拆开,那封信已不翼而飞,他知道他父亲已发现这封信。现做什么已于事无补。
他第二次在街上看见那个滚圆的小个子男子,他拦住他。“你是谁?”他问,这男子眨巴着眼睛说,“你叔叔。”裘德没说什么,这男子张开双臂说,“哦,亲爱的!”做出要拥抱他的样子,但是裘德转身走开了。
大学在不可阻挡地成长。有了空调稳定的供应。大学在膨胀和扩张,吞噬了它和沼泽之间的地盘,直到大学的公路与他父亲的土地紧密相连。现在,晚餐时,父亲不停地抨击:大学不知道他的蛇需要一个家,不知道这宽阔的沙地是北美爬行动物最富饶的天堂?他将永远不会出售他的蛇,永远不。他宁愿将它杀死保存。安全而又完整。
当他父亲说话时,裘德身上的叛徒在幻想着他父亲给的那笔钱。让这笔钱增长似乎是如此简单。不像其他的数字,钱能够自我繁殖;它能够翻倍又翻倍直到最后变成滚动的一团。裘德想,假如你拥有足够的钱,将没有人再苦恼。
裘德十三岁时,他发现了大学图书馆。一个夏日,他从一堆书中——他正心满意足地钻研——三角函数、统计学、微积分,凡是他能找到的书籍——抬起头来,看见父亲正在对面。裘德不知道他在那儿多长时间了。这是一个潮湿的清晨,即使在图书馆里,空气也是沉闷的,但他的父亲看起来像穿了皮衣,里面穿着凉快的且久晒太阳的衬衣,并戴着红围巾。
“那就来吧,”他说。裘德跟着他,感觉病了。他们开了两个小时的皮卡,裘德才明白他们要一块去捕蛇。这于他是第一次。当他很小的时候,他乞求带他去,但是每一次,他的父亲都说不准,那太危险了,裘德从不争辩:让一个男孩独自一周生活在一个充满毒液、枪支和有问题的电线的屋子同样也是危险的。
他父亲搭起帐篷,他们在黑暗中吃罐头豆子。他们并排躺在睡袋里,他父亲说,“你数学很好。”
裘德说,“是的,”尽管说得如此轻描淡写,但听起来像一个谎言。他们之间有什么东西在移动,他们睡着了,四周的寂静变得更加柔和。
拂晓前,他父亲将裘德叫醒,他跌跌撞撞走出帐篷去食用用炼乳调的颗粒咖啡和油炸玉米饼。他父亲穿着鹿皮鞋,将自己的长筒防水靴给裘德,他自己跋涉穿过沼泽,仅靠牛仔裤和靴子保护。他曾经经常被蛇咬,他说,以致他不再携带抗蛇毒血清。他不需要。当他递给他儿子一根棍子,指着岩石上一条晒着太阳的斜线,这个男孩自然想到了这蛇像空中一条线,只有点对点连接才能够抓住它。这条蛇从1号转到8号。它到了3号就失败了,他将它存放进袋子里。
他们默默地工作了一整天,当这一天结束时,裘德爬回大卡车,由于勇敢的努力使他的双腿战栗。“所以现在你明白了,”他父亲用一种奇怪的神圣的声调说,裘德太疲惫了以致未能采取必要的步骤去理解,当时,甚至之后他到了他父亲自己的年龄,都未能理解。
他的父亲开始在裘德的壁橱里贮藏作为饲料的老鼠,为了逃避这讨厌的吱吱声,裘德加入了高中田径队。他发现了他在两百米跨栏上的才能。当他从体育运动会带着奖杯回家时,他父亲将奖杯拿了一会儿,然后放下。
“假如黑人允许参加跑步,情况就不同了,”他说。
裘德一言不发,他父亲说,“上帝知道我不喜欢这个种族,但是我知道普通的黑人能跑过任何我认识的白人男孩。”
裘德仍然一言不发,但是回避着他的父亲,当他给自己做晚饭时不再给他做额外的牛排。他仍然不想和他说话,当他父亲去夜间旅行一周不回来时。裘德已经习惯,直到钱花光他父亲仍然没有回家他才惊惶失措。
他通知大学秘书,秘书派了一伙毕业生到曾经看见裘德父亲的地方。他们发现老人躺在帐篷里,身体膨胀,舌头从发黑的脸部伸出来;裘德那时明白了,你最为热爱的东西可能会杀了你。
葬礼上,出于对父亲扭曲的忠诚,他避开了他叔叔。他不知道他母亲是否知道她已成了寡妇;她可能不知道。学校里他没告诉任何人他父亲已死掉。他想到自己就像大海中央的一座孤岛,没有希望看见远方另一座岛,甚至一艘船经过。
他独自生活在屋子里,他让老鼠死掉,将蛇以高高的扭曲的抛弧线扔进沼泽。他擦洗屋子,直到闪闪发亮,爬行动物的臭味消失,然后刷上蜂蜡、油漆、上光剂直到这屋子适合他母亲居住。他等待着。她没有回来。
高中毕业这一天,他包好衣物,关闭了屋子,乘火车去波士顿。他听叔叔说母亲生活在那里,他向这个城市的大学提出申请并被接纳。她在一条又小又暗的街上开有一家书店。裘德慢慢地花了一个月凝聚起勇气走进书店。她要么在后面,要么往书架上放书,要么微笑着与某人谈话,他内心感到一阵黑暗的眩晕,知道那是命运在告诉他今天不是恰当的一天。当他走进去,就因为她独自在收银台,她的脸——松弛的,蜡黄的——平静中如此忧伤,以致这一所见清除了他脑子里所有的想法。
她站起身,一句话没说,哭喊着奔向他,他紧紧地抱着她。她闻起来像猫的味道,她身上的衣服松垮垮的,好像她突然体重减轻了很多。他告诉了她他父亲的死亡,她点着头说,“我知道。我梦到了。”
她不想让他离开她。她将他拽着一块回家了,给他做熏肉蛋汁意大利面,给他在长沙发上铺上干净的床单。她的三只猫在她卧室的门底下號叫着,直到她进去和它们在一块。半夜,他醒来发现她坐在她的安乐椅上,抱着双手,目光闪烁地凝视着他,他则闭上他自己的眼睛,僵硬地躺着,因为被观察而恼怒,差点吼叫起来。
他每周去见她一次,但拒绝了所有的晚餐邀请。他忍受不了她这迟到的或强烈的爱。他读大三时,她长期罹患的疾病击垮了她,她也离开了他。现在他是孑然一身了。
那时,除了数字他一无所有。
后来,有数字,有实验室里巨大的令人着迷的机器,他给机器喂打孔的纸片,有摩托车,裘德骑起来咆哮着像在进行屠杀。他被安排教一个班,但一个月后被拿掉了,他被告知他更适合做研究。在他二十几岁最后那几年他可以一声不吭地勾引喝醉的傻女孩,因为她们感到他身上盘绕着一种危险的气质。
他在城区结冰的公路上骑摩托车骑得飞快。晚上在海湾游泳,在那里可以看到伟大的白人。他仅用对雪的力学原理有一点模糊的了解就炸掉了滑雪场。一天早上,他喝了太多啤酒,醒来发现自己的大肚子和孕妇的一样大。他笑着摇它,喜欢它的晃动。整天把孩子用的枕头紧紧地抱在腹部,觉得很舒服。
三十岁时,裘德感到了疲惫。他被桥梁,桥梁的抗拉强度,桥下流淌的冰冷的河水所吸引。在他的思想里,一个决心正在形成,正如皮肤下面的瘀伤正在硬化一样。
后来,他穿过马路时,他没有先看,一辆装面包的卡车撞到了他,车上装满了晚餐软面包圈,热气腾腾地,还在发酵,以致在托盘里还在膨胀。他醒过来,一条腿已经扭曲,失去知觉,嘴巴一边掉了牙齿,他的头搁在一个妇女的膝盖上,她为他哭泣,然而她是一个陌生人,他正流着血,血沾满了她整个裙子,热乎乎的面包块散落在他们周围。正是面包,以及它的温暖和气味,让他感到了身体的疼痛。他紧咬着妇女裙子的下摆,以免发出叫喊。
她骑车将他带到医院,守了一夜,为了避免他睡着而可能陷入昏迷。她相貌平平,比他大三岁,是一个粗腿的古董小商贩,她描述她的商店说,在一条街上,小得阳光永远照不到窗户。他想象她在这个寂静阴暗的小商店里,从一个货架窜到另一个货架,就像玻璃缸里的鱼。当她来医院看他时,喂他米饭布丁,细心地梳理他蓬乱的头发,直到头发妥帖地贴着他的脑袋。
一天夜里,他猛然惊醒:医院窗户里的星星愤怒地闪耀着,房间里有人在喘息。他胸口上压着块重物,当他俯看,发现是一个熟睡的女孩的脑袋。一时间,他不知道她是谁。到他能辨认出她时,不熟悉的感觉根深蒂固。他永远不认识她;对别人的了解是不可捉摸的,是一片浮云。他绝不开始将另一种东西像方程式那样放进心里,纯粹而完整。他注意力集中于她稀疏的头发,在黑暗和近距离中,看起来像打上白蜡的笨拙的黑色缝线。他凝视着直到恐惧消失,直到她的气味,未洗的头发的酸味,她用来洗脸的薰衣草肥皂味,向他弥漫,他将鼻子抵着她温暖的身子,将她吸入。
天亮时,她醒了。她的脸颊被他的长袍的皱褶压出了折痕。她狂野地看着他,他笑了,她擦去了她嘴角的口水,调转身,好像很难为情。夜里,他娶了她,因为不娶她已不成为一个选择。
当他重新学习行走时,他收到了一封来自佛罗里达的大学的信,提出给他父亲的土地以高昂的收购价。
因此,他们取消了去千岛的蜜月旅行,松树和冰冻的水,以及他妻子的比基尼绷着她肌肉的面团已不可能出现,他们搭乘了去佛罗里达的卧铺列车,在燠热中步行到了大学校园的边缘。他记得有一个巨大橡树吊床的地方,是一些有笔直的砖头砌的建筑。长满青苔的那些池塘现在成了一片停车场。
他父亲的财产,一百英亩地,只长满了棕榈和藤蔓。他掸掉他妻子明智选择的旅行裤上的沙蚤,将她带进他父亲的房子。白蚁将地板凿出了长长的凹槽,但是这坚固的面包屋仍然屹立在广袤的荒野。他的妻子抚摸着用心松做的壁炉架,愉快地转身朝他。后来,当他带着一盒食品回家,发现厨房擦洗得干干净净,他听见楼上三下砰砰的声响,他跑上楼,惊讶地发现她用她赤裸的脚后跟杀死了浴缸中的一条黑蛇,在自个儿哈哈大笑。
他发现,她是多么的伟岸,一个瓦尔基里,半裸着,脚下踩着一条死蛇,一副好战的样子。在她身体里,一切达到了高潮。当然他不说。他不能说。他只是伸出手搭在她身上。
夜晚,她滚向他,将他的脚踝放在她的脚踝之间。“好啦,”她说。“我们可待下来了。”
“我没有说什么啊,”他说。
她苦笑了一下说,“对,你没有。”
他们将他们的东西搬进他出生的这个屋子。他们安上了空调,改造了房屋结构,增添了大量的附属设施。他的妻子在镇上一栋超过四层多高的建筑的地面一层开了一家商店,尽管他不得不驱车到迈阿密和亚特兰大进古董货。他售卖他父亲的土地,慢慢地,小块小块地出售,每次交易都是令人惊喜的上升的价格。他心中的数字,温暖着他,带给他嗡嗡响的快乐。裘德投资是如此的精明,以致当他和妻子在三十多岁时,他启开一瓶葡萄酒,宣布他俩谁也不必再去工作。他的妻子笑了,喝着酒,但是店还是照开。当她差不多老时,他们生了一个女儿,并以他母亲的名字给她取了名。
当他在家第一次抱这个婴儿时,他明白他从来没有如此恐惧,他也是这样斑驳的肉块。他很容易无意中将她摔碎,她可能从他手里滑下来,摔到地板上摔裂,他给她洗澡,她可能染上肺炎,他可能生气地说一件恐怖的事情,她就会缩成一团。他可能犯下的所有错误,都会缩成一堆呈现在他面前。他妻子看到他脸色变得苍白,在他摔倒前,急忙将婴儿从他手里夺过来。当他回过神来,她脸色铁青,但很镇静。他抗议,她还是将婴儿交到他手里。
“再试一次,”她说。
他的女儿长大了,和他妻子一样健壮,金发碧眼,丝毫没有显露出裘德在数字方面的天赋。数字在她嘴里像饼干一样枯燥;她喜欢音乐和英语。为此,他很高兴。她爱得更适度,更外在。如果他不像她母亲那样拥抱她,他仍然认为他是一个好父亲:他从不打她,从不把她一个人留在家里,他告诉她,他有多爱她,给她提供他能想到的,她想要的一切,他是一个心平气和的父亲,但他确信她知道他的心的范围。
然而他的女儿从未在成长中消除那副反常的恼怒的表情,那副因竞争而紧张的表情,他第一次看到这种表情是在她很小的时候,在一次寻找复活节彩蛋的活动上。她穿着沾上青草颜色的灯笼裤,几乎不能行走,即使当其他孩子为躲避佛罗里达的阳光而在树荫下休息,一边吃着作为战利品的巧克力时,这是他第一次愤怒地发现,裘德的小姑娘一直不停地将彩蛋狡猾地藏在西米棕榈树中。她将彩蛋堆在他大腿上,直到堆得太满而有的蛋掉下来,他厉声告诉她够了够了时,她发出尖叫。
他年轻的胖叔叔来吃过一次晚饭后,之后每周一次,然后成了朋友。他叔叔死于动脉瘤,是在喂他金丝雀时死掉的,他留给裘德的财物是虫蛀的烟熏的夹克衫和华丽相框装着的家庭照片。
大学在裘德最后十英亩的地盘周围生长,这块地盘是老房子和其余世界的一个保护性的缓冲带。这一地带周围的建筑越多,裘德看到的蛇越少,以致他赤脚走在圣奥古斯汀的草地上,把垃圾带到车道边,不再感到不安。他在自己的土地周围筑起一道篱笆,嘲笑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对膨胀的录取人数感到绝望。他认为自己是活跃细胞中的病毒,耐心地潜伏着。沼泽的溪流被大學的建筑封锁而变成了小湖泊,他在湖里安装了一些气泡器来驱赶蚊子。湖里有短吻鳄,有时出现的体型很大,但是他安装了看不见的栅栏,防止他家的狗靠近水边太近而被吃掉,鳄鱼们只能在岸边眼睁睁地看着它们。
后来的一天,裘德醒来,感到一个钟形罩罩着他。他在床边坐了一会儿,沉浸于一种不安的感觉中。当他妻子进来告诉他事情时,他迷惑地看着她的嘴巴毫无表情地张开和紧闭,没有声音。
“我想我是聋了,”他说,当感到他的话在脑盖骨里颤动,自己听不清多少。
在医生那里,他接受了一次又一次的检查,但是没有人清楚他的大脑和耳朵是什么出了问题。他们给他安了一个助听器,谈话变成了水下的咕噜声。很多时候他将它摘了下来。
晚上,他会走到漆黑的厨房,想找咖喱鸡、生洋葱、蜜桃脯,辛辣而单纯的味道提示他,他仍站在原地。他发现他女儿在岛上,她可爱而刻薄的脸庞在她手机屏幕上闪现。她对他皱眉,将屏幕转过去,向他展示她的发现:人工耳蜗植入,听力康复,奇迹。
但是他什么也没有。他被谴责。他吃着感恩节晚餐,想对着他的香甜的土豆哭泣。他的家人围绕着他聚集,他的妻子,女儿和他们最亲密的朋友及其孩子,他能看见他们笑,却听不到笑话。他坐在桌子的末端,他渴望有人抬头看他,伸出手来拍拍他。但是他们太开心了。他们将叉满食物的叉子插入嘴巴,拿出时叉尖干干净净的。他们剥火鸡肉,他们将山核桃从馅里舀出来。晚餐后,他的手臂被盘子里的热水灼得刺疼,他们坐在一块,观看足球,而他则脚撑着坐在椅子里。他周围每个人都睡着了,而他却独自不眠地坐着,看着他们睡觉。
那天女儿去波士顿上大学,他的妻子和她一块去。
她小心翼翼地用嘴巴对着他说,“这四天你不会有事吧?你能照顾好自己吗?”
他说,“当然能。我是个成年人,甜心。”但是她退缩的样子让他知道他说话太大声了。他将她们的包装进车里。他女儿在他臂弯里哭了,他一遍又一遍地吻她脑门。他妻子焦虑地看着他,但还是吻了他,然后钻进车里。然后,一切沉寂,汽车开走。
他周围房间的空间显得阔大。他坐在书房里,这书房曾是他童年时的卧室,他似乎看到了这个地方曾经的样子,空旷,到处是蛇,屋顶爬满了一层,它的大理石,光亮的墙壁,头顶的轨道灯,与从前一样。
那个晚上,他等待着,他的助听器调得太大声了以致发出令人难受的蜂鸣声。他需要痛苦,他看情景喜剧,没有声音,只看见神情奇怪的人脸上做着夸张的表情,他看着看着睡着了,醒来时是夜里八点钟,他感到他仿佛将永远孤独。
他不知道他会想念在床上身边妻子粗壮的身子,她做的三明治(太多的蛋黄酱,但他从没有告诉她),她早上在潮湿的浴室洗澡时身体散发的味道。
第二天晚上,他坐在黢黑的走廊,凝视着曾经是一个沼泽的小湖泊,他好奇那儿的爬行动物遭遇了什么;它们到哪儿去了。独自在黑暗中,裘德希望听见他周围大学夜间的沸腾,学生酒醉后的大喊大叫,低沉的敲击声,体育场足球比赛的吵闹声,这些声音都曾使他抱怨和恼怒。但是他在任何地方,就像置身于几百英里荒原的中央,对他来说,像夜晚一样宁静。甚至蚊子也不知怎么被消灭了。作为一个孩子,他到现在一直是一个发痒的水泡。
睡不着,裘德爬到屋顶将水槽弄直,它在屋顶中央被一棵倒下的橡树枝弄弯曲了。他手脚并用爬过石棉瓦,石棉瓦还有白天的余热,他将烟囱的闪光灯固定好。从屋顶看去,大学环绕在他四周,在街灯照耀下,一群申请加入女生联谊会的女孩身着紧身的、浅色的服装,脚蹬高跟鞋像蚂蚁似的缓慢地爬上小山。
黎明时,他带着一罐金枪鱼和一壶凉水不情愿地来到湖边,他将铝制的平底小船翻过来,小船是他妻子早在几年前给他买的,希望他养成钓鱼的习惯。
“钓鱼?”他说。“我从男孩时起就没钓过鱼。”他想到童年时的鲱鱼、鳄雀鳝和梭鱼,他父亲怎么用从后门旁得来的柠檬烹制这些鱼,吃鱼时却没有一字表扬。他一定是做了一个鬼脸,因为他妻子在畏缩。
“我认为这是一个爱好,”他说。“假如你不喜欢,可寻找其他爱好。诸如此类的东西。”
他感谢她,但从没有时间去使用鱼线和小船。小船搁置在那儿,它的明亮的腹部在覆盖着层层花粉下黯然失色。现在是时候了。他对某种模糊的东西有一种渴求,他想这东西隐藏在他身后如此之久。他想他也许会发现这东西在湖里,很可能。
他将船推开,划了出去。没有风,太阳已经很灼热。湖水很烫,布满浓密的水藻。一只鹭单腿站立在柏树上。有大家伙跃动,激起的波澜涌向小船,使小船微微晃动。裘德竭力想获得舒适,但却一直在冒汗,现在蚊子闻到他的气味,成群结队聚集过来。寂静是怪异的,因为他记得这里密集的声音织锦,沙丘鹤、知了和猫头鹰的咔哒声和呜呜声,神秘的亚人类的哭喊声,太远没法辨别。他想和某种东西联系起来,他失去的某种东西,但已不在這儿。
他放弃了。当他坐起来将自己往回划时,两只桨从锁上松落,漂走了。它们漂到十英尺的地方,被浮萍缠住了。
水体深深地掩盖着它的危险,但是他知道危险在哪儿。那里有短吻鳄,它们满是疙瘩的眼睛现在就在盯着他。前些天他在卧室用双筒望远镜看到一条至少十四英尺长的。他觉得它现在就在附近。虽然这里不再是草原,但这里仍然有几种蛇,棉嘴、铜头、侏儒几种,隐藏在湖边的腐叶土下。就是水本身,过热而导致鞭毛虫进入鼻孔,入侵大脑,无限小的鞭毛虫,正在吞噬。头顶上是燃烧的太阳,蚊子正在吸他的血。一片寂静。他不能在这一片恐怖而混乱的水中游动。他站着,焦虑不安,感到这船在他的身下滑动了几英寸,抓着舷缘,他艰难地坐下。在一个令人窒息的日子,他离岸百英尺。他不会被风吹到岸边。他将永远地粘在这儿;他的妻子两天后回到家将发现他在船上漂浮的尸体。他喝了一些水让自己平静下来。当他决定在头脑里回忆算法时,它们的趣味已经被窃走。
现在,这儿有沉默的鸟儿、太阳和蚊子;身下,是一个鬼鬼祟祟的捕食者的世界。在这个精致的平底船之杯中,他是孤独的、漂浮的。他紧闭双眼,感到他的心在耳朵里跳动。
他绝无时间去置疑。现在他所拥有的就是时间。一小时一小时在溜掉。他浑身冒汗。他病了。太阳只是变得越来越热,没有减弱,没有荫凉。
裘德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当他醒来时,他知道假如他睁开眼睛,他会看到他的父亲坐到船头,怒目圆睁。可怕的儿子,裘德,毁掉了他父亲最心爱的东西。古老的恐惧在他心中升起,他用干燥的喉咙尽力将其吞咽下去。他不愿睁开眼睛,他不愿意让这个老男人满意。
“走开,”他说。“离开我。”他的声音在他脑子里只是嗡嗡作响。
“我不喜欢你,爸爸,”裘德后来说。“我对蛇的喜欢并不超过对人的喜欢。”
甚至后来,他说,“你是一个卑劣的,不幸的人。我永远恨你。”
但这话似乎刺耳,于是他说,“我不完全是那个意思。”
他想到这个湖。他想到他的父亲将怎样看待裘德的一生。如此精致的生态系统,如此精确地校正,最后被裘德处心积虑地对爱情对土地的包裹所毁灭。贪婪;大学的吞食。那些有鳞动物,被戕害了。他想到了那天他们去找寻鹿皮鞋时他父亲声音里的敬畏;他想到很久以前,那时他酷爱数字,裘德心里明亮的、锐利的爱。裘德的愿望没有实现,所作的选择并不是富于激情的那种。裘德一直是过着四平八稳的生活的。
他在这儿。绝不能像他的父亲,死在帐篷里,孑然一身。被太阳炙烤。苍老。
他绝望地想潜入这危险的水中,他理所当然地被咬。但是当风乍起,开始将他往回推,穿过小湖,朝向他的房子。当他睁开眼睛,他父亲并没有跟着他,但是房子隐约地出现在船头,房子摇摇欲坠,非常巨大,是一个疯狂的人的居所。他移开目光,现在已不可忍受。太阳自行熄灭。尽管他很痛苦,他大腿和手臂被晒伤起泡,被蚊子叮咬的肿块又大又痒,他后来意识到他一定是睡着了,因为当他重新睁开双眼时,星星已经出现,平底船的船头已经抵岸。
他站起身,骨头酸痛,蹒跚着走上岸。
现在某种白色的、巨大的东西冲向他,因为他和他父亲的鬼魂坐了一整天,他明白这个也是鬼魂,他抬头看它,镇静并作着准备。从屋子里投来的光照着它的背,它的边沿闪着金色的光芒。但是这个人形在他面前就停了下来,他看见,吃惊地,那是他妻子,光芒是她灰色的卷发映着灯光发出的,他知道她一定是提前回来了,她一边将手伸向他,用她温柔的手掌贴在他的脸颊,一边说他的某种东西永远是失去了,可是他根据她的微笑却认为她在斥责他。他移步靠她更近,将头靠在她的颈弯。他将他的虚弱呼出,将她的爱和她的旅行带来的油汗吸入,他知道他一直是幸运的;又一次,他从饥饿的黑暗中逃出。
责任编辑:易清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