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舒
后弄的故事都在波澜不惊中。伺候久病在床的母亲的老张,最大的乐趣就是偷窥窗外的红衣女人。职业可疑的女人,不断来往的男人,闻母亲的体味,这一切成了老张生活中的支撑。上海里弄中男人的隐秘故事,能否让你窥见另类人性?
穿红色羽绒服的女人又在后弄里跺脚,鞋跟撞击地面,发出“咚、咚、咚”的顿挫声。老张直起身,朝窗外看了一眼。
大冷天,在屋外蹦,她这算取暖还是乘凉?老张对床上的母亲说。老张说话的时候并没有张嘴,也没有发出声音,他在心里完成了与母亲的对话。
老张刚喂母亲吃过午饭,准确地说,那不叫“饭”,也不叫“吃”。母亲已经不会吞咽,命还在,一根细细的橡胶管子,从鼻孔插进去,流质食物通过细管直接灌进胃里,这叫鼻饲。
母亲这间房,玻璃窗已经很久没擦,油腻和灰尘凝结在一起,不知道经过多少次雨水的冲刷,划出一缕缕带冰渣的乳白色道痕。老张在玻璃窗里面,红衣女人在外面,他们之间的直线距离大约3米。
没有太阳,阴沉沉的天。红衣女人手上戴着半截绒线套,挺着厚实的胸,在晦暗的天色下转着圈子蹦跳。羽绒服大约是尼龙材质,随着身躯的颠簸,发出“沙沙”的摩擦声。
老房子是单壁,形同虚设的墙,让老张感觉自己正和门外的女人共处一室,他几乎能闻到她身上散发出地摊香水的浓烈气味。她蹦跳了三圈,圆脸盘三次正面朝向老张,红嘴唇微微张开,湿漉漉的艳丽,口里呼出的白汽都要被染红了。老张站在离窗户大约一尺的地方,他没有躲闪,他确定,她的视线无法穿越肮脏的玻璃落到自己身上。他却可以看见窗外的她,很清晰,清晰到细节。
一如既往的红衣,一如既往的浑圆,后脑勺上吊一把油黑肥沃的马尾辫,脸上覆着厚厚的粉,像一只白刷刷的大磁盘,两轮眼圈又分外浓黑,显然画了太深的眼线,眉毛亦是粗肥,茁壮的两条,让老张想到营养过剩的毛毛虫。然后,老张的注意力就会不由自主地从她脸上移至胸口,真是非同一般的丰厚,符合微胖女性的普遍特征,并且,是紧绷绷的,体态不松懈,说明还年轻。
老张是男人,他不知道别的男人在注意一个女人的时候,是先注意到她的脸,还是她的胸?当然,红衣女人不是一般的女人,老张一直这么认为。看她的身形和脸蛋,里里外外透出一股强壮的无聊感,仿佛,浑身充满了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却又无处施展的精力。
年纪轻轻的,也不出去上班?老张对着墙外的女人问了一句话。红衣女人是听不见的,因为老张依旧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他的嘴巴已经闭了一上午。
红衣女人在弄堂里蹦跳到第四圈的时候,一个穿棕色皮夹克的男人骑着自行车从她身后滑过来,链条“嗒嗒嗒”一路响到老张窗前。男人单脚撑地,对红衣女人说了句什么话。她回答,语速有些快,老张能听见她说的每一个音节,嗓音脆亮甚至尖锐,可是,一个字都没听懂。老张无数次听过她说话,隔着墙听得也清楚,可是每次都这样,听清了,却没听懂。老张断定,那是一种他无法懂得的方言,来自比上海更北,比北京更南的某个不怎么发达的省区。
红衣女人和男人一来一回,三言两语,男人把自行车靠在老张这边的墙上,跟着她进了对面的屋。老木门“咔嗒”一声关上时,老张的心脏跟着揪了一下。
对面的房子也有玻璃窗,与老张这边的玻璃窗面面相觑,大概也是许久未擦了,斑驳、模糊,全没了透明度,却可以看见始终闭拢的土黄色窗帘。窗内的把手上挂着一条三角型内裤,也是红色,宽大、松弛,显然被一个壮实的臀部撑大了,又洗过很多次,失去了弹性。
她喜欢红色,没错,什么都是红色的,老张想。她总是把她的红内裤晾在窗帘与玻璃之间,窗帘闭着,她自己在屋里是看不见的,外面的人却一目了然,仿佛,她把内裤挂在那里,就是为了给窗外的人观瞻。老张是固定的观瞻者,或者叫“回头客”。
其实老张完全可以回避,不去看对面窗户,但他做不到。每次给母亲喂饭、擦身、换纸尿裤……忙活完,直起腰,老张就会站到窗前,看一看后弄的景致。
弄堂很窄,老張从小在这里长大,推开自家的门,跨一大步,就是对面大毛家的门槛。大毛和老张同岁,小时候,他俩就是窗户对着窗户闪镜子发暗号,约好的,闪两下是抄作业,闪三下是溜出去玩。后来他们同一年去了安徽插队,又是同一年回的城……那时候,弄堂里住着几十户人家,从早到晚穿梭着忙碌的街坊,炸油条的、倒马桶的、生煤炉的、打儿子的、骂娘的,一早一晚最是热闹。后来,一家家都搬走了,买了商品房,住进了设施齐全的公寓楼。老房子空关着,等拆迁,或者像大毛那样,租给外来打工的短期住户,一两千元租金,权作零花钱。
老张没有大毛命好,老张走不了,母亲还活着,他不能把一个瘫了好几年的89岁老太太搬去公寓里住,送护理院又太贵。好在老张退休了,有大把时间,就常年住在老房子里照顾母亲。
现在的后弄,完全不能和早年比了,荒凉、凋敝,没几个门里有人住。老张常常站在窗前往外看,有时候,半天也没一个人走过。一眼看见的,就是对窗的红内裤,隔着玻璃,端正而又壮阔地挂着。
老张没有别的东西可看,只能看看后弄里的风景,如果红衣女人和她的红内裤也算风景的话。看得多了,老张都能区分红内裤与红内裤的区别。今天这一条,显然与昨天晾的不是同一条,昨天的裤腰更紧致一些,颜色更鲜艳一些,说明今天这条更旧,穿的时间更久。这么想着,老张觉得下腹有些燥热,大冷天的,怎么会呢?
老张去了一趟厕所,并没有多少积尿,只放了几滴,淅淅沥沥,不干不净。回到母亲房间,视线首先抵达的还是窗外的后弄。对面的屋门正好被打开,只开了半扇,穿棕色皮夹克的男人从里面闪出来,带上屋门,跨过弄堂,推起靠在老张家墙上的自行车,骗腿上车,一蹬脚,骑走了。
老张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自言自语:20分钟,也太快了。
红衣女人没有跟着男人出来,每次有人来,她总会在弄堂里把人家迎进门。人家走,她却不送出来。
母亲患上阿尔兹海默症后,老张日渐像个医生了,插胃管的手法,比护士还熟练。年轻的时候,还是小张的老张在安徽农村做过几年赤脚医生,会打针,会包扎伤口。后来回城,进街道工厂,做的是纽扣加工的活,赤脚医生那两手,荒废了。直到母亲发病,又重新捡了起来。
老张要给母亲插胃管了,一根胃管顶多用六天,今天已经是第七天,该换新的了。老张看不见母亲身体内部的骨骼和器官,他只能看见一层纸片样的皮肤,灰白色,薄得几近透明,却并不柔韧,而是坚脆的,一碰就破的样子。就是这层薄脆的皮肤,包裹着一副依然存活的躯体,每个星期,老张都要通过一根胃管进入躯体内部探视一次。母亲的体内构造,老张太熟悉了,闭着眼睛,他都知道她的鼻咽腔、食道、气管口、会厌处长什么样。
母亲是个矮小的女人,在床上躺了几年,愈发萎缩得像个还没发育完全的少女。橡胶管插入的长度,以身体外部距离估算,从鼻尖,到耳垂,再到胸膈剑突,45厘米足够。老张抽掉母亲脑后的枕头,头颅呈后仰状态,然后,他想象中探险的脚步,随着橡胶细管,从鼻孔进入,一点点深入母亲的身体。
那是一条狭窄而又幽暗的隧道,道壁上排布着阡陌纵横的血管,缓慢的脉动带着红色的微光,波纹一样流经,对,就像照片洗印房里的那种红光。老张在红色的微光中小心前行,13厘米,会厌部到了。这是一个关键部位,气管和食管的分界点,活瓣样的会厌阻隔了胃管的继续探入,老张的脚步紧随着暂停。走到这里,是万万要小心的,倘若把胃管插进气管,岂不是要了母亲的命?
幸好母亲已经昏迷,昏迷的人不会有咳嗽和恶心反射,当然也不会有吞咽反射,所以,老张必须托起母亲的头,让她的下颌靠近胸骨柄,然后,躯体弧度显然,活瓣挡住气管,食道随之展露。老张跟随着胃管,得以继续前进,小心翼翼地穿过会厌、食道,最终到达胃部。
老张直起身,松了一口气。吸气的时候,他一如既往地闻到那股气味,來自一副持续进行着缓慢的新陈代谢的躯体。这是专属母亲的气味,蛋白质和汗腺分泌物混合而成,老张从小闻着长大的,他不喜欢,但习惯了。
老张倒了一碗水,把母亲体外的胃管开口端插入水碗,没有冒气泡,很顺利。老张很少会把胃管插入气管,失误率比医院里的护士还要小。因为他只护理一个人,每星期一次,一年53次,三年就是159次。一条走了159次的路,能走错吗?但他每次还是要测试一下。
老张撕了块胶布,把胃管固定在母亲的鼻翼上,随后按程序,用针筒往胃管里注10毫升温开水,接着,再慢慢注入牛奶、苹果泥、菠菜汁、蛋白粉和融化的药混合的流质食物。母亲瘦弱,饭量小,一般人需要200毫升,老张给母亲喂了150毫升流质。喂完饭,老张又注了10毫升温开水清洗胃管,最后用一把止血钳夹住管口,以免空气流入胃里。一顿饭算是完成了,现在,轮到老张自己吃饭了。
老张给自己下了一碗面,捣烂的菠菜,菜汁喂了母亲,留下的筋筋脉脉,加了盐和胡椒粉,拌在面条里,毕竟,筋筋脉脉也有营养。老张吸面条的时候,好像故意要弄出很大的声响,一阵“哧溜、哧溜”,一阵“呼噜、呼噜”,忽而激烈,忽而悠长,居然有回声,仿佛,他是在一间空旷的大厅里吃面条。
这一间房,其实只有15平米,两张单人床,一横一竖,母亲日日夜夜躺在竖的单人床上,老张入夜睡在横的单人床上。三只樟木箱按大小叠成宝塔,墙角的五斗橱上堆着十来包纸尿裤,窗下是一张八仙桌,上面铺排着各种医药用品:搪瓷盘、纱布卷、没拆封的新胃管、止血钳、压舌板、50毫升注射器、棉签盒、胶布、听诊器……窗户左边,是通往后弄的门。
老张很少打开门,他更愿意隔着玻璃窗往外看,看看足够了。现在,老张端着面条站在窗前吃,臀部靠着八仙桌。他不想坐着吃饭,就一碗面条,一个人,有什么必要坐下来吃呢?坐着吃饭,是必须要一家人围在一起,有饭有菜,那才像样。
后弄里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走过,跺脚的女人也没出现,对面的门户紧闭着,土黄色窗帘照旧没撩开,居然,也没有红内裤,黑色塑料衣架倒是挂在窗把手上。老张看着光秃秃的衣架吃面条,肚子几近饱胀,心里却空空的,好像,没有了红内裤,窗外的风景,整个都失色了。
老张喝掉碗里的最后一口面汤,脑门上泌出一层细汗,这表示他的生命力还很旺盛。老张其实还不太老,才63岁,虽是退休了,可他时常感觉到,自己的身体里还会涌动着某些不明所以的情绪。比如,天气暖和的时候,他就有种冲动,想骑着他的破自行车,出去逛一圈,看看街上闲逛的女人。就好像,在农村插队的时候,背着药箱走在田埂上,那些插秧的女人,双脚踩在水田里,露出小腿肚子,污泥斑驳的,像刚从河里捞起来的一段段莲藕,肥瘦色泽,也能比出个优劣。
这么想的时候,老张会忽然眼眶潮红,心里却并无怨愤。老张是17岁那年去的安徽插队,照理他是独子,可以留在上海,但他瞒着母亲报了名。出发那天,母亲追到火车站去送他,瘦小的女人在月台上号哭,呼天抢地,甩手跺脚,眼看着要哭晕了,却始终屹立着,只倔强地把身体扭曲、拉直,反反复复,不倒翁似的。父亲死得早,也没有别的亲戚一起来送,号哭的女人没人劝,只能自己和自己过不去,演绎着一场生离死别的独角戏。
还是小张的老张没哭,对母亲的哭戏,他甚至有种不忍卒视的尴尬。他的座位靠走道,和车窗之间隔着两个女同学。两个女生扑出窗口和家里人拉着手说话,堵住了一大半车窗。那简直成了他的庇护,他躲在她们身后,正襟危坐,目视前方,任凭母亲在月台上对着车窗上蹿下跳。火车启动时,哭声轰然响成一片,送行戏到达高潮,他终于扭头看了一眼窗外,火车在移动,瘦小的母亲早已淹没在人群中,他没有搜寻到她,如释重负。
那时候,他想,他总算可以不用闻着家里的气味过日子了。家里的气味,就是封住的煤球炉溢出的煤气味,隔夜剩粥的半馊味,刚晾的衣服滴下的肥皂水味,杀蚊子的DDT药水味……还有,母亲身上那种专有的、令他每每闻到就莫名抗拒的气味。他没有兄弟姐妹,甚至没有父亲,没人与他一起分担母亲充沛到满溢的爱,也没人和他共同消受母亲身上时刻散逸的气味。他过腻了那样的日子,像一只困兽,只想逃离。
火车在移动,车窗外的人群在闪退,他感觉到家里的气味正离他越来越远,火车驶出站台的瞬间,他听见邻座有人带着哭腔轻喊:再见了,上海!
他居然鼻子一酸,差点没忍住眼泪,然后,他也大喊了一声:再见上海,我自由了!他没喊出声,他是在心里喊的。
他没想到,自由的日子,也是很容易过腻的。
现在的老张,与母亲几乎是寸步不离了,老太太用自己的身体绑架了63岁的儿子。老张的自由,只剩下窗口的一方天地,自由这东西,再一次变得有悬念起来。
面条吃完了,老张准备去厨房洗他那只空碗,转身,听见窗外有“轰隆隆”的声响,由远而近,是摩托车的引擎。后弄里很少有这么大动静,老张把空碗放在八仙桌上,他决定等一会儿再去洗,现在,他要等着摩托车开入他一方窗户的视野。这个声音他认得,自从红衣女人住进大毛的房子,他听到过三次。
轰隆隆的引擎声越来越近了。
下雪了,才6点半,天光已经亮得晃眼。屋里并不冷,墙上的温度计,红色标记停留在16上。这种天气,老张照理是24小时开着空调的,给母亲擦身换纸尿裤,不能冻着她,只不过电费,这个月肯定要破300元了。
老张起床,穿衣,套上棉拖鞋,站起来,第一眼就是窗户。玻璃上积了一层薄雾,老张走到窗前,手掌张开,贴住玻璃,薄雾瞬间融成水,流出五道水痕。真冷啊!老张咧咧嘴,把手掌拿开,巴掌清晰地留在玻璃上,五根手指滴血般往下淌水。
老张凑在巴掌印上往外看,后弄的老屋房檐上挂着几个冰锥,小拇指般的尖儿。屋顶上,黑瓦的凹槽里积了雪,突出的地方依然是黑瓦,整个屋顶,就像雪后犁过的农田,一畦白一畦黑,没有顶着积雪的瓦楞草,一棵都没有。奇怪了,老房子还是几十年前的老房子,不知道哪一天开始,就再也不长瓦楞草了。还有,小拇指样的冰尖尖,也比不上他小时候的冰锥。老张记得,很多很多年前,大冬天的早上,他和大毛拿个丫杈戳房檐上的冰锥,尺把长,刺刀似的。戳下来的冰锥大多摔得粉碎,偶尔接住一根,捏在手里,当冰棍舔。
大毛已经很久没来了,他住在别墅里呢,他的娘老早死了,他没必要回来。老张看了一眼床上的母亲,努了努嘴,想说什么,声音却没从嗓子眼里冒出来。
前些年,老张伺候母亲时,会和母亲说说话,当然是没有回音的,可他还是会说:姆妈,吃饭了,奶粉是进口的,豆豆去新西兰旅游,给你买回来的……
老张对着永远不会给他答复的母亲说话,把所有能说的都说过了:儿子豆豆升职涨薪;儿媳晴晴不生养,做了三次试管婴儿都失败了;自己患了前列腺炎,撒尿淅淅沥沥,不干净、不爽利;还有,和老婆已经很久很久没在一张床上睡了,老婆住在豆豆的公寓里,没有孙子带,天天去跳广场舞;要是老房子拆迁了,我们能得两套公寓房,可是说了好几年都没动弹,不拆也好,要不然老娘你怎么办呢?大毛的女儿嫁了个富二代,把大毛两口子接去住别墅了;租大毛家房子的是个年轻女人,天天在弄堂里跺脚,也不出去上班,喜欢穿红色的衣服……老张没说对面的女人连内裤都是红色的,这话不适合说给母亲听。还有,对面的女人做的是什么营生?不上班也能过日子?这话,老张对自己都不曾说过。
老张把肚子里的话说了个底朝天,有的话,颠来倒去说了好几遍;有的话,终归不能说出口,哪怕是说给自己听。最后,老张发现,他已经无话可说了。
一个长期说话的人,远比一个长期不说话的人入不敷出。老张觉得,现在的母亲,就是一个最富有的人,她肚子里肯定藏着很多很多话,憋闷着、沉淀着,积了厚厚一层,像黏在紫砂壶内壁上的茶垢,没法洗干净,就干脆不洗了。要是茶壶一直在,茶垢就会随着年代的更替,一起变成古董,越来越值钱。只不过,后人永远不会知道,那些茶垢里究竟藏着什么样的故事,真是可惜了。
玻璃窗上的巴掌印越融越大,五根水痕融汇成鸭蹼状,手指与手指连在一起,窗外的一切看得更清楚了。对门还是紧闭着,上午10点前,红衣女人肯定不会出现。老张有经验,不用上班的人,又何必早起?自然,土黄色窗帘也是不会打开的,起床了也不打开。只是,一大早的,窗帘和玻璃之间,已经悬挂着一条三角形红内裤。兴许,是昨晚挂上去的……
昨天午饭后,老张连碗都没洗,就守在窗前,等着引擎的轰鸣声由远而近。果然没让他失望,一辆风尘仆仆的枣红色摩托车冲进他的视线。骑摩托车的男人戴着大头盔,穿着黑色羽绒服,粗壮的身材,背上还驮个大红包袱。摩托车停下,大红包袱里抬起个脑袋,是红衣女人,整个趴在黑衣男人的身上,两条红手臂环绕着黑衣男人的腰。
引擎熄了,红衣女人跨下车,大圆脸整个露出来,红彤彤的,身材一如既往的厚壮,看着就是干农活出身的女子,只是平日里总亮着一张白脸,身上的乡土气被掩盖了。上海人都说,一白遮三丑。可她那白脸,是涂出来的白,冷风一吹,一脸农民红,土得要死。老张咧嘴笑了,嘴角不自禁地流出三个字:乡下人!说完,心头滚过一丝快感,很有些解气的意思,又不知道哪儿来的气,到底气什么。
就是这辆蒙着灰土的枣红色摩托车,就是这个戴大头盔的男人,老张见过两三次。只是,男人从没在后弄里摘下过头盔,老张没见过他的脸长什么样。
黑衣男人跟着红衣女人进了对面的屋,头盔照旧没摘下。老木门“咔嗒”一声闭上时,老张的心脏跟着揪了一下。
整整一个下午,老张时不时地凑到窗前去看一眼,可是对面的屋门一直没打开,直到天黑,一天结束,后弄里再没有别的动静。
他在她屋里过夜了,老张很肯定地告诉自己。其实,来找红衣女人的男人不止这一个,但大多是进屋,关门,20分钟,或者半个小时,门就会打开,这人就会出来,独自离开。老张看见过的,进了屋再不出来的,就是这个开摩托车的人。
这会儿,天已大亮,老张站在窗前,看着对面紧闭的门,以及门边上土黄色帘子遮住的窗。昨晚天黑前还沒有挂出红内裤,此刻倒有了。那么,黑衣男人到底是什么人?昨晚他走了没有?老张不能克制地要去想这件事,心里同时涌动着各种各样的感觉,一些羞耻感,一些好奇心,一些蠢蠢欲动、愤愤不平,以及,意犹未尽。
手机响了一记短信提示音。老张从枕头下摸出儿子淘汰的“苹果5”,是豆豆的短信:老爸,今天下雪,路不好走,我们就不去看奶奶了。
老张的日子过得有些混沌,他忘了今天是星期六。每个周六,儿子都要带着他的老妈、老张的老伴一起来一趟老屋,看看奶奶,也是来看看老张。
不来了,不来也好,省得他们指手画脚。
给母亲喂过早饭,老张看挂钟,9点半,再看窗外,对门依然紧闭。
接下来,做什么呢?老张环顾四周,堆满医疗用品的八仙桌,要不要整理一下?母亲床头的屋角上,一张蜘蛛网已经挂了半年;卫生间的水龙头关不严,滴滴答答漏水;冰箱里的存货不多了,要去一趟菜市场……其实,医疗用品每时每刻都要用,摊在桌上更方便;蜘蛛网一直没刮掉,是因为没有三角梯,够不着;水龙头垫圈老化了,要去专业店买,可也并没有漏得很厉害,还能顶一阵;下雪天,路上湿答答,去菜市场不方便……豆豆和老婆不来,不用打扫卫生,一间15平米的旧房子,没有外人来,费什么劲呢?当然,儿子和老婆不是外人,但他们来了,看见屋里乱七八糟,会皱眉头、唠叨、指责,会一脸嫌弃地捂住鼻子……母亲刚瘫下来时,老婆跟着老张一起在这里住了几天,单人床上挤挤,一个礼拜,老婆的脸色变得不太好看,摔锅摔碗,或者不理不睬。两个礼拜后,两口子统一了意见,儿子媳妇要做试管婴儿,为了给老张家传宗接代,老婆有必要回去照顾小两口。老张则留在老屋里继续做他的孝子,毕竟,老太太名下的这所房子,往后的拆迁补偿,都是儿子儿媳的。
老张夫妇用分居的方式换来了基本的皆大欢喜,应该,老太太百年的日子不会太远吧?不想还很顽强,一躺就是三年。儿子媳妇的试管婴儿一次次失败,干脆放弃了。老张却发现,自己愈发喜欢一个人待着,好像,回不去了。老婆和儿子每个周末来一次,隔夜的周五,他心里就会生出隐隐的烦躁。和一个永远不说话的人在一起,远比被迫听别人说话要自由。似乎,老张因了几乎失去人身自由,而尤其珍惜起了精神的自由。
老张扭过头去看床上的母亲,厚厚的被子严严实实地捂着她的躯体,只露出苍白的脸,那张小脸,只有拳头大,几乎没皱纹,不是返老还童了,而是,皮肤太薄太脆,皮下又没了脂肪,经不起折叠,连皱纹都生不出来。
老张决定给母亲擦一下身,屋子可以不打扫,人不能不打扫,要不然会生褥疮,接下去,溃疡、发炎、发烧、挂水……一连串的麻烦就会接踵而至。老张已经一个多星期没给母亲擦身了,他想等一个暖和的晴天,可是天气根本没有转暖的意思,倒是一天比一天冷,没办法了,再不给她擦身,要发臭了。
老张给母亲擦身,冬天一星期一次,夏天一天一次。平日里,母亲屙屎撒尿,老张给她换纸尿裤时,也会给她洗屁股。老张不愿意收拾屋子,却把母亲收拾得挺干净,可是再怎么干净,屋里总归还是弥漫着某种复杂的气味,与早年家里的气味不太一样,不是煤球炉、隔夜半馊粥、肥皂水和DDT药水的气味,而是,充斥着换下来没有扔掉的尿不湿、医用酒精棉、中成药,以及未及挥发的排泄物的气味。然而,虽与过去不尽相同,却还是有相似的质地,宿古的蛋白质,混合了汗腺分泌物的奇特气味,主体依然是母亲。
老张把空调定到25度,又插上油汀电源,半小时后,墙上的温度计显示22度。老张烧了一大壶开水,倒进盆里,兑入一点点凉水,用手试了一下,有点烫手,正好。
老张掀开母亲的被子,只上半身,熟悉的气味随着体温暖乎乎地扑面溢出。
母亲身上的气味,老张从小闻着长大的,书面语叫狐臭,后来不知道从哪里传来一种说法,叫“美人臭”,据说杨贵妃身上就有这种气味。老张觉得并不可信,母亲不是美人,瘦小的一个,颧骨过于突出,鼻子过于尖锐,嘴唇扁薄,眉毛疏淡,一副苦命相。母亲没瘫下之前,一直有个习惯,每次睡前脱下外衣,都会举起胳膊,把脸凑到腋下,吸两下鼻子,然后半眯住眼,好一会儿才睁开,脸上的表情,类似于陶醉,又好像吃了榴莲或者臭豆腐之后的生理反应,亦爱亦嫌的样子。看起来,她喜欢闻自己身上这种天长日久的气味。
如今的母亲,早已没有能力把自己的脸凑到腋下去闻一闻了,可是,只有半条命的人,身上还会散发出这种气味,真正顽强。好像,狐臭这种东西,就是人的灵魂,只要人还活着,它就会附着在身上,甚至,还会传染给接近它的人。
中秋节那天,老张没法去豆豆的公寓吃团圆饭,老婆给他送糯米糖藕和烤鸭,一进屋,刚靠近老张,就捂住鼻子倒退了两步:你、你身上怎么有股老人味?
趁老婆转身的当口,老张偷偷举起手臂闻了闻自己的腋下,没什么味啊!老婆走后,老张又在屋里四处闻了一遍,也没闻出什么。老张知道自己没有遗传到母亲的狐臭,可是从那以后,他总怀疑,是不是长期生活在这种气味中,这气味就缠扰在身上,变成了自己的气味?
老张开始给母亲擦身,滚热的毛巾拭过脖子、肩膀、肩胛骨、腋下,还有,小布袋一样的乳房,几乎没有乳晕,乳头的颜色很淡,与别处的肌肤连成一片。毛巾擦拭过的所有地方,老张都轻车熟路,不仅仅是动作,还有,心理上的熟视无睹。
给母亲擦身换尿不湿的活,老婆干了最初一个礼拜。老婆回去后,他以为他会度过一段艰难的日子,他要目睹母亲赤身裸体的样子,一如他无以阻挡地闻着母亲的体味长大。然而,他尝试着给母亲擦了一次身,竟不觉得丝毫尴尬,好像,这副不会说话的躯体失去了感知羞耻的能力,他不需要替她羞耻,自己便也没有了羞耻感。现在,他甚至不放心别人来给母亲擦身,每次给她擦干净,等到第二天,掀开被子,那股气味又扑面而来的时候,他会有种成就感。一副持续散发出体味的躯体,代表着生命的机器依然在运行。偶尔闻着不明显,老张会不甘心,要凑到她身体近处,掀开被子闻个究竟。奇了怪了,小时候,只要母亲靠近他,他都忙不迭地躲;現在,他怎么就不讨厌那种气味了呢?
老张给母亲擦完身,用被子严严实实地捂住母亲。那一副少女样的小身躯,就这么干干净净地躺在那里,老张心里感觉踏实了。
年轻的女租客至今还住在对门,半年多了。老张的观察任务还在持续,他抬起头,看了一眼窗外。红衣女人还在,只是没再跺脚了,她挺着胸,站在后弄中间,看着远处。远处有什么?老张在屋里是看不见的,但是老张听见了摩托车的引擎声,正越来越近。
她要等的人来了,老张想,红内裤都挂着呢。
对面的玻璃窗里,今天挂的是一条崭新的红内裤,颜色很鲜艳,腰口很紧致,形态也还没撑走样,端正而小巧地挂在塑料衣架上。老张甚至有些担心,这么小,她穿得下吗?瞧她那敦壮的样子。这么想着,老张的注意力,从红内裤移到红衣女人身上。可惜,羽绒服是中长款的,遮住了她的臀部。可是胯部饱满鼓胀的样子,还是让老张轻易回想起一个浑圆宽阔的臀部。半年前,她穿着紧身牛仔褲和红色吊带衫,推着一个拉杆箱走进后弄,停在老张的窗外。然后,她从背包里摸出一把钥匙,打开了对面的门。老张隔着敞开的窗户看出去,满眼白花花的肉,中间一小片红布。
老张想到了不能生养的儿媳妇,做了三次试管婴儿都没成功。窗外的女人,倒是有生养潜力的样子,只不过,她不是一般的女人,不适合结婚,更不适合养孩子。
开摩托车的黑衣人又来了,这一天,来了三趟,每一趟都是空手进对门,5分钟,捧着大包小包出来,然后“轰”一声,载着大包小包绝尘而去,大头盔始终没摘下过。看样子,像是要搬家。老张忽然想起,自己是身负重任的人,他有责任监督他们,大毛屋里的东西,别叫他给搬走了。
老张长时间地站在窗前,数着男人载走的东西。他看见黑衣男人从屋里捧着个大纸箱出来,不知道纸箱里装了什么;他还看见黑衣男人把两个大塑料包载走了,透明的包里塞满五颜六色的衣物;第三趟背着一个大袋子出来,袋子鼓鼓囊囊,袋口露出个绒毛熊的脑袋,婴儿一般大。老张忽然咧开嘴笑起来,女人呀,真是长不大,喜欢这种没用的玩具。笑了一会儿,忽然感到有些伤心,幸好母亲已经失智失能,要不然,老太太会不会骂她的子孙“不孝”?
这么想着,他扭头去看床上的母亲。老太太与任何一天一样躺着,死一样安静,她已经不会发出唠叨的声音,世上已经没有人能指着老张的鼻子骂他不孝了。其实,就这么活着也挺好,除了她的儿子,她不会打扰到任何人。快过年了,母亲马上就要满虚岁九十了,真是长寿啊……可是,为什么要搬家呢?老张继续把脑袋转向窗外。
现在,老张差不多确定,对面的租客就是要搬家。东西正一样样被转移,从摩托车来回的时间看,新住处不会太远。不过以后,老张就听不见后弄里的跺脚声了,也看不见窗外那副壮实而又生动地蹦跳着的红色身影了。老张不是大毛,大毛随时可以走出家门,去茶馆听书,去老饭店吃正宗的本帮菜,去泰国看人妖……老张不可以,他不能丢下母亲超过半个小时,不可以走到比菜市场更远的600米以外,哪怕只是去听听一个喜欢穿红衣服的女人的跺脚声,也不能。可是为什么要搬家呢?这个问题,老张已经问了自己好几遍。难不成是房东大毛发现了什么,要赶她走?
老张开始感到愤愤不平,那些来拜访她的人都是自愿的,她这样活着,并没有打扰到别人。就像老张照顾母亲,也是自愿的,母亲这么活着,没有打扰到别人,没有人可以剥夺她活着的权利。大毛又凭什么要赶她走?老张越想越气愤,他想打开自家的门,走出去,跨过后弄,敲开对面的门,然后,他要对那个喜欢穿红衣服的女人说:大毛不租给你,我租给你。
老张当然没有跨过后弄去敲开对面的门,他想象中对红衣女人说的话,其实是没有资格说的,母亲还活着,他怎么能把房子租出去呢?老张只能持续看着窗外,通往后弄的门始终紧闭。
一整天就这么过去了,红衣女人一直没出来,后弄里没有响起她蹦跶跺脚的声音。她肯定在整理东西,半年前她来的时候,只有一口拉杆箱,现在要走了,三口拉杆箱都不够。做个人,真是越活拖累越多。
老张看了一下挂钟,下午4点半,要准备母亲的晚饭了。吃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得给她吃。老张站起来,看了看床上的母亲,眼睛一如既往地闭着,平薄的一副躯体,一点儿起伏都没有,鼻孔里钻出一根胃管,管口夹着止血钳,管内壁似乎沾着些许糊状物,用过几天了,要不要换一根?老张想,照理可以再用两天,可是脏了,换一根吧。
老张在八仙桌上找到一根没拆封的新胃管,按一贯的程序开始操作。拔掉旧胃管是最容易的,撕开胶布动作轻柔一些,拔出的速度慢一些,不要扯伤咽喉和鼻腔黏膜。新胃管准备插入,老张掀开母亲身上的被子,温暖的体味扑面而出。他吸了吸鼻子,一切正常,好了,现在他要跟着胃管再次进入母亲的身体了。从鼻孔开始,弯弯曲曲的通道呈现在眼前。
窗外第四次响起摩托车轰鸣声,老张一手托着母亲的头颅,另一只手捏着胃管,可他还是忍不住抬起头看向窗外。黑色庞大的身影不出意外地出现在窗口,只是老张整个人是俯向母亲的姿势,视线不够高,只能看见一个移动的大头盔。很快,大头盔不见了,随后,是“吱呀”一声,和“咔嗒”一声。黑衣男人进了对面的屋,老张想。
胃管继续探入,鼻腔过了,接下去就是会厌。老张扶起母亲的上半身,现在,她几乎是坐着的姿势了,拳头大的脑袋耷拉着,老张用自己一边的肩膀垫住她的后背,持着胃管的手稍稍用力,感觉有点受阻,他想象中的视线到达三岔口,看见了,粉红色的活瓣在蠕动。
窗外又有声音,是男人闷闷的说话声,像罩在瓮中,显然没有摘掉头盔。然后,是脆亮甚至尖锐的回答声,每一个音节都那么清晰。老张竖起耳朵,还是一个字都没听懂。
老张有些生气,胃管往活瓣上戳得更用力一些。母亲的头颅像木偶的脑袋断了线,几乎垂挂到胸口,这是正确的姿势,气管紧闭,食道展露。与此同时,他听见外面脆亮的说话声:明天再搬吧。
他居然听懂了,这是他第一次听懂红衣女人说话,她果然要搬家了……老张手一抖,通了,胃管的前行路途顿时顺滑,再往前走几步,好了,留下体外一截胃管,长度合适,完成了。老张把母亲的脑袋放回枕头,动作有些急,或者,手臂托住母亲的时间有点久,没力气了,母亲的小脑袋落到枕头上,发出“扑通”一声轻响,把老张吓一跳。可是,那也没什么要紧,枕头,又不是砖头,老张想。然后,他像一只终于从猎人手里挣脱的兔子,从母亲的床上跳起来,一步跨到窗口。
老张看到的是红衣女人和黑衣男人的背影,壮大的两副。男人手里拎着头盔,他终于露出了脑袋,只不过是后脑勺,大脑袋上顶着乱糟糟的头发,耳鬓边有一撮倔强地扭曲着,是被头盔压得变了形的样子。老张依然没有看见男人长什么样,他只看见一红一黑两个黑影,几乎是挤着进了对面的门,然后,老木门“咔嗒”一声关上了。老张的视线移向对面的窗户,土黄色窗帘和玻璃之间,塑料衣架光秃秃吊在那里,没有红内裤。
天色昏暗下来,冬天,太阳总是很早下山。老张回到母亲床边,新胃管插好了,接下去要给母亲喂晚饭了。150毫升流质,由蛋白粉、橙汁、米糊和肉汤混合而成,用针筒注入,有点慢。老张几次想要去拍母亲的胸口,又想起拍胸口是没用的,就住了手。老张的耐心不如以前好了,给母亲鼻饲,他已经做了三年,没人催工,也不是计件计时的活,急什么呢?可是今天,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有点急。
150毫升流质终于全部注入母亲体内,老张又注了10毫升温开水清洗胃管,最后,用止血钳把胃管开口夹住。母亲平静地躺着,自始至终,好像,她很享受六十多岁的儿子对她这般无微不至、皮肉相触的孝顺。
老张没有给自己做晚饭,他不饿,他不想吃饭,他就站在窗前,看安静的后弄。后弄里没有声音,也没有人迹走动,直到天完全黑下来。
这一夜,老张睡得不太踏实,迷迷糊糊刚睡着,一个抽搐又把自己惊醒。他想不起来有没有做噩梦,只是,感觉屋里的温度正在下降,他想,他是被冻醒的。可空调一直开着,“嗡嗡”声持续不断,大概坏了,明天要打电话叫人来修。
直到凌晨5点,温度计上的红柱已经跌到7度,老张再也无法入睡,干脆开了灯,穿戴好,下床,他要看看母亲有没有被冻着。
老张走到母亲床边,白炽灯微黄的灯光下,床上的人平坦坦躺着,被子盖得好好的,一截微微隆起的躯体,拳头大的脑袋露出被子,鼻翼上贴着胶布,一根细管从鼻孔里拖出,细管顶端,止血钳拦截住无孔不入的空气,床上的人,没有起伏,没有鼾声,睡得很是安然。
老张习惯性地吸了吸鼻子,一股冷气钻进鼻腔,干干净净的,很是清爽。没有煤球炉、隔夜半馊粥、DDT药水的气味,也没有新陈代谢作用下半发酵的蛋白质和汗腺分泌物混合而成的、带点孜然抑或咖喱之类西域香料的气味,连惯常的医用酒精棉、中成药,和未及挥发的排泄物的气味,都好像被渐冻的空气凝固,任凭老张用力闻,也闻不到了。
老张的心跳开始加速,他要掀开母亲的被子仔细闻闻,只有闻到那股代表着生命机器依然运转的温热气味还在,他才能放心。他犹豫了5秒钟,伸出手,很轻很轻地拨开围着母亲脖子的被口,然后,把脑袋凑到母亲枕边,用力吸了吸鼻子。依然是一股凉薄的冷气,像早年他在农村插队,冬天的早晨,醒来后吸进的第一口空气,没有食物的油烟气,没有暖意,没有欲望,没有香或者臭的人间百味,什么都没有,真空般纯净。
熟悉的气味消失了,来自母亲身体的气味,几十年来总是让他情绪突然亢奋却又莫名厌恶的气味,一丝都闻不到了。老张只觉胸口一松,仿佛有一把剪刀在他捆绑已久的心脏上挑了一下,绳子断了,心脏松绑,血液刹那间流动起来。
老张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想象中,他完全打开了自己胸腔里的肺叶,通透感顿时涌遍全身。
天已大亮,老张已经在窗前站了3个小时。听见警笛声在后弄里响起的时候,老张回头看了一眼床上的母亲。一切还是老样子,拳头大的脑袋,脆纸般的灰白皮肤,脸上没有皱纹,一根拖出鼻腔的胃管连接着她的身体,微微启开的嘴角边和贴着胃管的鼻孔边,糊着一些凝结的白沫,远看,却是洁净的样子。
屋里很冷,空气干净而纯洁,没有任何异味。老张等待着越来越近的警笛声,他没有想过要怎么向警察解释,那根细细的胃管是如何进入气管的?他已经记不清过程,他只记得,插完管子,他没有像往常那样拿一碗水来测试一下开口端是否冒气泡。他自己也不知道,那究竟是失误,还是谋杀。他只是准备好了,他们来了,他就跟他们走。
玻璃窗像一面电影屏幕,老张站在屏幕前静静地等待。一辆蓝白色警察专用摩托车飞驰而入,在屏幕里戛然停下,两名警察飞身下车。老张咬了咬牙,准备开启他那扇通往后弄的门。然后,他看见警察转过身,把后背对向他,一步跨到对门,在那扇老旧的木门上狠敲一阵,同时高声喊叫:开门开门!
对面的老木门启开了,刚开了一条缝,老张忽然转过身,似侥幸逃脱的罪人,隐藏起自己的脸,把后背朝向窗外。
老张听见警察的声音:接到举报……跟我们走一趟……
警察说得太快,老张没完全听清。老张还听见那个熟悉的脆亮尖锐的声音:是我男人……孩子在老家……过年了……
老张居然听懂了好几个词,太奇怪了,虽然断断续续,但他听懂了,声音的确是她的。可是,到底是不是她啊!她可不是一般的女人,怎么可以有男人、有孩子呢?
外面一陣嘈杂,男人辩解的声音,女人哭求的声音,警察呵斥的声音,隔着一堵单墙,就像发生在老张屋里。他很想回过头去看一眼,看看女人是不是穿着红衣服,看看男人到底长了一张怎样的脸。可他始终背对着窗户,直到20分钟后,后弄安静下来。
老张再次看向窗外时,后弄里已经没有人了。对面的玻璃窗里,土黄色窗帘背景下,一条红色的内裤壮阔而端正地挂着。
老张没有心思研究红内裤的新旧成色,老张的脑子里闪过昨天下午看见的那只毛绒狗熊,婴儿般大小,塞在塑料袋里,被黑衣男人载走了。快过年了,老张想,他没有孙子,一直没机会买那样的玩具,真是遗憾。
这么想着,老张拿出手机,犹豫了一会儿,给儿子豆豆发了一条短信:奶奶没了。
发完短信,老张像是脱了力,浑身软绵绵的,眼睛望出去,竟是两泓眩晕。也许是缺氧,或者低血糖,他拖着两条腿挪到窗前。他要吸一口窗外的新鲜空气,便伸出手去拔窗户的插销,然后,在窗框上轻轻推了一把。那扇整个冬天没打开过的玻璃窗忽地崩开,冷风砰然刺入。老张只觉脸庞一阵裂痛,仿佛小时候不当心摔了父亲留下的那只骨瓷汤盅,被母亲狠扇了一耳光。老张下意识地收手去捂脸,却捂了一手湿漉漉,他没发现,眼泪早已爬满了他的脸颊。
责任编辑 师力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