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邦华 郭松
摘 要:高厚德教授设想在燕京大学建立一所师资雄厚、设施优良、堪称模范的教育学院,以培养各级教师和教育管理者,并附设各级实验学校,开展教育科学研究。终因校长和董事会存有异见,经费和师资缺乏等,这一宏大的理想在现实中暂时受挫。但是,燕京大学教育学科坚定理想,不断拓展学科发展计划,使之符合大学发展和社会需要,努力争取校方和国外的支持,并增聘教师。20世纪20—30年代,教育系建立了学校教育、学前教育学、乡村教育学等学科体系,包含专科、本科教育和研究生教育的多种层次、多种类型的人才培养目标,建立了幼儿园、小学、中学等完整的附属实验学校体系,基本实现了最初的学科发展理想。燕京大学教育学科初期艰辛的创办史为教育学科的建设提供了宝贵的历史经验。
关键词:燕京大学;教育学科;学科建设;高厚德
中图分类号:G529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4-7615(2020)02-0001-09
DOI:10.15958/j.cnki.jywhlt.2020.02.001
Abstract:Professor Galt urged to establish a strongly staffed and equipped exemplary School of Education in Yenching University so as to train teachers and administrators at all levels, and to set up experimental schools, carrying out research on education. Due to disagreement between the university president and the Board of Managers, lack of funds and teachers, this great ideal was temporarily frustrated in reality. However, the education discipline committed to its ideal, constantly adjust its plans to integrate with the development of university and social needs, and strive to win the support of the university and foreign countries, and recruit more teachers. During the 1920s and 1930s, the Department of Education established the system of school education, preschool education and rural education, carrying out various levels and types of talents training including junior college, undergraduate and post graduate education, and established a complete system of affiliated experimental schools from kindergarten, primary school to high schools. Therefore, the original ideal was basically realized. The early history of the education discipline in Yenching University provided valuable experiences for the construction of education discipline.
Key words:Yenching University; education discipline; discipline construction; Howard S. Galt
燕京大學是20世纪上半叶中国著名的教会(新教)大学,其教育学科历经三十多年艰辛的发展,在教育学科史中也拥有了一定的地位。关于燕京大学教育学系的基本情况,学界已经有了一定的研究。如项建英在《近代中国大学教育学科研究》中以燕京大学教育学系三位系主任为中心,论述了燕京大学教育学科的建立和发展[1]194-202。但是,这所教会大学试图建立一个完备的教育学院及其背后的艰辛历程,还没有得到充分的探究。学科是大学的核心,包括知识体系与学科制度(学科组织)两个不可分割的部分。本文拟通过梳理燕京大学教育学科初期创建史,以揭示教育学科创建和发展中理想与现实、教育学科与所在大学发展的关系。
一、一个“教育学院”的理想
燕京大学元老之一、教育学系的创建者高厚德教授(Howard S. Galt,1872—1948),曾为燕京大学初期的组建做出了重要贡献,并在之后长期负责燕京大学校务工作,在司徒雷登(John L. Stuart,1876—1962)外出时,曾代理校长职务,是燕大仅次于司徒雷登的第二号人物。高厚德人如其名,“年高德厚”,既治学严谨,又办事公道,很受司徒雷登校长的器重及学生们的喜爱,作为一个教育学者,他不仅教授教育史课程,而且开展学术研究,撰有《中国教育史》和《燕京大学的历史》等著作。更为重要的是他有着教育上的理想,一手创办了教育学系。然而,教育学系并不是他最初的设想,而是希望在燕京大学建立一所完备的教育学院(School of Education)。那么,他何以有如此的谋划?
1918年9月,燕京大学托事部燕京大学作为美国几个新教差会在中国联合创办的大学,最初在美国纽约州备案,接受设在纽约的托事部(Board of Trustees)管理。纽约托事部由支持燕京大学的教会团体推举的委员组成,下设执行委员会,对燕京大学的办学方针、人事安排、经费使用诸多方面有着决断权。参见:罗义贤:《司徒雷登与燕京大学》,贵州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87-93页。执行委员会主席史密斯(Lincoln Smith)博士在燕京大学董事会燕京大学董事会(Board of Managers), 设于北京。名为学校董事会,实则受制于纽约托事部,因此,在大学的管理上严重不便。司徒雷登任燕京大学校长后,成功地募集了大量资金,逐渐摆脱了对托事部的经济依赖。1926年,新的燕大董事会成立,取代了纽约托事部,成为管理燕大的最高权力机关。1929年向国民政府注册时,新的章程规定董事会有修改大学章程、选聘校长、委任教务长等权力。校长得加入董事会,但无表决权。参见:罗义贤:《司徒雷登与燕京大学》,第87-93页;张玮瑛,王百强等:《燕京大学史稿》, 人民中国出版社,1999年,第1 392页。开会时发表讲话,声称燕京大学“不仅有可能拥有艺术学院、神学院和预科医学校,而且有可能拥有师范学院、商业系、新闻学校和农林系”[2]。自此以后,高厚德便开始筹划在燕大建立教育学科。同年12月14日,燕京大学召开校务会议,决定成立一个由高厚德领衔组成的教育系委员会,以制订教育系计划草案[3]。对高厚德这一努力非常有利的是,中华基督教教育会中华基督教教育会 (The China Christian Education Association)初由近代来华欧美从事基督教教育的新教传教士成立,后发展成为中西基督教教育界共同合组的文化教育团体。成立于1877年,中文名“益智书会”,英文名“The School and Text Books Series Committee”(学校与教科书委员会),1890年改名为“中国教育会”,1915年改名为“中华基督教教育会”,1936年改名为“中华基督教教育协会”。该会的主要活动包括编译教会学校各科教科书,审定和统一科学名词,探讨及解决中国教育问题、讨论改进全国基督教教育计划等。参见:程湘帆:《中华基督教教育会成立之经过》,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3年,第50-56页。的咨询委员会在1918年和1919年连续两年的年度会议中通过了决议,表示赞同在中国大陆建立一所“师资雄厚、设施优良、堪作模范的师范学院(Normal School)”,同时附设一所学校,用于研究和示范,以便为初级和高级小学研究出最好的课程和方法[4]。高厚德非常看重来自中华基督教教育会的这一支持,并致力于促成在燕京大学实现这一共同的设想。历经五个多月的努力,到1919年5月20日,校务会议通过了教育委员会所提出的《在燕京大学建立一个教育学院》的方案[5]。这一《方案》体现了建立一个完备的教育学院的理想。
这是一种怎样的理想蓝图?按照《方案》,“教育学院”将致力于两个方面的工作:一是培养教师和教育管理者,二是对整个教育尤其是东方教育的科学研究[4]。所培养的教师包括中学、高级小学、初级小学三类:招收中学毕业生,进行至少四学年的教育,并尽可能地建立一所示范中学,提供观察和实习,以培养中学教师为目标;招收中学毕业生,进行至少两学年的教育,建立一所示范高级小学,提供观察和实习,以培养高级小学教师为目标;招收高小毕业生,进行至少四学年的教育,建立一个示范初级小学,提供观察和实习,以培养初级小学教师为目标。为了培养教育官员和学校管理者,燕京大学注重给高年级学生提供教育学高级研究的机会。此外,教育学院还需要建立一个用于特殊实验和研究的附属小学[4]。
规划中的教育学院,从人才培养目标上看,既有初级小学、高级小学和中学的教师,又有教育管理者和研究人员。从科学研究上看,计划从事教育研究,设计了明确的研究范围和目标,特别注重对中国教育问题的研究。从教育设施来看,除了院系自身体系外,还准备建立用于本学科学生实习的示范学校和专门用于研究与实验的学校。很显然,综合人才培养、教育设施、科学研究等几方面的因素来看,高厚德教授提出了一个比较完备的教育学院构想,是“设施优良、堪作模范的”[4]。高厚德教授为什么会提出建立一个完备的教育学院的设想?这样一所教育学院为什么又适合在燕京大学建立?
首先,其所以强调广泛地培养教师,是因为只有通过训练有素的教师才能更好地促进基督教教育发展。训练有素的教師是促进基督教各级学校的关键因素。《方案》认为:“中国基督教学校教育的不足是众所周知的,每一个致力于传教事业的人,都认同更好的师资培训是这类学校发展的首要因素。”[6] 然而,据估计,当时基督教学校的教师“至少有十分之九没有专业训练”,而且当时“在华北也没有一所学校为这些教师提供适当的训练”[6]。此时,中国南方基督教大学方面,已经有了金陵大学教育系、华西协和大学教育系[1]182,华北地区的教会大学中还没有专门的师资培养。据估计,“华北地区每年很自然地希望北京提供20至30名中学教师,小学则需要至少五倍此数(150至200名)”[6]。另一方面,燕京大学自己所培养的学生,多参加教育行业,“大约45%的毕业生进入教育行业工作,其人数超过其他职业的两倍”[7]。这个比例在以后历年的统计中保持下来[8]。如果这些学生“缺乏教育专业之训练,即缺乏教育上应具之知识与能力,此等人当然无教育者之资格与地位,强为之,教育必蒙其害” [8] 。因此,这些将来要进入教育行业的学生,需要得到专业培养,以便促进教育的发展。这是燕京大学教育学科强调广泛地培养师资的原因。
其次,强调建立一系列示范和实验学校,是为了理论与实践相结合。高厚德等人认为:“教师的培训和教育研究无疑应该是联合在一起的。任何将它们分离开的做法都不能使它们得到充分的发展。这一道理明白得无需辩驳。”[4] 一方面,在这些附属的示范和实验学校开展教育研究与实验,以便为中小学开发更好的课程和方法[6] 。与此同时,燕大教育学科特别强调科学研究。高厚德在内的燕大教育学科教师向来认为研究与实践并重,“盖‘实施与‘研究二者互为因果,相得益彰。由实施可获得研究之问题,由研究可确立实施之动向。”[9]380建立附属的各级示范和实验学校,以及实践与研究并重的努力,贯穿了燕京大学教育学科发展的始终,成为其最核心的做法。
再次,这样一种“教育学院”及附属实验学校在北京燕京大学建立,有着得天独厚的条件:第一,北京作为首都,是全国政治、文化、教育的中心。“坐落于北京的堪称楷模的师范学校及其实验学校,可以借助首都各类活动的力量和威望,将最新的、最经得住检验的教育方法辐射到全国范围。”[4] 第二,北京也有着良好的教会教育的基础。“北京是教会活动的重镇,教会在北京建立了从幼儿园到学院和大学,包含男女学生的完整的教育体系。”[4] 这显然既提供了发展教会大学师范教育的基础,又呼吁着它的出现。第三,北京也非常便利开展教育研究。“中国政府的教育部在北京建立了师范学校体系,为全国教育工作者提供样板”,因此,北京是“研究和观察国立教育体制的最佳位置”[4]。第四,与燕京大学相联系建立这样的教育学院有着多重好处:可以使教育学院获得大学的地址、建筑、设备,以及管理上的经济和便利;同时在教职员方面进行可能的合作,增强效率;最后,可以多种方式地为教师培养提供对智力的激发、宽广的视野和崇高的理想[4]。
最后,燕京大学教育学科的发展,有一个最终的目的,即服务于基督教会的利益。提交给校长和托事部的这份《方案》最后写道:“燕京大学发展教育学科有着无与伦比的机会,它将服务于中国基督教教育的利益,并以直接或间接的方式对这个国家的启蒙和基督教化做出贡献。”[10]
总之,这样一个完备的教育学院构想在高厚德和燕京大学看来,既是充分的也是必要的。但是,这样一种完备的教育学院的理想,是否仅仅是高厚德教授等人的一种美好愿望,它到底能否实现呢?
二、教育学院的理想在现实中一度受挫
尽管建设这样一个完备教育学院的草案得到了校务会议的通过,但若要真正使之实现,显然需要领导层一致的意见和支持,以及足够的资金、师资和相关的建设经验。
在领导层面,高厚德教授得到了副校长路思义(Henry Winters Luce)博士的支持。路思义对教育有着特别的关注[11],支持这一教育学院的理想[12]。他曾写信给哥伦比亚大学师范学院的教授保罗·孟禄(Paul Monroe,1869—1947),寻求在燕京大学建立类似其师范学院的建议。孟禄回信称赞这样一种完备的师范学院的建设设想,并且认为这样做可以充分利用身处北京这一得天独厚的地理条件,促进基督教事业赢取教育地位,最后指出一个弱小、敷衍、专业师资不足的机构是无济于事的[12]。路思义后来也为教育学系的发展努力謀求资金,成为高厚德发展燕大教育学科的支持力量。但仅有这些支持是不够的,还要谋求大学董事会的批准。
自1918年12月以来,高厚德拟定的最早一稿教育学科的发展计划多年来一直在不断修正和提出,以求推进本学科的扩展和加强。1919年4月,在燕京大学校务会议的要求下进行修改。校务会议提议,将之报告给中华基督教教育会以引起其兴趣,以便在中国和国外获得资金。随后又在大学董事会的要求下进一步修改和阐明。1923年,教育学系再次修改和发展了它的计划,并明确提出建立实验学校体系的诉求。1924年,在副校长路思义的建议下修改并详细撰写,提交5月的大学董事会,最终得到通过,同意将教育学系的发展计划列入大学发展的重要步骤中[13]。
如果说燕大教育学科的建设理想在获得大学董事会的批准上,还算艰难中获得了成功,那么在获得真正负责筹款等学校实际事务的司徒雷登校长的支持上,则是遇到了很大的困难。
与高厚德教授从中小学师资培养等教育学的角度看问题不同,司徒雷登校长更多地从燕京大学的整体看问题,校长处理的问题更为宏观。为这所急缺资金的大学筹集发展必须的款项是头等大事,学校的物质建设尤其是海淀新校园的奠基也是重中之重。似乎一个单个学科的发展不是司徒雷登主要关怀的,即使就个别学科来讲,司徒雷登校长也没有对教育学科有什么青睐,他更看重文史研究以及新闻学,这从他辛苦建立研究中国文化的哈佛燕京学社以及一个国内领先的新闻学系可以看出来。司徒雷登在其回忆录《在华五十年》里,虽然对高厚德的贡献大加赞赏,深表感谢,但却未提及高厚德对创建燕大教育学科的作用。
司徒雷登校长对教育学科并不看重的态度受到了他人的影响。1919年,燕京大学的校长顾问、数学教授唐尼博士(Dr. John Downey)唐尼博士被燕大聘任为数学教授之后,仅要求相当于差旅费的报酬。鉴于对唐尼教授本人及其贡献的敬重,燕京大学董事会一致同意任命他为校长的顾问。参见:JOHN: DOWNEY,燕京大学季刊,1919年第1卷第1期第73-74页。曾经说服司徒雷登,使他确信在大学建立一个教育系是不明智的。唐尼教授曾经在美国明尼苏达大学任教34年,大部分时间担任文理学院的院长。尽管我们不知道唐尼教授是如何说服司徒雷登校长的,但这样一个重要人物的意见,显然对司徒雷登的看法起到了作用。高厚德指出,教育系的成员后来再也难以消除唐尼教授给司徒雷登校长的影响[13]。1921—1922年,司徒雷登参加了中美两国教育家及基督教人士共同组成的巴顿调查团对中国基督教教育的调查工作。高厚德曾期待司徒雷登这一经历能改变他对大学建设教育学院的看法,但最终高厚德还是感到司徒校长基本上没有认识到教育学科在为中国基督教学校和其他学校提供教师方面发挥的作用[13]。
因此,尽管教育学科的发展计划得到了董事会批准,但由于缺乏司徒雷登校长的足够支持,教育学系发展缓慢,开办附属实验学校也缺少足够的物质条件和资金。到1928年,不仅位于海淀的新校址没有为教育学系的实验学校提供建筑物,而且没有拨给资金。“不仅没有资金,连募集资金的行动也没有”,高厚德在1928年2月给司徒雷登校长的信中愤愤不平地抱怨道[13]。
其次,燕大教育学科面临师资不足的难题。1920年初,教育学系主要是高厚德教授一人支撑,此时的教育学系仅仅是在文理科之下为准备做中学教师的学生提供少量课程[14],同时附设有一个幼儿师范科。据1920—1921年教职员表,负责幼儿园培训的教师有刘廷芳、格罗斯(R. M. Gross)、伊丽莎白·霍巴特女士(Elizabeth Hobart)、曾秀香等四人[15]。然而,为了开设出足够课程,给予学生足够的课时,高厚德认为一个完整教育学科师资的最低限度也要5个全职教师和1名负责实习的老师,也即是至少6名,在教育历史及理论、教育心理学(含测量和评价)、教育社会学及学校管理与督导、教学法、监督实习工作、幼儿园训练六个部分,各一名教师。这还不包括各级附属实验学校所需的教师在内。初创的燕大教育学科师资严重不足。不仅如此,高厚德等人还在燕大初期为大学的整体工作做了不少牺牲。燕京大学在1919年初建时,一部分教师转到了建立更早、师资缺乏的社会学系和数学系。1920年到1921年,作为建筑委员会的领导,高厚德几乎将全部精力投入到新校址的购买以及饥荒救济工作,教育学系的“学生工作几乎停顿”[16]。尽管1922年后,教育学系的教师有所增加,但仍停留在师资的最低标准上,并且随后的1923到1924年,高厚德又主要在校长办公室里服务[13]。这一类事情后来还时有发生,这种情况严重影响到了教育学系的发展。
基于以上原因,燕京大学教育学科既缺少学校领导足够的支持,又无法获得足够的资金,而且教师缺乏,建设一个完备的教育学院的理想面临着重重困难。为了谋求发展,高厚德做了很多努力,试图与哥伦比亚大学和芝加哥大学等美国著名大学及其教育学院保持密切联系,寻求经验和资金支持。最为突出的一次重大努力,是争取美国芝加哥大学的支持。
1920年间,高厚德教授开始尝试争取芝加哥大学支援,提议芝加哥大学“领养”(adopt)燕大教育学系。这一想法,来自司徒雷登校长在教职员祷告会上的一个评论,高厚德教授立即与司徒雷登校长商议,得到其同意后,开始筹备此事[11]。所谓“领养”燕大教育学系,是指提议芝加哥大学将燕大教育学系作为自己在海外工作的一个分支,类似于耶鲁大学通过“中国雅礼协会”(Yale in China)在中国所做的工作[14]。高厚德写信给芝加哥大学教育学院主任贾徳(Charles H.Judd)博士及校长贾徳森(Harry Pratt Judson) 详细阐述这一设想[14]。随后,高厚德又写信给燕大副校长路思义,请求他在美国促成芝加哥大学的援助[11]。然而,这个提议尽管得到了芝加哥大学教育学院主任贾徳的理解和同情,但芝加哥大学贾德森校长对帮扶计划并没有兴趣。路思义失望地劝告高厚德放弃对芝加哥大学的此类请求。谋求芝加哥大学支援的整个努力以失败告终。
一个完备的“教育学院”的计划就此受挫。然而,高厚德这一“教育学院”的理想还在持续,只是必须不得不从教育学系开始做起,采取多种措施、一步步调整着向前发展。那么燕京大学教育学科又是采取了什么举措?实现了什么样的发展呢?
三、在现实中不断拓展
1924年,高厚德再次修改《教育学系发展计划和预算》,以便扩展和加强本学科的发展。他写道:“虽然我们在极其简陋的条件和师资不足的情况下工作,但我们目前的成功已清楚地表明有必要扩大到教育学院,因为过去的经验是教育学院建立的可靠基础。”[7] 他将整个教育学科的发展规划为两个时期:第一个时期是自1919年建系至1924年,是加强教育学本科的时期。这些年教育学系一直收到来自各方增加研究生培养的要求,但教育学系不予同意,而是一直稳妥地将有限的精力放在加强本科上;第二个时期是1924年以后,为本学科发展的第二阶段,开始筹备培养研究生,并扩展教育学系的本科教育。
为了推进新的发展,首先是设法改善教育学科师资不足的问题。足够的教师是开设足够丰富的课程和提高教育学系培养质量的保障:
一方面,高厚德主任强调本学科教师卸除其他系的工作,专任本学科的教学工作。他在1924年的《教育学系发展计划和预算》写道:“当前的六位教职员应该从其他系的工作中解脱出来”[7],但令人失望的是,到1928年2月时,高厚德自己深感学校行政工作和教育学系工作之间的矛盾:一方面是司徒雷登校长希望高厚德在校长办公室服务,另一方面教育学系的工作又迫切要求高厚德全职工作。尽管高厚德在衡量到底哪个才是最重要的,但不得不两边兼顾,以至于负担过重。在司徒雷登无法回校的情况下,高厚德不得不考虑与课程委员会商议在第二学期忍痛放弃正在讲授的3门课中的2门。另外,本学系的图克斯伯里先生(Mr. Tewksbury)在1924—1927年的三年间,将他大部分时间贡献给了学校注册办公室的事务。“基于大学的整体利益,教育学系做出了上述牺牲。”[13]高厚德说,尽管教育学系并非吝惜对学校工作的这些帮助,但“不得不承认教育学系在发展上遭受苦痛的事实”[13]。
另一方面,高厚德努力聘请紧缺的教师。1924年时的计划是努力增加到10名教师[7]。到1925年前后,在教育学系担任教师的有高厚德、曾秀香、王素意、周学章、傅葆琛等6位[16]。此时,采取了由其他院系教师来教育学系兼课的做法,教育学系广泛地与心理学系以及文学系、数学系等基础学科的院系教师开展合作,以弥补师资力量薄弱的问题。到1928—1929学年,教育学系本系开课的教师有高厚德、周学章、王素意、曾秀香、傅葆琛等5位教师,开设出包括教育概论、课程论、教学论、教育史、社会教育学、教育统计与测验、小学视导与管理、比较教育等类共19门课。同时,在教育学系开课的外系教师有心理学系的刘廷芳教授(授高等教育心理学、儿童心理学)和夏仁德(R.C.Sailer)副教授(授智慧测验)、哲学系的徐宝谦教授(授教育哲学)、国文系马鉴教授(授中国国文教学法)、数学系的韩懿德(Miss E.M.Hancock)教授(授算学教学法),共计也有5位教师,与教育学系本系教师人数相若。10位教师在此学年一共开设出21门课,其中,外系教师开设课程为6门。总体上看,到1928年,教育学系已经能够开设出全面的教育学课程了,师资匮乏的问题在艰难之中基本缓解。
附属实验学校体系的筹建也被视作非常重要的活动。设置附属实验学校体系一直是系主任高厚德和教育学系的夙愿,自1918年12月筹划教育学科时就给予了重点考虑,希望教育学院和实验学校同时建立起来,“为准备将来从教的大学生提供实习锻炼”[17]。但在现实情况下,则必须一步步来。“在设立正式附属学校之前,为了教育系学生的实习,燕大在城里时,1919年夏有露天学校,1920—1922年有平民学校。”[18]教育学系需要真正建立起自己的附属实验学校。1923年修改版《教育学系发展计划》明确提出了建立一整套实验学校体系的诉求,并希望能够在燕京大学迁到海淀新校园后得到建立。
在真正建立实验学校体系之前,教育学系教师“在教课时痛苦地意识到,没有课堂和学校进行演示和实验的情况下,纯理论的说教,缺点很大”,以至于他们不得不“向学生致歉,并在心里安慰自己说这些条件是暂时的,希望在新校址我们的需要将得到满足”[13]。附属学校的建设历经艰难,1926年终于在王素意博士的筹备下,教育学系在燕大附近的成府街办了附属小学[18],迈出了建设完整的附属实验学校体系的第一步。但自此之后,进一步发展实验学校的资金依然缺乏。1928年2月,高厚德给身在纽约开展筹款运动的司徒雷登校长写信,强烈要求司徒雷登于筹款的项目中专列出一個为教育学系筹款的项目,可惜没有得到回应[13]。
资金问题的背后,恐怕还有更深层的观念上的阻碍。高厚德指出:“即使是在现代的学校机构,也依然存在这样一种难以克服的观念,即认为:在所学的学科中称职的人,不进行作为一种特殊技艺的教育方法和理论的专业训练,也一样可以成为有能力的教师。”[17] “由于普遍的昏睡,或多或少是基于上述观念,我们一直未能说服大学当局为我们教育学系的这些实验学校作出特别的努力。”[17] 但教育学系并没有放弃希望,而是“不断的修改自己的计划,并将之与大学的总体发展以及组织实验学校的最新思想取得一致”[17]。1928年夏季,高厚德将最新修改的《教育学系发展计划》提交给美国的托事部,以谋求发展所需的资金。根据这一计划,教育学系致力于需求总额近50万美元的资金,足以建筑和装配一所幼儿园、一所小学和一所高中,以便不给大学的年度财政以负担。
直到1929年4月,教育学系终于得到了第一笔用于实验学校的5 000美元的捐款,系主任高厚德充满感激地给捐款人波斯特(James H. Post)写感谢信,称这笔捐款使教育学系“可以为多年的希望提供以具体的开端”。此时幼儿园和小学的建设已经完成,平面和立体图副本已经递交给美国的托事部,新的捐款使教育学系可以立即着手实验初中和高中的教学楼群的建设[17]。教育学系在当年便增设附属实验初级中学[18]。40年代,在第二任系主任周学章教授的主持下,真正建立起附属高级中学。
回到教育学系的学科建设本身,在师资问题基本得到缓解,努力谋求建设附属实验学校的同时,燕大教育学系在加强普通教育学的基础上,逐渐发展出了研究生层次、学前教育专业和新的乡村教育专业,1924年制定的《燕京大学教育学系发展计划和预算》的目标之一,即是提高培养层次和培养研究生。教育学系从1928年正式设立研究部[9]380,培养高级教育行政人才和从事教育专门问题的研究人员,成为燕京大学较早设立研究部的5个系之一。教育学系研究部的成立,也就实现了最初的将教育研究与师资培养结合在一起的设想。研究部除了开设两年课程外,对于高级教育行政人才的培养,要求在课内多做理论探讨,课外注重实地练习。对于教育专门问题的研究,将学理的探讨和客观的实验相提并重。如在附属学校所做的多种实验,如繁体字与简体字学习难易的比较研究,小学算术教学法的改进实验等。这些实验在科学方法与客观态度的作用下,均取得完满可靠的研究结论[9]381。至1931年已有在读研究生4人,含待位生(即学位候选人)1人。至1939年,教育学系研究部前后共有研究生30余人注册,已获得硕士学位者16人[9]380。
其次,在长期开办附设幼儿师范专修科的基础之上增加了学前教育本科。教育学系在建立不久,就附设幼稚师范专修科,训练婴儿园、幼儿园,或小学之师资,最初有教师4人。专修科招收高中毕业生,修业2年,学生毕业后可以担任幼儿园的教师或者主任[19]。幼稚师范专修科的毕业生不愁就业,天津、北平等地的学校正缺少训练有素的幼儿园教师[20]。有了这样的师资和学科基础之后,发展到1932—1933学年,教育学系开始设立4年制的本科学前教育专业,建立本系第二个本科专业,以造就“幼儿园与小学之师资及在中等学校教授幼稚师范科目之人才”[21]。此专业由一直负责幼稚师范专修科并富有经验的主任曾秀香教授负责。虽然国内有的大学也有学前教育课程,但燕京大学教育学系将之开设成单独的本科专业还是一项创举。学习此专业的学生均为女生,人数也不多,据后来卢乐山教授回忆,她在1934年学习此专业时,连同前两届的学生,也才共计4人。随后,燕京大学前教育专业培养出了一批学前教师,学前教育学的前辈卢乐山教授即是一个出色的代表。她在学期间,在曾秀香教授的大力支持下,与同学叶秀英在校园附近的成府街为贫苦儿童创立幼儿园,取得了成功[22]。卢乐山本科毕业两年后又考回燕大教育学系研究部,毕业后独立创办协和幼稚园,后任教北京师范大学幼儿教育专业,将终生奉献在幼儿教育事业里。燕大教育学系的学前教育专业,为该学科的发展做出了重要的贡献。
1935年,由于高厚德年事已高,且校务繁忙,遂把教育学系主任的工作交给了周学章教授[1]197,自己仍在系内授课。此后的教育学系,在20世纪30年代中国乡村建设运动的蓬勃发展背景下,争取到了洛克菲勒基金会资助,于1935年正式设立乡村教育专业[9]380-381,专门培养乡村建设人才,不仅有本科生,也有研究生。此时系里有傅葆琛、廖泰初等著名的乡村教育学者,开展了乡村教育人才的培养。教育学系派遣学生和教师“到农村考察、研究、搜集论文资料”[16]662,研究部承担河北定县、山东济宁两个乡村建设实验区的教育改进工作。傅葆琛在美国研究乡村教育学,获得康乃尔大学博士学位后,协助著名平民教育家晏阳初创办乡村教育实验区“定县实验”数年,接着担任国立北平师范大学乡村教育区主任,撰写有《乡村平民教育的理论与实际》《乡村民众教育概论》《乡村生活与乡村教育》等乡村教育著作。廖泰初等人撰有《定县平民教育促进会工作评论》《动变中的农村教育》等乡村教育研究论著[16]151。教育学系师生与社会学系师生共同在北京创办清河乡村实验区,开办实验学校,把乡村教育理论与实践紧密结合,教育学系走向繁荣发展的局面。随后,历经抗日战争中的停办和抗战后辛苦的复原,在第三任系主任廖泰初的带领下,发展出视听教育学。1952年,燕大教育学科并入北京师范大学,燕京大学教育学科走完了它的一生。
四、余论
回望燕大教育学科早期艰辛的创办史,我们不禁要问:高厚德等人建设完备的“教育学院”的理想实现了吗?
燕大教育学科发展的总目标是建设一个与大学相关联的完备的教育学院,其建设核心内容有三:一是各级教师和教育管理者的培养,二是教育研究的开展,三是附属实验学校体系的构建。从学院体制的形式上看,1929年,燕京大学向国民政府注册得以通过,因此,确立文、理、法三学院体制之后[23],“教育学院”的建立也就不是必须的了。但从教育学科的实际情况来看,高厚德领导的教育学系经过艰辛的努力,原来设想的3个核心内容基本上实现了,并且有些方面还有所突破:首先,燕大教育学科培养了从幼儿园到高级中学各级学校教师和学校管理者,还在全国范围内率先建立学前教育本科,甚至在中后期结合中国国情,发展了集教育研究和乡村教育改造实验为一体的乡村教育专业,投入到乡村建设运动中去;其次,不仅开展了教育教学的理论和应用研究,而且发展出了研究生层次的人才培养;再次,各级附属实验学校的艰辛创办,构建起了从幼儿园到高级中学的完整的附属实验学校体系。燕大教育学科从20世纪20年代发展起来,作为一个综合性私立大学中的教育学科,建立起包括幼儿园、小学、中学、大学教育体系,培养幼儿园到高级中学的各級学校教师和学校管理者,其先进性和完整性在当时是比较罕见的。
近年来,一些国内知名综合性大学相继裁撤教育学科,引起了学界的广泛关注讨论近年来综合性大学教育学科裁撤问题的文章主要有:王光荣、骆洪福:《国内综合性大学教育学科裁撤问题探究》,《山东高等教育》,2017年第5卷第3期,第7-12页;刘志文:《综合大学教育学科发展的三维审视》,《华南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8年第1期,第84-90+190页; 陈晓宇:《关于我国教育学科发展若干问题的认识》,《高等教育研究》,2017年第38卷第2期,第5-51+100页。,教育学科的发展似乎面临着新一轮的危机。燕京大学教育学科初期艰辛的创办历程,为我们留下了宝贵的学科建设经验,主要有以下三点:
其一,明确学科价值和发展定位。高厚德视教育学科为大学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力主在燕京大学建立完备的教育学科,并且自始至终目标明确,即建设一个附设有實验学校体系的设施优良、堪称模范的教育学院,培养各级教师和教育管理者,开展教育研究。这一明确的目标,并非空想,而是有着多方面的深入考量:一是深入地掌握了燕京大学学生偏向教育行业就业的特点和华北地区对受过专业训练的各级教师的紧迫需求,将学科发展扎根于学生利益、大学发展和社会需要之中;二是善于把握有利条件,顺时而为,营造自身发展的良好根基,将教育学科建立在北京地区教会教育发展的优势,以及首都的区位优势和燕京大学整体优势之上。
反观今日,有些综合性大学的教育学科,有着对学科价值和定位不够清晰的问题:首先,综合性大学要不要办教育学科?燕京大学的事例告诉我们,不仅要办,而且要办得好,办得堪称模范。为此,教育学科要从自身的本质出发,寻找立足于综合性大学的合理性。教育学科的本质是通过教师培养、教育研究、教育服务以促进教育发展。我们不应夸大综合性大学教育学科与师范类大学教育学科的差异,以至于忽视了二者本质上的一致性。与师范类大学教育学科一样,综合性大学的教育学科处理与大学的关系时,也要从这一共同的本质出发,通过为全校将来从事教育的学生提供专业训练、为全体学生提供所需要的教育相关理论知识和能力等来体现自身价值。
其二,准确把握教育学科建设规律。燕京大学教育学科准确把握了教育研究和师范培养相结合,理论教学和学生实习相结合这一教育学科特有的发展规律,主要表现为努力建立附属实验学校体系和开展乡村教育实验:一方面强调学生理论学习和实习、实验,进行教师和教育管理者的培养;另一方面将理论的研究与教育实验相结合,促进新的课程和教育教学方法的创新。附属的实验幼儿园、小学、中学是作为大学师生的实验实习基地,大学与基础教育相互依存、共同发展。燕京大学教育学科的这些教育理念是相当先进、超前的,即使在今日,也会让不少大学教育学科汗颜。这些先进的教育理念非常值得借鉴。当下综合性大学教育学科存在危机,与未能把握这些理念,未能与建立起与基础教育的紧密联系关系很大。学界近年来讨论综合性大学教育学科发展的成果时,大都没有认识到附属实验学校体系对大学教育学科发展的重要性,一如百年前燕大教育学科面临的局面,非常值得注意。
其三,坚定学科建设理想信念,结合自身师资、经费等学科发展基础渐次发展。综合性大学建立教育学科要有所成就,除了要把握好学科价值定位,处理好理论与实践的相互关系外,还要结合好学科自身基础,稳步发展。高厚德等人不断争取包括燕京大学校方、国外大学教育学院等各方支持,在现实中受挫后,不断努力调整学科自身发展计划,使之与大学的整体发展取得一致,又与其他院系教师展开教学合作,充实本学科师资力量;利用幼稚师范专修科的良好发展基础,建立学前教育学本科;利用本学科已有的乡村教育学师资力量,建立乡村教育学。他们抱着坚定的理想,采用合理的多种举措,推动了燕大教育学科的一步步发展。
在综合性大学教育学科发展过程中,困难是难免的,如观念的落后,大学重视度的不足,师资、经费等,以及功利化的学科建设风气。但在困难或利诱面前,动辄裁撤教育学科则是不可取的。燕京大学教育学科的发展中所体现的智慧和不懈努力的精神是值得我们学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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