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向黎
有一次接受采访,被问:在你心目中,鲁迅是什么?我答道,鲁迅先生是水中的盐,骨中的钙,云中的光。
这个评价,若是放在唐朝,诗人中有人配得上么?我觉得有,是刘禹锡。
刘禹锡和柳宗元并称“刘柳”,是永贞革新的骨干“八司马”中的两位,也因此同时、同步地被打压,反复而长期地遭到贬谪。刘禹锡先被贬为朗州司马,后调连州、夔州、和州刺史。
和柳宗元的愁苦抑郁、内敛隐忍不同,刘禹锡的性格爽朗倔强,不平则鸣,敢怒敢骂,从不低头从不绝望。他似乎有一种奇异的能力,能从逆境中获得反作用力般的能量,打压越厉害,脊梁越挺直,环境越黑暗,内心的光焰越亮。这样一个人,令人惊,令人叹,令人敬。
强者首先是一个正常人,逆境中当然会有愁绪。他在回答柳宗元的诗中写道:“归目并随回雁尽,愁肠正遇断猿时。”当然更会有对那些居心险恶的宵小之辈的愤恨——“长恨人心不如水,等闲平地起波澜。”但若仅仅如此,他就不是刘禹锡了。
刘禹锡更强大,更亮烈,更宽阔,更坚韧。对于政敌,他更多的是轻蔑、讥讽和嘲笑,被贬十年后第一次被召回长安时,他毫不隐藏对敌人的鄙视和讥讽:
紫陌红尘拂面来,无人不道看花回。
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
满朝这些风光的新贵,不过都是把我排挤出去后才小人得志罢了。此诗一出,他和伙伴们立即遭到打击报复,再次遭贬,刘禹锡一贬就是十四年,其间经历了四朝皇帝,才被再次召回。
写到这里,耳边不禁响起《红楼梦》中宝玉挨打后黛玉含泪的那声问:“你可都改了罷?”这一问,其实是很纠结的,问的人自己也不知道究竟希望听到哪一种回答。不改吧,不知道还要吃多大苦头;改吧,委屈了人不说,高贵性情渐渐泯于众人,又是何等悲剧!刘禹锡如果为了保全自己就此“改了”也很正常,不过,我们这些唐诗的读者心底难免又不希望他如此“明智”。
刘禹锡用行动做了回答。十四年后,这个硬骨头活着回来了,一回来,马上又去了惹祸的玄都观。去就去了,还写诗吗?写!题目就叫《再游玄都观》。这回懂得含蓄,不惹是生非了?怎么可能!他不但在诗前加了小序原原本本记述了因诗惹祸的经过,而且嬉笑怒骂得更加轻蔑:
百亩庭中半是苔,桃花净尽菜花开。
种桃道士归何处,前度刘郎今又来。
过去权倾一时的那些当权者,你们现在在哪里呢?曾被你们陷害迫害的刘禹锡又回来了。这首诗,一点都不咬牙切齿,这是真正的胜利者唇边漾起的笑容,那般自信,那般高傲,举重若轻,漫不经心,因此特别耀眼。这样以生命和性情铸就、人格光彩熠熠生辉的诗,怎能不千古传诵?
然而这种高傲的代价是惊人的。他的贬谪生涯,一共竟然是二十三年。白居易也为他鸣不平:
为我引杯添酒饮,与君把箸击盘歌。
诗称国手徒为尔,命压人头不奈何。
举眼风光长寂寞,满朝官职独蹉跎。
亦知合被才名折,二十三年折太多。
最后两句是说,也知道官运会被诗名、才气折损,但二十三年也实在折得太多了!对刘禹锡过人才华的极度赞美和未能施展抱负、受尽挫折的无限同情,尽在其中。
这样的理解和同情是让人温暖而伤感的,哪怕是对一个斗士。但是刘禹锡的襟怀是宽广的,他以一首千古绝唱来回答:
巴山楚水凄凉地,二十三年弃置身。
怀旧空吟闻笛赋,到乡翻似烂柯人。
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
今日听君歌一曲,暂凭杯酒长精神。
都说此诗乐观,这里面其实是牢骚。一开头就重复了白居易提到的自己被弃置的时间:二十三年。在这漫长的年月里,诗人怀念一起受苦的朋友们,也只能枉自吟诵晋人听见笛声而怀念故友所写的《思旧赋》,回到家乡已经像那个入山砍柴遇仙人下棋,一局未终而斧柄已烂,回到家里才晓得已过百年的古人,俨然成了一个隔世的人。我和同道们像沉船一样,眼看着千帆竞发从身边过去,萧索的病树前头千木万树正在争春……
“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是千古名句,但是对它的理解却是见仁见智。就我所见,至少已经有三种解释。大致概括如下:一说是指虽然自己无所作为,但是仍充满希望,因为新旧更替,社会总在前进。二说,“沉舟”“病树”指自己,“千帆”“万木”指自己的战友,是感叹自己蹉跎之余对同道奋进表示欣慰,有勉励和自勉之意。三说,“沉舟”“病树”包括了自己和战友们,“千帆”“万木”指满朝新贵,诗句包含无限愤慨和嬉笑怒骂,只不过很含蓄。
根据诗人生平和当时局势,我倾向于相信:这是大牢骚,是嬉笑怒骂。只不过,两句完全诉诸形象,生动如画,画面本身充满生机,似乎蕴含一种哲理,所以常被后人有意无意“曲解”成“在困境中总有希望”“新事物必定战胜旧事物”等意。我想,如果诗人本意是牢骚,但是后人“拿来”自勉、勉人,有无不可?如果生性开朗豁达的刘禹锡知道了,也只会开怀大笑。
最后诗人说:今天听了你为我而歌的一曲,我们共饮几杯、忘却忧愁,还要好好振奋精神呢!这首诗将白居易的无奈郁闷一变为豁达明快,到这时对世事的变迁、人生的得失都已经看开,道义和品格的胜利击退了现实中的挫折和苦难。
不再是“彩云易散琉璃脆”,而是在云般高洁、琉璃般剔透的同时,长出了硬骨头,经风雨,抗击打。这样的强者,给诗人的称号、给民族的人文骨格添加了硬度。
(摘自《新华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