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一玫
陈澧(1810-1882),字兰甫,广东番禺人。清道光十二年(1832)举人,自道光十四年进入阮元在道光初年任两广总督时所创的学海堂为专课生,又于道光二十年被聘为学海堂学长;后在同治六年(1867)出任菊坡精舍首任山长,是清代岭南学术中兴的代表人物。陈澧著述颇多,其珍贵手稿《东塾先生读书记》《陶诗编年》等即藏于广东省立中山图书馆(下称“中图”),部分已校订出版,但还有部分散佚的作品有待整理。最近笔者在中图发现一卷共十七页陈澧手批的《学海堂课卷》,六行十六字,无格,略有破损;课卷作者不详,题款“陈东塾先生评改”,课卷前有陈澧评语一页,中有陈澧眉批六条,最后有两页评语;首页有“陈澧之印”白文印及“广东人民图书馆图书”藏印。此课卷的发现,可成为研究陈澧治学、教学的有力参考。
观《学海堂章程》,知自阮元创立学海堂始,书院便不设山长,而是聘八位学长管理书院运作;在授课方面采用专课制,每年按季划分为四课,课生入学后在经学、诗学、史学等诸门课程中选一门钻研习之;书院共设八位学长,各有所长,学生择一位学长定为导师,由导师负责授课、出题和阅卷。[1]陈澧的学术兴趣广博,著述多达120多种,自诩“凡天文、地理、乐律、算数、古文、骈文、填词、纂隶真行书无不研究”;[2]地理方面有《汉书地理志水道图说》,提出地理之学的关键在于水道,应由水道而考郡县;另有作于清道光二十七年(1847)的《水经注西南诸水考》三卷,陈澧认为“郦道元身处北朝,其注《水经》,北方诸水大致精确,至西南诸水,则几乎无一不误”,于是作此书考辨《水经注》中关于西南河流的记载谬误,希望“于其差缪而弗相沿焉”。[3]课卷题为《召南江沱解》,内容由《禹贡》入手,考察召南之地的江河。由此推断,此课卷应是陈澧在学海堂担任学长、讲授《水经注》或《汉书·地理志》章节时,命题由学生作答后批阅的课卷。
在卷首,陈澧有墨评曰:
汜、渚、沱其实一也,汜与沱皆道江水兮,流而后入江水者,渚即其中之高地耳。江边如此者甚多,固不必定为荆州、梁州,荆州、梁州之沱,乃其大者耳。如必定为某州,则以梁州为是,周南之地在东,召南之地在西,梁州当在召南地也。
汜、渚、沱都是地理名词,指江河的形态。《说文》中对三个字的解释如下:“汜,水别复入水也”,“渚水,在常山中丘逢山,东入渪”,“沱,江别流也。出岷山东,别为沱”。[4]《诗经》有《召南·江有汜》篇,借汜、渚、沱三者在水文地理上的关系比兴男女关系和尊卑关系:“江有汜,之子归,不我以。不我以,其后也悔。江有渚,之子归,不我与。不我与,其后也处。江有沱,之子归,不我过。不我过,其啸也歌。”[5]历代研究者对其中汜、渚、沱三处究竟是泛指还是有具体指向,一直各持己见。如《毛传》认为“兴也,决复入为汜。渚,小洲也,水枝成渚。沱,江之别者”;《郑笺》认为“兴者,喻江水大,汜水小,然得并流,似嫡媵宜俱行。江水流而渚留,是嫡与己异心,始己独留不行。岷山道江,东别为沱”;《孔疏》则言“江水大,似嫡;汜水小,似媵”。[6]朱熹曰:“水決复入为汜,今江陵、汉阳、安复之间盖多有之”。[7]清人陈奂在《诗毛氏传疏》说:“兴者,江喻嫡;汜、渚、沱喻媵,决复入为汜”。[8]马瑞辰曰:“水决复入为汜者,正兴媵之始见弃而终见收也”。[9]王先谦曰:“水中小洲曰渚,洲旁之小水亦称渚”。[10]陈澧亦认为汜、渚、沱并无特指,但若一定要有所特指,则在梁州。梁州是《尚书·禹贡》中华夏九州之一,“华阳黑水惟梁州。岷、嶓既艺,沱、潜既道”,[11]即商周时期的四川盆地及汉中地区。据记载,召公与周公分陕(今河南陕县)为治,召公治理陕县以西,即西南地区,周公治理陕县以东,因此梁州当在召南。[12]
课卷中,陈澧有六条短评,皆置于顶部:
(1)课卷题为《召南江沱解》,作者不详,陈澧圈出“解”改为“考”,并在顶部写:此不待言。
(2)课生曰:“孙观察《尚书古今文注》、史迁潛汉作涔于汉,潛一作灊。”陈澧朱批:史记是(基)在何必经孙观察转引。
(3)课生于某页页尾新起一段,写题“召南江沱”。陈澧朱批:召南不应置于此。
(4)课生曰:“陈氏奂云:诗之江沱,亦梁沱为近是,胡氏渭云召南之江沱,荆州之江沱也。”陈澧批:陈氏当在后,或以基为诗疏,故列于笺后欤。
(5)课生曰:“枝江之江,有渚矣,是汜渚沱皆同为枝江所有,故经三章皆以有字切指之。而梁州汶江郫县则无汜渚明文,是召南之江沱,为荆州之江沱之明证。”陈澧批:下文云:水此别流,因渚所阻,则梁州之沱,亦是因渚所阻而为渚,荆州之沱为渚,梁州之沱等渚,汶江之右渚,犹河之右洲,方能知闵县之河州,必在梁地乎。
(6)课生曰:“若梁州无此三者,亦何由起兴乎?又其证矣。”陈澧批:梁州之沱渚,则其何以分流。
从批语看,陈澧在评阅课卷中主要关注两点:一为文章书写的规范:古时学生为文,常以“某某考”或“某某解”为题,“解”侧重于对语言和思想方面的解释说明,“考”则强调考证,此篇课卷课生主要以召南江沱入手考察当地郡县分布,题名为“考”更为准确;其次,课生引用孙星衍《尚书古今文注》和《史记》解释“潜”字,陈澧认为既然已引《史记》,则不必再用后人的注解;同样情况的还有第四条评语,陈澧认为引用他人著述应当注意先后顺序,陈奂的说法应该放在《诗经》笺注之后。二为考证的逻辑性:第五、第六两条,课生在考证时有所疏漏,陈澧进行补充和梳理。
在卷末,陈澧有墨评,括号内为陈澧朱批内容:
江有汜,江有渚,江有沱,《毛传》云:決后入为汜。渚,小溯也。沱,江之别者。[13]□□案,沱即别也。经文三句,文异而义同,《毛传》所指決与别共义之因,诣道大江,決出别流也,别流而后大江,则大与别流之间,其高地成洲渚焉。是汜即沱也,汜、沱与江之间□□也,故曰:文异而义同也。《郑笺》云:汜从水巳声(查),沱从水它声(查),它者蛇(查)义也,象蛇形(查),汜、沱二字同义,皆渚水斜曲而出(查地图),如蛇形耳。所以斜曲者,中有洲渚故也。《郑笺》引《禹贡》:岷山道江,东别为沱。[14]案《禹贡》:梁州有沱,荆州亦有沱。[15]梁州之沱,□□□江东别为沱,梁州之沱也。
然则《郑笺》岷山□□□似以召南之沱为梁州之沱,而非荆州之沱。盖周南、召南之分者,自陕以东,周公主之;自陕以西,召公主之。《太史公自序》云:留滞周南。[16]《索隐》引张晏云:自陕以东,皆周南之地也。[17]周南地在东,召南地在西,荆州在东,为周南地,梁州在西,为召南地,故召南江沱为梁州之沱也。胡渭《禹贡锥指》云:召南之江沱,荆州之江沱也。[18]其说非是也。然□□窃诣《锥》指引(查)项氏、吴氏之说,诣凡出于江土皆有沱名,《锥指》引之,而以为(查)石然。□□诣项氏、吴氏说,凡出于江东皆有沱名,《锥指》引之,而以为石然。(查)□□诣项氏、吴氏说尤善。盖《郑笺》引东别为沱,但为《毛传》江之别字之证。而实非指岷;召南之沱,必为岷山下之沱也。岷山下之沱,为□(查),然大江边小洲渚甚多(查地图),有小洲渚,则江水别流而后入,而成汜、沱矣。断不止一家有之义,但必为分陕以西为召南之地,而非在荆州耳。
古之学者有关周南、召南之“汜”的论述各有异同。毛传、郑笺和朱熹赞成《尔雅》“水決复入为汜”的说法;陈澧主要对毛传和郑笺的论述进行考辨,并兼引司马贞《史记索隐》的观点,认为召南江沱即是梁州之沱,同时指出了胡渭之说的错误,以江河的位置推断召南应在梁州。
陈澧自肄业于学海堂为专课生,到担任学海堂学长二十七年,治学以经学考据为主业,培养弟子众多,形成晚清岭南具有代表性的“东塾学派”,对晚清及近代岭南学术有着重要影响。此课卷虽为小题,但涉及《诗经》《水经注》和《汉书》等经典,陈澧在评改中又征引《史记》《毛传》和《郑笺》等多部著作,遇不确定之处,还特别注明让课生务必再仔细查阅文献和地图求证,细微种种可见陈澧治学的广博与严谨。同时,通过此课卷的批注,亦可知陈澧对学术并无门户之见,而是融会贯通,凡言之有理者皆取之,正如他自己所言:“通论古今学术,不分汉宋门户,于郑君朱子之学,皆力为发明”。[19]
注释:
[1][清]林伯桐撰著、陈沣补编著:《学海堂志》[M]。中国台北:广文书局有限公司,第14页,1971。
[2][19][清]陈澧:《陈澧集》:第一册[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第5、178页,2008。
[3][清]陈澧:《陈澧集》第五册[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第450页,2008。
[4][汉]许慎撰:《说文解字·附检字》[M]。北京:中华书局,第232、228、224页,1963。
[5] 周振甫译注:《诗经译注》[M]。北京:中华书局,第30页,2013。
[6] [11] [12] [13] [14]见李学勤主编、十三经注疏整理委员会整理、十三经注疏整理本《毛诗正义》[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第97、98页,2000。
[7][宋]朱熹注:《诗经集传》[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第9页,1987。
[8][清]陈奂著:《诗毛氏传疏(上)》 [M]。北京:商务印书馆,第43页,1934。
[9][10][清]马瑞辰撰、陈金生点校:《毛诗传笺通释(上)》[M]。北京:中华书局,第95、110页,2016。
[15][汉]郑玄注:《尚书郑注》[M]。北京:中华书局,第28页,1985。
[16][汉]司马迁撰:《史记》[M]。北京:中华书局,第3285页,2011。
[17][汉]班固撰、[唐]颜师古注:《汉书》[M]。北京:中华书局,第2709页,1997。
[18][清]胡渭著:《禹貢锥指》[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第34页,20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