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钊钊
两宋时期是公认的中国物质文化又一高峰,一切物象在宋人眼中皆具有礼制。北宋神宗重拾上古“三礼”,至徽宗朝则效仿周公。在培养宫廷书画艺术的同时,也用皇家高尚的品位与眼光重新布局礼仪正统。
金石学在北宋时期的风靡,为李公麟、吕大临等金石学家的出现提供了契机,崇古推礼重新成为文人精神的新追求。徽宗作为一个伟大的艺术家,在参与重新修订礼制的同时,也注意到了这种新的动向。随着北宋“政和鼎”与“大晟编钟”等礼器的出现,绘画中也开始出现大量表现上古礼制的郁鬯酒祭场面。
北宋后期的著名人物鞍马画家李公麟有《孝经图卷》传世,现存美国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此卷中以《圣治章》《感应章》二段绘宋代礼仪祭祀,尤以《感应章》明确出现了礼仪之酒。
《感应章》通过对祖庙祭祀的描绘来赞颂孝道的情感力量。北宋后期正值元丰、元祐两党交恶,长期的政治斗争使上古的郊祭转向皇宫之内的宗庙明堂。明堂供奉着作为先祖的上天,并且将“宗庙”明确写入了榜题之中。李公麟在本段绘画中将先祖牌位置于上位,而将身着冕服袿衣的帝后分列两侧,这种对称形式的构图对解读画面近景的酒与乐做了安排。
画中帝后面前跪拜的司仪官正端起盛满酒的杯子向祖宗行大礼,在这一场景中酒作为祭品将先祖的灵魂吸引而来,而两侧配置的编钟和编磬则将祭礼中的“乐”提升到了与“礼”一样的地位。《乐记》曾载:“乐者敦和,率神而从天,礼者别宜,居鬼而从地。故圣人作乐以应天,制礼以配地。礼乐明备,天地官矣。”可见礼乐之制在此时的复兴盛况。
另外在同画《圣治章》中,画家通过对周公文王祭天的描绘来表达君权神授的观念,只不过《圣治章》是发生在郊坛之上的上古祭祀,而《感应章》则将至高无上的礼制放入明堂之中。画家依据《孝经》经义所描绘的长卷,以图说式构图配楷书榜题,这种礼仪制的绘画中对酒的描绘特别明确地表现了宋代复兴上古三代礼制的决心。
经历“靖康之难”后,随着徽、钦二宗被金人掳走,大片北方国土尽失,风雨飘摇间继立大统的南宋王朝迫切地想通过礼制的复兴证明其政权的正统性。在这样的历史条件下,诗经图这一题材得到了充分的发展。宋高宗赵构御笔书诗经、马和之配诗经图卷这个创作组合在南宋时期蔚然成风,并有了充分的发展。
现存宋代《诗经》题材绘画有16种22件之多,其中多为宋高宗书、马和之补图。清王毓贤《绘事备考》载:“高宗尝以毛诗三百篇诏和之图写,未及竣事而卒。”后由孝宗继其事,仍令马和之补图。可见南宋初期对于《诗经》图卷绘事之重。现存高宗书马和之补图的诗经图有描写民歌的故宫博物院藏《豳风图卷》七段、辽宁省博物馆藏《唐风图卷》12段等;描写雅乐的故宫博物院藏《诗经·小雅·鹿鸣之什图卷》10段、《诗经·小雅·节南山之什图卷》9段、美国波士顿美术馆藏《诗经·小雅·南有嘉鱼篇卷》6段、美国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藏《诗经·小雅·鸿雁之什图卷》6段等;描绘贵族宗庙祭祀的乐歌的故宫博物院藏《诗经·周颂·闵予小子之什图卷》11段、辽宁省博物馆藏《诗经·周颂·清庙之什图卷》10段、《诗经·鲁颂三篇图卷》等。其中以故宫博物院所藏《诗经·小雅·鹿鸣之什图卷》最具代表性。
宋高宗书马和之补图《诗经·小雅·鹿鸣之什图卷》是明确记载于《绘事备考》中创作于宋高宗赵构时期的名作,为十段本图说式诗经题材诗画长卷。画卷开首即以宋高宗赵构楷书“鹿鸣之什诗经小雅”大字开场,分十段御笔亲书“鹿鸣之什”十篇并由马和之补图。高宗御笔书体端庄潇洒,极尽宋室帝王书体妍媸之美。其首篇《鹿鸣》有“我有旨酒,嘉宾式燕以敖”及“我有旨酒,以燕乐嘉宾之心”语。
《鹿鸣》是《诗经》的“四始”诗之一,作为古人宴会上所吟之歌,其以美酒悦嘉宾,正符合朱熹《诗集传》“先王因其饮食聚会,而制为燕飨之礼,以通上下之情。而其乐歌,又以《鹿鸣》起兴,而言其礼意之厚如此”之说。作为君王宴请群臣之起兴,在吟唱“呦呦鹿鸣”时“鼓瑟吹笙”,正似《礼记·飨饮酒义》“工入升歌三终,主人献之。笙入三终,主人献之。间歌三终,合乐三终,工告乐备,遂出记载之制”,可谓宋代诗、书、画、乐之合的最佳典范。其每段御书之后所配马和之补图,也将画家代表性的“蚂蟥描”运用得淋漓尽致,颇为不俗。“ 鹿鸣”篇补图以山中呦鹿起始,绵延山中群鹿或鸣或跃、或三两觅食、或由山中而来,其描绘各具姿态,一片平淡清新。与其相对的则是画面左侧豪华宫苑中的华灯盛宴,君王坐于殿中屏风之前,两侧嘉宾左右分列四阵,皆面前摆满酒宴彝器。殿外丹陛下仪卫环立,殿前乐工鼓琴奏乐,以悦君臣。纵观全画,可见酒在宋代恢复上古三礼中皆是不可或缺之物。
故宫博物院另藏有一本马和之绘《豳风图卷》,其中“七月”段画一年农事,画家运用山涧曲折的构图将岁寒春耕至秋收葺屋等多个情节全部放在一段山水之间,反映一年四時不同季节的耕作与活动,其后运用绘画庙堂宴饮之乐来歌颂周人农耕之本。堂中人物皆饮酒作歌、觥筹交错,正合画后传高宗赵构楷书题记《豳风·七月》之语:“朋酒斯飨,曰杀羔羊。跻彼公堂,称彼兕觥,万寿无疆。”酒为欢愉助兴,却由一年辛勤而得,正是宋人所祈周礼之源。
现藏美国波士顿美术馆的宋人《归去来兮辞卷》是“渊明逸致”绘画题材的代表作之一,画家以题诗与画面交替进行的图说式构图,表现东晋陶渊明《归去来兮辞》中的田园生活。画题作:“携幼入室,有酒盈樽。引壶觞以自酌,眄庭柯以怡颜。”画中则着重描绘陶渊明的家中欢乐,夫妇对坐抚琴,膝下儿女悉心聆听,画面用笔丰润圆熟,色彩温暖明快。虽不见渊明持酒,但画中所绘饮酒爵杯与盛酒大钟皆为这段故事增色不少。可见此时的陶渊明已寄情于田园家庭生活之中,以酒表现其生活之乐。
卷中第四段题诗:“归去来兮,请息交以绝游。世与我而相违,复驾言兮焉求?悦亲戚之情话,乐琴书以消忧。农人告余以春及,将有事于西畴。”充分表明了陶渊明与世俗断绝,在田园之间的家事与农事中寻求自身的归宿。所配图画也是绘远山中客至柴门、亲戚相聚,一派觥筹交错的聚宴场景。陶渊明曾作《饮酒》20首,可见“醉人”之名并非虚传。所醉之事是否当世,也称为后人争相传颂的一段逸事。
至此,酒在文人画坛中的位置便与茶相对,并称双美。北宋著名的文学家、书画家、思想家、豪放派诗人苏轼曾作《后赤壁赋》。在经历了“乌台诗案”被贬黄州之后,政治上屡屡失意的苏轼将生活重心转移到山水之中,这正是其超脱与反复自省的过程。
现存美国堪萨斯纳尔逊阿特金斯美术馆的北宋乔仲常《后赤壁赋图卷》是关于苏轼《后赤壁赋》题材绘画最早的作品,也是乔仲常传世的唯一作品。画中师法李公麟的白描风格,随处可见李公麟的影子。乔仲常以李公麟为师,据文献记载李公麟与苏轼交往很密,曾以苏子的《赤壁赋》为题材进行过创作。据此推测,乔仲常的这幅《后赤壁赋图卷》所本的也许就是李公麟的原作,是风格最接近苏轼时代的绘画名卷,也是北宋文人画的重要作品。
卷首第一段先说“有客无酒”“有酒无肴”之憾,后题“携酒与鱼”之乐,正是东坡政治生涯中仕途走向的真实写照。此与《陶渊明归去来兮辞卷》的绘画手法相同。乔仲常对卷首部分的描绘,简约粗犷、清雅脱俗、返璞归真,可谓后世中国文人画创作的先声。而卷中“履巉岩,披蒙茸,踞虎豹,登虬龙,攀栖鹘之危巢,俯冯夷之幽宫”则将卷首舒缓的秋江夜月变得跌宕起伏,使观者尤其能够体会《后赤壁赋》之人生精髓。卷尾见到孤鹤道士时节,“揖予”“不答”“顾笑”等奇幻经历则表露了作者本人出世、入世思想矛盾所带来的内心挣扎。结尾八个字“开户视之,不见其处”,其意晦涩却一语双关,表面上犹如幻梦,只留鹤唳。深则在苏轼的内心,仕宦前途皆为泡影,不如“逃禅”入山,循循隐没去了。画中苏轼“携酒与鱼”,用笔尤为轻快欢乐,画中人物似面带笑意,将美酒美馔视为佳品,其白画风格在平淡中特别具备文人画的笔墨韵味,堪称乔氏白画绝唱。
这样的文人之酒在南宋时期也被运用于宫苑之中,故宫博物院藏传宋刘宗古《瑶台步月图册》是研究宋人节令礼俗与服饰的重要资料。其描绘的正是中秋月圆之时宫中仕女台阁上月、把酒言欢的场景。画中酒具以金执壶与金杯常见,这也是南宋时期较为典型的金银酒器的形制。虽然此册绘宫廷内闱场景,但其所表现的丰富手法确是南宋文学性宫苑小品绘画的风格,是文人风雅酒宴的体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