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南宋中后期是宋代文学发展的重要阶段,也是理学与文学关系经过不断调整而渐趋融合的时期。随着时代的变迁和理学官学地位的凝定,北宋所呈现的“文学家不讲所谓心性之学,理学家多不工文”的激烈对抗模式,逐渐演化为南宋“学问固为大本,而文章亦不得为末技”的较为通脱的文学观念。南宋后期理学和文学的融合成为一种大势所趋,而这一融合,一方面体现为理学因自身已经掌握话语权而主动有选择性地吸收对自己有用的文学理论;另一方面则是文学家为了自身的生存空间而被迫改变诗学观念以适应现实。无论主动或被动,文学观念嬗变的结果客观上都对宋季文学的发展具有一定的促进作用。
关键词:理学;诗学;文道合一;对立;融会
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理学官方化与宋季诗文嬗变之关系研究”(15BZW097)
中图分类号:I206.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854X(2020)01-0079-06
文学创作与诗学理论皆是特定文化语境下的时代产物,也都会随着时代的发展而发生嬗变。刘勰在《文心雕龙》中有云:“文变染乎世情,废兴系乎时序。”① 元代戴良《夷白斋稿序》亦曰:“世道有升降,风气有盛衰,而文运随之。”②宋季文学的创作实践正好印证了这种说法。在中国古代文学的历史进程中,两宋堪称文学发展的最重要阶段之一,而南宋中后期则是理学成熟与官方化地位凝定的关键时期。这一时期的理学与文学形成了既彼此矛盾对立又互相依存影响的复杂关系,梳理和辨析清楚二者从紧张对立到妥协融合的过程,有助于揭示宋代文学发展与变迁的特点和内在规律。
论及宋代文学,古今学界似乎普遍存在这样一种观念,即无论是理学与文学之间,还是理学家和文学家之间,都天然势同水火,道既不同,亦不相与谋。早在北宋中期,理学家便有“诗道相妨”的论调:“古之学者一,今之学者三,异端不与焉。一曰文章之学,二曰训诂之学,三曰儒者之学。欲趋道,舍儒者之学不可。”③ 而南宋后期深受理学影响的文学家刘克庄在《迂斋标注古文序》中针对宋代儒者与文人的对立状态则有如下的描述:“本朝文治虽盛,诸老先生率崇性理,卑艺文,朱主程而抑苏,吕氏《文鉴》去取多朱氏意,水心叶氏又谓洛学兴而文字坏,二论相反,后学殆不知所从矣。”④ 《四库全书总目》在论及金履祥《濂洛风雅》时亦云:“自履祥是编出,而道学之诗与诗人之诗千秋楚越矣。”⑤ 当代文学史家马积高先生同样认为宋代尤其是北宋“文学家不讲所谓心性之学,理学家多不工文”⑥。虽然这些说法反映了部分事实,但长达三百多年的宋代文学发展史情况极为复杂,随着时代的变迁,不仅理学家的文学观念在发生变化,而且共同的时代背景和彼此之间的学术影响,也促使文学家一定程度接受理学家关于文学的某些合理认识。到南宋中后期,随着理学的异军突起与官学化地位的确立,理学和文学的融合成为一种大势所趋。这种融合主要体现在对文与道、理与情等关系问题的处理上。
一、北宋及南渡初期的紧张对立
南宋严羽《沧浪诗话》在比较唐宋诗歌的差异时曾经说过:“诗者,吟咏情性也,盛唐诸人,惟在兴趣;羚羊挂角,无迹可求。……近代诸公乃作奇特解会,遂以文字为诗,以才学为诗,以议论为诗。”⑦ 宋代诗人在诗歌美学的追求方面,开拓出一条与唐代截然不同的道路,从而建立起有别于其他时代诗歌风格的所谓“宋调”。两宋时期无论是重道轻文的理学家,还是文道并重的文学家,其在作诗或是论诗方面都始终离不了“道”“理”。对此,宋季文学家赵孟坚的观点颇具代表性:“诗非一艺也,德之章,心之声也。……要之同主忠厚而同归于正。”⑧ 在宋代文人看来,文学绝非纯粹的艺术创造,它必须承担服务社会、教化民众、泳涵道德、明心见性的综合性责任。“宋人论诗之用,从静态角度看,大致可以分为三个层面:其一为政治功能,包括由上而下的‘教化与由下而上的‘讽谏;其二为道德功能,包括体悟形上义理的‘明道与表现人格精神的‘见性;其三为心理功能,包括化激动为平和的‘自持与化悲怨为旷达的‘自适。用曹彦约概括的话来说,就是‘为儒道立正理,为国是立公论,为贤大夫立壮志,为山林立逸气(《昌谷集》卷一七《跋壶山诗集》)。从动态角度看,宋人对诗歌功能的认识,大致经历了由政治层面渐向道德心理层面的倾斜。北宋诗歌复古运动的政治关怀,在理学家那里化为道德规范和义理阐发,在江西诗派那里化为人格陶养甚至美学追求,在四灵、江湖诗派那里更蜕变为‘甜美的愉悦。”⑨ 诗与道不仅不是对立的,而且应该互相依存,彼此滋养,一方面诗可以从道中获得充实博大的精神内涵,另一方面道则能够从诗里推衍出陶冶人心的玄机妙用。
在古代中國,文道关系一直是古典诗学关注的重要论题,特别是自唐代韩愈、柳宗元倡导古文运动以来,如何处理文与道的关系俨然成为人们创作和评价文学作品时所聚焦的核心问题。在人们的印象中,两宋文学整体上表现出重内容轻形式的倾向,而理学家对此表现得尤为突出。理学开山祖师周敦颐《通书·文辞》有言:“文所以载道也。轮辕饰而人弗庸,徒饰也,况虚车乎。文辞,艺也;道德,实也。美则爱,爱则传焉。贤者得以学而至之,是为教。故曰:‘言之不文,行之不远。然不贤者,虽父兄临之,师保勉之,不学也;强之,不从也。不知务道德而第以文辞为能者,艺焉而已。”⑩ 文辞的价值不过是传播儒家之“道”的手段和工具而已。而他的学生程颐则更提出“作文害道”的极端主张:“作文害道否?曰:害也。凡为文不专意则不工,若专意则志局于此,又安能与天地同其大也?《书》云‘玩物丧志,为文亦玩物也。”{11} 程颐认为,人生的目的在于修身养性而为圣人,修身则须清心寡欲,过分追求辞采乃是对自身欲望的放纵,会玩物丧志,必须加以排斥。理学家写诗作文特别强调以明道为目的,对当世文人惟以章句训诂为目的、以华靡新奇为宗旨却不至于道的为学风气表达强烈不满:“后之儒者,莫不以为文章、治经术为务。文章则华靡其词,新奇其意,取悦人耳目而已。经术则解释辞训,较先儒短长,立异说以为己工而已。如是之学,果可至于道乎?”{12}这种“从道学的狭隘立场出发,把道和文、道德修养和文章写作完全对立起来,得出作文害道的结论”,但因此就认为理学家造成了“不仅是轻视了文学,实际是否定了文学”{13} 的后果,其结论似乎有些失之偏颇。应该说,他们反对的是那些专意于文辞而缺乏思想内核的作品,而非否定文学创作本身。
当然,由于此一时期以濂洛学派为代表的理学家所关注的焦点在于心性存养等问题,所讨论的多是体用、心物、道器等哲学范畴,而对文道关系的关注不如后之批评家所想象的那般热切。而且他们多不擅诗歌,或于诗文多不着意用力,站在学者的立场从形上的层面来讨论道与文的关系问题,自然会得出道本文末的结论。同时,由于北宋理学还只是诸多学派中的一派,远未占据学术的主导地位,故其“文以载道”、“作文害道”等过分绝对化的诗学观念并未对文坛造成太大的影响。但由此而引起的学者与文人之间的诗学分歧,却对南宋及其之后文学发展的历史走向产生了重要作用。
南渡以后,理学虽然分化为胡安国、胡宏父子为代表宗程颢的“湖湘学派”,杨龟山、罗豫章、李延平传到朱熹宗程颐的“闽学派”,陆九渊自开门派的“心学派”,吕祖谦、叶适、陈亮等为代表的“浙东学派”等不同派别,但基本上都坚守着以道(理)为诗之核心和灵魂的诗学观念。程门弟子杨时将理学传播到东南地区,是二程理学南传的关键人物,有“道南第一人”之称,他继承乃师诗学观念,强调诗歌传达义理的功能,对其审美价值与艺术特性并不十分在意。他论文重“气味”,认为“学诗者不在语言文字,当想其气味,则诗之意得矣”{14},他一再强调“作文字要只说目前话,令自然分明”{15},要“清切平易,不以雕琢为工”(杨时《杨希旦文集序》){16}。二程的另一位弟子游酢也持有相似的观点,他在《论语杂解》中云:“然则无本而学文,盖不若无文之愈也。是以圣人必待行有余力,然后许之以学文。”{17} 道是本,文是末,只有在充分把握和表现道的基础上,学文才有意义,否则就是本末倒置,以文害道。将文与道视为不可调和的异质存在,应该是这一时期理学文道观的主流意识。
二、南宋中后期的逐步融合
这一时期对文与道关系的态度大致可以分为两个阶段:一是理学学术上繁荣而政治上遭受挫折的南宋中期,理学家在对文的肯定与否定中依违;二是理学官方化地位确立之后,文学和理学形成“共谋”关系,理学家与文人在文道观上有意识地彼此靠近。
第一阶段是南宋中期理学学派脱颖而出时期。
虽然“轻薄艺文,实为宋代理学家通病”{18},但随着南宋中期理学体系的建立和学术地位的提升,特别是理学中人诗学素养的提高,使得部分理学人物在面对理学与文学的巨大冲突时,不再像北宋濂洛学派那样视文学为载道之具,轻率否定文学的价值,而能够从本体论的高度予诗文以一定的地位,从而对北宋以来过于偏激的文道观念进行调整,一定程度上弥合了文坛上愈演愈烈的文道之间的分裂和对立。这在“东南三贤”——朱熹、吕祖谦、张栻的相关论述中都有较为明确的体现。朱熹被学术界一致认为是二程之学的集大成者,在文与道的关系问题上,他反对前人“文者,贯道之器”的说法,认为“这文皆是从道中流出,岂有文反能贯道之理?文是文,道是道,文只如吃饭时下饭耳。若以文贯道,却是把本为末。”{19} “道者,文之根本;文者,道之枝叶;惟其根本乎道,所以发之于文皆道也。三代圣贤之文皆从此心写出,文便是道。”{20} 虽然朱熹的文道观论是建立在道本文末、理本文用观念的基础上,并在一定程度上轻视甚至抹杀文学的审美特性,但其“文道一本”论却从哲学层面肯定了文学的存在价值。循着“文便是道”这一条创作道路,朱熹的诗文作品追求超然自得,不费人力安排。“水中盐味最为奇,俚鄙谁能《击壤》师?莫道儒宗无韵语,请君三复考亭诗。”(白永修《答友人论诗》){21} 其清辞丽句一洗道学诗文俚鄙、枯涩,达至宋代文人所追求的“外枯而中膏”、“绚烂至极归于平淡”的自然高境,非一般诗人所能及。
吕祖谦是与朱熹齐名的理学大家,他虽然不以文自名,却是南宋乾道、淳熙年间享有盛名的文章家。在学术上,面对朱熹崇义理和叶适倡功利的矛盾,他致力于“欲合永嘉、紫阳而一之”{22},融会性理之学和浙东史学,企图扭转“道学、政事分为二途”的分裂局面;在文学上,他虽然也强调“言语足以动人,文章足以耸众,不正则反为害”{23},但同时在吕祖谦《与陈同甫书》(六)中又认为“词章古人所不废”{24}。针对朱熹指责苏轼等文学之士所作文章“大本都差”的过激批评,他则以“衔华佩实”的创作实践实现了“儒林之文”与“理学之文”的统一。“自元祐后,谈理者祖程,论文者宗苏,而理与文分为二。吕公病其然,思融会之,故吕公之文早葩而晚实。”(吴子良《筼窗续集序》){25} 吕祖谦既是南宋理学体系构建的重要参与者,也是宋文发展的重要推动者,他“融会理文的文道觀,通过‘中原文献之传的学术渊源与知识结构,将其落实到具体的文章创作之中,形成了‘衔华佩实的创作成就和艺境。……这在北宋以来文道分裂乃至对立的历史背景下,具有重要的纠偏归正、统合文理之功,对于南宋文坛中兴局面的形成具有重要的推进作用和启示意义。”在南宋中期理学大家中,吕祖谦始终坚持融会程氏之“理”与苏氏之“文”的颇为通脱的文道观,并将这一思想贯穿于《宋文鉴》的编选和自身的创作实践中,对南宋中后期文学产生了重要影响,并形成了包括叶适、陈亮、陈傅良、薛季宣等大家在内的浙东学派,在两宋散文发展历史上占有重要地位。
作为理学“东南三贤”之一的张栻是二程之学的传承者,据真德秀《西山读书记》记载:“二程之学……上蔡传之武夷胡氏,胡氏传其子五峰,五峰传之南轩张栻。”{26} 《宋元学案》亦云:“南轩似明道,晦翁似伊川。”{27} 张栻有关文学的论述不多,其文道观念在其《答朱元晦》对吕祖谦编选《宋文鉴》的相关批评文字中可见一斑:“渠爱弊精神于闲文字中,徒自损,何益!如编《文海》,何补于治道?何补于后学?徒使精力困于翻阅,亦可怜耳。”{28} 依然是“作文害道”观念的老生常谈。但其诗学思想则相对圆融,他论诗主张“学者之诗”,强调诗歌在注重义理的同时,也要有“滋味”。据盛如梓《庶斋老人丛谈》记载:“有以诗集呈南轩先生,先生曰:‘诗人之诗也,可惜不禁咀嚼。或问其故,曰:‘非学者之诗。学者之诗读着似质,却有无限滋味,涵泳愈久,愈觉深长。”{29} 他所提倡的理学诗不是“语录讲义之押韵者”,而是将抽象之理融入生动的风云物态之中,如盐入水中,不落痕迹。
第二阶段是宋季逐步理学官方化时期。
南宋后期理学官方化成为文道关系从对立走向融会的契机。宁宗前期发生的“庆元党禁”使朱熹为代表的理学受到严重打击,进入《伪学逆党籍》的五十九人被罢官、远斥、充军甚至迫害致死,从此,乾道、淳熙年间兴起的学术繁荣、百家争鸣的局面一去而不复返,理学重建文道关系的努力也一度停滞。但宁宗后期随着反道学的领袖人物韩侂胄的被杀,史弥远掌握朝政,大量延用有理学背景的人士,使得曾被重创的理学境况逐步好转,尤其是经过真德秀、魏了翁等著名理学学者对二程、朱熹为代表的学术思想的大力阐扬和整合,至理宗朝程朱理学一跃成为官方的主流意识形态,其文化权力得到空前强化,自然受到朝野士大夫文人的共同追捧。在这样的学术和文学创作氛围中,文坛上出现了两种颇有风向标意义的改变:
一是文人在创作上自觉向理学靠近,采用理学家的审美标准进行诗歌创作和文学作品评价。从文学创作的主体和对后来的影响看,南宋后期无疑是江湖文人的天下,其作诗多向晚唐诗人学习,被视为是“诗人之诗”,似乎与理学文学划出了明确的界限。即便如此,由于理学掌握着当时文坛的话语权,江湖诗人在创作上必然或主动或被动地接受其影响,如戴复古是典型的江湖诗人,其诗明确追随晚唐贾岛、姚合等的诗风,强调对诗律的重视。但处于理学独尊的时代,他自然也避免不了借助“饱参一勺濂溪水,带取光风霁月归”(戴复古《曾景建得罪道州听读》)来为自己的诗歌涂抹上几分时代色彩,其诗有许多关于义理的内容,如《谢东倅包宏父三首癸卯夏·其一》:“诗文虽两途,理义归乎一。风骚凡几变,晚唐诸子出。本朝师古学,六经为世用。诸公相羽翼,文章还正统。晦翁讲道余,高吟复超绝。”强调作诗要本之于“义理”,认为理学诗才是文章正脉。又如《论诗十绝》之五云:“陶写性情为我事,留连光景等儿戏。锦囊言语虽奇绝,不是人间有用诗。”提倡诗歌要吟咏性情之正,认为单纯追求言语之奇绝者,乃是无用之诗。这些说法与理学家的诗学观点几乎没有差别。而当世一些批评者也敏锐地看到了戴复古诗歌的理学化色彩,如理学家包恢于理宗淳祐二年为戴复古《石屏诗集》作序云:“古诗主乎理,而石屏自理中得。古诗尚乎志,而石屏自志中来。古诗贵乎真,而石屏自真中发。此三者皆其源流之深远,有非他人之所及者。理备于经,经明则理明……故其为诗,正大醇雅,多与理契……诗有近体,有古体。以他人则近易工,而不及古。在石屏则古尤工,而过于近。以此视彼,其有效晚唐体如刻楮剪缯、妆点粘缀,仅得一叶一花之近似,而自耀以为奇者,予惧其犹黄钟之于瓦釡也。”{30} 朱熹弟子、晚宋理学家赵汝腾亦曾以“平而尚理,工不求异”八字称赞戴复古的诗。而更值得重视的是,戴复古诗歌的理学化并非个案,事实上江湖诗人以义理为诗乃一时风气,如钱钟书先生在论述江湖诗人罗与之时曾说:“在江湖诗人里,他作的道学诗比例上最多。”{31} “罗与之(与甫)《雪坡小稿》二卷,好以七律为理语,如卷二之 《动后》、《文到》、《卫生》、《谈道》、《默坐》、《此悟》诸首,皆 《击壤集》体之修饬者。”{32} 关于江湖诗人受理学影响,学界已经有很多研究成果可以参考,故此不必赘述。
二是理学作家主动对自身文道观念的局部修正。作为宋季掌握文学话语权的理学家,其诗学在坚定地拒斥异己话语、提倡学者之诗而反对诗人之诗的同时,也在自身的文学批评话语体系之内尽量表现出一定的弹性和伸缩空间,特别是在文道关系的处理上,一定程度地承认“文”的价值。我们不妨以理学正宗中“西山学派”的刘克庄和“艾轩学派”的林希逸这两位堪称宋末大家的人物为例加以说明。
刘克庄是公认的宋末文坛领袖,其诗学观点相当程度地代表了这一时期的美学倾向。由于刘克庄的诗歌被收入陈起所编辑出版的《江湖集》中,故文学史一般将他归于江湖诗派。但从学术渊源看,刘克庄为真德秀的弟子,名列于《西山真氏学案》,算得上是程朱一派的嫡传,一方面以理学的基本价值观和美学标准评价文人作品:“词不诣理,工无益也;学不尽性,博无益也”{33};“虽然,诗之内等级尚多,诗之外义理无穷,先民有言:德成而上,艺成而下。前辈亦云:愿郎君损有余之才,补不足之德”。{34} 强调气节道德为先,文辞艺术为后。对于时人“欲息唐律,专造古体”的重古轻律现状,他认为诗之高下无关乎古体近体,根本在于人的胸怀与节操:“近岁诗人惟赵章泉五言有陶阮意,赵蹈中能为韦体,如永嘉诸人极力驰骤才望见贾岛姚合之藩而已。……亡友翁应叟尤工律,……然观其送人去国之章,有山人处士疎直之气;伤时闻警之作,有忠臣孝子微婉之义;感知怀友之什,有侠客节士生死不相背负之意。处穷而耻世利之合,无贵而任善类之忧,其言多有益世教,凡傲慢亵狎闺情春怨之类,无一字一句及之。是岂可以律诗而概少之耶?”{35} 道德学问乃诗文之根本,有德者必有言。由此他高度评价敖陶孙,认为其诗“主乎忠孝,……发于情性义理之正”{36},表现出浓厚的理学诗学色彩。而另一方面,他又常常站在诗人的立场上对文学予以评价,并对理学过分干预文学而造成诗歌创作缺乏艺术性的文坛现状提出批评:“近世理学兴而诗律坏,惟永嘉四灵复为言,苦吟过于郊岛,篇帙少而警策多,今皆亡矣。”{37} “为洛学者皆崇性理而抑艺文,词尤艺文之下者也。”{38} 言谈之间表现出对当世文坛过分偏重性理而忽视文学价值的不满。有鉴于此,他提出融合理学与文学的相对折中的诗学主张:“余尝谓以情性礼义为本,以鸟兽草木为料,风人之诗也。以书为本,以事为料,文人之诗也。”{39} 所谓“风人之诗”,也就是他所理想的诗歌应该是将义理和诗艺完美结合的产物,亦即真德秀所倡导的“以诗人比兴之体,发圣门义理之秘。”{40} 刘克庄虽然批评“近世贵理学而贱诗,间有篇咏,率是语录讲义之押韵者耳”,但同时又认为理学并非与文学截然对立,理学家并不排斥风花雪月,同样可以写出道艺兼具的优秀作品:“然康节、明道,于风月花柳未尝不赏好,不害其为大儒。恕齋吴公,深于理学者,其诗皆关系伦纪教化,而高风远韵,尤于佳风月、好山水,大放厥词,清拔骏壮。”{41} “义理至伊洛、文字至永嘉无余蕴矣。止斋、水心诸君人之作,皆以穷巧极丽擅天下,合济之文独古淡平粹,不待穷巧极丽亦擅天下。……盖其言议风旨有在于文字之外者矣。”{42} 这种兼融通达的诗学思想同样体现在他对词的态度上,其《跋刘叔安感兴八词》借对友人之词的评价提出自己的词学理想:“丽不至亵,新不犯陈,借花卉以发骚人墨客之豪,托闺怨以寓放臣逐子之感。”{43} 这种融豪放与婉约于一体的刚柔相济理论,为宋代词的发展提供了一条新的且行之有效的变革途径,具有重要意义。
艾轩学派是理学发展到南宋时期产生的一支重要力量,此派源出于二程高足尹焞,创始于林光朝(号艾轩),一传林亦之,再传陈藻,三传林希逸。从学术谱系上看,乃伊洛正宗。但正如清代全祖望所云:“终宋之世,艾轩之学,别为源流”{44},其学术品格独具特色。所谓“别为源流”,从诗学角度看,艾轩学派提倡道艺双修,认为二者是“诗因学成”“学因诗传”的辩证关系,反对因道废文、崇道贬文,提倡道与文的交融互补。李清馥亦云:“自南渡后,洛学中微,朱张未起,以经行倡东南,使知圣贤心不在训诂者,自莆南夫子(指林光朝)始。初疑汉儒不达性命,洛学不好文辞,使知性与天道不在文章外者,自福清两夫子(指林亦之、陈藻)始,学者不可不知信从也。”{45} 由此可见,艾轩学派所提倡的是性理与文章并重,二者不可偏废。与伊洛重性理不同,具有明显的尚文特点。林希逸作为艾轩学派最后一个理学家,他继承本学派尚文的文学精神,将理学家重视文词提升到一个新的境界,“诗比起师,枯干中含华滋,萧散中藏严密,窘狭中见纡余。”{46} 其诗学观念继承艾轩兼容并包的传统,充分肯定纯粹文人作品的价值,如《论文有感》云:
纷纷见解何差别,豪杰还须间世生。识在
雷从起处起,文如泉但行当行。
均为千载无双士,莫问三苏与二程。丹井
红泉南谷老,似渠宗旨更难明。
此诗认为邵雍、二程等理学家和三苏等文学家皆是当世豪杰之士,文与道同等重要。从其创作实践看,林希逸的诗歌体现出较一般理学家更高的艺术水准,对此当代著名文学批评家钱钟书先生有如下评价:“《濂洛风雅》所载理学家诗,意境既庸,词句尤不讲究。即诗家长于组织如陆放翁、刘后村,集中以理学语成篇,虽免于《击壤集》之体,而不脱山谷《次韵郭右曹》、《去贤斋》等诗窠臼,亦宽腐不见工巧。自宋以来,能运使义理语,作为精致诗者,其惟林肃翁希逸之《竹溪十一稿》乎。肃翁得艾轩、网山、乐轩性理之传,于庄、列诸子,皆著有 《口义》,又熟宗门语录。其为诗也,虽见理未必甚深,而就辞藻论,要为善于驱遣者矣。‘如那知剥落皮毛处,不在流传口耳间;‘刬尽念头方近道,扫空注脚始明经;‘但知绝迹无行地,岂羡轻身可御风;‘蛇生弓影心颠倒,马龁萁声梦转移; ‘须信风幡原不动,能如水镜却无疵;‘醯鸡瓮中世界,蜘蛛网上天机;‘蚯蚓两头是性,桃花一见不疑;‘非鱼知鱼孰乐,梦鹿得鹿谁诬;‘若与予也皆物 《庄子》,执而我之则愚 《关尹子》。无不字斟句酌。有为理语诗摘句图者,斯焉取斯。其《自题新稿》云:‘断无子美惊人语,却似尧夫遣兴时,盖亦自居‘濂洛风雅。”{47} 在钱先生看来,“竹溪诗妥纟致而能流活,为理语作诗之最工者,庶几以刘潜夫之笔写邵尧夫之旨,刻画风物,亦复新切。”{48} 林希逸和刘克庄一样,是宋季少有的能够将性理内容以工巧之笔表现出来的理学诗人,从而在“理学语”与 “精致诗”的对立之间打通了一条融会之道。
综上所述,两宋理学家在处理文与道的关系问题上走过了极其复杂艰辛的旅程,从早期以周敦颐、二程为代表的理学家强调文以载道、作文害道的激烈对抗,中经南宋中期以“东南三贤”为代表的道学人士提出“文从道出”、“道本文末”,在总体重道轻文的格局下部分肯定文的价值,至南宋晚期理宗朝,随着理学官方化地位的确立,理学与文学之间的紧张对立得以部分消解,文与道的关系逐渐趋于融合。与前人相比,他们不再局限于门派之争和古近体之别。文学发展到南宋后期,随着理学正统地位的获得,一方面理学家在强调义理至上、道本文末的同时,也一定程度给艺文以独立的价值认同;另一方面在纯粹文人中也有相当数量的作者自觉或不自觉地向理学靠拢。对于以刘克庄、林希逸等为代表的宋季理学文学家所做出的融会性理与艺文的努力,当代学者也给予了他们积极的评价:“林希逸也因此能够超越一般的江湖诗人,与刘克庄一样能从唐宋诗歌发展的历史高度来辩证地看待唐宋诗彼此的优缺点,折中江湖与江西。”{49} 这一诗学嬗变对古代文学的发展产生了长久而深远的影响。
注释:
① 周振甫:《文心雕龙今译》,中华书局2014年版,第408页。
② 戴良:《九灵山房集》补编卷下,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437页。
③{11}{12} 程颢、程颐:《二程集》,王孝鱼点校,中华书局2004年版,第187、239、580页。
④ 曾枣庄、刘琳主编:《全宋文》第329册,上海辞书出版社2006年版,第125页。
⑤ 永瑢、纪昀等:《四库全书总目》,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1737页。
⑥ 马积高:《赋史》,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459页。
⑦ 何文焕辑:《历代诗话》,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688页。
⑧ 陈少松编纂:《宋诗话全编》,江苏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8799页。
⑨ 周裕锴:《宋代诗学通论》,巴蜀书社1997年版,第31页。
⑩ 周敦颐:《周子通书》,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第39页。
{13} 复旦大学中文系古典文学教研组:《中国文学批评史》,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112页。
{14} 杨时:《龟山集》卷10, 四库全书文渊阁影印本。
{15} 杨时:《龟山集》卷13, 四庫全书文渊阁影印本。
{16} 曾枣庄、刘琳主编:《全宋文》第124册,上海辞书出版社2006年版,第256页。
{17} 游酢:《游荐山先生集 》卷1,四库全书文渊阁影印本。
{18} 钱穆:《朱子新学案》第5册,九州出版社2011年版,第163页。
{19}{20} 朱熹:《朱子语类》,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3305、3319页。
{21} 郭绍虞等编:《万首论诗绝句》,人民文学出版社1991年版,第1530页。
{22}{23} 黄灵庚、吴战垒主编:《吕祖谦全集》第9册,浙江古籍出版社2007年版,第169、48页。
{24} 曾枣庄、刘琳主编:《全宋文》第261册,上海辞书出版社2006年版,第153页。
{25} 曾枣庄、刘琳主编:《全宋文》第341册,上海辞书出版社2006年版,第19页。
{26} 真德秀:《西山读书记》,四库全书文渊阁影印本。
{27}{44} 黄宗羲、全祖望:《宋元学案》,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1605、1470页。
{28} 张栻:《张栻集》,中华书局2015年版,第1132页。
{29} 盛如梓:《庶斋老人丛谈》卷中,四库全书文渊阁影印本。
{30} 曾枣庄、刘琳主编:《全宋文》第319册,上海辞书出版社2006年版,第303—304页。
{31} 钱钟书:《宋诗选注》,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421页。
{32}{48} 钱钟书:《钱钟书手稿集·容安馆札记》第2册,商务印书馆2003年版,第996、1024页。
{33}{34}{41} 曾枣庄、刘琳主编:《全宋文》第330册,上海辞书出版社2006年版,第253、190、78页。
{35}{37}{38}{39}{42}{43}{46} 曾枣庄、刘琳主编:《全宋文》第329册,上海辞书出版社2006年版,第81、178、373、365、186—187、206、92页。
{36} 曾枣庄、刘琳主编:《全宋文》第331册,上海辞书出版社2006年版,第149页。
{40} 曾枣庄、刘琳主编:《全宋文》第313册,上海辞书出版社2006年版,第149页。
{45} 李清馥:《闽中理学渊源考》,四库全书文渊阁影印本。
{47} 钱钟书:《谈艺录》,中华书局1984年版,第234页。
{49} 石明庆:《理学文化与南宋诗学》,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295頁。
作者简介:邓莹辉,三峡大学文学与传媒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湖北宜昌,443002。
(责任编辑 刘保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