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体辨析与教法选择:以《桃花源记》为例

2020-04-19 10:07饶向阳
文学教育·中旬版 2020年2期
关键词:桃花源记寓言文体

内容摘要:本文从《桃花源记》的教学设计出发,探讨对古典叙事文学作基于现代文体特征的认知的教学实践的必要性和可能性,在改变基本上只从语言的文言特征组织教学的固定教学模式上寻求启发。

关键词:《桃花源记》 文言文 文体 教学法 小说 寓言

《桃花源记》是中学语文教材的经典名篇,桃源世界也借由中学语文课堂教学走进一代又一代受教者的心田,成为现代中华民族关于古代理想世界的想象与建构的重要的思想资源,最终也必将成为未来现代中国社会转型的美好愿景的生动活泼的历史背景。换言之,一篇作品在中国文化现代转型期的长期高频而深入的传播,其中的文学理想与文化意蕴必将从历史走向现在,并且启导未来。

然而,一篇如此重要而且优美动人的语文篇目,长期以来的课堂教学却基本上沿袭传统文言文的呆板僵化的教法,从字词句的疏通到文段的现代白话文的翻译,最后归结到对于战乱时代和乌托邦理想的批判,年复一年,代代相传,古老的篇章终究没有得到现代阐释而获得现代意义的新生。

探讨个中原因,可能众说纷纭,莫衷一是,但是教学上从很久以前及至晚近,无论教材编者和课堂教者简单粗暴的只从语言文字的文言文的语体特征着眼和入手,而没有从文学本身更為本质的特征来考量设计教学,应该是其中最为重要的原因之一。

最近几年,随着中学语文教学改革而来的语文教材多样化尝试,倒是的确催生了中学语文教学改革创新的活跃局面,对于经典名篇的处理也每每激发全社会的强烈关注甚至是激烈争论,最典型的莫过于对于鲁迅作品的去留取舍再三再四的引发课堂内外和学校内外的广泛而激越的讨论,几乎成为教材修订之际必然出现社会热点问题。但是,教材篇目的选择固然能够推动教学改革的开展,对于早已经典化的传统名篇的理解阅读上的深化和创新才应该成为深化语文教学改革的重要推手。

正是在这股浪潮之下,人教版教材在编排处理《桃花源记》却依然故我,将其编入初中语文第二册第五单元,与《口技》《孙权劝学》和《伤仲永》组成文言文单元。部编本则于八年级下册将其与《小石潭记》《核舟记》和《诗经》两首,同样组成文言文单元,两者间并无本质的差异,教学目标部编本表述为“诵读古诗文,借助注释和工具书了解大意,积累常见文言句式”,全然只以语言的工具性来设计,丝毫没有考虑到文言文作为文学作品的文学审美特性与文体特征的鉴赏,这种几十年一贯制的傲慢与偏见,于编者、教者和读者可谓买椟还珠,于作者和作品而言可谓是明珠暗投。如果中学语文教学能够撇开教材编辑编排中所暗含隐伏的教学目标以及循此而来的教学方法的先入之见与陈陈相因,我们的教学格局和方法无疑能够更好地贯彻语文教学本乎性灵的创造性和因材施教的灵活性,解放文言文教学的在语言文字层面的作茧自缚,开启破除工具论屏障后的化蛹成蝶的教学新路径。

在明确不走哪条路之后,面对《桃花源记》这篇耳熟能详的经典篇目,我们的教学设计与教学方法的选择必须从阅读感受和体验出发,遵从自己的阅读判断来量身打造,这也就是文章题目里所提示的“辨体与择法”的问题。

《桃花源记》首先具备小说的文学形态特征:在讲述了一个美丽神奇、变幻迷离而又神秘神奇的游历故事,以丰富绮丽的想象与优美动人的叙事共同构筑出的可望不可即的理想的“桃源世界”,创造出形态万方又变幻多端的不朽的艺术形象,这种创制不要说是在其产生的汉魏六朝时代,与《世说新语》《搜神记》相比明显的富有叙事文学的无限生动性与丰富性,就是放置到唐宋传奇甚至是明清成熟形态的短篇小说中亦毫不逊色,只是我们传统的文言文教学没有从问题的角度去讲解,这或许也可以称之为一种来自于历史的遮蔽。

如果我们能够对《桃花源记》以小说之眼来分析讲解,思路开启以后会有更为多样化的出路。分析《桃花源记》,按照武陵渔人的叙事线索展开叙事逻辑为“忽逢桃花源”——“停留桃花源”——“终失桃花源”,情感变化则呈现出“无心得遇的惊喜感”——“桃源见闻的歆羡感”——“贪嗔复寻的失落感”,而教学处理上往往会将中间部分作为主体重点分析,如果只是从人类对于美好的世界的构想与向往的命意考量,这种基于结构服务并服从于意义的文学本质论教学设计似乎也无可厚非,但文学作品之所谓意义本就是从叙事结构的解析而来,先假定其合理之意义,再据此推定其应然之结构,确实是阅读上的先入之见带来的自我限制,理论上存在极大的风险。

客观地说,桃源世界的展示固然重要而且精彩,而文章前此之开篇部分和后此之结尾部分,无论是从叙事技法的鲜活生动,还是与主体部分共同结构成完整的艺术必然会有的多重意义,都是教学中不可忽视的艺术生命有机性的体现。

首先,《桃花源记》具有双重的叙事结构,明面上是武陵人视角,暗地里还有一个作者之眼的视角。自武陵人视角而言,开篇强调他在发现桃花源之前的过程,在显示误打误撞,无心无意,纯出偶然:先是“缘溪行,忘路之远近”,是为虽不知距离却不失方向,因为溪流的方向即为行程的方向;接着所写则落实到桃花林,初则“忽逢”,继之展示出桃林之广大(“夹岸数百步”),之纯粹(“中无杂树”),之深邃(“落英缤纷”),这些文字展现出如此去处,如果落入其中,必然会东西不辨,迷失方向。这种有意营造出来的变幻莫测、扑朔迷离的情境,既给桃源世界的出场带来神奇神秘的氛围,又为后文表现桃源世界实为世外桃源早做铺垫的伏笔,那种如失五里雾中的恍惚迷离感真切可感,那种行文走笔自然流畅中的匠心独运也叫人读来会心一笑。至于后文得山洞之小口从而进入到桃源世界的过程,笔墨简练却于叙事中带有强烈的主观感受,那种探胜探险中的屏息凝神与惊奇骇怪,于貌似波澜不惊的平淡文字之外在读者的阅读视野中被唤醒、被唤起。总之,仅就开篇而言,表面上的平铺直叙却处处摇曳生姿,这种出神入化笔致与境界,跳脱出事实层面的亦步亦趋,展现出文学艺术造化的天马行空,由此观之,这篇作品的开篇还真正是相当不错耐人寻味的小说之开篇。

中学语文常规教学中,文言文篇章在字词句之外,纵或有少许教师有关于篇章结构探讨,大多也局限于铺垫与照应、宕开与回扣等技法的运用,少有整体结构的分析,且急于移步到所谓的“桃源世界”的部分做重点讲析,从而完成他们心目中的教学任务。从结构而言,《桃花源记》开合有致,开则开的有气势,从无到有开出一个“桃源世界”,一如前述;至于合,则文章的结尾合得轻巧有韵味,让人于怅然若失之际又似乎若有所悟。借用美籍华裔学者王鼎钧在《作文七巧》中所析以为佐证:“陶渊明写山中人的生活状况用墨最多,连心理都写到了,写渔人向太守报告写得最简单,只有‘诣太守,说如此六个字。试想在那个年代,乡下渔夫想面见太守,要费多少周折,太守听了渔人的报告,也必定加上一番盘问,这些材料都割舍了。文章开头写那片桃花写得很迷人,文章结尾时只说渔人‘遂迷不复得路,斩钉截铁地断了希望,那么大一片桃林再也没有提到”。总之,文章开篇与结尾,一于细致舒缓中作神奇般的展开,叙事时间远远大于实际时间,一于尺幅千里的时空穿越中斩钉截铁的表明桃源世界不可再寻,寥寥数语却绵延古今,一前一后两副笔墨,却相映成趣。

其次,即使仅就文章之主体部分而言,中学语文教学也不无偏差,因为他们的分析多割裂主体部分与前后文之间的有机联系,没有从文章之整体去寻求其命意,犯下的是与结构分析中同样的毛病。如果只是着眼于桃源世界作为理想社会的范本价值,从而分析其中所宣示的物质资料的丰富、人际关系的和谐、无政府干预的自由自在,以及由此而来的自然喜乐的生活状态。当然,分析也会结合结尾部分强调桃源世界在现实世界的不可能,属于穷人和弱者的宗教——安慰剂和麻醉剂,属于乌托邦的幻想。如此观点,如此角度,如此话语,都带有鲜明的现时代的观念印记,虽然可以说古为今用,却缺少历史感和同情心,带来作品理解接受上的隔膜与误读。那么,到底如何回到作者的原意,问题是原意从来不可寻,即使陶渊明再世现身说法也未必能寻,所以出路只有一条:回到原文,即从语言文字中去体验感悟并重建文学作品的意义。

《桃花源记》读者或者是教学者是幸运的,因为在阅读理解来追寻作者的主观写作意图以及作品的原意上有一个得天独厚的条件,那就是与之伴生的《桃花源诗》,两者本来就是一个艺术的整体,一并题做《桃花源诗并序》,我们教材中的散体文章只是诗歌的序言而已,我们将它独立成篇用以教学,而作为诗序的《桃花源记》与《桃花源诗》文体类型各异,而且内容上也各有侧重,序言重在通过桃源故事营造桃源世界,诗歌则在此基础上发抒自己的幽情,如果是前者是故事,是作者虚构的小说,是带有寓意的寓言,那么后者则是作者的创作谈,是小说理解的指针,是寓言后面的寓意。所以,借鉴古代诗文校释时的诗史互证的阅读理解模式,我们也可以在序与诗两者间互相参照、互相发明。

《桃花源诗》开篇所言直指诗序中“自云先世避秦时乱”,把故事从遥远的历史时空中展开为“嬴氏乱天纪,贤者避其世。黄绮之商山,伊人亦云逝。往跡浸复湮,来径遂芜废。相命肆农耕,日入从所憩”,似乎在追叙一个古老而久远的传说,在貌似真实的叙事中有历史的距离感,与之形成对比的是《桃花源记》,假托武陵渔人的亲历记在本来虚幻的叙事中却造成亦幻亦真、幻中有真的阅读感受。诗歌后面所写几乎与《桃花源记》中相同,只是用诗歌韵文的方式写出了桃源世界的淳朴与勤劳,富足与快乐,其实只是以诗人之眼代替了“武陵渔人”之眼来复述。值得注意的应该是诗歌的结尾“奇踪隐五百,一朝敞神界。淳薄既异源,旋复还幽蔽。借问游方士,焉测尘嚣外。愿言蹑清风,高举寻吾契”,这种“卒章显其志”的写法,在陶渊明的诗歌中也是常见的,它会为我们理解《桃花源记》开一法门。

具体而言,结尾四组八句,可分为两层意思,每层各四句,最后四句则纯粹是诗人的夫子自道,表明自己也意欲高蹈风尘之外,逃离现实的世界,寻找像桃源世界一样的乐土,直接《诗经》“爰得我所”浩然喟叹,这种直抒胸臆的写法于行文上有情郁于中而不得不发的自然流畅,但是对于理解《桃花源记》却未必能够开启新的思路。倒是前此之四句,直接关乎《桃花源记》的主旨,“奇踪隐五百,一朝敞神界。淳薄既异源,旋复还幽蔽”,清楚明白的表明自秦末逃到桃花源避乱,至于东晋太元年间,五百余年不为外界所知,也不为外界所扰,却因为偶然间被发现而面临着被外面的世界的袭扰与同化,最后从桃花源中人而言“旋复还幽蔽”,自然是幸而逃过一劫庆幸有加。对于外面的觊觎者而言,却是寻而未果,留下永久的欲望不得满足的痛悔。那么,在作者看来,为什么桃源世界里面和外面的世界其势如同参商不能共载天,其情如同水火不能同生死,关键在于诗歌中所点明提示的桃源世界里面和外面的人群人心人性大不相同,即“淳薄既异源”,里面的人心地单纯善良,外面的人势力多技巧,这其实也是《桃花源记》作为一篇小说整体叙事所要表达的主旨之一种,甚至是极其重要的一种。

桃源世界之所以对外人的追寻搜求“不复得路”,我们可以从《桃花源记》中找到理解的线索:当武陵渔人误入桃花源,不仅发现生活在这块土地上的人们的富足与喜乐,羡慕他们享受着大自然的赐予,也享受着自由自在的生活,而且接受源中人盛情款待时感受到他们的诚恳朴实、热情友善,文中特别提到“馀人各复延至其家,皆出酒食”,如此经停数日之久,才辞去,临行格外提醒请求“不足为外人道也”,即幸勿打扰的意思,没想到渔人前脚出来就留有后手,文云“既出,得其船,便扶向路,处处志之。及郡下,诣太守说如此”。这种人情人性的巨大差异,只能表明源外之人的确不配生活在桃源世界,“不复得路”自然是必然的结果。正如王鼎钧先生所言:“有人读了《桃花源记》,认为山中住的不是人,是一群神仙,那迷离恍惚的桃林,正好是仙凡的分界线。渔人跑去报告太守是俗不可耐的举动,他从此坠入尘寰,再也与桃源仙境无缘。他之‘迷不得路,既不是山中人消灭了标志,也不是因为‘春来遍是桃花水,而是随着渔人的一念之转,通往桃源的路自动消失了。”

其实,无论尘世之缘还是仙界之缘,失乐园的失去实在是人类放弃了自己美好善良的秉性,放逐自己的也实在是人类自己。

就此而言,作为小说的《桃花源记》未必不可以当做寓言来读,只是作者的寓意之思绪超绝千古,且与西哲的思索又有不期而遇,在吸引读者的阅读兴趣时,更能发人省思。

(作者介绍:饶向阳,湖北黄冈师范学院文学院教师,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的教学与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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