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酿·孤寂·隐逸※
——俞平伯旧体诗词创作论.

2020-04-18 12:40
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 2020年12期
关键词:俞平伯旧体诗诗词

内容提要:在俞平伯诞辰一百二十周年之际,通过旧体诗词这个特殊的私人文体作为艺术窗口,本文尝试透视俞平伯长长一生中的特殊心灵旅程。俞平伯七十余年的旧体诗词创作经历呈现出明显的阶段性特征。以家国变迁、个人境遇及诗艺变化为向标,俞氏旧体诗词创作大致分为三个时期:五四新文化运动时期,俞平伯主要致力于旧诗的新诗化,于旧醅中灌注新酿。“十四年抗战”及解放战争的战乱时期,俞平伯的旧体诗词创作深受杜甫、李商隐、吴梅村的影响,诗风沉郁晦涩,呈现出沦陷区文学或战时文学的特殊风貌。新中国成立后的和平建设时期,俞平伯诗词起初多抒写欣逢盛世的喜悦,后转向书写知识分子的特殊田园生活和暮年沧桑,其间都凝聚着古典隐逸心理的现代传承。

自1916年作《丙辰上巳公园》始,俞平伯(1900 —1990)便开启了他长达七十余年的旧体诗词创作历程。虽然他的新诗和散文创作在新文学史上颇有建树,但唯有旧体诗词才是贯穿其一生的文学文体。无论顺境逆境,俞平伯均不辍诗笔,给后人留下了大量的诗词文本,其中不乏精品杰构。他的旧体诗词结集有《俞平伯旧体诗钞》《寒涧诗存》《零篇诗草》《古槐书屋词》等,于今均被收入《俞平伯诗全编》中,存有近七百首。世事沧桑,虽有大量作品被焚毁、佚失,但存留的诗词数量依旧可观。俞平伯诗词题材广泛,举凡纪游诗、爱情诗、赠答唱和诗、游仙诗、山水田园诗、咏史怀古诗、悼亡诗等均有传世。弟子吴小如认为俞平伯旧体诗“有的诗近于老杜,有的近于温、李或梅村,有的诗更像山歌与民谣”,并将其诗风概括为“清婉而醇真”①,这一评点颇有见地。但由于写作时间跨度大、数量多、题材丰富、风格多样,俞平伯的旧体诗词在诗思、诗情、诗艺取向上呈现出了阶段性特征。2020年是俞平伯诞辰一百二十周年和逝世三十周年的重要年份,我们试图借助旧体诗词这一特殊文体作为窗口,回望俞平伯在20世纪所走过的风雨历程,尤其是隐含在旧体文学中的特殊心灵旅程。

一 旧醅与新酿

早在新文学运动初期,尚在北京大学读书的俞平伯便积极投身于新诗、散文、小说等新文学创作实践中,以新文学家身份驰骋中国文坛。作为中国新诗运动的先驱者之一,俞平伯1918年即发表新诗处女作《春水》(载《新青年》第4卷第5期),自此一发不可收,并陆续结为《冬夜》(1922)、《西还》(1924)、《忆》(1925)等新诗集,《俞平伯诗全编》中收入其新诗282首。俞平伯的早期白话新诗脱胎于中国古典诗词,清新蕴藉,在中国新诗史上具有特殊的试验性及开创意义。而在散文创作方面,他从最初带有批判性的说理性散文逐步转向注重自我表达的抒情性散文,结集出版有《杂拌儿》《燕知草》《杂拌儿之二》《古槐梦遇》《燕郊集》五部集子。自幼打下的古典文学深厚功底,使得俞平伯散文典雅精致,淡而有味,别成一家。而同样凭借着古典家学渊源,1923年的青年俞平伯在学界一鸣惊人,一举出版了《红楼梦辨》,与大名鼎鼎的胡适之齐被学界冠以“新红学派”创始人美誉。

然而,青年俞平伯并未因为积极参与新文学运动而放弃旧体诗词创作。这是他与同时期很多新文学家弃“旧”图“新”显得很不一样的地方。只是与热闹时髦的新文学舞台相比,旧体诗词创作显得寂寞许多。但也正因如此,这个时期的旧体诗词才能更纯粹地记录俞平伯的个人心路历程。早期的俞平伯旧体诗词长于写景抒情,且情感丰沛。其中很大一部分诗词作品表现了青年诗人的愁苦心志。1915年秋,俞平伯考入北京大学文科国文门,其父俞陛云因任北京清史馆提调,编写清史,遂决定举家由苏州迁至北京定居,俞平伯由此开启了京都生活。1916年的《丙辰上巳公园》是目前可见俞平伯最早的旧体诗。诗曰:“未觉芳华远,年年禊玉河。漪沦留昨忆,缱绻托微波。柳意低新黛,花容发旧蛾。听琴空有契,流水问如何。”颈联写景,“低”“发”二字用词灵巧,以拟人手法将娇羞少女般的柳意花容描绘如在眼前。此诗寓情丰富,落笔即言时光荏苒,虽依旧踏青,然时空变幻,“昨忆”道出对江南水乡之怀念。尾联再以伯牙、子期“高山流水遇知音”之典故入诗,暗喻光阴易逝,而知音难觅,人生亟待努力。这种心迹在他次年所作《秋夕言怀》中也有表露:“既怀四方志,莫使景光追。君子疾没世,戒之慎勿嬉。勉力信可珍,长叹亦何为。”这些诗作将青春年少的多愁善感写得自然真实,从中我们不难看出诗人不负韶华、砥砺前行的心志。

这种心志在俞平伯的留洋诗作中却以一种沉郁的心境呈现出来。1920年俞平伯赴英国留学,与许多留洋的五四青年不同,他只在伦敦住了13天便起程回国。王伯祥之子王湜华认为:“俞平伯的心里是十分矛盾的,也觉得这次赴英留学是毫无意义的。”②这在他返程途中寄给夫人的《庚申春地中海东寄》中可以找到证据。诗云:“长忆偏无梦,中宵怅恻多。亭迢三万里,荏苒十旬过。离思闲时结,华年静里磨。绕梁相识未,其奈此生何。”此诗由思乡之情转入虚度光阴之无奈。颔联从时空转换角度写自己远离家国的心灵孤寂。颈联和尾联以实写虚,将愁闷推向高潮。从中可见俞平伯此次出国经历并不愉快。1922年7月,俞平伯受浙江省教育厅委派赴美考察教育。然而同年10月,他便因病回国。“行前,作新诗《去思》,认为自己短暂的美国之行是‘又轻薄地被玩弄了一次’。”③如此看来,俞平伯此次赴美心境仍不乐观,这在其返程中所作《太平洋归舟》二首中可觅得一二。其一:“无际云寒泼墨鲜,长风撼海乱于烟。莫嫌后浪催前浪,颜色苍苍似往年。”其二:“家山傍到夕阳红,寒夜苍波色愈浓。清梦随人最多事,醒来独自话喁喁。”二诗所描绘景象高远开阔,风格之雄浑苍茫在俞平伯诗词中并不多见,饱含了青年诗人的沧桑颓暮之感。俞平伯在同年11月3日日记中写道:“此次舟中与上次欧游归途心境不同。前凝盼船到上海,此则无所可否,船上固甚闷,但亦并不想如何也。心绪如斯颓暮,可惊之至。”11月5日日记又有:“听碧波打窗,又是欧游景况。翻阅旧日记,为之怅然。昔游闲而焦烦,此次则沉闷,虽亦盼至吴淞而显得麻木,殆一次不如一次了。”④两次出国,俞平伯的心境较为沧桑,究其缘由,皆因其出国寻求出路而不得。这种苦闷从另一方面反而暗藏俞平伯追求进步的斗志。

描绘自幼生长的江南风情,俞平伯早期旧体诗词创作中的写景抒情诗明显更胜一筹。此类诗作或为其居于江南所作,或是移居北京后追忆所成。1920年春,俞平伯陪家人游历浙江绍兴五日,归途中作《侍游兰亭》,可谓纪游写景之难得佳作。诗云:“缕缕霞姿间黛痕,青青向晚愈分明。野花细染便娟色,清濑终流激荡声。满眼千山春物老,举头三月客心惊。苍峦翠径微阳侧,凭我低徊缓缓行。”前两联写景营造无我之境,后两联又为有我之境,然而都做到了物我融为一体。全诗写景既有满眼千山的宏大画面,又避免空洞,以“野花”“清濑”“微阳”等细节描写充实画面,并从形状、色彩、声音等角度带人全方位体验江南春色,读之有“人在画中游”之感。作于1923年夏天的《癸亥年偕佩弦秦淮泛舟》对俞平伯有着十分特殊的意义。俞平伯于1920年秋在杭州浙江第一师范学校教书时结识了比他大一岁的朱自清,二人相交颇深。俞一生有许多与朱自清相关的诗作,即便朱自清于1948年壮年早逝后,俞仍不乏专门追忆好友朱自清的诗词。这年夏天,俞、朱二人泛舟秦淮河,其同题散文《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至今仍被文坛传为佳话。俞平伯同时作《癸亥年偕佩弦秦淮泛舟》诗,较之散文虽显低调,却不失其风骚之旨。诗云:“来往灯船影似梭,与君良夜爱闻歌。柔波犹作胭脂晕,六代繁华逝水过。”诗中写秦淮泛舟,柔波夕阳,歌声漫天,怎奈美景良辰,逝水难挽,往昔秦淮河畔的六朝金粉繁华已成过眼烟云。虽以写景为主,然其中的咏史意味寄托遥深,给诗中的江南画卷赋予了深沉的历史色彩。

俞平伯诗笔下亦多回忆江南之作,如1924年春于杭州回忆苏州旧居的七绝《吴苑西桥旧居门前》勾勒江南小桥流水人家惬意的日常生活,同年8月由杭州至北京探亲期间忆念杭州的三首七绝《湖楼之夜》则毫不掩饰对西湖俞楼之喜爱。同年底,俞平伯告别杭州,此后便定居在北京东城老君堂七十九号宅。作于1925年1月的《枕上忆杭州二律句》即为定居北国后所作,相较于此前的写景纪游诗,少了许多悠然心境,而侧重抒发自己到北京后对杭城的思念。此外,《别杭寓池边白碧桃》《春游灵隐寺归途》、长诗《江南二月》《芝田留梦行》等作品亦是俞平伯写江南之佳作。这些诗词中,游历苏杭所作,洋溢着俞平伯对江南的爱恋,情意深浓;追忆之作,又弥漫着他对江南的思念,乡情绵邈。俞平伯诗词中的苏杭,可谓风景、风俗、风情兼具。其中部分诗词在记录江浙一带风景人事方面还有很高的文史地位,至今犹被后人提及。

恋情是俞平伯早年诗词创作的又一重要主题。他的恋情诗词多以赠内的方式呈现,即赠予夫人许宝驯。⑤二人自幼青梅竹马,1917年俞平伯18岁时结为伉俪,直至1982年夫人逝世,中间极少分离,夫妇意笃情深,萦绕在俞平伯一生所作诸多赠内诗词中。其中,作于1918年的《临江仙·记六年夏在天津养疴事》乃其恋情诗词肇始。此词是俞平伯回忆婚前自己在舅父(即许宝驯父)家养病,按旧俗却不能与未婚妻相见之事。字里行间流淌着一位陷入热恋却不得与恋人相见的少年深切相思之情,情感细密,表达含蓄。婚后两次出国,虽只在国外作短暂停留,对夫人的思念却真挚绵长,并诉之于诗词。1920年赴英留学时,刚从上海出发的俞平伯便在船上作《身影问答》二首发抒离愁别绪。其一:“身逐晓风去,影从明镜留。形影总相依,其可慰君愁。”其二:“颜色信可怜,余愁未易止。昨夜人双笑,今朝独对此。”诗中“身”与“影”的一“去”一“留”、“昨夜”与“今朝”一“双”一“独”对比强烈,极言自己对夫人的不舍与离别的伤感,情感缠绵深长。返程中,他又作《庚申春地中海东寄》《玉楼春·和清真韵寄环》等寄托深情。其中《玉楼春》词曰:“花花草草随人住,形影相依无定处。江南人打渡头桡,海上客归云际路。消愁细把愁重数,执手正当三月暮。今朝悄对杏花天,那日双看杨柳絮。”词题中的“环”即俞平伯夫人许宝驯。上阕落笔即饱含飘零之感,随后写自己身体尚在海上行船中,心却已飞到江南划桨渡船,暗示词人归心似箭。下阕自然过渡到抒情,愁思绵密。最后两句于对比之中又多互文之意,写其愁绪虽无计,却可暂时放飞想象,幻想暮春时节与夫人一同观赏杏花杨絮之场景。这些恋情诗词可谓极尽缠绵,饱含爱恋与思念。此外,作于1926年农历七月初七乞巧节的诗云:“银烛冰盘取次收,还欹枕簟思悠悠。金鸡解应村鸡唱,乌鹊争知异鹊愁。天上经年难一见,人间小别易千秋。玉河不写婵娟影,欲借星槎叩女牛。”诗中意象丰富,既有诗之韵律,又有词之情思,多情婉转意境唯美,是咏七夕佳作。

早期俞平伯诗词以写景抒情为主,另有纪事、咏史、题赠等作品。因早期主要精力仍在新文学创作和古典文学研究方面,俞平伯创作诗词数量不多,但题材广泛,风格多样。早期以新文学闻名的俞平伯是时代的弄潮儿,这种开拓创新精神自然影响着他的旧体诗词创作。其诗词文体虽旧,所承载的内涵却不同古时,于“旧醅”之中置入“新酿”既是五四新文学家旧体诗词的创作追求,亦是俞平伯的个人大胆尝试。俞平伯女儿俞欣曾回忆道:“可惜他的新诗创作从20年代中便没有发展下去,此后他写的都是旧体诗,然而,他自己说过所写的旧体诗,实是由他的新体诗过渡而来的,写作手法有些仍沿着写新体诗的路子。”⑥朱自清评俞氏新诗创作时也曾言道:“我心目中的平伯底诗,有这三种特色:一、精练的词句和音律;二、多方面的风格;三、迫切的人的情感。”⑦透过我们以上几个方面的分析,参证朱自清和俞欣的说法,不难发现俞平伯早期旧诗与新诗创作理念的一脉相通。

首先,俞氏诗词追求精练。除前文所及,此处再举俞平伯作于1918年的《明景泰帝陵》,诗云:“百年陵阙散芜烟,芳草牛羊识旧阡。一树山桃红不定,两三人影夕阳前。”落笔即从整体上营造出荒芜意境,继而写芳草、牛羊、旧阡、山桃、人影、夕阳等。表面看,诗人只将这些意象作简单罗列,然既有诗美,则必有其精湛技巧,方可汇零散罗列之意象为浑然天成之意境。此妙处与马致远《天净沙·秋思》中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等意象组合异曲同工。其次,俞平伯早期诗词风格多样。写景可雄浑可清丽,抒情可直接可含蓄,整体可归为清新典雅一类。俞氏早年诗风精练,不着意于用典,因此无涩味。诗语往往明白晓畅,诗味却很浓,耐人寻味。最后,俞氏诗词情感丰富,表达自然真实。早在新诗草创期,他在《诗底进化的还原论》中便提出:“我对于诗底概括的意见是:诗是人生底表现,并且还是人生向善的表现。诗底效用是在传达人间底真挚,自然,而且普遍的情感,而结合人和人底正当关系。”⑧俞平伯不仅在新诗创作中践行这一理念,其旧诗创作亦并行不悖。俞氏诗词多勾勒个人轨迹,发抒个人情感,由此我们得以在新文学之外打开另一把走近这位文学大家的门锁,窥探其作为青年的斗志昂扬与敏感多思。然而这些诗词的意义绝不仅限于此。个人身上总是难免被时代烙上印迹,以五四新文学家身份出道的俞平伯身上更是散发着时代气息,他诗词中迫切的“人的情感”既是个人情感,又是“五四”那个时代青年的一种精神缩影,是时代呼唤真实自由表达“人的情感”的印记。

二 战乱与孤寂

1920年代后期,随着五四新文化运动落潮,俞平伯也在两次并不愉快的出国尝试后,最终离开江南、定居北京。作为新诗尝试的先锋,他对新诗创作的困境有着清醒的认知,如早期新诗注重语言革新而忽略诗歌的审美价值,诗歌“非诗化”倾向愈加严重等。新诗自身发展规律、个人生活及文学选择变化等客观、主观原因,皆促使他减少甚至最终放弃新诗创作。此时至1930年代,是俞平伯散文创作的高峰。他的旧体诗词在进入1930年代后,除延续早期创作特点外,总体风格在逐步沉淀中也渐趋成熟厚重。

俞平伯战乱时期的旧体诗词在题材上有着重要的拓展。早在1931年“九一八”事变爆发后,俞平伯便表现出强烈的忧患意识。他在抗战初期发表的许多文章,一面批判当局不抵抗政策,一面号召青年拯救中国,以此警醒、发动世人。相较于公开发表的文章,他在私下创作的旧体诗词中表达的家国忧虑更加沉痛。作于1933年春的《故都》(二首)描写了当时北平没落萧瑟的景象。其一:“千秋王气尘沙里,收拾今成婪尾都。紫陌沉阴何晼晚,朱门斜日已萧疏。居人犹说前朝盛,过客情知此殿虚。东去凤城如塞色,春风开近海棠初。”其二:“吾亲为我昔移家,走读乾河易岁华。老去伶官还贴戏,南来闲汉例参衙。街坊几阅新朝贵,煤米都知旧帐佳。今日寂寥何所似,故侯门冷散饥鸦。”第一首的前两联均以今昔对比,有力衬托出昔日千秋帝王之气的北平,如今归于尘埃弥漫的“婪尾都”的情形。“沉阴”“晼晚”“斜日”“萧疏”等词一齐营造出当时北平的荒凉、破败境况。颈联以“居人”“过客”角度深入衬托北平之没落。尾联写春天的北平如塞外般萧瑟,反差强烈。全诗可谓字字珠玑,多角度、层层深入地渲染故都之颓废。第二首从伶官、官宦、街坊、煤米等角度言白云苍狗,慨叹世事无常。尾联以昔日显贵门前破败荒凉的景象道出故都之“寂寥”。此二诗表面虽无过多情感抒发,只作描写记录,实则于不动声色中表达内心悲慨,字字句句均承载诗人难言之痛,情感强烈,颇有老杜之风。另作于1933年前后的五言长诗《续缪悠诗》,针砭时弊,对于国民党在国难期间“攘外必先安内”、对日不抵抗、围剿共产党等一系列政策提出严厉批判。“多难兴邦日,清谈亡国时。庸医临险证,劣手对残棋。建业空流水,辽阳有鹤归。外交非直接,抵抗是长期。”批判直言不讳,毫不留情面,坚定表达自己的政治观点。这种风格与性格一向温厚的俞平伯看似违和,却更能彰显他在国难时期仗义执言的勇气与知识分子的担当意识。

沦陷期间,俞平伯的诗词中家国忧思从未中断,加之处境特殊,不乏委婉表白心迹之作。1937年卢沟桥事变后,北平很快被日军占领成为沦陷区,清华大学师生南迁,俞平伯因侍奉双亲并“认为目前南去并不明智,南方局势亦不平静。现难以找到工作。而且对人们说来,北平在不久的将来将是最安全处”⑨,故而未跟随学校南迁,沦陷期间一直居于北平。“1938年伪政府多次邀请他出来任教,但他毫不含糊地毅然拒绝。后来他受聘于中国大学任国学系教授。”“他愿接受中大之聘,是因为它是私立学校,不牵扯政治,另外,有了工作也可避免他处来找”,“他还在家里辅导几个学生,以维持生活”⑩。即便如此,沦陷期间留居北平的俞平伯依然遭受着巨大的社会压力,且因与老师周作人关系密切,亦难免受到牵连。俞平伯曾描述自己当时的处境:“洎丁丑卢沟之变,群贤南渡,余独屏迹城阴,宾客罕过。”⑪因此,沦陷期间俞平伯诗词中家国忧患与个人心迹交织也就不难理解了。

沦陷初期,俞平伯奉和夏闰枝所作《南楼令·家大人命次闰枝丈韵》云:“寒叶堕缘阶,闲闺撩乱怀。盼南天,雁不飞回。何处迷津能止楫,有故国,夕阳哀。无主好楼台,嵯峨出异才。旧红墙,只燕曾来。闻道秦淮瑶殿影,也羞见,月华开。”词中意象多悲凉孤寂,“寒”“堕”“乱”“故国”“夕阳”“旧”“只燕”等词让人倍觉沉痛,诗中无一“忧”字却字字皆忧。即便是日常抒写也常流露忧患,多沉闷萧索之语。如作于1942年纪念与夫人银婚的《壬午九月既望赠内子五章》,曾被朱自清评为:“淡远秾丽兼擅其美,是在忧患中语,读之感慨。”⑫再如“端忧仍故国,祲气失嘉辰”(《秋怀》四首其一)、“艰难初识字,枯寂晚求诗”(《危邦》)、“一灯清绝知残梦,犹自低回感昔年”(《纪一夕三梦》三首其一)、“何须枯寂共灯前,今岁情怀劣往年”(《酬戚眷招饮语内子》)等忧患中句,读来无不令人动容。

1944年前后所作《红梨》《什刹后海观荷二律句》则更多表露个人于艰难处境中的清白心迹。俞平伯曾将此二诗同《眉绿》诗一起书赠唐弢。唐弢有记:“我对平伯的旧学造诣,极为佩服,对他的淡泊自持,尤致向往,所以1944年秋天到了北平,别人都不想见,古槐书屋却非去不可,正是这点意思。当时曾请平伯写字一幅,录诗三首,两律一绝……末加短识:岁次甲申,秋晚闲居古都,适风子先生顾我荒斋,出纸属书近作,即以呈正。”⑬其中,《红梨》云:“侧身天地一长物,漠漠秋云无古今。开卷譬如刚上学,闭门心迹忆山深。封书渐远疏亲旧,笔墨时闲贱寸阴。窗外红梨都是叶,萧萧风色比寒林。”诗以自嘲落笔,言自己立身天地间并无用处,为全诗奠定下低沉的基调。中间两联写诗人处境,闭门谢客,亲故渐疏。全诗营造萧寒凄冷的氛围,首尾两联似写秋色,实则以此暗喻沦陷期间国之萧瑟与自身孤寂处境,且以“梨”自比,以证清白。《什刹后海观荷二律句》其一与前诗异曲同工且更含蓄。诗云:“野塘十顷几荷田,一水含清出玉泉。菱蒂无端牵昨梦,萍根难值况今年。红妆飘粉谁怜藕,翠袖分珠不是圆。莫怯荒 归去早,西山娟碧晚来鲜。”此诗为咏物佳作,以荷自喻,用“藕”与“我”、“圆”与“缘”谐音,含蓄道出自己的飘零之感。尾联“莫怯”二字表现出诗人的勇气与坚定,将表露清白心迹之用意升华,可见其沦陷期间不屈不挠、坚守节操之可贵。

俞平伯抗战诗词中最受其珍视的当属五言长诗《遥夜闺思引》。此诗作于沦陷期间敌伪统治下的北平,始于1942年至1943年,讫于1945年9月,全诗长达3700余字。对俞平伯而言,此诗篇幅之长实属罕见,却仍似有欲说还休之意。诗共分为四节。第一节着意塑造一位备受相思之苦的思妇形象,以海天为背景,发抒闺思,想象大胆。“知音亦难得”“阿谁共伊话”“为君待遥夜”等可见其愁思难遣、无人可诉之孤寂与愁闷,缠绵悱恻。第二节插叙思妇经历,叙述幼年、中年、近事,结构清晰,层次感强,是全诗最为明朗的部分。开头“白首还多误”“终堕瀛与寰”“故国埋尘雾”等句奠定哀婉基调。这部分叙述幼年时,诗人以游戏、植物、节日、风俗等入诗,充满江南特色,风格清新活泼,可谓全诗中一股清流。中年与近事部分则饱含身世沧桑之感、山河破碎之殇。叙事抒情,层层递进,读来甚觉沉痛。第三节“最觉芜杂,正文闲出,亦偶有自述处,而大致眷怀家国,爝火兴衰,上下四方,蹙蹙靡骋,略拟楚骚招魂”⑭。最后一节呼应开头,侧重抒怀。全诗规模宏大,抒情叙事,幽婉细腻,诗风之晦涩即便朱自清、叶圣陶这样的挚友,也曾表示难以通晓全诗。然而,俞平伯曾将此诗多次分赠亲友并附以跋,前后共作跋17篇,数量之多,引人注目。通读这些带有自注性质的跋语,我们不难觅得破解此诗奥秘的宝贵线索。一面是诗作晦涩,极尽含蓄,一面是跋语说解,苦求知音,这种矛盾恰恰反映出俞平伯在这首长诗中倾注情感之复杂。在跋其子俞润民及胡静娟写本中,俞平伯分别写道:“盖诗中之意,诚犹普泛之情。情思邮驿,必借文词。而别裁文体,复有不容过浅、过俚、过直者,斯真无奈也。”“斯篇之情曰闺思者,尚柔也;境曰遥夜者,守黑也。夫于国运阽危之际,民生殄瘁之辰,持此以往往求知,诚不知其何缘。”⑮可见这种晦涩之风是俞平伯故意为之,借“闺思”之名是达成这一目的的重要途径。全诗以思妇口吻贯穿始终,既为思妇自叙,则叙述者即思妇,此为表。事实上,这里的叙述者与诗人是一致的,诗中经历多为俞平伯亲身经历,所遭逢战乱正是俞平伯当时所经历的倭寇欺压、敌伪腐败、民不聊生的中国之实情。这样将自身的经历、情感通过思妇口吻倾之而出,在叙述效果上既将自己与思妇交叉融合而又保持适当距离,忽远忽近,自身看似被隐去,实则是隐晦地被表达出来。时局艰难及自身困境促使俞平伯选择将胸中积郁发之为诗时,只能一改素日风格而为隐晦艰涩,极尽曲折。

如果说俞平伯的抗战诗词是沉重孤寂的,那么他在此后及解放战争的作品则于忧患之中略带明朗。1946年《天津赠吴玉如先生》中有“十载京尘永,今兹喜出游”,“邂逅苔岑乐,萦纡家国忧”,1948年与挚友朱自清最后的唱和《答佩弦近作不寐诗》以“冷红栏角知何恋,退尽江花赋两都”等句劝慰,正是这些寄托希望的诗句使其创作有别于抗战诗词。其中,长歌《寒夕凤城行》可谓其解放战争期间的代表作。该诗创作始于1949年1月26日,成于2月12日,经历1月31日北平和平解放,全诗纪事含北平解放前后情形。原诗稿曾于十年动乱中佚失,直至2010年俞平伯110周年诞辰之际,陆永品在《中国社会科学报》发表《红学泰斗俞平伯》一文,并随文刊发《寒夕凤城行》全诗,全稿方得以面世。此版为俞写赠叶丁易之手稿。另在2014年李军发表于《文献》(双月刊)的《俞平伯致柳亚子书札十通考释》一文中载俞写赠柳亚子的《寒夕凤城行》全诗。此二版本是目前仅能见到的全本,《俞平伯全集》及《俞平伯诗全编》中所收录的此诗均为残稿。

全诗以记叙为主,描写兼备,诗人心境随历史跌宕起伏而有所变,以忧思为主调,不乏信心与希望。叙事节奏张弛有度,层层铺开,战争的紧张与对历史的深沉思考兼具,时光流逝之快与和平姗姗到来之迟交错。历史与现实、家国与个人、时间与空间的纵横交错,将个人喜忧与国家兴衰、历史沧桑之感尽入诗中,有序而又浑然,兼具历史价值与艺术价值。开篇即以“一夜西风吹觱篥,千夫筑垒城防急。圆月凄凉照客愁,炮声隐地传宵袭。长安八载沉倭虏,颙望升平朝复暮”渲染出抗日战争中紧迫而悲凉的氛围,奠定全诗主要基调。继而写日寇刚败,蒋介石的独裁统治使中华民族陷入又一轮灾难中,三年解放战争时期辽沈战役、平津战役的激烈战斗状况,北平被困时百姓流离失所的惨状无不囊括诗中。而当国军败走,北平和平解放后,诗人转而陷入对历史的深沉思考,以“池鱼笼鸟心仍乱”“春明花月似非前”写战争虽然结束,但战争带来的伤害仍在延续。“红鹦掉羽”“菊部飘零”“舞耍郎当”“竿摇傀儡”“蟫埃书卷”“博利微生”等多用典故,以各行各业为喻,含蓄勾勒出一幅战后颓败场景,意境荒凉。再由眼前景象陷入对历史兴废、朝代更迭的思考,伴有“令顺民心易可从,纲漏吞舟慎毋触”等兴亡教训的总结。十余年间,诗人亲历连年战争与国家动荡,目睹民众哀苦,心情凄然悲痛,这些情感是其抗战诗词的延续,不同之处则在于此诗最后呈现出一线光明,诗以“从此人间事事新”及对“晴妍光景”的美好憧憬收束。这一柳暗花明之境在长诗最后方才呈现,既吻合叙事顺序,同时给人以形势好转与和平来之不易的切身感受。

吴小如在谈及俞平伯诗词时道:“从一九三七到一九四九这十多年中,先生把忧国恤民之心寄托在读杜诗上”,且在谈及《遥夜闺思引》时言“这首长诗有点李义山学杜诗的味道,可称它是义山形貌,老杜风神”。“一九四八年北京解放前夕,学校早已停课,先生家居,乃以读吴梅村诗自遣。吴伟业的长篇七古,是以元、白长庆体为框架,而胎息于晚唐的温、李的。不久先生写定七古长诗《寒夕凤城行》,即酷似梅村体。”⑯此处提到的杜甫、李商隐、吴梅村等,正是对俞平伯战乱诗词影响较大的几位诗人。

杜诗对俞平伯此阶段诗词创作的影响由此可见一斑。综观俞平伯的战乱诗词,社会动荡、政治腐败、民生凄苦皆被观照,无论叙事抒怀,皆蕴藉真挚情感于其中,即便战乱描写也能暗藏深厚情感。这些悲愤、悲痛、悲哀的情感不仅存在于其战乱诗词中,也在其日常诗词中,读来给人以深厚沉重之感,充分呈现出杜诗沉郁之美。诗中所兼具的特殊历史意义,亦有杜诗“诗史”价值,因此,俞平伯的战乱诗词师法杜甫不辩而明。但其诗学渊源绝非仅承一家,晚唐李商隐对其诗风影响亦有迹可循。李商隐对现实与国家的关注、对统治者的讽刺、感慨身世、表露心迹、咏物抒怀等特点在俞平伯战乱诗词中多有体现。在表达方式上,俞平伯因托物、用典、表达心灵世界等特点而体现出来的委婉含蓄甚至于晦涩之风,则呈现出李义山诗之朦胧多义特点。俞诗在战争中偶尔流露出希望的明朗之风,则又与李、杜有所区别。至于吴梅村,因其诗宗唐,且多涉及社会动荡,呈现“诗史”特点,故而在题材与风格上与杜甫、李义山有一脉相承之处。而吴伟业的“梅村体”对俞平伯长诗的影响又是显而易见的,《遥夜闺思引》《寒夕凤城行》《梦雨吟》等叙事长诗既取法吴梅村,又有时代感与个人特点。

与早期诗词相比,俞平伯战乱时期的诗词创作无论题材或形式都表现得更为复杂,风格也与早期的清新善感有异而呈现出沉郁之风。此时的诗学渊源以杜甫为主,但又呈现出复杂性与个人风格。存在于其诗词内外的艺术价值与历史价值为当时的诗词文坛及动荡中国作出了自己的独特注脚,而他个人在战争中表现出的操守与士人精神,不只是一个人的心路历程,更是一代知识分子在特殊困局中的责任与担当的侧影。

三 和平与隐逸

在经历漫长而沉闷的战争生活后,俞平伯终于迎来了新中国和平年代里的平静岁月。此时的他在潜心研究古典文学的同时,多有诗词新作抒发其欣逢盛世的喜悦,字里行间常伴希望与憧憬。但好景不长,他便被卷入批判的风暴中心,十年动乱又在劫难逃,于古稀之年被下放至河南信阳,却在此时迎来了诗词创作的又一高峰时期。

新中国成立初,俞平伯在诗词中表达和平到来之喜时,不同于一般的颂歌,而是言之有物,力避把文字变成情感喷薄的工具,把个人热烈奔放的情感沉淀、内化,继而有节制地表达。1950年当新中国迎来第一个元旦时,俞平伯填《浪淘沙令》歌颂新年。词云:“开国古幽燕,佳景空前。红灯绛帜影翩跹。亿兆人民同仰看,圆月新年。回首井岗山,革命艰难。海东残寇尚冥顽。大陆春生欧亚共,晴雪新年。”此词以“圆月”“晴雪”意象表达圆满吉祥之意。上阕举国欢庆场景如现眼前,下阕从革命艰辛到春回大地,喜悦心情跃然纸上。作于1951年的《新邦》更是从工农商及教育各个层面写“新邦”之“新”,诗云:“此后兴邦事可期,三年十载未云迟。国修工艺开新面,野动耕锄改旧观。鸡鹜繁滋蔬果绿,奢靡屏迹舶来稀。树人本计为文教,炳烛还宜学习时。”诗以实例具体呈现“开新面”“改旧观”:鸡鸭繁衍,蔬果茂盛,奢靡风气不再,外来物品少见,一派欣欣向荣景象。尾联由国家重视教育联想到自己虽年迈,却仍当“秉烛”努力学习,写国家繁荣对个人进步的积极影响,可见诗人欣然之情。同年,因有感于抗美援朝期间中国人民志愿军的英勇,俞平伯作七律《度辽》予以赞扬。国庆节作《一九五一年国庆日纪事杂咏五章》并发表,后于1953年修改组诗并题为《一九五三年国庆日纪事》。组诗中每一首都洋溢着国庆日的欣喜之情,所写景象与用词均呈现热闹欢腾的气象,且融入个人经历与真情实感,读来颇受感染。如第四首云:“记得前游我似孩,为谁请愿洛阳街。卅年弹指阴晴变,霜鬓欣然逐队来。”俞平伯从自身经历出发,将昔日五四运动时的游行与今日游行经历之不同对比,从“我似孩”到“霜鬓”,三十年的阴晴变幻里,不只是“我”个人的变化,更是以个人视角暗示国家变迁,以小见大。

俞平伯诗词在新中国成立初期呈现的特点,离不开俞平伯个人创作动机的驱使。新中国成立带给经历漫长战争磨难的中国人空前高涨的激动与喜悦,中国作家在新时代中寄托着希望、理想与激情,他们将这种情绪与心理诉诸文字。故而新中国成立初期的文学虽由于其强烈的政治性导致文艺自身的审美性有所缺失,但并非完全是政治的传声筒,仍保留着其特殊的艺术价值。俞平伯在新中国成立初创作的此类诗词是其骨子里的诗人气质使然,同他在战争年代所寄寓的家国忧患一样,当来之不易的和平到来,他再次选择在诗词中寄寓其喜迎盛世的真情实感,且以相对节制的方式,将情感抒发得更为醇厚,使其此类诗词避免陷入矫情做作而更加真实动人。

随着1954年文艺界对俞平伯“红楼梦研究”批判运动的展开,他个人的平静生活也被打断。“俞平伯在运动初期是处于极度震惊之中的,万万没有想到自己能成为一场全国性政治运动的主角。1949年后俞先生较为低调,对事对人不冷不热,只是缄默地关在家中依旧做自己喜欢的古典文学研究。”“权威性一下子被打倒,他的挫折感是很强烈的。他说:‘三十多年来的研究一场空,学术上被全部否定,一切都空了,再也抬不起头来。’”⑰可见这场运动对俞平伯的打击是相当大的,然而,无论在其新、旧文学抑或书信、日记中,我们都很难找到他关于此次运动的记载。其实,接受批判期间,俞平伯很少吟诗作赋或写日记,这一事实本身大概也是其当时心境的一种反映。

在其可见的诗词中,《赠王伯祥兄》诗二首记录下他当时的境况。诗序云:“容庵吾兄惠顾荒斋,遂偕游海子看菊,步至银锭桥,兼承市楼招饮,燔炙犹毡酪遗风,归后偶占俚句,即录似吟教。甲午立冬后一日,弟平伯识于京华。”其一:“交游寥落似晨星,过客残晖又凤城。借得临河楼小坐,悠然尊酒慰平生。”其二:“门巷萧萧落叶深,跫然客至快披襟。凡情何似秋云暖,珍重寒天日暮心。”俞平伯当时所感受到的孤立无援、门可罗雀之境况及其内心之孤寂可见一斑。这场运动虽对俞平伯内心造成很大冲击,但他的政治地位及社会地位并没有大的改变。1955年春,俞平伯以全国人大代表身份赴浙江杭州郊县考察,临行前填《蝶恋花·乙未四月初四日倚装赠内》。考察期间,短短几日又创作出《湖船怅望》《杭县双林乡》《塘栖舟中感旧》《鹧鸪天·杭县康家桥舟中作》等诗词。此后几年,俞平伯参加昆曲活动较多,诗词创作相对较少。

这一情形在1959年有所改善,仅其自编《寒涧诗存》就收入1959—1966年的旧体诗七十六首,可视为俞平伯晚年旧体诗词创作的一个小高峰。他曾将自己六十岁以前的诗作自辑为《古槐书屋诗》八卷,《寒涧诗存》可视为《古槐书屋诗》续作,遗憾的是前八卷诗稿在后来的十年动乱中惨遭焚毁。《寒涧诗存》中纪事诗颇多,题赠酬唱、口占偶作,大有兴之所至,信手拈来之意,其晚年诗风在此集中得到基本体现。集中多数诗作,因无特定题目,便以小序为题,因此诗题较长,也更随性。风格以清新闲适为主,既上承其早期诗作风格,亦可看作其晚年诗风肇始。如“樱笋芳鲜入馔初,芭蕉舒绿映窗虚”(《忆故园初夏》)、“风前小坐惜梨英,扫了依然雪满庭。流水尘泥都是幻,鸡虫得失若为评”(《壬寅三月既望,夙兴见风里梨花遍地,树侧鸡栅中独无之,讵鸡亦嗜梨瓣邪!作此收拾似较一抔净土掩风流者尤为了当也。暂对沉吟不能无感,口占绝句录示内子》),均于浅白晓畅的语言中蕴藏脱俗意境,平添许多诗之理趣。

若说《寒涧诗存》是俞平伯晚年诗作的小高峰和预热,那么干校诗则是他晚年诗词创作的真正高峰。这不仅指其在河南信阳干校一年多的创作,也包含他初返北京回忆干校生活的诗作。1966年夏,俞平伯被当作“反动学术权威”惨遭“抄家”,自此遭受劫难难以尽言。1969年,年逾古稀的俞平伯夫妇随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迁移至河南信阳罗山“五七干校”,直到1971年在周恩来总理关怀下得以提前返京,二人经历了一年两个月有余的干校生活。从当时的家书、日记及诗词记载中不难看出他们当时居住环境简陋,生活颇为艰辛,但俞平伯的诗兴却有增无减。艺术上的淡雅质朴,内容上的丰富真实,短时间内创作数量之高,皆使其干校诗在其一生诗词创作中熠熠生辉。据韦柰记载:“这些诗以潦草的字迹,写在一个破旧得发黄的小笔记本上。从中可以发现,那些或七言或五言的诗,几乎每首都是一气呵成,很少改动。可见当年他文思有如潮涌,诗兴勃发。”⑱

俞平伯的干校诗以描写乡景、发抒乡情与亲情为主。河南信阳的乡间景色在其笔下被描绘成一幅幅清新自然的田园画卷,充满乡野风情。如“樱子黄先赤,红桃更绿桃。塘春多扁嘴,延颈白鹅高”。(《纪东岳事》三首其一)只二十字,“黄”“赤”“红”“绿”“白”几种颜色便将春天之绚丽勾勒而出。以当地方言“扁嘴”(即鸭子)入诗,平添诗趣。再如“落日明霞映水鲜,西塘小坐似公园。晚凉更对门前月,亲戚情悰话去年”。(《偕柰西塘小坐》)诗中“落日”“明霞”“映水”俨然构成一幅夕阳晚霞嵌入暮空、倒映池塘水中的夏日晚景图,色彩鲜明亮丽。手法上则以白描出之,风格素朴清新却意境全出。如此美景下,与相聚不易的家人一起,闲话情悰,共享天伦,实乃惬意之至。喜悦心情不着一字,尽显叙事状景之中。“鹅鸭池塘看新绿,依稀风景似归家”(《绩麻》)、“绿荫庭院休回首,应许他乡胜故乡”(《楝花》二首其二)等句更是情景并茂。这些朴实的文字清新淡雅,仿佛要把读者带入陶渊明笔下的世外桃源。即便是在描写简朴生活环境时,俞平伯的笔下依然洋溢着浓厚的田园气息。如《纪东岳事》其三:“明日当逢集,回塘撒网赊。北头卖蔬菜,南首有鱼虾。”诗风简洁,语言表达近乎口语,却真实地勾勒出集市的热闹场景。再如《陋室二首》,以“炉灰”“猪矢气”“柴火味”“墙罅”等描写,借“螺蛳壳”的比喻,“透骨寒”的形容,陋室之“陋”便如现眼前。俞平伯将此陋室戏称为“延芳”“犹欢”,化用前人语句,巧妙得当且诙谐幽默。乡野生活的味道弥漫全诗,足见他对生活持有的达观心态。

在记录与当地农民之间的深情厚谊及此间的亲情体验上,俞平伯更是不惜笔墨。《端午节》(二首)记述他在当地过端午节时,房东为自己的茅屋插上艾叶以驱邪避灾,并一起品尝初收新麦、分享丰收喜悦。《将离东岳集农民话别》既写乡亲的依依不舍,也寄托着诗人的感激之情。这种感情在俞平伯返京后的诗作中也多有流露,“却言做梦还相见,回首天涯感比邻”(《得旧居停女顾兰芳书》)、“自是人情乡里好,殷勤护我到茅庐”(《雨中行路》)、“茅檐绝低小,一载住农家”(《无题》),可见诗人对农村生活与当地乡亲的留恋、思念与感恩。不同于乡情的表达,俞平伯在记录亲情的诗作中托寓的情感较为复杂。如《戏效辘轳体三首,赠内子》先以“四度移家惟仗尔,梦名‘伯玉’要知非”(其一)表达对夫人的感激之情,又有“自嗟身世多歧误,欲倩柔纤挈我归”(其二)的身世之感,最后则有“犹似丁年花烛夜,‘休言七十古来稀’”(其三)之心愿。三首诗以辘轳体写成,不仅在形式上联结,也将感恩、感慨与希冀等复杂的情感融为一体。再如“去岁冬来夏更秋,天涯重聚慰离忧。真教片语成先志,一笑能开万点愁”(《喜润儿、栋孙女来省》)中相逢的艰难与喜悦交织,《润儿来省感赋》(二首)中“相看白发垂垂老,如豆青灯不似初”的感慨与“儿孙对坐治鱼虾”的温暖场景。在《喜外孙韦柰来省视》(二首)中以“知汝远来应有意,欲陈新力起衰年”借用韩愈贬谪途中所作《左迁至蓝关示侄孙湘》句,一语双关,寓意深厚。

通读俞平伯的干校诗,其风格清新自然、闲适恬淡,形式上以短小绝句为主,写景状物,多用白描手法,然而诗韵浓厚,诗境优美。节奏韵脚和谐自然,婉转流畅,语言朴素简练却又常于平淡之中糅以秾丽,方言俗语的运用则增添不少诗趣。抒发感情时,无论直接或委婉,均自然动人。因此,乡村景色与农村生活在其妙笔之下俨然世外桃源一般。这种将农村生活诗化的特点,颇得陶渊明田园诗之神韵。其诗中所体现的乡野风情和乐观旷达,亦与陶渊明崇尚自然和安贫乐道的理念遥相呼应。究其根源,则与老庄哲学、魏晋玄学所提倡的本性自然、超乎世俗的高情远调一脉相承。

在这种理念与诗人本心的驱使下,即便在干校艰苦的生活中,俞平伯亦能苦中作乐。事实上,俞平伯当时所生活的农村,并非世外桃源,如多次出现在其干校诗中的“西塘”,据韦柰记载:“只不过是邻屋的一个小水塘,除池边一棵开紫色小花的楝树外,并无景色可言。然而,在他的笔下,却成了一景。”⑲而他当时所经历的生活更称不上惬意,如居于包信集的茅屋之中,却要拖着年迈的身体独自步行前往18里东岳集听报告,韦柰写道:“那段路,我曾走过,道路坑坑洼洼,无一寸平地,逢雨雪则是一片泥泞。那年我才20几岁,走一趟都觉得累,更何况70岁的老人!他每去开一次会,往返路途就需近5个小时。”韦柰又追忆俞夫人曾言:“走过东岳的泥路,方才知道什么是泥,粘得慢说拔不出脚,甚至棍子都拔不出。他那件大棉袄被雨水浇透,冰凉潮湿且不说,且十分沉重,真是苦了他。”⑳此即俞平伯《至日》诗中所写境况。诗云:“至日易曛黑,灯青望眼赊。泥途云半舍,苞信一何遐。已湿棉衣重,空将油伞遮。风斜兼细雨,得伴始还家。”诗虽记叙艰难情形,然举重若轻,丝毫不见抱怨,且视风雨为伴,感人至深。在艰难的境况中,若非眼中有景,心中有情,旷达超脱,怎能落笔即诗境?

在这样的旷达与超脱背后,隐藏着复杂的中国传统文化心理——隐逸。这种隐逸心理体现在俞平伯对现实的态度中,是豁达与倔强、积极与消极既对立又统一的辩证关系。一方面,在接受贫下中农教育的大背景下,素来生活于大城市中的俞平伯不得不参与农村生活,他却能坦然接受,主动走近大众,参与劳动。他曾在给儿子俞润民的书信中写道:“我在农村这一年,所得非浅,不仅了知中国最基本的情况,并知古今之异也。你们到东岳一趟,确是很值得走的。”[21]事实证明,他以积极的行动、豁达的心态将这种艰苦生活成功转化为激发自己创作灵感的动力,也因此得以此保全其精神自由与一身傲骨。另一方面,这种豁达与积极是被俞平伯骨子里的倔强所滋养,又杂以些许消极情绪。如《陋室二首》中,俞平伯为其茅屋“陋室”冠以“延芳”“犹欢”等高雅之名,以幽默的方式在一陋一雅的巨大差距中突出陋室之陋及主人心态之旷达,这种旷达背后实则是用自身的倔强委婉地表达着内心之不屈。而“自嗟身世多歧误”(《戏效辘轳体三首,赠内子》其二)、“自憎暮景况非材”(《将离东岳集农民话别》)、“昔年漫学屠龙技,讹谬流传逝水同”(《农民问字》)等句中对自己赖以安身立命的知识的怀疑,又似有“知识无用”的无力与辛酸,颇有反讽意味。

俞平伯干校期间高涨的诗词创作热情一直延续到返京后。初返北京的欣喜、与家人朋友相聚的愉悦、对农村生活的回忆等共同构成其返京诗词的主要内容,风格上多呈现明朗的一面。此后俞平伯的晚年诗词创作大致前承《寒涧诗存》,以酬唱纪事诗为主,多记录日常生活、亲友交往,数量与质量仍很可观,但内容与风格大致相通,故此不再赘述。若说不同,则晚年诗作常在流露得以安享晚年的喜悦、寄托憧憬的同时平添垂暮之年的沧桑感。这些诗作中最具代表性的是纪念与夫人结婚六十周年的自传性长诗《重圆花烛歌》及夫人逝世后所作悼亡诗《半帷呻吟》二十首。前者于温婉的诗风中增加厚重与沧桑,后者则将沧桑心境推向极致。但无论俞平伯在何种阶段呈现出何种诗风,蕴藏其何种心境,贯穿他晚年诗词创作的仍然是自然而真实的个体情感,这也是他一生旧体诗词创作的精髓所在。

注释:

① ⑯ 乐齐、孙玉蓉编《俞平伯诗全编·序言》,浙江文艺出版社1992年版,第6~7、5~6页。

② 王湜华:《红学才子俞平伯》,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30页。

③ ⑨ ⑫ 孙玉蓉:《俞平伯年谱》,天津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64、205~206、223页。

④ 《俞平伯全集》第10卷,花山文艺出版社1997年版,第201~202页。

⑤ 许宝驯(1895.8.17—1982.2.7),字长环,后由俞平伯改为莹环,晚年自号耐圃。浙江杭州人,为俞平伯舅父许引之的长女,长俞四岁。

⑥ 俞欣:《留得诗情在人间——回忆父亲俞平伯》,《群言》1991年第1期。

⑦ 朱自清:《冬夜·序》,《俞平伯全集》第1卷,花山文艺出版社1997年版,第6页。

⑧ 《俞平伯全集》第3卷,花山文艺出版社1997年版,第535页。

⑩ 俞润民、陈煦:《德清俞氏》,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191页。

⑪ 俞平伯:《跋华粹深写本》,《俞平伯全集》第1卷,花山文艺出版社1997年版,第495页。

⑬ 唐弢:《晦庵书话》,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7年版,第283~284页。

⑭ 俞平伯:《第一写本赠许季珣君》,《俞平伯全集》第1卷,花山文艺出版社1997年版,第492页。

⑮ 俞平伯:《跋胡静娟写赠本》,《俞平伯全集》第1卷,花山文艺出版社1997年版,第500页。

⑰ 陈徒手:《故国人民有所思——1949年后知识分子思想改造侧影》,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3年版,第16、20页。

⑱ ⑲ ⑳ 韦柰:《我的外祖父俞平伯》,上海书店出版社1993年版,第55、54、47~49页。

[21] 俞平伯:《俞平伯家书》,开明出版社1996年版,第5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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