倩谁记去做奇传
——端木蕻良长篇历史小说《曹雪芹》创作研究

2020-04-18 12:40:22
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 2020年12期
关键词:端木蕻良曹雪芹红楼梦

内容提要:《曹雪芹》作为端木蕻良晚期的重要作品,虽未完成却独具价值。曹雪芹的生命历程与《红楼梦》的来源是一体两面的问题。端木蕻良要塑造一个有血有肉的曹雪芹,同时也在回答一个难题:《红楼梦》这部百科全书式的伟大作品是如何创作出来的。端木蕻良在生成自己的答案时,选择了最大程度地“依赖”《红楼梦》的文本和相关学术研究成果。下卷没能最终完成,既有外部文学环境改变的原因,也有作家内在选择调整的原因。《曹雪芹》是现实主义小说家端木蕻良对《红楼梦》及其作者用叙事表达的理解。

端木蕻良的创作延续了六十多年,跨越中国现代和当代两个文学时期。他自1978年开始了长篇历史小说《曹雪芹》的创作。1979年,《曹雪芹》上卷开始在香港《文汇报》上连载,第二年由北京出版社出版。这部小说面世之后引起了广泛的关注,社会反响强烈,随即加印。《曹雪芹》中卷由其夫人钟耀群协助于1983年完成,于1985年出版。令人遗憾的是,下卷的创作并不顺利,到端木蕻良1996年去世,依然没能面世。①

翻检端木蕻良1980年代的通信,他在与文学界、出版界朋友的通信中,多次提到了《曹雪芹》这部小说的创作和出版情况。②1986年的信中他表示《曹雪芹》下卷“即将完稿”,但这个“即将”,延宕了十年,终未完成。

长篇历史小说《曹雪芹》,是20世纪的小说家端木蕻良对那位中国18世纪伟大前辈同行的文学想象,也是他对《红楼梦》这部经典全部理解的叙事呈现。有论者认为端木蕻良是一位“期待深入研究的作家”③,《曹雪芹》作为其晚期重要作品,虽未完成却独具价值。本文通过对该作品上卷、中卷和作家留下的相关资料的分析研究,希望有助于我们更为深入、全面地认识端木蕻良的创作。

曹雪芹无传。

生前没人给曹雪芹写传记,身后没人给他写行述,甚至他的名字都不曾在官方档案中出现。经由几代研究者的苦心搜寻,凭借非常有限的史料和合理推定,我们大致能够拼接、勾勒出曹雪芹的身世和生活轨迹。但严格地说,迄今为止,我们并没有获得任何关于曹雪芹本人的信史资料。

端木蕻良对《红楼梦》和它的作者,有着相当深入的研究和了解,他认为自己是“与《红楼梦》有血缘关系的作家”,他在各个历史时期都有论红文章,后来结集出版,书名为《红泥煮雪录》。从这本书中,我们可以很清晰地看到端木蕻良自少年至暮年,都对《红楼梦》和曹雪芹充满了热爱和自己的思考。他在《曹雪芹》上卷前言中坦言:“想写长篇小说《曹雪芹》是很早的事了。……本来这个题材,是属于社会的。曹雪芹本人的接触面是那么广泛,他的思想,又有极为深远的继承性,应该坦率地承认,囊括这么浩瀚的素材,绝不是我一个人所能承担得了的。没有最初的和今后的广大助力,我是没法完成的。”④

在端木蕻良的构想中,这部名为《曹雪芹》的历史小说,是一个庞大而艰难的工程。他要建构出那个“大变革的时代”,那个“挥金如泥的盛世”和“锦绣成灰的前夕”,要把他的主人公曹雪芹放在“时代的旋涡”里来写。同时,端木蕻良也把《红楼梦》的作者曹雪芹,放在一个古代思想谱系中来定位:“在曹雪芹前面有过王夫之、蒲松龄;和他同时代的有戴震、吴敬梓。他们通过社会实践,树立了崇高的思想典范。还可以追溯得更远些,施耐庵、罗贯中、吴承恩、关汉卿、汤显祖等,都曾为曹雪芹开辟了道路。”⑤端木蕻良梳理的这条思想谱系,主要涵盖了唯物思想、反抗精神、崇情观念,充满主观能动性的审美创造原则。这一点也可以从端木蕻良写的诸多文章中得到印证,如《王夫之与曹雪芹》《曹雪芹师楚》《曹雪芹和戴震》《曹雪芹和孔夫子》《曹雪芹的情欲观》《曹雪芹的朴素的唯物主义思想》等。这是端木蕻良对《红楼梦》作者曹雪芹的理解:曹雪芹继承了中国历代进步的哲学思想和文学观念,并且以“集大成”的姿态成为“典范”。他在小说创造中也贯彻了这一理解。

从创作动机来分析,端木蕻良想要塑造一个有血有肉的曹雪芹,因为这个不同凡响的生命个体为我们奉献了后来成为中国文学正典的《红楼梦》。用小说的形式来完成对曹雪芹的想象,不只是代偿地满足长久以来读者对《红楼梦》作者了解的渴望,更为深刻的意义是,曹雪芹的人生与《红楼梦》的诞生是一体两面的问题。端木蕻良知道自己创作这部以曹雪芹为主人公的历史小说,不只是要生动形象地展现曹雪芹的精神情感世界,同时也是在回答一个难题:《红楼梦》这部百科全书式的伟大作品是如何创作出来的。

按照这样的构想,《曹雪芹》应该是一部比《红楼梦》更“大”的作品:更为广阔的社会图景、更为多元的人物身份、更为复杂的思想情感……我们从端木蕻良留下的大量的史料、档案以及民俗、文化等方面的研究资料来看,他为这部作品做了大量的准备。即便如此,与他自己设定的叙事目标相比,依然是不够的。这也就可以理解作家为什么在上卷出版的卷首,发出“浩瀚”的喟叹了。

除了宏大的叙事目标构成的压力之外,还有一重由于《红楼梦》带来的无形压力。端木蕻良作为现当代文学史上有过重要作品的小说家,选择了这样一个自带特殊关注度的题材:曹雪芹经由整个现当代各个文学时期的建构,已经是“封王成圣”的中国古典小说第一人,曹雪芹的背后,站着“显学”红学和正在形成的“曹学”。所以端木蕻良的创作从动笔肇始,就有些不由自主的“沉重”。

端木蕻良在不止一篇文章中强调:“我写的是长篇历史小说,不是在写曹雪芹的传记。”⑥“请允许我再啰嗦一遍,我不是写传记,我是写小说。”⑦作家之所以再三提到这一点,除了为自己的小说创作争取到虚构或者杜撰的天然“合法”权利,同时也在强调,自己的小说关心的并不是真实的历史中那位名霑号雪芹的曹家后人,而是“《红楼梦》的作者”。因此,端木蕻良才说,“通过《红楼梦》,使人们心目中对曹雪芹已经具备了不可磨灭的印象。他已经生活在我们的心里,人们都在心中早已为他立起了不朽的丰碑……每个人都会按照自己的理解,创作出一个曹雪芹的形象来,我不过是其中一个罢了”⑧。他又以荷马为例分析,认为无论这是一个行吟诗人的名字,还是几个诗歌的收集者的名字,都不妨碍我们对于荷马史诗的欣赏,也无损于荷马的形象——一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盲诗人的伟大形象。

按照端木蕻良的理解,他所创作的历史小说《曹雪芹》,从根本上说,不是“曹雪芹传”,而是“《红楼梦》传”。作家要通过这部历史小说,来演绎《红楼梦》这样一部巨著是如何诞生的。

1980年7月,《曹雪芹》上卷已经出版,到哈尔滨参加《红楼梦》学术研讨会的端木蕻良在松花江畔的友谊宫写了一封给单复的信,集中谈到了正在写作的中卷和构思中的下卷。上卷中,曹雪芹还是个少年,下面自然要写青年和中年的曹雪芹。端木蕻良说:“无须我来提,大家都会想到:曹雪芹的爱情悲剧应该是怎样的?曹雪芹写《红楼梦》的过程是怎样的?曹雪芹的艺术构思和对客观事物的认识是怎样形成的?最主要的,作用在曹雪芹身上的动力,到底是什么?……诸如此类的问题,都会接踵而至。”⑨

对于《红楼梦》的专业研究者,这些也都是非常困难的问题。很多红学家在回答这些问题的时候,不自觉地会变身小说家,面对零星且稀少的材料,推理演绎与合理猜想往往最后就成为虚构。但是,作为小说家的端木蕻良并没有因此获得解放或者感到轻松,他虽然在序言、前言和相关文章中,反复强调小说虚构的自由,然而落入实际创作,他并没给自己留下多少腾挪的空间。他在承担学术性压力的同时,还承担着文学性的压力。他在信中说:“要回答这些重大问题,绝不是我一个人所能承担得了的。何况,读者要见到的,不是答复,而是描写,不仅是描写,而是要形象,不仅要形象,而是要感动!”

端木蕻良所谓不是他“一个人”所能承担的那些问题,是聚讼纷纭的“红学”根本问题,不仅专业研究者关注,普通读者也很关注。但在创作中,端木蕻良必须“一个人”给出答案。这个“答案”还要经得起上述两重检验。于是,端木蕻良在生成自己的答案时,选择了最大程度地“依赖”《红楼梦》的文本和相关学术研究成果。他在塑造曹雪芹形象和设计小说叙事情节时,一种方法是根据学术成果进行文学“演绎”;另一种方法是按照《红楼梦》文本进行“还原”。

我们先看端木蕻良对曹雪芹形象的塑造。

学术研究成果对成年曹雪芹的容貌勾勒,大致分为“胖党”和“瘦党”两派。一派是根据裕瑞的《枣窗闲笔》中的记载:雪芹“身胖、头广色黑,善谈吐、风雅游戏,触景生春”;另一派的依据则是敦诚的“四十萧然太瘦生”、明义的“王孙瘦损骨嶙峋”等诗句。此前喧嚣热闹一时的各种雪芹小像,后被都证实“此雪芹非彼雪芹”,不可靠。藉着“傲骨如君世已奇”的诗句,靠着对《佩刀质酒歌》的解读,这样一个单薄的诗歌抒情性主人公剪影般的勾勒,无法完成对曹雪芹精神世界的刻画,更不要说塑造一个有血有肉的小说人物了。学术研究成果能够给到小说家的帮助非常有限,而且内在的纷争还给小说家造成了某种程度的困扰。端木蕻良虽然采信了《枣窗闲笔》关于脂砚斋为雪芹叔辈某人的记载,给了少年曹霑一位脂砚叔叔——“脂砚何人”是“红学”研究中的“死结”,但他显然不愿意选择裕瑞给后人描述的那个“黑胖大头”的曹雪芹。

无法得到学术的足够支撑,端木蕻良就转向了《红楼梦》的文本。于是我们就有了一个“如宝似玉”的曹霑。

端木蕻良并不认为《红楼梦》是曹雪芹的“自传”。事实上,经过1954年全国“评红”运动,胡适关于《红楼梦》是曹雪芹“自叙传”的说法,已经丧失了“合法性”。端木蕻良是一个自觉秉持着现实主义小说观念的作家,《红楼梦》在他的认知中也是伟大的现实主义作品。因此,他在创作《曹雪芹》选择依靠《红楼梦》文本时,具体的虚构方法是按照现实主义创作原则,进行了从“小说”到“生活”、从“叙事”到“素材”的“逆推还原”。

端木蕻良在上卷和中卷中所塑造的那个曹雪芹,与《红楼梦》中的贾宝玉一样有着春花秋月般的容貌,金镶玉裹的装扮,童年、少年时生活在富贵温柔乡,花柳繁华地。身边有着袭人、晴雯一般的丫鬟金凤、双燕,有着疼爱他的祖母和作为祖父精神传递的象征性人物太小姐李芸。在上卷中,曹寅和李芸的故事占据了相当的篇幅。为了解决曹雪芹的思想来源问题,曹寅被设计为对曹雪芹有重要影响的人,曹寅与李芸的故事是以“前史”或“预演”的形式,映照着曹雪芹的精神、情感的成长和命运。到了中卷,李家的另一位小姐,曹霑的表妹李玥出场,她与少年曹霑之间的日常,俨然宝黛一般,甚至还有父亲检查曹霑功课、李玥拿出自己替写的文字帮助曹霑蒙混过关这样动用原著情节的情况。

至少在中卷结束的时候,曹雪芹必将经受的那场“大变”还未真正降临,我们没看到从锦衣玉食到举家食粥的下坠过程中,曹雪芹的身心将发生什么样的真正变化。而且按照中卷的叙事节奏,曹霑的成长相对比较缓慢,依然在宝玉的形象笼罩之下。

端木蕻良对学术研究成果的“演绎”主要用在了对主人公生活环境的设定上。他基本采用了彼时关于《红楼梦》作者的主流研究成果,按照曹雪芹是曹寅孙子、父亲为曹颙,他是马氏所生的遗腹子,曹家家世以及姻亲关系的设定也与此一致。他采用了曹雪芹生于康熙五十四年(1715年)的观点,只是出于小说叙事的需要,将故事时间起点定为1722年,也即雍正元年,小说开始时主人公年纪被设定为七岁。任何与学术研究结论不同哪怕是无关宏旨的“腾挪”,端木蕻良都在上卷前言中专门做了说明,譬如曹雪芹有两位嫁给显赫家族的姑姑,一位是平郡王妃,也就是对曹雪芹命运有较大影响的福彭的母亲,另一位对曹雪芹的命运无甚影响,所以就只写了一位。另外就是“无中生有”了一位可能有的人物,苏州织造李煦的妹妹李芸。李家与曹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祸福与共,曹寅逝去之后,这位终身不嫁的太小姐,生活在曹家,看着曹家的变迁。端木蕻良说:“如果说不顾细节的真实就是浪漫主义的话,那么我也可能沾了浪漫主义的光。”⑩

这样的“浪漫主义”比例相当少,为了塑造现实主义所要求的“典型人物”所需的“典型环境”,端木蕻良倾尽全力要用文字画出一幅康雍乾时期中国的全景画卷,从宫闱斗争、朝堂倾轧、政局变幻写到江湖风云、民间风情,形形色色人物涉及社会各个阶层。端木蕻良说:“也只有这样的历史现实,才出现了这样一个曹雪芹。要描绘出一个活的曹雪芹,不把他糅合到时代背景里来写,也就成为不可能的了。但是,处在那个风起云涌的时代,不使前波后浪的史实淹没曹雪芹,不使千头万绪的家史纠缠住曹雪芹,又使他本人不离开这个历史的浪潮,这就使写作遇到了很多困难。”⑪

即便没有作者反复表述“困难”,我们也可以想象这是一种何其重重束缚、困难且不自由的写作。

事实上,《曹雪芹》的上卷创作相对比较顺利,历时不过一年多,出版后,端木蕻良也得到了较为热烈的反馈。1980年7月,在写给单复的那封信中,他提到正在创作的中卷年底就会完成,而下卷则会在1981年年底完成。“任务还是艰巨的,特别是对于我来说。不过在大家的鼓励和帮助下,我相信还是能够完成的。”⑫中卷的创作比作家的预判晚了三年才完成,出版则迟至1985年。至于下卷,则没能完成。

端木蕻良在1989年患病之前,健康状况还是不错的。在他与亲友的通信中,还会提及众人期待《曹雪芹》下卷早日完成。但下卷迟迟不能顺利产生,除了创作之外的干扰,创作本身的原因,只怕更为根本。

一是外部原因,大的文学话语环境彻底改变了。1980年代中期,文学思潮汹涌,此时面世的《曹雪芹》中卷,完全没有参与其中与之对话的可能。这与上卷出版时的情况完全不同。那段时间曾经有过一阵历史小说的高潮,姚雪垠《李自成》、徐兴业《金瓯缺》、凌力《星星草》、任光椿《戊戌喋血记》、蒋和森《风萧萧》、杨书案《九月菊》、鲍昌《庚子风云》等历史小说都是引发广泛关注的长篇巨制。端木蕻良的《曹雪芹》显然也是这个队列中的一员。他在写给友人的信中提及姚雪垠的《李自成》与蒋和森的《风萧萧》,引为同路人。中卷的出版拖了两年,虽然作为成名作家,依然会得到关注,但是很难像上卷出版之后那样,得到令作家倍感鼓舞的热烈反馈了。端木蕻良不得不面对新的评论环境和读者期待,是否调整、如何调整自己的创作,不可能不成为问题。

二是内部原因,端木蕻良在上卷和中卷中所依赖的两条路径,学术成果与《红楼梦》文本,在下卷的创作中几乎无法再提供支持了。若不放弃,写作几乎无法进行。而且端木蕻良对《红楼梦》的思考也产生了一些变化。在其去世后,1997年由钟耀美整理的端木蕻良遗稿、发表于《文艺理论与批评》1997年第4期的《王夫之与曹雪芹》一文中,端木蕻良详细分析了他认为是王夫之美学中提纲挈领的一段话:“烟云泉石,花鸟苔林,金铺绣帐,寓意则灵。身之所历,目之所见,是铁门槛。”端木蕻良认为王夫之这里论述了“第一自然”与“第二自然”,前者构成人类的“大环境”,后者构成了“小环境”,人在认识客观世界的时候,要被主观火花“照亮”,经由“意念”这道工序,融会贯通才能成为意象。他引这段生动且有风味的话来评价《红楼梦》恰到好处,因为曹雪芹超越了自身“亲睹亲闻”这个“自己画就的藩篱”,从“目之所见,身之所历”的铁门槛中脱身出来,才有了《红楼梦》的恒久价值。⑬

端木蕻良创作观念的变化和原有创作路径的调整,给尚未完成的小说带来了新的可能性。下卷的核心内容,自然就是《红楼梦》的创作过程。想象出生动具体的细节,完成对曹雪芹著书过程的叙事呈现,无疑是非常具有挑战性的高难度任务。端木蕻良的下卷遗稿目前还未发现,我们无法获悉细节,但根据通信资料中谈及的构想,端木蕻良将会给曹雪芹的叙事天才一个“演进”的过程。端木蕻良采信了脂批中的记载:曹雪芹写过一部《风月宝鉴》,其弟棠村曾为之作序,而这部《风月宝鉴》就是《红楼梦》的底本,“批阅十载,增删五次”,最后成就了一部经典。⑭

对于端木蕻良来说,下卷还有一个重要且困难的大问题,就是曹雪芹的思想走向问题。主人公的生命终结,当然是自然的结局,但却不能成为小说的结局。小说的结局是用来盛放意义的。对于秉持着历史唯物主义认识论和现实主义小说观的端木蕻良来说,在什么地方给出曹雪芹这个人物“弧光”的落点,是非常重要的。如果我们把《曹雪芹》放在端木蕻良整个一生的创作脉络中去观察,不难发现,这部长篇历史小说,一如既往地秉持着中国现当代小说家最为宏大的文学“野心”:“史诗”追求。“史诗”追求之下的小说创作,贯彻着作家对历史发展规律的真理性表达。具体到《曹雪芹》,作家贯彻的是马克思主义的历史发展观,通过塑造曹雪芹这一文学形象,完成对于社会历史斗争、进步的真理性表达,他不能不顾真实的历史强行拔高,但也必须保证自己给出的意义立足点,足以匹配这部长篇巨制“史诗”。

我们现在看不到作家对于曹雪芹生命最后阶段是如何想象的。但从资料中我们可以发现,端木蕻良对于曹雪芹的“出路”是早有考虑的,他在给友人的信中说:“《曹雪芹》的去向问题,也经常在我脑子里萦回。感谢《废艺斋残稿》的发现,它为我解决了这个问题。至于它的真实性如何,且不去管它。但它提供给我们的,比凭空虚构的还更富想象力,单凭这一点就足够了。”⑮

端木蕻良所说的《废艺斋残稿》,就是有研究者认定的曹雪芹佚著《废艺斋集稿》,内容包括金石篆刻、扎糊风筝、烹饪、脱胎、编织、园林、印染、竹器、扇骨等内容,原本八册,现仅存其中一册《南鹞北鸢考工记》。

我们据此可以推断一下端木蕻良对于曹雪芹没落后生活的想象,除了写作《红楼梦》,同时也在尽其所能帮助底层人民谋生、谋利。《废艺斋集稿》的发现,使得作家有了勇气,给了曹雪芹从“公府”走向“民间”的出路。

端木蕻良用向《红楼梦》“致敬”的态度乃至方法,创作了这部以《红楼梦》作者为主人公的多卷本长篇历史小说。可惜,《曹雪芹》宿命般地没能完成。

没有充分的资料证明,端木蕻良在创作的晚期,开始彻底质疑自己此前对《红楼梦》的理解,但是从其后期的一些相关文章中,我们看到了一种松动、开放的趋势,如上文所引的《王夫之与曹雪芹》。事实上,《红楼梦》很难简单直接地纳入现实主义叙事范式进行观照。用现实主义的小说创作方法论还原《红楼梦》这样一套复杂叙事系统的建构过程,某种意义上,端木蕻良是给了自己一项“无法完成的任务”。

端木蕻良固然有着明确的创作目的:以文学的手段生动具体地表现曹雪芹思想的成长轨迹和《红楼梦》的诞生,但他依然将小说的艺术性要求放在了第一位。《曹雪芹》上卷和中卷,语言典雅又通俗,对康雍乾时代生活场景的构建,展现了端木蕻良作为小说家的才华。书中那些旗人贵族家庭的种种规矩,妙峰山香会,京城的闹元宵,罗王府的风水阴阳,乃至三教九流、医卜星算、结社联句、茶馆酒肆、戏院匠铺等,使得《曹雪芹》上卷与中卷成为当代小说中难得的充满风景和风情的叙事文本。《曹雪芹》给我们提供了一个现实主义小说家对曹雪芹的解读和想象,这是端木蕻良对当代文学不该被忽视的重要贡献。

我们在对端木蕻良表达敬意的同时,也不得不充满了遗憾。在人生的最后阶段,端木蕻良并没有放弃《曹雪芹》下卷的写作,然而人至暮年,病患缠身,此前没有解决的问题,此时是否能获得某种程度的解决;对于《红楼梦》和曹雪芹,又有了什么新的认知,我们不能臆断,也很难得知了——他写的下卷手稿,生前从未给外人看过……⑯

端木蕻良对于自己的长篇历史小说《曹雪芹》的创作,似乎也可如此一问:此系生前身后事,倩谁记去做奇传?

(本文资料由中国现代文学馆提供)

注释:

① 曹革成:《端木蕻良年谱》,春风文艺出版社2020年版。本文涉及端木蕻良的纪年信息,皆引自此书。

② 通信内容来自中国现代文学馆馆藏资料“端木蕻良八十年代的书信”。

③ 张立群:《一个期待深入研究的作家》,《文艺报》2015年3月20日。

④ ⑦ 端木蕻良:《曹雪芹·前言》,北京出版社1980年版,第13、18页。

⑤ ⑮ 端木蕻良:《曹雪芹·写在蕉叶上的信》,北京出版社1980年版,第3、6页。

⑥ 端木蕻良:《红泥煮雪录》,江苏文艺出版社2010年版,第251页。

⑧ ⑪ 端木蕻良:《长篇小说〈曹雪芹〉序之三》,《红泥煮雪录》,江苏文艺出版社2010年版,第259、256页。

⑨ ⑫ 这封通信因为谈及《曹雪芹》,收入《红泥煮雪录》,江苏文艺出版社2010年版,第267页。

⑩ 端木蕻良:《曹雪芹·不是前言的前言》,北京出版社1980年版,第10页。

⑬ 端木蕻良:《王夫之与曹雪芹》,收入《红泥煮雪录》,江苏文艺出版社2010年版,第128页。

⑭ 该信曾刊于《红楼梦学刊》2006年第4期,标题为《〈红楼梦〉确实有个底本——端木蕻良80年代书信》。

⑯ 根据端木蕻良女儿钟蕻的回忆,父亲去世后,母亲钟耀群曾经发现过端木蕻良写作的下卷手稿;母亲去世后,因为搬家,这部分手稿和其他手稿混在一起。2020年10月,钟蕻对存留的父母手稿进行了整理和检查,目前还未发现母亲所提及的父亲留下的《曹雪芹》下卷手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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