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茜菡
内容提要:本文重点从话语关系角度分析《从现实学习》,发现文中沈从文强调的是谓语“学习”而非状语“现实”,省略了双重主语独立的自我和他所期待的读者,省略的宾语则为关注了国家命运的个人选择。沈从文梳理不被恶劣现实吞没、主动从中成长的经历以自白,远不止是对外界的被动回答,而显示出其独立、坚韧及持续开放的学习态度。自传还有以个人经验予青年人以参考,期之作出有益国家命运的个人选择。这种期待承接了其1946年诸篇杂文中的一种焦虑关注,重视国家遭遇而超越个人境遇,但又与其本人息息相关。
1946年11月3日和10日,津、沪《大公报》同时间分两次刊载了沈从文的《从现实学习》。这是一以时间顺序进行梳理的长篇自传,自传成文与沈从文所处的背景密切相关。此时西南联大已解散,阔别九年后回到北京,沈从文正任教于北大文学院,对国家命运的深深忧虑使得他已在多篇文章中直言对现状的深深失望,谴责政治势力的功利和非理性思考的浮躁。这样的做法令他与外界力量的关系更为紧张。在此背景下,沈从文以此篇长文自白。序中,他表示要将此“用作对于一切陌生访问和通信所寄托的责备与希望的回答”。①
这样的背景决定了《从现实学习》承担着自我与外界的中介作用,有被动回答之意。此文中对现实的关注、反映较多,着意书写了历来沈从文与现实的关系,也必然对撰文时沈从文与外界的关系有所涉及。目前学界对这篇长文的研究,正是多看重其非虚构的写作性质和此篇与当时写作背景的关联,将其作为对大小历史的佐证,顺着沈从文对“现实”的关注、反映,完成外部事实的核实及比照分析。然而这些研究之下,《从现实学习》一文中沈从文的“本心”未被给予足够关注,终未免有交臂而失之憾。一方面,此文是沈从文对自我生平的主动自白回顾,从中可发现沈从文身上所具有的韧性和开放的学习态度;另一方面,在被动回答之外,《从现实学习》中也有予青年以参考的书写企图,从中可认识沈从文试图超越“现实”,超出自我探寻和自我展现的积极努力。
此种情况下,本文关注了沈从文《从现实学习》的话语逻辑,首先从标题这一副文本开始,作句法结构的划分,接着在其提示下带着谓语“学习”与状语“现实”孰重孰轻的主要问题,以及“学习”和“现实”是什么与省略的主、宾语又各是什么的两组次要问题进入作品,进而由内、外部话语关系的分析来回答这些问题,取得对《从现实学习》一文中沈从文“本心”的更多了解。
通过话语关系分析,本文发现,“从现实学习”省略的主语是双重的,是沈从文的独立自我与其期待下的读者;谓语“学习”在沈从文话语体系内部常常出现,也是沈从文持续强调的成长态度;省略的宾语是关注了国家命运的个人选择;状语“现实”对于沈从文本人而言是与理想相悖而与己不相容的恶劣环境,对于第二重主语而言,状语“现实”中则多了沈从文这种正面的经验力量。
沈从文的诸篇自传可在命名上由是否标出自传体裁而划分出两类:一类如《从文自传》,直接点出自传体裁;另一类作品内容也为自传,但标题上未点出体裁类型,《从现实学习》即是如此。法国学者热奈特在《隐迹稿本》第一部分中提出标题是作品的副文本,“为文本提供了一种(变化的)氛围,有时甚至提供了一种官方或半官方的评论”。②显然,《从现实学习》的标题比前一类更有副文本的价值,很可能会对作品的理解起到提示作用。
几乎无须怀疑沈从文作品的命名在逻辑关系、情感意义及主谓宾语设置方面可以达到的精确度。但仅就标题,对读者来说,仍有些不直接明了的地方。标题显示的不是完整句子,给标题“从现实学习”作句法划分,可知谓语“学习”,状语“现实”。句法上通常是状语给予谓语修饰,但1946年具体语境下,沈从文要重点表达个人的“学习”还是描绘经历过的“现实”,标题中并未显示清楚。
《从现实学习》标题中“学习”与“现实”的主次问题,涉及两组衍生思考:第一组,什么是“现实”,什么是“学习”;第二组,“从现实学习”省略的主语和宾语是什么。“学习”“现实”的主次,建立在第一组问题之上;而通过第二组问题的回答来补足“从现实学习”的表达,于理解也是必要的。
此外,标题的表达中是否有反语方式,也需检验。法国学者库埃尼亚斯在《副文学导论》中结合对热奈特另一著作《门槛》的理解进一步判断,认为自传的标题与作品之间有两种不同的关系——可能是标题“直截了当、不假修辞地指明作品主题或中心内容”③,也可能“提喻、换喻或暗喻运作,以及借助于可能产生对质和干扰的反语作用”④。具体到沈从文的《从现实学习》来看,除直接反映作品的内容,也不能排除标题可能与作品内容所表达的恰恰相反。虽然作为反语来理解,实际是与沈从文一贯的遇事成长习惯是相违的,但无论如何,反语的情况并不能直接从标题给出的信息排除,而应当更谨慎对待之。
如此看来,仅就标题信息,回答不出以上标题中“学习”“现实”孰轻孰重的问题,也不足以判断标题与作品关系是直抒胸臆还是使用反语。但可带着这些大小问题的提示进入《从现实学习》,从作品组织架构、内容安排侧重来理解《从现实学习》中的话语关系,并将此篇自传放置到沈从文的作品序列中,从话语习惯的追踪中辨析沈从文此时的态度。
《从现实学习》的结构比较清晰。沈从文在其中将离开湘西至1946年二十多年的生活分为五个阶段,以回忆的方式书写了之前生活在湘西及之后每一阶段自己与“现实”相违背的行动。首先呈现的是以前在湘西军队中所见的“一种混合愚蠢与堕落的现实”⑤。正是这样的现实,促使沈从文离开湘西来到北京寻找“现实”之外的空间。这一从“现实”出走的行为本身是与“现实”的违背,带着对湘西军队中“现实”的反面追求。接着,文中介绍,沈从文开始走所谓第一阶段的路,受到新文学影响,希望依靠“爱”的力量,用“文学重造”来开始“社会”重造,使“热忱”“正义”到来。然而,沈从文介绍在北京的第一阶段路中面临的“新的现实”——个人贫穷、寒冷、饥饿、失败;在个人以外的社会则是上贪下腐。沈从文在“现实”中自甘“落伍”,坚持原先信仰。这是第一阶段的路与“现实”的违背。
在第二阶段的路中,沈从文先交代了在“现实”中有所妥协,随文学运作中商业资本南下上海。依旧不变的是个人的创作态度。据《从现实学习》,他当时所见“现实”是作家间拉帮结派、立场频更、在争斗中表现滑稽,而文学革命的成绩一变成为文学界获得钱与势的工具。在热闹“现实”中“寂寞跋涉”。⑥——这是第二阶段的路与“现实”的违背。文中沈从文第三阶段的路,是和友伴互相支持走过的。这一阶段,生活“很单纯,也很愉快”。从他的叙述中,可以感受到这段回忆带来的平和。但这样的生活实与当时的“现实”有着对立。南方热闹虚无,相较之下北方“死沉沉”“与现实脱离”,实际沉默地生长出有益于新文学进步的作家来。——沈从文即是这脱离“现实”中一人。⑦
战争切断第三阶段,在云南遭遇新“现实”,沈从文走了第四阶段的路。战争背景下,后方钱权勾结,沈从文用“腐臭事实”来形容,更为复杂的是,民主、风雅、国家重造成为热门的议题,而背后却隐藏着个人的目的,因此“一切理想的发芽生根机会,便得依靠一种与理想相反的现实”。⑧一些知识分子的信仰在长久的现实间煎熬、改变。沈从文寂寞,沉默,“艰苦挣扎与战争”⑨——这是认识现实,与现实脱节而否定现实的做法。
第五阶段的路,沈从文回到北京,“现实”的毒液,即愚蠢、世故、功利、缺乏信仰,已沾染年轻一代。沈从文认为“唯一希望将依然是那个无量无形的观念”,最后的希望在知识分子“由头脑出发,……慢慢形成一种新的势能、新的秩序的憧憬来代替”,“凝固现实,分解现实,否定现实,并可以重造现实”。⑩这也是沈从文自己要做的。望到的是一片虚无,然而他相信同时或异地会有人走一样的路。——沈从文仍然在与“现实”作斗争。
从《从现实学习》的作品构架,可见较强的对抗情绪。每一阶段,“我”都对抗着“现实”。大部分时候,“我”与“现实”呈不可相容之势。也是通过作品构建了解到,沈从文这里所说的“现实”不只是传主日常行动的具体背景,而是呈现了个人判断下所认为的社会中不良风气,与沈从文所追求的理想相悖。但“现实”这一状语,在主语变化后也会有所不同,这点将于对标题“从现实学习”第二主语的探讨中作出说明。
“从现实学习”省略掉的宾语是个人选择。“从现实学习”什么样的个人选择?先从《从现实学习》中所属的第四阶段战争时期来看。
战争刚开始,人们容易投入快速获胜信念带来的简单亢奋和不知所措的抱团互助中,而随着战争的持续,人的价值取向被凸显出来,并接受日常和战争的双重考验。关于持续的战争,茨威格《昨日的世界》中就有着贴切的描述,他记录了一些作家从一开始慷慨激昂、同仇敌忾到战争两年半“高烧开始降温”后冷漠和自私的变化,“官场腐败,任人唯亲,拉关系走后门的事层出不穷,谁都知道用金钱或者利用好关系可以搞到优惠的物品……”⑪沈从文《从现实学习》完成于抗日战争胜利一年多,作者经历也不同,但在《从现实学习》描述中,八年抗战成为背景的后方“现实”与茨威格回忆录中所述相比,实有过之而无不及。
抗战初期,沈从文便在《怎样从抗战中训练自己》《长河》等杂文与小说中理智审度。1945年5月,抗战还未结束,沈从文在《谈沉默》中谈默默做好本职工作的人,“他识字,固然容易受宣传工作的影响”,但“能认识好坏是非”,“即在更困难痛苦中,也必然还能守住公民的责任防线,沉默忍受。”⑫《从现实学习》中,其中都体现了沈从文正是将自己归入这样沉默工作的人群。第四阶段的路,沈从文对国家的前景并不乐观,但并不放弃,他认为这种“现实”更说明明日需要他的信仰来发挥作用,要用文学来使青年生出希望和勇气,重造合理的国家。《从现实学习》中沈从文特别赞赏了第四阶段“现实”之外的另一种教育——在苦难、挫折和误解中“完全沉默”的“同事”“都有其庄严与沉痛”,“而生者的担负,以及其意义,影响于国家明日尤其重大”。⑬
不仅在战争时期,在每一阶段呈现出的个人困难、社会现状、政治趋势和个人选择,其中都体现了沈从文超越自身的视野;从对“现实”及与“现实”对立的描述中,可以看出沈从文的视野范围不仅在个人境遇,更在国家的遭遇,及自己于国家命运的作用。个人选择中有对国家命运的责任感。根据《从现实学习》中沈从文与亲戚的对话,从湘西军队的“现实”走出来是因“实在呆不下了”,但走出湘西不仅是主动的个体选择,还是“这个国家这么下去实在要不得”,想“读好书救救国家”。⑭这里个人选择的衡量中,除却自身发展的需求,更有对国家命运的关注。在第二阶段路的叙述后,沈从文又以长段补充说明个人做法背后的理念,对理想中作家的本职进行了叙述,将理想中作家的义务与“现实”作比对。沈从文又叙述了在这样的“现实”中自己不为轻松热闹和名利权势所动,维护信仰,在文学上“和那个少数争表现”的具体做法——在写作上试以各种表现方式的实践,在成为优秀作家前首先拥有合格的工作态度。⑮第三段沉默路上的作为,是对战争局势下中国青年人的精神培育有着重要作用的。第四段和第五段的路,秉承的是同样的信念。由于《从现实学习》有对外界作答的目的,沈从文在文章中描述的可信度应当接受正常质疑,但所幸此篇之前,沈从文已有许多涉己作品发表,如《从文自传》《湘西》的已知部分,可以印证《从现实学习》中叙述的真诚。
对国家前途的担忧不仅在人生选择上,还在对社会现象及应对措施的分析讨论中。第一阶段,沈从文认为担当理想的人群中,老一辈依然如旧地否定“现实”,年青力量却沾染了“现实”,贪恋权力而放弃文学。第二阶段,沈从文质疑“热闹是否即进步”,再次提到“现实”对年青力量的“影响恶劣”。⑯第三阶段,沈从文描述了南北文坛的差异,并肯定了从长远来看北方文坛的健康及有益。关心之处,还是国家前途的层面。第四和第五阶段,沈从文指国家灾难的源头为“追求现实、迷信现实、依赖现实”,造成“民族自杀的悲剧”,认为这悲剧会继续霸占未来,破坏人类努力的业绩,唯有知识分子可以以行动拯救。
内容侧重点不在自身经历的诉说和共情,而由自身去呈现和引导出对国家命运的关注、思考,以及在现实体系之中并影响着整体的个人命运的选择。这是“从现实学习”的宾语。
“从现实学习”的主语有两重,一是坚持独立的自传传主沈从文本人,二是他期待从本篇中受益的读者。“从现实学习”在双重主语下具有自我回顾和对外指导的双重意义,而两个主语间也具有很强的关联,正是第一重主语中这个保持着独立的自我,期待着能够给予第二重主语启发,使其也“从现实学习”。而沈从文叙述的自己违背现实的经历,即与不良社会氛围相碰撞的事实,又成为读者可学习的另一种“现实”,改变了第二重主语的状语。
首先讨论的是第一重主语:自传传主沈从文本人。《从现实学习》是篇自传,主语为“我”本是毋庸置疑的基本事实。但战争没有使得主语“我”失去独立性成为集体附庸,就难能可贵了。战争往往改变人的生活形态和重心,许多人敏感地中断原本的个人发展趋势,发掘自身的责任和义务,将多元的思考集中到战争的输赢上,从自我体察者转而成为战争中“我们”一方的发声者。审视《从现实学习》,战争没有摧毁沈从文,在超越自身的视野下,沈从文关注着国家的前途。更难得的是,沈从文作为包括抗战阶段在内的每个阶段的叙述主体,都能保持为清晰的“我”,未被战争或“现实”消解。也即战争没有使得沈从文轻易成为“我们”,而是保持着“我”的特殊视角。
这个“我”又带有复杂背景,各阶段与“现实”碰撞的“我”既是在各阶段与“现实”照面和对抗中层层累积的,也有着原本的基础,还在自传的书写中时时受写作者当时思索方向的影响。不宜将《从现实学习》中这个融合过的“我”生硬掰开以还给各方背景,但还是有值得格外寻迹和比对出变化的地方。
与写于1932年《从文自传》比较,虽都与现实相逆,但《从现实学习》中书写出的“我”较为不同。时间段上,比起《从文自传》几乎刻意隐去了1923—1932年十年城市生活经验,《从现实学习》紧接着《从文自传》重点叙述过的湘西阶段开始,即从这段沈从文刻意隐去的生活写起。1923—1932年在《从现实学习》中表现为第一、二阶段,即京沪、武汉、青岛阶段,通过其来看沈从文1923—1932年的生活样态,看到的是在“现实”中不断受挫、艰苦跋涉且前途茫茫的沈从文。《从现实学习》中针锋相对的时时抗争与《从文自传》中的悠然踱步、侃侃而谈,是两种节奏下的书写,无法续接。试把《从现实学习》的第一、二阶段接续到《从文自传》的末尾,更易体会出这种差异。试想即使沈从文1932年写出1923—1932年的生活,与1946年这时的笔下的定会相当不同。
1946年的《从现实学习》与1932年的《从文自传》有不同的书写意愿。成长至此,不再囿于《从文自传》济渡自身的目的,沈从文已经能够处理城市经验的部分,并想以自己的经验讲述对外部世界有所帮助。在这篇自传中,沈从文并不是在找寻“我”,而是以确定的叙述来呈现“我”的经历,通过“我”的经历呈现社会问题,从而在媒体的影响下用公开的作品达成观点的传递。
这使得“从现实学习”有了第二个主语:他的期待读者。沈从文所传达的观点是期待读者能够像自己一样,认识现实、从中学习。《从现实学习》的结尾,他回顾自己二十多年对信仰的坚持,总结出沉默谦逊态度及尊重知识的重要,希望读者看到他“从现实学习”的历程。不仅是看到个人的努力,他还希望年轻人受到启发,恢复头脑的使用,理解并重拾起信仰,“对现实的腐朽气味和畸形状态,敢怀疑,敢否认,并仔细检讨现实”。
《从现实学习》写“我”的坚持,启发读者如“我”一般不妥协于“现实”。对于第二个主语而言,沈从文“从现实学习”的经历,也构成了与不良社会氛围相反的另一种“现实”,成为标题“从现实学习”中状语“现实”的一部分。
标题中两个主语的成立,反映出沈从文此时的倾向——以“我”来影响“读者”。这也是之前态度的延续与发展。
沈从文历来的话语体系中有“学习”这一说法。《从现实学习》与《从文自传》中的诉求发生变化,但可看到此时话语于彼时《从文自传》中的继承,也即“我”在思维方式上的继承。这使得他能保持独立的观察思考,并具更广阔视野。
从话语上看,沈从文在《从文自传》中用“大书”来比喻在书本以外大千世界中所获得的经验,《从文自传》中“我读一本小书时同时又读一本大书”和“我上许多课仍然不放下那一本大书”直接表露出沈从文对“大书”的着迷。晚年在回答瑞典作家汉森的采访时,沈从文解释这本“大书”:“乡下小城市,花样多,比书本给我的知识要多。”《从文自传》回忆少年时候赶集的乐趣,他写道,“这样玩一次,就只一次,也似乎比读半年书还有益处”,称这些为“用人事写成的大书”。
《从文自传》中有一套话语和“大书”的说法相呼应,辛亥革命被称作“一课”,有“学历史的地方”,又从部队中的山中大王“学习了一课古怪的学程”。如此看来,整个自传都如同上课学习的过程。沈从文在此传末尾对1923—1932年的简短交代亦如此,他写道:“便开始进到一个使我永远无从毕业的学校,来学那课永远学不尽的人生了。”这套话语在《从现实学习》中的承接直接体现在沈从文对自己第四、五阶段路程的概括上。第四阶段路程,“依然用那个初初北上向现实学第一课的朴素态度接受下来了”;第五阶段路程,沈从文感慨“二十五年前我来这个大城中想读点书”,总结自己“所阅览的依旧是那本用人事写成的大书”。
“大书”的说法在《烛虚》《一个传奇的本事》《关于西南漆器及其他》《青岛游记》《〈沈从文小说选集〉题记》等作品中也每每被提及。《沈从文全集》第27卷收沈从文1980年代回忆生平的一些残稿,由编者拟题为“无从毕业的学校”,其中有“大书”的说法,《〈双溪大雪〉跋》《忆翔鹤》和《人间重晚晴——〈时代的回声〉序》中也都出现了对学习社会大书的回忆。《二十年代的中国新文学》是沈从文1980年代在美国哥伦比亚大学的演讲,沈从文也是根据1920年代自己所处大小环境来讲述从“广大社会”这本“大书”上所见所闻,意在帮助听众了解中国新文学在1920年代的状况。
话语是思维的体现。“书”“课”等一套话语的每每出现,说明沈从文继承了《从文自传》中所述的将社会人事作为“大书”来阅读学习的做法,在现实生活中保持着观察和思辨的态度。正因此,沈从文既能够超越自身、将视野投注在国家前途上,又能够保持“我”的独立性不被“我们”替代,不因战争的需求而失去个人理性判断能力,还在文章中对读者有所期待。
也是基于此,可以对照判断出这篇自传题目中所说的“学习”并非在与外界格格不入关系下的反唇相讥,而是本自个人习惯中克服困难、获得认知的方法。这也是沈从文想与读者分享的面对现实的积极态度。
虽然在序言中,沈从文提到“近年来常有人说我不懂‘现实’”,但这篇自传中,沈从文强调的是“学习”,而非“现实”。理由有以下三点。
首先,文中的“现实”是沈从文学习的一种途径。沈从文后来曾归纳自己“读大书”的方法——“看形态,看发展,并比较看它的常和变,从这二者取得印象,取得知识。”《从现实学习》正是在用“看”和“比较”的方法,获得对社会的认识。但又有些不同的是,当“现实”是窄化的人事时,沈从文从其中直接汲取营养是十分困难的。在《从现实学习》,沈从文几乎是以否定的方式“从现实学习”的,包含了对“非现实”的肯定,即对信仰的坚持。
其次,“现实”为沈从文起到确立自我的认识学习作用。自传中沈从文处于与“现实”相对立的一面,这一对立是自我认识和选择的结果。之所以沈从文可将自己和“现实”犹如正反面般对峙写出,是由于二者在逻辑上存在关系。“否定的东西也同样是肯定的;基本上仅仅消解为它的特殊内容的否定;……因为它由于成了先行概念的否定或对立物而变得更丰富了,所以它包含着先行的概念,但又比先行概念更多一些,并且是它和它的对立物的统一。”正如黑格尔《逻辑学》中所论证的,否定也即肯定,沈从文由于对“现实”的认识与否定而确立对“我”的认知,也即“从现实学习”。
最后,沈从文在《从现实学习》中显示出从“现实”中有所收获的希望和已在各阶段“现实”中有所成长的状态,其中集体层面的收获是沈从文在写这篇自传时传达出的重点关注,而自己的个人成长相较而言并不被强调重视。
从对“从现实学习”宾语的讨论,可知沈从文期盼的收获不在自己,而在集体层面。虽与《从文自传》《烛虚》《水云》一样,文中采取了自我梳理的方法,但又都不同的是,自我梳理中没有聚焦在凝练“我”的意愿,而着力呈现出“我”每阶段所面对的现实及其应对。通过前文对《从现实学习》内容侧重点的分析,以及将其与《从文自传》的比较,可以发现自我成长已非此中所求了。集体层面的希望,除了《从现实学习》内容侧重点上对国家命运前途的关心之外,还可以从其初次发表时保留着而后删去的一些尖锐意见得到佐证。《从现实学习》在天津和上海《大公报》初次发表时,沈从文写第四阶段路程,即抗战时期在昆明时候所面对的“现实”时,谈到后方的“民主温室”:“到处都可听到有人对于民主的倾心,真真假假却不宜过细追问。银行客厅中挂满了首都名流的丑恶字画,又即在这种客厅中请来另外一些名流作国家重造讲演。”从文中可见,沈从文对这些“国家重造讲演”是持嗤笑态度的。在他的判断下,这正是假民主、假爱国的体现,是浮夸的表演,并损害到真正为国家作贡献之人,对国家前途无益而有害。而真正的“国家重造”,正是沈从文希望能够收获的内容。这一愿望,恰恰是《从现实学习》的第一阶段中“我”就怀抱着的梦想。
沈从文认为自己与其他同路人所要做的,是改造青年的观念。这正是《从现实学习》呈现“现实”并将自己对“现实”的反抗历程写下的重要原因。以自己“从现实学习”的经历书写而对读者起到“从现实学习”的示范作用,超出对“脱离现实”的外界舆论的回应,同时也是脱离“现实”而对“非现实”的追求。
改造青年以使国家未来有希望的目的,在《从现实学习》中没有直接说出,而是以自己对“现实”反抗的实际做法与感观体会影响“期待读者”。自传之外,沈从文这段时期的文章主题也印证着他改造青年的想法。
1946年9月1日发表在《经世日报·文艺周刊》的《文学与青年情感教育》,沈从文谈到“当前四十以上的知识分子”。他从梁启超时期一路谈到当下的文学状况,谈青年人从文学所受到的教育影响。44岁的沈从文本人正属于这样一个年龄群体。22日周刊上又发表《新烛虚》(后改名为《北平的印象和感想》):“纵无能力制止这一代战争的继续,至少还可以鼓励更年青一辈,对国家有一种新的看法,到他们处置这个国家一切时,绝不会还需要用战争来调整冲突和矛盾!”此中,有无奈放弃同代人,而抱希望于青年的意思。
谁来重造国家?还是在1946年,双十节这天发表在《益世报》上的《穷与愚》(后修订为《从开发头脑说起》)将希望寄托于“一些不曾硬化僵化的头脑,能从深处思索,能反映,能理解能综合,能不为成见偏见所拘束”,但这样的头脑并不是现成的,需要培养打造出来。知识分子是头脑的指挥者、打造者,沈从文更清楚的是,能够被知识分子改造的,只有年轻人。同样是这个双十节,沈从文的《谈苦闷——聂清遗文引言》发表在《大公报》上。“做人吧,好好做人吧!年过三十五岁以上,已学得世故油滑……年青一点呢,做一个能哭能笑,能思索也能疯狂,能信仰也能怀疑的人吧。一切从新学起,一切从新作起,正因为这世界也得一切从新学起,从新做起。”沈从文认为青年在严苛现实当中觉得苦闷是自然的事,但应当更将自己与国家未来联系起来,如此发展自己。
这里说得委婉,其实是恨铁不成钢的。10月13日发表在《益世报·文学周刊》的《〈文学周刊〉开张》中,沈从文也提到了“不知战争为何物,为何事,所以欢喜说苦闷苦闷”的青年,对比“为保卫国家而战死”的聂清等人,青年人要成为国家未来的希望,还需要很多的改变。10月20日,《编者言》中更阐明接手此刊后,要使之对青年的情绪起作用,“给未来一代负责者在生命最重要的青年阶段中消毒免疫”,“国家明日命运”“很可能便不同多了”。
《从现实学习》完稿于10月底。以上是《从现实学习》一个重要的背景。
《从现实学习》标题中,主语有二重,分别是“我”和“期待读者”;谓语是“学习”,是沈从文话语体系当中常用的获得认知的方法;宾语是关注了国家命运的个人选择;状语本是与理想相悖的“现实”,对于第二重主语“期待读者”而言,状语“现实”中多了可借鉴的沈从文从现实学习的经历。
由话语关系的分析可知,不应该单把《从现实学习》看作对外界“脱离现实”舆论的回应或反击,而应当看到沈从文在这篇自传中的自白与期待。
由这篇自传可知,沈从文多年来不仅未被“现实”吞没,还主动从其中“学习”,克服困难获得认知。自传在时间顺序下清晰地梳理出的二十多年个人在社会中的努力与挫折,体现出沈从文本身具有的韧性。正是因为沈从文自身拥有宝贵的“学习”态度和独特的“从现实学习”的方式,尽管所“读”的人事“大书”在逐渐窄化,学习者的个人成长却没有在窄化的环境中停歇,反而由于个人保持了“学习”的态度,而在格格不入的“现实”中对外保持着的惊人的开放性,而在继承和改变中继续完成自我的成长。1946年,这种“学习”的态度在持续,因此在已经历了许多“现实”阶段并仍在面临糟糕的“现实”时,沈从文还在有外界对抗关系刺激下所写的自传中强调“学习”的态度。
但《从现实学习》又不仅仅是个人经历和态度的自白,还有着对读者“从现实学习”的相同做法的期待,是以自身经验对“现实”有所作为的愿望体现,为国家重造而抱有深意。《从现实学习》诚恳地通过处于现实之中而未屈服的“我”照见了社会的弊病,将自己否定式地“从现实学习”之路清楚描画出来。自我成长的梳理,使读者可知这种面对现实的可持有态度,更向读者传递了像自己一样“从现实学习”的良苦期盼,具有说服力和感染力。改造青年以期建设好国家未来,这样的良苦用心在沈从文1946年的其他一系列文章中得到印证。
由此,自白和期待,便是《从现实学习》倾吐的胸臆了。
注释:
② [法]热奈特:《热奈特论文集》,史忠义译,百花文艺出版社2000年版,第71页。
③ [法]热奈特:《门槛》,瑟伊出版社1987年版,第75页。转引自[法]库埃尼亚斯《副文学导论》,马利红译,暨南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24页。
④ [法]库埃尼亚斯:《副文学导论》,马利红译,暨南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24页。
⑪ [奥]茨威格:《昨日的世界:一个欧洲人的回忆》,舒昌善等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206页。
⑫ 沈从文:《谈沉默》,《沈从文全集》第14卷,北岳文艺出版社2009年版,第17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