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给你的是一把金钥匙,而不是一颗金苹果。——朱金楼
在我们学院,以林风眠先生、潘天寿先生为代表的建院一代先师,大家较为熟悉。他们携新文化之风,担救国救亡的使命,凡二十多年的努力,为中国的艺术教育探索一条道路,坚守一条传承不息的脉络,无愧为一代名师。而以莫朴、朱金楼、金冶等先生为代表的新中国一代先师,今天的青年一代了解较少。他们戎马艺者的前半生、所遭受的上世纪五十年代右派的厄运,直至七十年代末方得以平反、得以回归真正的学术生活,此段历史知者甚少。跌宕坎坷的一生,起伏苦难的命运,使得他们的艺术建树受到极大地限制,艺术才华受到沉重的压抑,但他们在八十年代改革开放之初仍为学院打开了创新局面。他们依然无愧为一代名师。
朱金楼先生是这条脉络上的突出代表。举办这个展,就是要从朱先生有限的画作中,深耕那一代人的精神,发掘根植在我院脉络深处的学术基因,让后来者感怀先辈的生命品格与生命创造。2018年九十周年校庆,在“名师典存”系列文丛中,就有《朱金楼美术文集》。在书中,我们可以看到朱先生的理论识见和文采。通过这个画展,我们对朱先生的艺术创造就有更全面的认识。下面,我想谈谈朱先生艺术的三个特点:
(一)朱先生这一代学者,虽历经坎坷,却始终饱含文心,始终追求艺术的自由表现,作为突出的代表,在朱先生的心中,始终激荡着一种激情,一种文化民族主义与时代变革之间激荡共生的激情。
朱先生于1954年任当时学院彩墨画系主任,提出以人物为主、以写生为主、以工笔为主。这人物、写生、工笔何尝不是那个时代要求的概括。1956年,朱先生提出当年的论文规划,包括〈关于绘画上的民族传统的探讨和继承发扬问题〉〈以地质、地形学来看中国山水画的表现方法:兼论中国人民的地理观念与山水画的关系〉〈中国诗歌与绘画的关系〉〈传统绘画中的水墨体系与油画体系〉等,这份清单虽因种种原因未能实现,但其中展露出的研究视野令人钦佩。1957年,朱先生被打成右派从事行政工作数年之后,在干部登记表上的自我小结称:“政治上,改造缓慢,要求自己不严格,右派帽子至今未摘去,足以证明。业务上,为学勤奋,刻苦钻研,十数年如一日,理论著作,略有准备,技法探索,亦有所得。”写这样的小结,在当时是要有骨气的,其中对学术的自认与归宗则幡然可见。从1979年恢复工作开始,他的激情滋生出不同凡响的视野,拓展出宏博深邃的识见。他前前后后写的多篇素描学术文章,为刘海粟先生、黄宾虹先生、潘天寿先生写的研究性文字,一边是鼓励变革、扶掖后学,另一边深掘传统,怀敏先贤。他的文字激情鼓荡、铿锵有力。直至今日都是相关领域里的重要著述。
(二)朱先生诲人不倦的热情。朱先生的激情还通过他对青年的挚爱和扶掖充分表现出来。他对今天美院的几位重要教授的青年时期给予终身指引。正如题记所言,宋建明的色彩研究、李秀勤的石雕、施慧的民族纹样等等,都得益于他的金钥匙一般的点拨与引导。在他的身边,我们总是感到一种热量,一种求贤若渴的热量,一种拓展勇进的热量。他为我和王忠义的《从素描走向设计》写序,读了我们读过的所有书,查过我们查阅的所有资料,前前后后写了三个月。第一稿四万多字,而我们的全书也才六万多字。用心之深,寄望之切,今日想起,依然感怀无尽。
(三)朱金楼先生艺术里的表现性力量。朱先生早期的漫画,细读之下,让人强烈感受到那个时代进步青年指点江山、鞭辟时弊、揭露黑暗的力量。上世纪四十年代末在解放区画的大量素描,也是农村土地改革的生动的人物写照。五十年代,他到雁荡山画了一批研究性的素描,在之后被处理、被压抑的年代,在难能可贵的不多的艺术创作中,他却转向表现主义的画风。尤其于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在很短的时间里,他临摹研究了大量表现绘画,并转化成面向中国风景的色彩表现。在阳普的四季风景,他到福建沿海的海景侨乡的写生;对西湖湖山的描写,构成了他的水粉风景的珍品。突出的调性、疏放的用笔、错叠的色块,无不充满生机生气。应景随心,如飞如风,望断山水而情往兴答,确实让我们看到东方诗性的端倪。他的静物,用色纤浓,文采斐然。今天我们重睹这些作品,不禁陶然,同时,更为这些绘画背后的人性的自由与凄美而深深感动。这种自由和凄美在我院历史上,与王流秋先生、金冶先生的沧桑生涯一道,几乎成为一种脉络性的表征,构成难能可贵的文化读本,命运般地指向写意性的东方表现。
这个展筹备已久。早在朱先生的百年诞辰时就想举办,因种种原因未能如愿,今天展览终于揭幕。首先感谢朱先生的夫人吴坪女士的支持。其次感谢杨桦林的多年投入。朱先生生前生活就受到林文霞老师的照料。这两代人的用心值得我们尊重。再次,感谢各位的光临,我们受过先生的恩泽,今天聚集一堂,感怀无尽。谢谢大家!美术馆在近期举办了一组老先生、老校友的展览。看起来,这些老作品不会让我们惊讶,不属于文化消费的奇观,但温故知新。通过学术梳理,我们重温历史情怀,感怀那个时代的文心。什么是历史,历史就是我们亲历的生命片段以及与之精神上的联系。回溯历史,我们重新认识其中的文化内涵,确知其艺术发展上的含义,并由此进一步认识到我们学院学脉的容量和深意。从这组展览中,我感悟到一种历史研究的自主性,一种中国美术学院独有的文化厚度。这尤其值得我们的自我期许与鼓励。
2019年6月1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