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抗战时期,在被留沪作家柯灵视作“危城”的上海,日军占领、西方租界与敌伪特务构成了多方政治威压,家庭生活与抗战理想间的矛盾,常令柯灵陷入道德自省。面对经济封锁和恐怖主义,柯灵以作家兼报人的角色,编辑与后方相关的文学稿件,寻求“孤岛”和沦陷上海以外的抵抗声援,建立抗战中国跨区域的文学网络,确认自己的爱国身份与道德纯洁感。纵观八年危城生涯,柯灵实践了普里莫·莱维意义上的“平凡美德”,并借此获得求生与良知的共存。
他分明感受到这是一场审判:听完故事,有的人带着草率的后见之明品头论足,有的人态度反感,恶语相加。指摘和裁决在有意无意间袭来,他不得不为自己辩白。
——[意]普里莫·莱维(Primo.Levi).①
柯灵不是中国文坛的耀眼明星。他的作品精而不多,他的文学人生的研究更是寥寥可数。但正如杨绛在一篇评介柯灵作品的序言中所说:“聪明不外露而含蕴在内,他并不光芒射人,却能照见别人所看不到的地方。”②柯灵在抗战时期的上海,不论是文学创作或是做杂志编辑,都展现了多面向的才华和能力。同时,他的经历凸显了面对暴权的复杂人性境遇。他在杂文中高喊抗议与控诉,并因此两次被日本宪兵队逮捕折磨。但为了求生,他也编辑过标榜不问政治的消闲性杂志,加入过政治背景可疑的戏剧公司,甚至试图参与自己曾深恶痛绝的市场投机。由这些看似矛盾的行为所反映出的柯灵,并非惯常历史中“若非英雄,即是反派”的刻板形象。他亦对此毫不讳言,在作品与书信中不断拷问自己力图恪守尊严活下去的惨淡经历,讽称自己只是“一个平凡的小人物”③。他勇于直视现实,“照见别人所看不到的”道德灾难。
奥斯维辛幸存者普里莫·莱维(Primo Levi)在回忆纳粹集中营的经历时说道,极端暴压会无可避免地催生一个道德模糊、人性扭曲的场域:勇气与懦弱,公义与私心,力量与绝望,以及无尽的思想妥协和行为悖论并存其中,使亲历者终其一生都难以摆脱耻辱感与罪恶感。对于这些在道德灾难中活下来的人,不能用简单的“非黑即白”的二元思维归类定名,没有相同经历的人更不应站在后设立场对其进行道德审判。④反观抗战期间柯灵挣扎求存的危城生涯,它固然与犹太集中营不尽相同,但人人自危的极端境况则带有极大的相通性,对深入探讨柯灵的文学实践和道德反省具有借鉴意义。事实上,“二战”期间中国对敌占经验的回应,理应构成异族统治下人类普遍生存状况与话语的一部分。
1980年代以来,上海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上海师范学院(大学)和上海图书馆等在“孤岛”和沦陷上海的文学史料整理与作品研究方面开风气之先,为此后的抗战上海文学研究奠定了重要基础。⑤1990年代《中国沦陷区文学研究大系》的出版,引发了有关沦陷区文学、沦陷区作家的历史评价等问题的讨论。6在这一背景下的柯灵研究,多关注其文类风格或编辑方针,如“鲁迅风”杂文的写作与论争,柯灵通过编辑《万象》杂志而推动的雅俗文学融合,在“言与不言”之间流露出的抵抗意识等话题。⑦本文尝试在更广阔的社会文化语境中考察柯灵的危城经验,并侧重柯灵的道德自省与其文化实践的内在关联。柯灵在上海曾从事电影剧本创作和话剧活动,但由于电影拍摄与话剧演出的具体情况需另作考证和分析,本文主要探讨柯灵的小说、散文和书信写作及其编辑工作。
1937年淞沪会战后,日军攻陷上海,宣称中立的法租界与公共租界区形成一座“孤岛”。这一称谓同时成为战时的政治地理比喻,呈现出上海与其他区域的对位关系。战事爆发,曾聚集在上海的大批知识分子和文化机构,开始陆续向西南、西北或广东、香港一带转移。柯灵曾这样描述逐渐冷落的上海文化界:“沦陷期中的上海是寂寞的……朋友陆续走向内地,留下来的屈指可数,大有‘人散后,一钩凉月天如水’的情境。”⑧友人的离去使柯灵难掩悲凉孤寂,而“孤岛”之“孤”,还在于这种失地经验所带来的孤立无援、孤军作战的境地,使上海成为与代表“祖国母亲”的战争后方相分隔的“孤儿”,留沪人士也因此过上了一种寄生生活。“孤岛”虽指介于淞沪会战与太平洋战争之间的历史时段,但这一被抛弃的“孤儿”心理,长久埋藏在战时上海民众的感觉结构中,以致1941年上海全面沦陷后,“孤岛”仍被袭用为上海的代称。
日本首先对上海施以经济封锁。作为港口城市,上海对其经济腹地与海外市场的资源依赖度高,经济封锁引发了严重的通货膨胀,给日常生活带来灾难性影响。例如,大米的价格在3年间增长了100倍,而1940年的燃料成本比1936年增加了550%。⑨通货膨胀使民众生活岌岌可危,也为富人牟利创造机会,加剧了本已严重的贫富两极分化。⑩随着战事推进,物质享乐主义的情绪蔓延在这座城市的高级餐厅、百货商店和娱乐场所。在腐化堕落又畸形繁荣的环境里,柯灵历经着战争磨难与道德考验。按照上海稿费的“时价”,作家写千字所得的报酬,仅够一瓶墨水或一束稿笺的开销,尚不如印刷工人排一千个铅字所得。[11]柯灵感叹文人生计艰辛,职业作家几乎无法在上海以文易米。
柯灵眼中的“孤岛”上海也变成了“一座政治上的危城”,“一片精神上的沙漠”。[12]留沪作家如郑振铎、王统照等因种种原因很少动笔,而自号“默存”的钱锺书更是埋首古籍“以匡鼎之说诗解颐”[13],文化界失去了往日的热闹景象。反而是被赵景深称为“浙东杂文家”的一批青年作者,成为“孤岛”文坛的支撑性力量。他们多出身浙东,以写作“鲁迅风”杂文而著名。这些短小有力的文章被视作“孤岛”文化界的战斗武器,但也因“形似胜于神似”[14]而遭人诟病。柯灵作为其中一员,似乎有意使用两套笔墨。他既写格调激昂的战斗性杂文,“驱遣愤怒”,为他的抗战理想寻找归宿;也写气质低沉的“独语”散文,“抒发忧郁”,用更为内在的方式继承鲁迅精神。[15]作为与“闲话”相平行的另一现代散文传统,“独语”散文一般寓寂寥于独白语调,在“自我观照式的内敛型语境”中指涉作者自身。[16]在柯灵这里,“独语”更意味着一场深刻的自我剖析,并最终指向身处敌占区的道德自省。面对“血腥的刺激,生活的挤压”和“一切不应有的稀奇现象”,他常感到思绪和情感急于清理,[17]这些难以排遣的焦灼苦闷,成为柯灵笔下自我责问的源头。
在杨绛看来,真实感构成了柯灵作品的突出特征,无论是写作小说还是散文,他总保持着“随笔记下些身经目击的事”的写作习惯,这也令评论者难以在文体上对柯灵的小说与散文加以区分。[18]对照柯灵自身的危城经验与心理变化,不难发现其小说的自传色彩。但除去题材来源的切身性,作品的内省倾向更使这一自传色彩增加了现实的厚重。大敌当前,在最琐屑的日常生活中,现实与理想应当如何平衡取舍,平凡家庭的青年男女如何面对经济重负和道德良心,往往成为柯灵短篇小说的核心话题。小说主人公的内心大多潜藏着渴望挣脱一切的冲动,但却无法放下家庭责任,徘徊在放弃与不舍间,留下一个无法解决的难题。经过多番修改,柯灵在1940年发表了自己五年前的旧作《网》。[19]经历了“孤岛”时期情绪的消沉,他再次走进小说所描述的困境。《网》以第一人称讲述身为丈夫与父亲的“我”在妻子诞下第二胎后的复杂心理。这一故事的原型基于1934年柯灵的家庭生活。当时的柯灵已育有一女,与从家乡搬到上海的母亲共同生活,而妻子刚刚流产,柯灵蝇营终日忙于维持家中生计,感慨“生活的意义就是养活几个毫无价值的生命”,极度渴望摆脱这一“圈套”。小说中围困人心的“网”,既来自“五四”后新式家庭的普遍困扰,也指向了“另一张更复杂的网”,即战时家庭所承受的经济重负和道德压力。孩子被视作一笔“债务”,令“我”产生了种种“不道德”的设想,如试图为孩子寻找养父养母,送到弃养所,甚至期待妻子流产。随后,“我”又很快因这些念头而陷入自我谴责,内心充满“羞惭和悲哀”。小说最终以孩子夭折结尾,“我”看似如释重负,却随之迎来更为残酷的“精神重压”。
养儿育女的家庭责任与投身民族救亡的冲突,始终萦绕在柯灵心头。它反映出以柯灵为代表的战时知识分子在“公与私”的问题上的内心矛盾和道德困惑。战争年代的家庭,究竟是阻碍个人实现自身价值、投入救国事业的拖累,还是非常时期知识分子道德担当的底线?1940年8月,柯灵在另一篇气氛沉重的短篇小说《舍》中试图回答上述问题,并继续反思私人生活与战时理想间的两难困境。小说采用第三人称叙事,从女性一方讲述战时小家庭的悲剧和女性的时代责任,情节简单而充满戏剧张力。小说的主人公是一位单身母亲,打算弃养她唯一的四岁儿子,以摆脱家庭事务,解放自我,奔赴后方参加抵抗运动,完成丈夫的遗志。当孩子将被送到养父母家中时,这位母亲被内心的种种冲突折磨,来自外部的压力又加剧了她的痛苦。朋友批评她过于“冲动”:曾经与丈夫私奔追逐爱情,如今又仅为了一个不确定的未来而抛弃孩子。友人与房东劝她改变主意,继续留在上海生活。单身母亲努力控制自己的内心冲突:“你不了解我,你没法懂我的烦恼。磨难受够了,可是我还有理想,我得走……”[20]在孩子被接走的一刻,母亲的哭泣为小说画上了一个开放性的句号,柯灵反复思考的问题也仍无答案。写作这部小说并未使柯灵获得心灵的纾解,反而陷入了更深的纠结。
小说中母亲的一句“我还有理想,我得走”,说出了很多留沪人士的心声。“孤岛”时期,人们反感上海腐化堕落的氛围,认为屈居租界是耻辱的,很多人对内地的抗战生活心生向往。在公共舆论中,“孤岛”象征罪恶黑暗,而后方则是爱国抵抗的符号,二者对照鲜明,人们对内地生活的想象逐渐被浪漫化,上海因此成为被贬抑的“他者”。于是,一阵阵“到内地去”的呼声越发高涨。[21]在这一“孤岛/后方”的想象性关系中,很多青年知识分子怀着一种理想主义的“内地情结”,不顾父母反对,坚持逃往内地。[22]小说《舍》在某种程度上正是这种“内地情结”的产物:
前线的战士在炮火下从容攻守,后方的民众在轰炸中奔走活动,他们紧张,然而热烈;恐怖,然而兴奋;他们跟侵略者面对面的斗争,向胜利一步步的行近,每一个细胞里都是饱满的生命力。我们可不同:这里平静,然而萎靡;繁华,然而空虚。声色犬马教人堕落,私利物欲使人着迷,恶势力张牙舞爪,随时准备择人而噬。……生活的悬崖造成混乱,正直与邪恶形成对垒。[23]
战斗的前线后方与萎靡的“孤岛”上海,代表了对战时中国的两种想象,这种对立思维也延续到人们对上海内部各类人物的评判上。正如当时一位作家的观察,“孤岛”由道德与邪恶构成,勇敢不屈的战士与堕落沉沦的市民针锋相对。“孤岛”因此成为一块试金石,每个人都在此接受无休止的考验。[24]
《舍》与《网》在题材选择和情节处理方面具有互文性,对自我的道德逼问成为小说的叙事动力。小说主人公分享着类似的心理活动模式:肯定—否定—徘徊,一身道德勇气而又缺乏坚决果敢。他们面临的相似难题,表现为小说中隐藏在个人理想和家庭空间内部的战争叙事。战争为男女双方的家庭责任带来了新的议题,然而不同于张爱玲等作家对战争中的性别与感官问题的探讨,[25]在柯灵笔下,这些平凡家庭中的知识分子面临的最大考验是如何参与当下的政治生活,如何面对战争暴力、敌占高压所带来的公私利益矛盾和道德考问。一面是追求集体理想的崇高,一面是抛弃家庭的“残忍”,小说通过对个人选择与家庭观念的探讨,使经典的“五四”家庭叙事,由于国族与战争问题的介入,呈现出个人命运与婚姻家庭的尖锐矛盾。对上述问题的思考表明,战争扩大了柯灵曾经有限的生活,拓展了他的视野、思想与格局。
应当留在上海还是跟随大多数人内迁后方,同样是柯灵面对的难题。选择上海,可以免受日军暴力的直接影响,但谣言四起,很可能成为爱国知识分子所指的“亡国奴”。前往内地或香港,不仅意味着会将家庭连根拔起,让他们面对一个不确定的未来,而且还要经历艰苦昂贵的旅程。[26]尽管怀有深刻的焦虑,但他认为在“孤岛”与敌人对抗可能是解决困境的折中选择,柯灵最终决定留在上海。他后来在“家庭义务”方面含糊地解释:他曾考虑独自逃亡,但不忍心抛却他的家人。[27]但当时的柯灵已将母亲送回绍兴老家。战争开始时,为什么这个家庭没有采取与其他人一样的逃生途径?既然柯灵一直用优美的散文书写对童年田园生活的怀念,[28]现在难道不是重返故乡的最佳时机?
生活在“孤岛”的耻辱,掺杂着柯灵的爱国思想,使这一选择背后的立场模糊不清。他在日占后不久感慨,“只要在静夜中听见一下爆裂声,大家就会像绝岛中望见一片远处的帆影,在彷徨无告中兴奋起来的吧?……人间的消息已经和这里完全隔绝……有谁能够想象这地方的人们的心境的吗?——单是这一缕刻骨镂心的寂寞,就够这三百万失去祖国荫庇的人们消受的了!”[29]为了对抗沮丧与悲观,柯灵渴望获得一种炽热的希望和内在的力量,以驱除他内心的疑虑,同时他也恳请读者不要对中国失去信心:“我们的抗战是长期的。一个四万万五千人的民族固不可亡,但从困苦颠连中抬起头,却是一项伟大而艰苦的工程。这并非传奇,也毫不浪漫。我们在旧小说里看惯了‘大军一到,旗开得胜,马到成功’的描写,总希望一鼓而扫清敌氛,这其实是一种幻想。我们应当乐观,可是更应该准备走更艰苦的路……让我们构筑起心理上的金城汤池……”[30]但这一心理堡垒如何构成?怎样建立在堕落的敌占城市之中?柯灵却从未解释清楚。
1938年岁末,经历了一年有余的“孤岛”生涯,柯灵感慨抗战之于普通人的意义:
一个人能够一心一意,只惦记着抗战,惦记着前线战士,后方民众,至于茶饭无心,剖瓜而起山河破之痛,吃肉而有置身刀俎之想,我是也极其拜服的。但这样的超人,我看未必有。佳肴罗列,美酒芬芳,却是满桌的空盅筷,凡是普通人,恐怕是难免有些怅惘的吧?单说我自己,虽然在这样的时代,也还有些不忘于“个人情感”,不时想起一些无关国计民生,世道人心的事来。这有时虽然也使我有些“殆矣”之感,但翻悔之意,即当此除旧更新之际,也还是没有。此刻现在,想想那些离散了的朋友,倒是也很有些悠然神往之意了。[31]
相较那些只关心宏大叙事的“超人”,柯灵将自己定义为“普通人”,与抗战时期很多沦陷区文人的心态不谋而合。1939年,借着为旧作题词的机会,柯灵总结道:“生活的平凡,正如我个性的平凡,这些年月换来的是于己于人两无所得。甚至在这样的时代,我也还只能躲在‘孤岛’上平凡猥琐地活着,说来又岂止惶愧!”[32]柯灵抒发的正是小人物在动乱和威压下的无力,以及由此产生的对自身软弱性的责问。生活在敌占区的人们,不得不向现实妥协,不再拥抱象征着理想主义、浪漫主义和英雄主义传统的“缪斯”,而是有意追求“凡俗化”,通过对自我的“平凡性”的重新体认,肯定真实的日常生活世界与平凡人的历史价值,[33]形成了沦陷区不可忽视的文学思潮和创作风尚。而如果将目光再次转向“二战”时期的欧洲,借用学者Robert S.C.Gordon研究莱维时提出的“平凡美德”(Ordinary Virtues)[34]的概念,或许可以更好地解读敌占区文人对“平凡自我”的定义。面对特殊年代的战争暴力或政治高压,人们在屈辱下求生,难以实践英雄主义式的崇高美德。但为了兼顾生存和人格,往往会在日常生活中追求一种属于小人物的美德,如在普通的工作中伸张正义,在一定限度内适时表达立场。与其说柯灵身上流露出的是对浪漫与英雄情结的怀疑,不如说他为浪漫主义与英雄主义赋予了某种平凡化的内涵,它帮助危城中与柯灵处境相仿的人们,在沉沦虚无的氛围里找到意义。
回顾柯灵的成长历程,他曾依靠自学写作走上文学道路,跻身知识分子行列。15岁投身社会,在家乡的一所乡村小学任教。1930年代开始积累编辑报刊的经验,并撰写了大量抒情散文,多侧重个人审美与愁思,较少表达社会关切。1931年秋,柯灵来到上海,经人介绍,于1932年被“天一”电影公司录用,并很快转到当时著名的“明星”电影公司,柯灵开始受到如夏衍、郑伯奇等左翼电影制片人的影响。伴随着1931年日本侵略东北以来民族主义呼声的日益增长,上海作为左翼知识分子的文化阵地,成为救国运动的神经中枢,柯灵改变了自己默默无闻、不问世事的平淡生活,迅速变得激进化,他积极参与民族主义运动,除了为《电影画报》等左派期刊撰写文章,也偶尔参与反政府杂志,如《明星半月刊》的编辑工作,但在大部分时间,柯灵均忙于养家糊口。[35]可以说,1937年之前的柯灵,一直是上海激进革命文化的外围参与者。
全面抗战爆发后,如当时大多数知识分子一样,柯灵对新的历史时刻的到来感到兴奋。在烽烟炮火中,整座城市沉浸在令人振奋的氛围里,这正是一个团结抗敌,摆脱帝国主义束缚的历史机遇。为支持上海郊区的抵抗,许多人参加了“救国工作”,其中包括慰劳伤兵、救济难民、为前线筹款和宣传等工作。柯灵凭借其左翼人脉,加入了由郭沫若、夏衍等作家领导的《救亡日报》,这是淞沪会战期间知识分子的主要阵地。同年10月,柯灵接受聘任,开始编辑致力于抗战宣传的《民族呼声》杂志,呼吁每个人抛却自己的恐惧和担忧,加入这场“神圣”和“正义”的卫国战争。然而,《民族呼声》在11月12日刚刚刊出第七期时,国民党军队撤离上海,杂志被迫停刊。[36]
为躲避日本审查,一些报人提出权宜之计。他们利用“孤岛”暧昧的政治形势,通过在租界注册宣称“中立”的报纸作为掩护,争取言论自由,创造一个新的爱国宣传阵地。此时的上海依靠租界获得了国际性的视听空间和发展条件,这些“洋商报”因此崭露头角,推动了“孤岛”的报业繁荣。1938年2月,“洋商报”的代表《文汇报》[37]成立一个月后,柯灵成为该报文学副刊《世纪风》的编辑。尽管经验有限,但他不知疲倦的热情投入和广泛的文学人脉,很快使这份副刊成为上海知识界抗战的重要阵地,它所刊登的重大新闻几乎都具有鲜明的政治倾向,且常被置于醒目位置,力图将抵抗的声音传至危城的每个角落。到3月份,《文汇报》的销量已超十万份,在上海出版界异军突起。《世纪风》吸纳了多位重要留沪作家的力量,尽管他们代际不同、观点各异,但分享着民族危机时刻共同的文学观念,他们称之为“敲边鼓”,即通过驱除同胞的恐惧和绝望,鼓动民众抵抗侵略。《文汇报》不仅是“鲁迅风”杂文的论争场所,更是“孤岛”文学的主要阵地。[38]在“孤岛”主持一份具有战斗声誉的报纸副刊,除了为柯灵提供亟需的收入以供养家庭外,还有助于缓解他内心深处的羞耻感和孤独感。
1939年5月,《文汇报》因其明显的战斗性被迫停刊后,柯灵经历了一段短暂的失业期,直到11月,他经一名地下共产党人介绍,开始为美国的华文报纸《大美报》编辑文学副刊《浅草》。与此同时,柯灵参与了由香港的戴望舒与杨刚组织的援助左翼作家叶紫遗族的募捐活动,并通过夏衍将资金转交给了叶紫家人,这场活动涉及了一个复杂的秘密通讯网络,表明上海与内地的文坛是爱国团结的一体。由于利用报刊的影响力积极参与抵抗活动,柯灵在1940年7月被汪伪政府列入报业人士黑名单,成为全城通缉的83名“匪徒”之一,被迫躲在《大美报》办公室避难。1940年年底,同为“匪徒”之一的《大美报》出版商张似旭被暗杀,报纸随即停刊。柯灵继而为国民党三青团赞助、外国出版的日报《正言报》开辟了一个新的文学园地《草原》,并在上海文学界迅速成名,得到身在重庆的巴金,在延安的茅盾和在上海的阿英等著名作家的支持。然而好景不长,不过半年,柯灵因其左翼倾向,于1941年3月被解雇。[39]
《浅草》与《草原》的寿命虽短,其抗争内涵却与《世纪风》一脉相承。这两份副刊的取名,象征着以文学的“一耜一犁”,为贫瘠的灰色上海“添一抹绿色”的希望。柯灵先后为两份副刊撰写献词,强调务实的文学追求和埋头苦干的实践精神。“我们不菲薄自己,明白一支笔在这时代还应有它的用处;却也知道自己的力量,担当不起大刀阔斧的挥舞。我们只想老老实实,下一点播种耕耘工作。”[40]而在《草原》的发刊词中,柯灵不仅总结了抗战以来上海文人和文化的使命,更反思了文艺在战斗中的实际作用。他首先呼吁破除文艺崇高的“英雄主义”神话:“谁也没这么大胆,直把文艺当作帕洛米修士的化身,以为一与缪斯发生关系,就可以使光明照彻世界。”但他也强调文人在历史转折关头的关键角色:他们或许看上去“最不切实用”,但“对民族的忠贞,渴求光明与真理”的追求却最为坚定,[41]柯灵由此将战时文艺的平凡性与严肃性和盘托出。
然而,这种道德勇气的言论基础或许是自我怀疑和内心矛盾的潜台词。事实上,自1938年以来,留在“孤岛”上的人们被后方舆论斥为“懦夫”“寻欢作乐者”甚至“洋狗”,他们的爱国主义和正义追求受到了不同程度的质疑。[42]“躲在外人的荫庇底下动着笔,究竟有多大用处”,柯灵反复质问自己,“这样是不是也算没有辜负做人的责任?想着我就是一阵战栗”。[43]柯灵的痛苦表明,他始终未能从“留沪”的羞愧感中解脱,以至于一再要为自己的选择辩护。这构成了柯灵战时作品的另一个重要主题:留沪人士等同于一个“懦夫”,一个选择生活在敌区的“寻欢作乐者”吗?他的抗日报刊能在多大程度上为民族的抵抗运动做出贡献?他的实践是对抗日本的有效武器还是自我确信的徒劳姿态?1939年,当柯灵被诬蔑为镇压《文汇报》的“叛徒”时,他对这种自我怀疑感到畏惧,他再次用“大时代的小人物”解释这一道德困境。这里的“小人物”暗指像自己一样,在国家陷入危机时缺乏“英雄品质”的知识分子,“抗日圣战”召唤全体国民的崇高理想、坚强意志和无私奉献,但他却似乎缺乏实践这一任务的道德力量。
滞留危城上海,柯灵“调文弄墨,在编辑报刊中讨生涯”。[44]或许是由于报纸编辑的工作占据了生活重心,乱世中的“报人与报业”开始成为这一时期柯灵散文中的重要话题。作于1940年的《晦明》由五篇短文组成,以副标题“一个新闻记者的手札”整合为一部作品。[45]报人眼中的危城上海,更像是一个剧场或舞台,各色职业、不同政治取向的人们在此表演又落幕,而这一切都将以工业印刷的方式,被上海报业记录下来。柯灵以“手札”定义这组文章的体裁,不仅强调亲历者的眼光,更对这些危城生活片段加以评点。《晦明》的叙述颇为写意,充满颓废、幽暗的气质,用一种观照万物的超脱视角勾勒上海“灵魂的一角”。昼夜忙于工作的各类小人物是这组文章的主角,“孤独而沉默”的报人在“呆板的写字台与冰冷的机器边”,从黄昏工作到黎明,与热闹的投机者、沉沦的舞女相对照,代表着上海众多勤恳工作的平凡人,他们正是作者最为敬佩和同情的一类人,如他的朋友陆蠡和周木斋身上的品德:“不趋时,不阿俗,切切实实,闭户劳作,劳作所得,殷勤地献与世人。”[46]柯灵讴歌这些寂寞的平凡人,赞颂他们身上沉默、忠诚、勤恳的“小人物”美德,并为他们的“受人欺凌”鸣不平。在《晦明》的结尾,作者透露出这篇作品的现实指涉,他正是因报馆遭受手榴弹袭击以致报人无辜殉职的惨剧而作,人物的故事与柯灵自身的经历再一次相互映照。
1938年以来,出版社作为呼吁抵抗的载体,在文化战场扮演重要角色,成为日伪恐怖主义的主要袭击目标之一。日本于1938年3月成立了由一千多名中国黑帮组成的“黄道会”,后由汪精卫政府改组,专门恐吓租界区的文化活动,并利用上海的分裂性质,在进行绑架暗杀后逃往邻近的敌占区躲避逮捕,恐怖活动一度猖獗。为压制民众的抵抗情绪,上海的报人常常成为日伪的暗杀对象。单是“大美”报系统,就有朱惺公、程振章、张似旭、李骏英等人先后牺牲。[47]而且,地下国民党与日汪特工互开杀戒,其他文人报人如穆时英、陆蠡、金华亭等人惨遭暗杀的事件,也轰动上海,制造了普遍的心理恐慌,报业与报人只能在夹缝中求存。柯灵的短篇小说《湮》所刻画的一个终日生活在精神重压之下,最终因迫害妄想症而跳海自杀的青年知识分子形象,便是这一紧张氛围的写照。[48]在充斥着恐怖主义,没有任何“公理和正义”[49]可言的危城,最值得敬佩而又最令人同情的不正是作者笔下的这些坚持工作的平凡人?
柯灵敏锐地注意到,豪言壮语和道德污名布满上海的报刊,它们不仅代表了一种典型的战时言论,还成为文化消费的对象。“壮士”与“汉奸”的对立话语,使读者读来痛快,报纸因此销量大增。在柯灵看来,这一现象表面上是利用报刊修辞激发抗战情绪,实则“不但有害抗战,且大背于为人的道德”[50]。那些曾在柯灵主编的报刊上发表作品的人们,有时因言语不当引来“汉奸”骂名,有时因显露抵抗锋芒被革职甚至暗杀,而选择噤若寒蝉,不再发声,则同样会遭到质疑。[51]为此,柯灵不得不为他的作者们扮演“拭沫”与“辩白”的角色。1938年,一位青年作家因在柯灵编辑的副刊上发表过一篇“讨伐在孤岛上不抗战的行为”的文章而遭拘禁革职。柯灵无法摆脱内心的“歉仄与怅惘”,将矛头直指那些污名化他人的言论,但他在文中并未“以豪语反豪语”,而总是给义正词严添上一种无奈的反讽调子,并最终指向一个平凡的自我:“我并不比别人勇敢,然而也并不特别卑怯的。浮沉于血泊之中,决不想超然登天。”[52]
1941年年底,上海全面沦陷,生存条件更加艰难。日军进入租界后,关闭了上海的西方企业与外国出版机构,严查短波电台和抗日、反“满洲国”的出版物,对那些没有“自愿投降”的重要作家和抵抗分子,也进行了残酷打击。为全面控制民众,“保甲制”这一古代的严酷监视系统重现战时上海,主要交叉路口均被日本警卫封锁,任何忘记鞠躬或未能出示身份证明的中国人都会被羞辱或杀害。1942年,日本在太平洋战争的多次军事失败后,为减少对中国战区的资源投入,倚重汪伪政权管制上海。随后,经济破产与政治压制将上海拖入了“黑暗世界”,充满了无边的恐惧和极度的贫困。上海因失控的通货膨胀宣告进入紧急状态。一担大米从1943年1月的1056元上涨到1944年12月的5万元,是1937年的6000倍。[53]随之而来的则是工厂倒闭,工人失业。贸易和制造业的资本被用于各种快速致富的囤积和投机计划,反过来又刺激了沦陷上海剧烈的通货膨胀。食物成为全市的难题,日本的恐怖机器摧毁了爱国自由的最后残余。在全面沦陷的上海,生存是艰难的,没有妥协的生存更是如此。
柯灵因报纸被查禁而再次失业,如何找到一份不会影响道德清白感的工作?如柯灵小说中所写的那样,养活家庭而不“放弃”他的理想主义?由于担心日方迫害,柯灵经过几个月的躲藏,忍受饥饿,被前任老板周剑云任命为编剧,在1942年春季加入两年前新成立的金星影片公司编剧部。但这项工作并未持续多久,1942年年底,当日本集中控制上海电影业时,柯灵作为一个爱国者辞退了这一工作。[54]全面沦陷的上海成为一个典型的战争乱世,柯灵也因此身处更为悲惨的困境,对生活充满绝望,他甚至试图把自己从金星得到的微薄薪金投放黑市,而这正是柯灵在“孤岛”时期所明确谴责的投机生意。[55]
所幸在1943年6月,柯灵受聘接编由平襟亚发行的通俗杂志《万象》。[56]这一决定,既来自频繁失业的生存压力,也被柯灵自己解释为对文学的热情坚持,以及为沦陷上海保存“一个干净和纯正的期刊”“一个继续燃烧的火种”的文学使命。[57]在编辑《世纪风》《浅草》《草原》等副刊时所团结的进步文人,如今又成为《万象》文稿的主要作者。柯灵为《万象》开辟《万象闲话》专栏,发表杂文,意在使上海作家打破沉默,为上海读者提供“排遣”和“寄托”情感的空地。[58]对《万象》杂志性质的讨论,往往牵涉着非常时期复杂的道德话语。《万象》曾被视作鸳鸯蝴蝶派主导的都市消遣读物,柯灵接手后,不断强调这是一份“纯粹的商营杂志”,着意凸显《万象》在商言商,不依附日伪的政治清白。正如柯灵在为一名年轻作者辩护时所指出的,他们在《万象》发表“纯正的文章”,“伸手向泥坑里捡几个干净钱来养命”,“无亏于良心”。[59]柯灵借此将《万象》纯粹化和清白化的同时,也为自己的编辑工作确立了正义性。然而在沦陷语境中,这是一个相当冒险的行为。他不仅要面对日本人的迫害,更要应付道德批评。编辑这份杂志会很容易将自己与被汉奸主导的文化世界相联系。加之《万象》出版商平襟亚与日方存在隐微关联(暂无证据表明柯灵对此知悉),除了与上海小报界来往密切,还可能在中日文化协会上海分会任职,这是一个由汪精卫和日本驻汪伪政府大使阿布信行(Abe Nobuyuki)领导的致力于所谓促进中日文化交流的组织。[60]在这种情形下,柯灵出任《万象》编辑的举动,可能会被视作一种象征性的对日占合法性的承认。事实证明,柯灵在战争结束后果然一再被贴上“落水汉奸”的标签,与他参与《万象》的编辑工作不无瓜葛。[61]
这些批评忽略了沦陷生态中的“灰色地带”。与《万象》的关联或许损害了柯灵的道德理想,然而,柯灵既非圣人,也非英雄,他所希望的只是艰难求存的同时不牺牲过多的爱国承诺。《万象》与1938年的《世纪风》一样,实际上充当了他努力解决个人利益与政治忠诚之间道德困境的中介。利用该杂志的合法地位,柯灵不仅通过对接“五四”以来的新文学资源,将其从一个满足大众娱乐口味的商业期刊转变为更具精英气质的综合文艺刊物,还将其打造为沦陷上海道德抵抗的首要阵地,联系紧密的爱国作家群体由此迅速形成。在这些作家中,很多如柯灵一样,因各种理由没能离开上海而选择以其他方式进行象征性抵抗。由于在日本的残暴镇压下足智多谋地领导《万象》并取得成功,作为编辑的柯灵在沦陷上海颇受尊敬,而《万象》也以每月三万册的发行额,成为1942年后上海最为畅销的文艺刊物。[62]
除了与前任编辑陈蝶衣在文学趣味上的差异,柯灵为《万象》带来的变革还可以在一种战时文学网络的视野中得到更丰富的理解。这一网络表现为,利用柯灵的人脉资源和出版业的流通关联,形成象征着跨越内地与敌占区边界的举国抵抗的文学联系。为避免日本人的迫害,柯灵探索各类形式表达道德抗争,并很快被其他具有类似政治倾向的杂志所借鉴。例如,利用他的左翼背景和与开明书店的联系,借助书店的自由主义立场及其在全国多处的分支机构,柯灵设法获得了上海以外多位作家的支持。《万象》曾大量发表张恨水、巴金、老舍、臧克家等后方作家的作品,后期《万象》继而开辟了“艺文短讯”专栏,专门报道大后方与敌后根据地的文人活动与创作消息,意在打破沦陷上海政治、文化和心理上的封锁,在分裂动荡的年代联通大后方与沦陷区。虽然各区域处境迥异,但柯灵却希望建构一种千里同心的文人情谊,获得一种有关“中国”的整体意识,给“孤岛”找到依存感和团结感,将此时的上海文学真正纳入抗战文学的主流。这些作品,包括日记、随笔、私人信件和报告文学等在每期杂志上发布,并附有当地的速写和摄影图片。他们共同暗示着一个令人振奋的信号:各地的中国人团结一致,一同等待民族解放。柯灵不时策划专题专刊,包括对战前上海美好生活的集体回忆,以及由全国各地作家专门为教育家、翻译家夏丏尊四十周年结婚纪念所作的诗集。[63]这些庆贺夫妇间长久情谊的诗歌,同样被赋予了政治隐喻,代表了对祖国的坚定承诺。通过融合私人生活和公共理想,《万象》隐晦地传达了在敌军屠刀统治下上海知识分子的中国想象。
在失去政治主权和军事庇护的危城,报人们尝试各类方法突破消息封锁,将沦陷上海与“中国”的大后方和解放区联系起来。上海从未与广大的非敌占区切断联系,特别是在一种感觉结构的意义上,它仍是中国的重要组成部分。上海报界的关键人物赵君豪曾这样描述自己身处上海的心理:“我个人的身体,虽然关在这个‘牢狱’里,而我的神魂却飞跃万里,和大后方联系在一起,换句话说,我的精神和思想,是完全自由的……电报局被‘接收’了,我们可以到美商通讯社去打电报,邮政局有敌人的检查员了,我们仍旧收到祖国寄来的书报。……我们更从去香港的游船上托戚友寄递书信,大后方始终不曾和我们隔离。”[64]与大后方、解放区作家间建立文人关系网络,是沦陷区作家巩固自我身份认同的重要方式。
“孤岛”时期,很多左翼文人便尝试联通“岛内”与“岛外”的世界。如柯灵编辑的《文汇报·世纪风》,阿英出版的《文献》杂志,蒋锡金的《文艺新潮》,赵君豪的《自由中国画册》,均试图将后方的文艺与建设展示在“孤岛”。许广平曾将各地作家文人的信函转交给上海的刊物发表,并代在新加坡主持《星洲日报》的郁达夫,向上海文人约稿,沟通上海与南洋。柯灵曾在1939年的《世纪风》副刊开辟“通讯站”专栏,发表来自南洋、后方和西北的文艺通讯,还曾多次披露作家间的私人书简,涉及上海与延安、武汉、桂林、重庆、香港,乃至星岛的信件,不仅意在“报道踪迹,藉慰契阔”,也试图公开表达“虽然关山阻隔,陷区与前线后方的作家,是同仇敌忾,团结无间的”。[65]纵观柯灵的编辑生涯,他“一手伸向作家,一手伸向读者,借墨结缘,弄云作雨,播火传薪”[66],执着地扮演着“孤岛不孤”的散播者、流通者和协调者的角色。
在编辑《万象》期间,柯灵联通上海与大后方的努力,还体现在1945年出版的《作家笔会》这本别致的小书中。此书收录了抗战胜利前柯灵编辑《万象》时因种种困难未能全部发表而“积压”下来的特辑稿件。[67]小书最初题名“怀人集”,计划“将远在内地的作家尽可能写到”,而这些文字所“怀念”的不仅仅是后方的作家,更是他们所象征的抗战中国。《作家笔会》作为《万象》杂志的重要产物,可谓实践了一种上海文人跨界的空间怀想:
当时上海和内地的联系已经完全切断,关山迢递,宛然是别一世界;而我们所处的地方,只要沾一点点“重庆派”或“延安派”的气味,就有坐牢和遭受虐杀的危险。苍茫郁结之余,我却还想遥对远人,临风寄意,向读者送出我们寂寞婉曲的心情,表示我们对于祖国的向往:这就是这些怀人的文字的由来。[68]
柯灵知道,在沦陷上海发表有关重庆和延安的消息,在日本宪兵队和76号的眼中等同于抗日言论。为避免惹祸上身,《作家笔会》中的上海作者,均使用了生僻笔名,至今仍有个别作者的身份难以考证。[69]《作家笔会》袭用国际作家联合组织P.E.N.Club的名称,延续以文会友、联络友谊的宗旨,虽不谈政治,却有着共同的声援被压迫者的诉求。[70]柯灵通过组织各地作家在《作家笔会》发表怀人散文,跨越战时版图,实现了文学写作意义上的作家联合,它同时反映出“战斗的祖国”是以怎样的方式存在于沦陷上海的,在重重封锁的敌占区,如何想象自由与家国。
战争将中国的地理版图一分为三,解放区、大后方与沦陷区因其不同的政治体制、历史语境和社会条件,呈现出各具特色的文学文化现象,但三大区域的界分是一种战时政治构造,并非审视抗战文学与文化的唯一框架。仅将抗战文学锁定在某一区域内部,往往无法观察到战时中国跨界的文化互动。事实上,“孤岛”和沦陷时期的上海,与“战斗的祖国”形成了一种互为他者的关系,在一种或是理想化,或是污名化的政治文化想象中,进行着跨越战争版图的对话。尽管舆论环境严峻,柯灵借助报人身份与报刊平台,联通各地的抗战文人与文化,代表了留沪知识分子确认爱国身份的重要方式。可以说,为沦陷区与“自由祖国”构建一座“孤岛不孤”的想象大桥,正是柯灵在危城上海的最大贡献。
纵观柯灵的危城生涯,他一直试图通过编辑工作洗刷自己的耻辱感和罪恶感。尽管小心翼翼,讲究策略,他还是为自己的持续抵抗付出了代价。1944年6月,柯灵被日本宪兵队带到了位于贝当路的上海总部,他拒绝了核对共产党员名单的要求。幸运的是,曾受惠于柯灵提携的张爱玲委托胡兰成出面干预,释放了被拘六天的柯灵。[71]然而此次逮捕使柯灵失去了编辑工作,平襟亚为避免麻烦,随即将《万象》停刊。
对柯灵而言,抗战成为其生活与思想的转折点。从战争烽火中走出的柯灵,由一名身处文坛边缘的文学青年转变为一位备受尊敬的著名编辑。像很多知识分子一样,柯灵在敌占上海承受了生存重负与道德痛苦,也因此磨砺了自己的创造力。他通过文学创作、编辑出版与戏剧电影活动,寻求个人生存和政治抵抗的平衡,特别是将沦陷区与后方作为一组政治文化参照,反省未能随国民政府内迁后方的良心愧疚感。与此同时,他也思考如何面对来自上海内部以及后方城市的道德舆论,如何在个人、家庭与民族间做出选择,以上均成为战时乃至战后萦绕柯灵思想的重要问题,催促他不断在写作中讲述自己的见闻与反省。柯灵通过呼吁后方的多位作家向上海供稿,并组织留沪作家以“笔会”的方式怀想后方文人,在文化精神上搭建起了一个想象的战时文学网络,为处在封锁中的上海文人和普通市民提供精神支持,同时在这一实践中确认了自我的道德身份。
1945年6月,柯灵又遭宪兵队逮捕,被关九日,受尽酷刑,仍然否认自己的“抗日文章”是有人在幕后指使写作的。随后因缺乏证据,柯灵获释,但身受重伤,致残数月。由于担心受到进一步骚扰,他于1945年8月9日逃离上海,一周后到达杭州时,日本投降,上海解放。[72]回想起来,柯灵认为自己在敌占上海期间的耻辱已被这些折磨所救赎,支撑他从磨难中幸存的力量似乎可以拯救此前的道德怀疑。抗战结束后,柯灵本以为从此能够免受罪疚自省的精神重负,不禁自豪地总结了在抗战上海的自我超越与重获新生:
抗战八年,我始终没有离开上海,这件事似乎至今成为有些人攻击我的口实……尽管如此,我并没有失悔的意思。在漫漫长夜中等天亮的时候,我确曾非常向往于祖国的自由天地,但现在却不这么想了。寄身于敌伪践踏下的上海,我看了许多,经历了许多,悲欢得失,自有其深长的意味。因为沦陷区也还是中国的土地,还生活着中国人,这里不但一样有战斗,而且是更惨烈的战斗,我也因此经受了极其严峻的考验,这是在任何其它地方所得不到的。[73]
然而,是否真如他所想象的人人相信他“接受了严格的考验”?战争告一段落,柯灵并未摆脱道德拷问。或许是受到了攻击,柯灵不得不持续为自己辩白。抗战胜利后,在他主编的《周刊》发刊词中,柯灵写道:“我们曾以坚贞的心,向困苦的生活挣扎,拒绝所有的合作……民族的灵魂纯洁地被保持。”[74]与莱维终生不断反思自己在集中营的“灰色”道德相似,柯灵直到“文革”结束重获创作自由后,仍然需要回应这样的问题:如何直面自己在忠与奸,英雄与弱者,公德与私德这些浮游不定的道德界限上的位置,正如他在1987年写给一位读者的信中还一再解释:
时移势易,人事变化太多。但历史是无法抹煞的,因此我主张一面要坚持原则,一面要力求宽厚,做到合情合理,照顾到人的曲折经历。这是一个大工程,要有史家求真、求实、求直的气魄才能保证成功。[75].
注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