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俄退出《中导条约》及其对欧洲安全与地缘政治的影响*

焦一强 王四海

美俄退出《中导条约》及其对欧洲安全与地缘政治的影响*

焦一强 王四海**

《中导条约》是美苏在冷战期间签署的一项重大军控协定。2019年8月，基于各自国家利益的考量，美俄两国在政治互信严重缺失的背景下，经过长期相互指责，最终先后退出《中导条约》。《中导条约》起源于欧洲安全，是维系欧洲安全的基石。条约瓦解不仅使欧洲安全格局重陷冷战期间的核危机状态，而且加深了欧盟内部的政治分歧与裂痕，并对欧美关系造成严重影响，从而使欧洲陷入巨大的地缘政治困境。鉴于全球化时代相互依赖的国际关系体系，中导危机的影响是综合性的，它不仅影响到欧洲地缘政治安全，同样会给国际安全体系、大国关系乃至世界秩序造成极大冲击，对中国的核战略和周边安全环境也会带来不利影响。

《中导条约》 美俄关系 欧洲安全格局 亚太安全格局

《美利坚合众国与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联盟关于销毁两国中程和中短程导弹条约》（简称《中导条约》）是美国与苏联于1987年签署的一项带有浓厚冷战色彩的重大核军备裁减与控制协定。自签署至冷战结束后相当一段时间，《中导条约》执行与运作相对平稳，波澜不惊，成为维系全球战略平衡与国际安全体系，尤其是欧洲安全不可或缺的重要基石。然而进入21世纪以来，美俄中导纷争骤然升起并不断加剧，双方围绕退约龃龉不断，互相指责。2019年2月两国先后宣布暂停履行条约，半年之后，《中导条约》在国际社会一片挽留呼声中彻底瓦解，引发世界各大国对未来国际安全秩序的高度关注和忧虑。美俄退出《中导条约》有着极其复杂深刻的背景与动因，条约失效在国际政治与安全领域产生的综合连锁反应与影响广泛而深远。《中导条约》虽然在美苏两国之间签署，欧洲国家不是条约缔约国，但条约起源于解决欧洲的导弹危机与安全问题，因此，美俄退出《中导条约》，首当其冲的是欧洲——重陷冷战期间政治与安全的双重危机之中。

《中导条约》彻底瓦解仅一年有余，其危机后果依然在持续发酵，影响尚未完全显现，这就决定了本课题研究的重要意义和价值。从既有文献资料梳理与对比分析来看，自美俄中导危机发生以来，国内学界的研究现状和成果相对弱于西方学界。最为明显的是，国内研究中导问题的专家学者基本局限于国际政治领域，而欧美学界研究者大多为军控专家、外交与国防事务专家、战略学家、军事分析师乃至物理学家等，从而决定了研究广度与深度的差异。在俄罗斯学界，高端智库学者对中导问题的关注尤为突出。本文以《中导条约》与欧洲及国际安全体系的内在关联为研究的逻辑起点，以德国的认知视角解读《中导条约》的滥觞，进而阐释条约诞生的深层动因及其历史贡献与作用。在此基础上，通过对美俄退出《中导条约》深层原因的探究，着重分析条约瓦解给欧洲安全与地缘政治带来的重大影响。鉴于《中导条约》崩溃及其影响的复杂性与广泛性，文章余论在对条约失效给国际军控制度、现存国际秩序乃至大国关系造成的冲击加以概括分析的同时，也对中导危机对中国核发展战略与周边安全环境的挑战给予了一定程度的关注。

一、欧洲与国际安全体系中的《中导条约》

《中导条约》是美国和苏联在冷战这一复杂国际背景下历经数年艰难谈判而签署的一项重大军控协定。该条约的签署，既有美苏为限制冷战期间欧洲核军备竞赛与扩张，以维持国际安全体系战略平衡的宏观背景动因；也有德国因担忧欧洲爆发核战争，而呼吁推动美苏加强核裁军与军备限制的具体逻辑动因。

（一）《中导条约》与欧洲安全：德国的认知及促进作用

《中导条约》虽然由美苏两国签署，但起因和关注的核心与重点却在欧洲，是受欧洲安全动态驱使的结果。鉴于欧洲是冷战期间美苏对抗的前沿阵地以及部署中导的主要场所，故《中导条约》对欧洲具有特殊意义，在一定程度上构成了欧洲安全战略的核心。

在西欧大国中，德国由于二战后国家被分裂，联邦德国处于美苏对抗前线国家的位置，加上战败国的身份被禁止发展核武器，不像英国与法国具有独立的核防御和军事能力，可以对苏联构成战略威胁，因而德国对于发生在欧洲的核军备竞赛格外敏感和关注，这是促使德国积极推动美苏进行核军备裁减谈判的重要缘由。正如德国政治学家亚历山大•拉尔（Alexander Rahr）所言：“《中导条约》解体和军备竞赛复苏的情景是多么的可怕，老一代人们清楚地记得，三四十年前美国在西德部署潘兴II导弹，而苏联将自己的导弹部署在东欧。当时我们面临着第三次世界大战，德国正好处于前线国家位置。如果第三次世界大战爆发，遭受导弹袭击的将主要是德国。”[1]可见，《中导条约》能够最终签署，离不开德国的外交努力和助推作用。德国虽然不是《中导条约》签字国，但对促成条约签署有一定的历史贡献。第一个关注到苏联新型导弹系统对西欧安全构成威胁，并呼吁以美国为首的北约在西欧部署中程导弹以应对苏联核威胁的，是时任联邦德国总理赫尔穆特·施密特（Helmut Schmidt），他要求对苏联采取强硬措施的态度甚至超过美国。正因为如此，有德国学者指出，《中导条约》是德国的产物，它由施密特的一篇著名演讲所引发，德国虽未直接参加谈判，但却参与了整个谈判进程的磋商。[2]20世纪70年代，美苏冷战达到巅峰状态，为了增强在东西方对抗中的优势，苏联自1977年开始率先在其欧洲地区部署SS-20导弹。该型导弹采用当时先进的固体燃料驱动，可搭载3枚55万吨当量的核弹头，具有精度高、反应快、载荷大和机动性强的特点，具备较强的进攻能力，对西欧安全和欧洲战略稳定构成严重威胁。[3]苏联在东欧部署SS-20导弹引发了北约欧洲盟国的极大恐慌。为了激发公众对苏联导弹威胁西欧安全的关注，1977年10月，施密特总理在伦敦国际战略研究所发表演讲时指出，苏联新武装的导弹严重破坏了欧洲业已形成的军事战略平衡，他呼吁北约应做出必要回应，在欧洲部署导弹以应对苏联的威胁。[4]然而，由于20世纪70年代美国在美苏对抗中处于下风，加上国内经济衰退等原因，美国对在西欧部署陆基中短程导弹兴趣不大，认为其在西欧及附近海域先进的空基和海基导弹可直达苏联领土，而苏联在欧洲的中程导弹则难以达到美国领土，不会对美国安全构成威胁。在此情况下，由于担心欧洲被美国抛弃，基于对欧洲安全，尤其是德国国家安全利益的考量，以擅长防务问题而著称的施密特通过演讲首次把苏联核导弹威胁公布于众，并坚持政治与军事平衡挂钩，在美国的北约欧洲盟友内部引发核战略辩论，以此达到向卡特政府施压并引起美国对欧洲核危机的关注和介入。为防止美国与欧洲安全脱钩，施密特在伦敦战略研究所演讲时，号召欧洲盟友采取具体措施，其想法是，美国作为西方主要核大国，应把本国安全和给予西欧盟国防务保障的意愿联系起来。[5]因担心美国要么“放弃”西欧，要么把欧洲变成“战场”，使其成为美苏对抗讨价还价的筹码，施密特始终坚持把政治与军事平衡作为安全与缓和的前提这一原则。[6]对此，美国战略家基辛格认为，卡特政府做出在欧洲部署中程导弹决定的理由，就其本质而言，“是政治性的，而非战略性的”。[7]于是，施密特积极寻求美国的帮助，强烈要求并成功说服卡特政府严重关切欧洲出现的安全局势，其理由是，如果欧洲自由大陆身陷危险之中，那么美国就将失去对抗苏联原子弹威胁的西欧盟友，苏联的SS-20导弹虽然暂时到达不了美国，但它很容易升级改造并变为洲际导弹。[8]由于施密特积极的外交斡旋与努力，德国的倡议和方案最终得到美国政府的支持。施密特1977年的伦敦演讲成为北约1979年出台“双重决定”的重要萌芽。[9]1979年12月，根据施密特的倡议，北约理事会通过“双重决定”，其主旨是，以美国在西欧部署中程导弹，来迫使美苏尽快举行军备谈判以恢复欧洲核力量对比的均势与平衡。虽然该方案因苏联反对而失败，但却促成美国在西欧成功部署中程导弹，使施密特所希望的已遭破坏的核均势得以恢复。尽管施密特在20世纪80年代西德的反战运动中丧失了政治前途，但不可否认，他维护欧洲安全的理念和倡议，为此后苏联在核军备谈判中做出让步以及《中导条约》的最终签署奠定了坚实的政治基础。

（二）国际安全体系中的《中导条约》

自核武器问世以来，核武问题与核武政治向来是大国政治及国际关系中最为敏感和关注的重点对象，事关全球战略稳定和国际安全体系的平衡。因此，核军备控制与裁减一直是战后美苏关注的核心问题。作为冷战的产物，《中导条约》是两极对峙国际格局背景下，美苏两个超级大国之间达成的第一个重大核裁军与军备控制协定，在一定程度上构成了冷战期间美苏建设性接触的重要基础和两国关系的核心组成部分。该条约对于化解美苏矛盾以及北约与华约两大军事集团的危险对抗发挥了积极的历史作用，通常被视作冷战期间乃至后冷战时代全球战略平衡与稳定的重要支柱。

众所周知，冷战最基本的特征是遏制，其中核威慑是美苏遏制和打压对方惯常使用的军事与外交手段。虽然自1962年古巴导弹危机后美苏两国已开启核军备控制谈判进程，并于1963-1979年间先后签署了诸如《部分禁止核试验条约》《防止核扩散条约》和《反导条约》等一系列军控协定，但为了谋求军事优势和实现各自特定的对外策略，美苏并未停止核军备竞赛，双方不断发展与扩大核武库，以达到遏制对方并称霸世界的企图。在冷战对峙高峰的20世纪70年代，由于苏联领导人勃列日涅夫奉行全球扩张战略，加上越战对美国的重创，美苏争霸的国际格局呈现出美守苏攻的态势。为了应对美国潜射弹道导弹的威胁，苏联利用美国战略收缩的颓势，加紧核武升级改造，并于1977年率先在其欧洲领土部署新型SS-20导弹，打破了欧洲军事力量对比的均势。苏联此举引起西欧极度恐慌，也开启了联邦德国为解决欧洲核危机而积极促使美苏军备谈判的进程。

由于苏联当时处于战略进攻态势，北约和美国先后于1979年和1981年分别通过“双重决定”和“零点方案”，与苏联进行谈判，希望后者撤回其部署在欧洲的SS-20中程导弹，以换取美国取消在欧洲部署导弹的计划。在最终谈判无果的情况下，美国于1983年开始在联邦德国等西欧五国部署潘兴Ⅱ及其他陆基巡航导弹。虽然美苏核均势因此得以恢复，但却促使两国不断升级核武器性能，军备竞争规模空前扩大与加剧。据莫斯科卡耐基中心的相关数据，截至20世纪80年代末，苏联拥有3万枚核弹头，总当量350亿吨，同期美国拥有核弹头2.22万枚，总当量200亿吨。美苏两个超级大国占据了全球核武库总量的约98%，相当于360万枚当年投放到广岛原子弹的破坏力。[10]对此，戈尔巴乔夫曾不无忧虑地表示，在发生全球战争的情况下，若是将这些武器用于欧洲，则足以使欧洲变成一片核沙漠。[11]由于美国继苏联之后开始在欧洲部署中程导弹，使得苏联在欧洲非战略性常规核武器的短暂优势被打破。长期的核竞争不但极大地消耗了美苏各自的国力，同时也引发欧洲民众的强烈抗议和不满。这迫使美苏必须正视和应对欧洲越来越严重的核危机。

1985年戈尔巴乔夫上台后，为了改变和扭转苏联内外交困的局面，积极推动改革与新思维，从而为美苏进一步削减核武器谈判奠定了基础。总体而言，在戈尔巴乔夫执政期间，出于对意外核战争的担忧，美苏双方对于中导谈判均表现出极大的兴趣和强烈的政治意愿。就像有西方评论家指出的那样，推动《中导条约》签署的因素同样包括：美国总统里根对核威慑表示反感，苏共总书记戈尔巴乔夫希望通过战略收缩，寻求与西方和解，进而调整苏联的对外政策。[12]在20世纪80年代国际形势总体趋于缓和的历史背景下，美苏双方政治互信得到一定程度改善。经过进一步谈判努力，两国最终于1987年12月就《中导条约》达成协议。根据条约内容，美国和苏联均承诺不生产、不测试以及不部署1000至5500公里的中程和500至1000公里的短程陆基弹道导弹和巡航导弹，但条约未将类似的海基和空基导弹列入其中。双方承诺三年内销毁射程在500至5500公里之间的所有发射器和陆基导弹。此外，各方均可进行检查，以监督对条约的履行和遵守情况。[13]由于规定了核查和监督机制，《中导条约》在签署后的一段时间内得到了很好的履行。在1988年6月至1991年6月的三年期间，苏联在各加盟共和国八个地点先后销毁了1846枚导弹、825个发射装置和812个弹头，美国则在四个地点销毁了846枚导弹、289个发射器及442个弹头。[14]《中导条约》的签署不仅成功化解了欧洲的核风险与危机，驱散了笼罩在欧洲上空的核战争阴霾，而且成为东西方关系中“政治变革之风的使者”[15]，有助于改善美苏关系，促使国际紧张局势缓和，对于维护国际安全体系与全球战略平衡乃至人类的和平进步事业做出了巨大贡献，从而对冷战终结发挥了积极的历史促进作用。俄罗斯著名军事观察家亚历山大•戈尔茨（Александр Гольц）对此评价说，“该条约标志着冷战的结束，是对冷战结束的纪念”。[16]

《中导条约》是美苏之间签署的第一个致力于销毁、而非单纯地限制生产和部署核武器的重大军备控制条约。鉴于条约对于维护国际安全体系的重要性，美俄退出条约引发了国际社会的强烈反响和普遍担忧，该事件时至今日依然持续发酵，并没有淡出世界各主要大国关注的视野。在美俄正式宣布退出《中导条约》当日，联合国秘书长古特雷斯立即发表讲话表示遗憾并警告说，《中导条约》失效后，世界将失去宝贵的“核战争制动器”。[17]白俄罗斯总统卢卡申科则称，美俄退出《中导条约》后，“摧毁军备控制体系的进程实际上已经到了终点线”。[18]中国外交部发言人华春莹在当日的例行记者会上表示，“中方对美方不顾国际社会反对，执意退出《中导条约》深感遗憾并坚决反对，敦促美方切实维护全球和地区的和平与安全”。[19]作为《中导条约》谈判与诞生的见证者及苏方签字人，戈尔巴乔夫对美俄拒绝履行条约表示谴责并指出，“忽视国际法和世界政治军事化是当今世界两大全球性危险，破坏《中导条约》对全人类构成了威胁”。[20]德国汉堡大学和平与安全政策研究所副所长、军控问题专家戈茨·诺内克（Götz Neuneck）直言，1987年的《中导条约》具有里程碑意义，它的终结预示着一个时代的结束，并可能是新军备竞赛的起点。[21]《中导条约》退出历史舞台对世界秩序及未来国际安全体系的影响深远。

二、美俄缘何退出《中导条约》？

美国与俄罗斯退出《中导条约》，既有双方相互指责对方违约的表面原因，也有出于对各自国家利益特殊考量的深层根源，同时也与国际体系发生重大变迁、全球政治日益陷入深度危机的外部环境因素以及乌克兰危机以来美俄关系持续恶化的背景动因高度关联。总之，《中导条约》崩溃是当今国际秩序失衡以及美俄各自国内政治经济与军事安全状况变化等一系列综合因素交互作用的结果。

（一）双方相互指责对方违约

2019年2月1日，美国国务卿蓬佩奥宣布，由于俄罗斯长期违反《中导条约》规定，美国决定自2日起暂停履行该条约义务，并启动为期六个月的退约程序。与此同时，华盛顿还给予莫斯科六个月所谓遵守条约的期限。在此期间，俄罗斯必须重新履行条约并满足美国的要求，即销毁全部9M729导弹（北约称之SSC-8导弹）及其发射系统，否则半年后美国将正式退出《中导条约》。作为对美退约的回应，俄总统普京次日签署命令，决定暂停履行《中导条约》，并拒绝了美对俄“违约”的指控。表面上看，美率先指责俄违约是导致《中导条约》失效的直接诱因，但事实上，美俄双方相互指责对方违约由来已久。

作为退出《中导条约》的借口，美俄双方围绕违约问题相互指责和争议的焦点是：美国指控俄罗斯秘密研发、试验并企图在加里宁格勒等地部署射程超过500公里的9M729陆基巡航导弹，严重危害欧洲和北约安全；俄罗斯则反指美国在罗马尼亚和波兰部署宙斯盾陆基反导防御系统及MK41垂直发射系统，对俄国家安全构成威胁。自2000年代中期以来，美一直对俄导弹研发状况感到担忧。2014年美国终于首次公开指责俄罗斯违反《中导条约》。当年7月，奥巴马总统和国务卿克里分别向普京总统和拉夫罗夫外长指出了俄罗斯的违约行为。[22]与此同时，美国国务院在2014年提交给国会的军备控制与防扩散年度合规报告中，正式将俄罗斯的违规列为公开记录事项。[23]在此后2015年、2016年及2017年美国务院发布的年度军控履约报告及发言人相关讲话中，均接二连三地指责俄违反《中导条约》。随着特朗普上台执政，美俄在中导问题上的分歧与对抗日益尖锐。2018年美国《核态势评估报告》出台后，美对俄批评和指责更加严厉。2018年10月，美国防部长马蒂斯在向北约各国国防部长通报情况时明确表示，“俄罗斯必须重新遵守《中导条约》，否则美国将需要对俄无视该条约的具体限制做出回应，俄公然违反条约的现状是站不住脚的。”[24]同一时期，美高级官员戴维•特拉亨伯格（David Trachtenberg）直接指出，特朗普政府的评估与2014年7月的首次评估没有什么不同，证据确凿，俄罗斯拥有SSC-8导弹系统，这直接违反了《中导条约》；俄已经在条约所涵盖的范围内测试了这一陆基系统，生产并部署了它，这种违约是真实的，它违反了《中导条约》的核心宗旨和限制。[25]然而，美国一边指责俄罗斯违约，一边却表示要开发新的核导弹，其目的在于为退约寻求借口，以解决所谓的非战略核武不均衡问题。

面对美国的指控，俄罗斯除了针锋相对地进行反驳，还对美违约行径同样予以严厉谴责。当2014年美国首次正式谴责俄罗斯违反《中导条约》时，俄副外长里亚布科夫回应称，这是美在为撕毁条约寻找借口，况且美多年来违反《中导条约》规定，生产和使用射程超过500公里的无人驾驶攻击机，并在2012-2013年测试射程为1000公里的AGM-158B巡航导弹。[26]2016年在批评美国在罗马尼亚和波兰部署反导系统时普京表示，美国单方面退出反导条约，已走出破坏世界战略平衡的第一步，如今启动反导系统又为违反《中导条约》制造条件，再一次冲击国际安全秩序；美可利用其导弹发射装置，在很短时间内发射短程和中程导弹，给俄造成威胁。[27]针对2019年2月美国务卿蓬佩奥宣布暂停《中导条约》并表示美政府高层已向俄提出超过30次违约警告的言论，俄外长拉夫罗夫予以反驳并指出，美国肆意解释条约义务的本质，是因为这对其生产重要武器构成障碍。[28]此外，为了证明自己严格履行条约，没有进行超过条约规定射程的导弹试验，莫斯科公开展示并邀请华盛顿“幕后观察”9M729导弹，以便美方获得该导弹的全面信息来确保该武器不违反《中导条约》，但遭到美方拒绝。谈及此事，俄联邦安全委员会秘书尼古拉•帕特鲁舍夫（Николай Патрушев）说：“我们不知道自己违反了什么，但我们知道美国人违反了什么。”[29]鉴于美方拿不出俄方违约的具体证据，俄罗斯联邦委员会国际事务委员会主席康斯坦丁•科萨切夫（Константин Косачев）表示，俄罗斯提出美国不遵守《中导条约》的意见是具体而富有实质性内容的，而美对俄的指控意见则是抽象的；由于华盛顿不再需要力量平衡，美正在寻机破坏冷战期间形成的平衡世界核力量的制度安排，其行动是单方面侵略。[30]在美国宣布暂停履约后不久，普京谴责道：“多年来我们多次就裁军议题及其方方面面提出举行实质性的谈判，但到近年我们才发现，我们的倡议得不到我们伙伴的支持。相反，他们一直在寻找借口破坏现有的国际安全制度。”[31]事实上，美国在《中导条约》失效后不久的2019年8月18日，便在加利福尼亚州圣尼古拉斯岛试射了一枚曾被条约禁止的常规陆基巡航导弹。可见，美国的退约图谋可谓蓄谋已久。

《中导条约》最终在美俄的相互指责中结束了其历史使命。条约失效表面上是美率先发起攻击主动退出，俄被迫应对且被动放弃的，但在一定程度上，与美俄双方没有维护条约的政治愿望不无关系。对此有西方政治观察家指出，“事实是，美俄似乎都愿意让《中导条约》失效，但同时又希望把责任推给对方。”[32]俄国防工业综合体高层消息人士称，美方早已做出退出《中导条约》的政治决定，包括国务卿蓬佩奥宣布的最后通牒在内的一切，只是掩盖这一步骤的宣传幌子。华盛顿所有决定都已做出，只是还要将毁坏条约的责任转嫁给莫斯科。[33]另外也有学者认为：退出《中导条约》在白宫看来可以证明特朗普对俄强硬，但却被反对派视为一种失败，其理由是莫斯科本身就有意退出该条约，但却要设法将特朗普推到第一步。[34]可见，《中导条约》破裂并非是单方面因素造成的，而是美俄双方利益争斗与博弈的结果。

（二）美俄认为条约不符合各自国家利益

归根结底，美俄退出《中导条约》的核心因素和深层根源，在于要维护两国的国家利益，主要目的是对各自的核武库进行战略升级，加强核武器现代化，从而谋求军事优势以增强核威慑力量。在美俄看来，正是《中导条约》妨碍了其各自的核优势追求。尽管已经拥有当今世界数量庞大和先进的核武器，但美俄仍坚持认为，由于受《中导条约》约束，使得冷战后美俄发展中程导弹受到极大的限制，而中国、印度、巴基斯坦、伊朗、朝鲜等国因不受条约限制，正在不断发展这些核武器，从而打破了美俄长期拥有的核优势。基于此，美俄两国常怀“自己吃亏，他国占便宜”的不平衡心理，认为《中导条约》是在其他国家未参加的情况下仅美苏两个国家签署的双边协定，而几十年来其他国家都在积极发展陆基中短程导弹，这对美俄不公平，不符合美俄的国家利益。与其他拥核国家相比，中国始终是美俄关注的重点对象。通过分析研究两国退约的原因不难发现，美俄都有中国是《中导条约》受益者的心理，都或明或暗地把退约的主要缘由归结于中国。俄方虽然没有像美国那样对中国发展核武进行赤裸裸地指责，但却委婉含蓄地表现出对中国中程导弹的顾忌。美除指责俄违约研制9M729导弹，更是将矛头直指中国，认为中国不受约束地发展核武器，严重威胁了其在亚太的军事安全。

自从进入21世纪，美俄中导纷争便已初见端倪。2000年6月，普京总统执政后不久便宣称俄可能退出《中导条约》，以回应美退出《反导条约》的意图。此后普京在与俄共代表的一次见面会上指出，苏联决定放弃中程导弹“至少是有争议的”。[35]基于心理不平衡，美俄早有退出《中导条约》的谋划与打算。在2007年10月的第62届联大会议上，美俄就提出了《中导条约》国际化的动议，但未获得支持，因而许多俄罗斯专家认为，当今世界的现实和俄联邦的安全利益可能需要恢复一批中程陆基导弹。[36]同年，俄时任国防部长谢尔盖•伊万诺夫也称《中导条约》为“冷战遗物”，并指出印度、巴基斯坦、朝鲜、中国、伊朗和以色列都拥有中短程导弹，俄罗斯也应该配备这种导弹；这些国家位于俄边界附近，俄不能不考虑这一点。如果仅仅俄美两个国家无权拥有这种导弹，这种情况将无法持续下去。[37]另据西方学者称，当年俄防长伊万诺夫还曾向美防长盖茨表示，俄罗斯退出该条约是可取的，因为届时它将拥有“对抗伊朗、巴基斯坦和中国”的手段。[38]普京总统在2007年慕尼黑安全会议上同样表示，今天许多国家都拥有中短程陆基导弹，且许多国家正在研制这些系统，并计划将其作为武器库的一部分，只有美俄有责任不制造这样的武器系统。在此情况下，我们必须考虑确保自己的安全。[39]除了官方高层，俄专家学者和普通民众亦有类似的“不公平”心理。正如俄高端智库国际事务委员会执行主席安德烈•科尔图诺夫（Андрей Кортунов）所言，许多俄罗斯人对条约表示不满，并继续表示不满意，认为1987年签署的《中导条约》是戈尔巴乔夫及其团队对国家安全利益的背叛，该条约对俄罗斯而言无利可图。[40]俄科学院美国与加拿大研究所所长瓦列里•加尔布佐夫（Валерий Гарбузов）更是认为，就道义而言，《中导条约》确实已经过时，对于感兴趣的各方来说，重新回到谈判桌前就开发一种适合21世纪现实的新武器控制系统意义更加重大。[41]就美国方面而言，俄罗斯违约和中国不受限制是美国退出《中导条约》的基本心理因素。在美国看来，俄罗斯的9M729导弹威胁了美国欧洲盟友的安全，中国的中程导弹侵蚀了其亚洲盟友的利益。遏制俄罗斯和中国核武发展及其优势是美国的既定任务。在宣布退出《中导条约》当天特朗普总统就说，我们将继续前进，并为我们的军事反应制定各种选择，我们将与北约以及我们的其他盟国和伙伴合作，以防止俄罗斯因其非法行为而获得任何军事优势。[42]美国除认为中国利用条约机制为自己谋取利益外，更多的是指责中国相对于俄罗斯的违约对美国危险更大。据哈佛大学访问学者安德鲁·埃里克森（Andrew Erickson）的观点，在《中导条约》存在的32年间，中国发展了世界上最先进的常规导弹力量，并且拥有该条约禁止的陆基巡航导弹和弹道导弹，这给美国造成很多麻烦；北京控制着世界上最大和最多样化的导弹力量，库存有2000多种弹道和巡航导弹。他援引时任美国太平洋司令部司令哈里斯上将的话说，如果中国是签字国，其中约有95%的导弹将被《中导条约》所禁止；中国以导弹为中心的军事建设可能是侵蚀美国在亚洲力量和影响力的最大因素，华盛顿应该效仿北京在冷战后的做法，建立基于陆基导弹的威慑力量；幸运的是，退出《中导条约》提供了这样做的绝佳机会。[43]2018年10月，特朗普在向媒体阐述美国退约意图时就直言不讳地说，“如果俄罗斯违约这样做，中国也这样做，而我们却要遵守《中导条约》，那是不可接受的。”[44]此外，美国决定退出《中导条约》适逢其国内军工企业遭遇危机，退约在一定程度上是出于振兴军工业的需要，从而平衡来自国内利益集团的压力。

美俄双方为了维护各自的国家利益，长期以来积极致力于宣扬和推动《中导条约》国际化，使条约由双边走向多边，尤其希望把中国等国纳入其中，以限制其核力量的发展。可以说，《中导条约》多边化的失败，特别是美俄对各自安全利益和军事优势的追求，是促使双方退约的重要根源。

（三）国际秩序失衡，美俄政治互信严重缺失

中导危机是在当今国际秩序发生重大变迁与失衡，特别是乌克兰危机以来美俄关系持续恶化以及双方政治互信严重缺失的国际背景下发生的。20世纪90年代初，在所谓“历史终结”的叫嚣声中，以美国为首，由西方主导的反映自由主义国际秩序的全球化，作为时代潮流，代表了当今世界的基本发展趋势。然而，随着全球化进程日益深化与不平衡发展，进入21世纪后的当今，部分西方国家又开始逆全球化而行。特别是美国总统特朗普上台以来，基于狭隘的“美国优先”理念，频频“离群退约”，致使现有国际体系遭到巨大破坏与重创，从而加剧了国际关系失序与国际政治危机。在一定意义上，中导危机是当前国际秩序失衡的产物，美国率先退出《中导条约》可谓受特朗普“退约”思维的惯性影响与冲击的结果。

自冷战终结以来，美俄虽然社会制度与意识形态趋同，但因找不到合作及发展新型关系的基础，两国频频发生地缘政治对抗与冲突，其中2014年的乌克兰危机成为冷战后美俄关系的一道分水岭，是助推美俄退出《中导条约》的重要背景因素。欧盟与欧亚经济联盟冲突加剧，蕴含了乌克兰危机的政治经济基本逻辑动因，从而影响了以美国和欧盟为代表的西方与俄罗斯在安全领域的战略选择。美国的进攻性对外战略和北约不断东扩，致使乌克兰危机爆发并使欧洲再度成为俄与西方对抗的战场，这不仅阻隔了双方的合作，而且成为战后欧洲安全结构解体的直接根源。2014年克里米亚被兼并后，美国开始正式公开谴责俄方违反《中导条约》。总体而论，乌克兰危机对于《中导条约》瓦解的影响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其一，乌克兰危机严重冲击了欧洲安全秩序；其二，乌克兰危机以来美俄关系持续恶化，双方政治互信严重缺失。从这个角度讲，上述两方面影响是加剧《中导条约》走向灭亡的深层背景与重要缘由。

《中导条约》崩溃与欧洲安全秩序高度关联。在战后构建的欧洲安全秩序诸多保障机制中，北约无疑处于首要地位，美欧安全共享理念早已深深嵌入欧洲安全体系之中。尤其是1994年的《布达佩斯备忘录》对于保障乌克兰及欧洲安全具有特殊意义。在西方看来，2014年俄罗斯违反《布达佩斯备忘录》吞并克里米亚，严重颠覆了冷战后的欧洲安全秩序。俄罗斯在乌克兰的行动被描述为无端使用武力吞并邻国领土，支持分离主义，削弱了1945年以来欧洲的和平秩序，严重违反了欧洲安全体系的基本文件，人们对俄罗斯及其领导人之言行的信任丧失殆尽。[45]乌克兰危机不但使俄与西方之间产生巨大裂痕，破坏了俄与北约的信任关系，还使美欧关系陷入尴尬困境。欧洲国家的“恐俄情绪”以及对北约安全保护信念的动摇，严重撕裂了跨大西洋关系。乌克兰危机发生后，俄罗斯被排除在欧洲安全共同体之外，北约与俄的主要沟通渠道——北约-俄罗斯理事会，立即停止运作。[46]基于巩固美欧关系的考虑，加强欧洲对北约的安全依赖，美国决定放弃《中导条约》，以便增强核威慑力量维护其欧洲盟友利益。因此，绝大多数欧洲国家尽管心里希望保留《中导条约》，但在美国宣布退约后，最终还是选择了支持美国的决定，以寻求美国的核安全保护。

《中导条约》之所以能够在冷战对峙的背景下签署，在一定程度上是美苏关系缓和以及双方政治军事信任互动的结果。自乌克兰危机以来，因“黑客干预”“通俄门”等重大国际争端频频发生以及叙利亚战场上的严重军事对峙，美俄双方相互制裁，驱逐外交人员，使得两国关系降至冷战结束以来的冰点，以至于国际舆论又出现了美俄“新冷战”的声音。由于美俄关系持续恶化导致双方政治互信严重缺失，最终致使两国失去维护《中导条约》的政治愿望，谈判陷入无果而终的境地。正如俄智库专家所言，《中导条约》崩溃恰逢莫斯科与华盛顿关系出现最为严重的政治危机的时刻。[47]就目前美俄关系状况来看，未来双方的军控谈判依然前路漫漫。

三、《中导条约》失效对欧洲安全的影响

《中导条约》起源于欧洲安全，其失效首先影响的同样是欧洲安全，使欧洲面临失去维持30多年和平安宁局面的风险，引发欧洲各国的高度关注和深深忧虑。

（一）欧洲方面对中导危机的反应及态度

中导危机始终牵动着欧洲各国政府及社会舆论敏感的神经，条约的瓦解被视作冷战结束以来严重影响欧洲安全的重大历史事件。由于历史背景、经济状况和政治生态不同，欧洲国家对待美俄中导纷争及条约崩溃的立场观念和态度并不完全一致，尤以新老欧洲的差异与分野最为明显和突出。

1.德国的反应及应对

在欧洲大国中，德国对《中导条约》危机与瓦解的反应最为敏感，为挽救条约所做的努力与姿态也最为积极活跃。这一方面同德国与《中导条约》的特殊渊源有关；另一方面则取决于德国近年外交政策的变化与取向。德国位居欧洲地缘战略中心位置，作为欧盟核心国家，一直是欧盟安全防务一体化及共同外交政策的积极推动者和重要参与者。自2013年默克尔连任、新一届政府执政以来，德国外交政策呈现出从恪守克制文化转向推行积极有为的外交政策的新变化。[48]其中核裁军和不扩散始终是德国外交政策关注的重点内容。2014年1月，默克尔在联邦议会的讲话中强调，“德国政府的一项重要职责，是承担欧洲和世界的责任。德国长期在国际事务中‘缺位’，不仅有损自身利益和价值观，也不利于伙伴国的政治、经济发展。”[49]2019-2020年，德国担任联合国安理会非常任理事国，承担维护世界和平与安全的重任。为了体现负责任的大国形象并在欧洲事务中发挥领导作用，德国对美俄中导纷争予以极大关注，以外交手段积极维护和挽救走向危亡的《中导条约》。由于不是协定缔约国，面对特朗普最初退约打算，欧洲国家大多持观望态度，认为自己无权就中导问题向莫斯科或华盛顿公开施压，《中导条约》对其而言更多是一种政治象征，而非军事约束。因此当特朗普宣布终止条约时，欧洲各国反应不一。德国是首个对特朗普退约决定表示遗憾并称这是“错误”决定的国家，同时承诺愿与美俄进行外交接触以挽救该协议。[50]2018年10月，当美国把打算退出《中导条约》的意图告知德国后，联邦内阁发言人立即表示，由于《中导条约》是军备控制的重要内容，并以特殊方式为欧洲利益服务，美国这一决定令人遗憾；现在是该告诉同伴的时候了，特朗普从未关切过欧洲的利益，甚至是欧洲本身。[51]德国外交部也发表声明说，美国打算退出《中导条约》的决定“将使欧洲面临复杂的问题”。德国外交部长马斯指出，《中导条约》30年来一直是欧洲安全架构的重要支柱，对欧盟国家来说具有“首要意义”，美国退出条约对《新削减战略武器条约》的实施同样会产生负面影响。[52]默克尔政府坚持认为，在中导问题上达成妥协符合德国的核心利益。为此德国采取一系列外交活动旨在加强解决争端的努力。正由于德国表示愿意促成恢复与俄罗斯对话，才导致美国将条约终止的时间推迟了60天。德国外长马斯于2019年1月18日和24日分别对莫斯科和华盛顿进行访问，旨在协调美俄两国立场，以便维护《中导条约》。在莫斯科，马斯宣布，作为联合国安理会非常任理事国，德国将邀请莫斯科参加计划于2019年3月15日举行的关于核武器和新武器系统的裁军会议，并将中导问题作为部分议程列入其中；在华盛顿，马斯宣称准备与美国就中导条约达成一致立场。[53]德国之所以积极进行外交斡旋，是因为在德国看来，《中导条约》瓦解意味着威胁欧洲安全和战略稳定的新军备竞赛即将开始。

与此同时，德国在应对美俄中导纷争问题上的心态极其矛盾和复杂：既要跟随美国不愿联盟破裂，又希望与俄合作维持条约。总体来说，以促使俄罗斯守规来挽救《中导条约》，是德国外交努力的基本方向和内容。针对美俄先后退出《中导条约》，默克尔表示，“我非常遗憾，俄罗斯被证实违反了《中导条约》。欧洲和整个世界部分军备限制制度已经消失。我们将与北约伙伴共同努力，支持进一步限制军备，并在未来几年仍将继续这样做。”[54]德国联邦议院左翼党派议员亚历山大•诺伊（Alexander Neu）则称，《中导条约》破裂是欧洲无论如何都希望避免的选择，可以接受莫斯科的建议，引入新的核查机制，吸引像南非这样在欧洲没有安全利益的中立国专家参与进来进行核查，既对俄新型导弹进行研究，也对美部署在罗马尼亚和准备在波兰部署的导弹系统进行查看。[55]外长马斯也发表声明说，《中导条约》的失效意味着欧洲“失去了一部分安全”；冷战期间，美苏同意拆除部署在欧洲的中程核导弹，我们今天必须再次同意裁军和军备控制的规则，防止新的核军备竞赛；遗憾的是，俄罗斯没有采取必要步骤来拯救条约，即便是像中国这样的核国家也必须对军备控制负责，它们现在在世界上的分量远比冷战时期要大；我们现在面临的挑战随着条约的结束而增加，这不只局限于欧洲。[56]鉴于欧洲的核力量不足以替代北约的核保护伞，加上欧洲安全体系的复杂性以及美俄关系持续恶化，尽管德国极尽外交努力与斡旋，但终因能力有限未能挽回《中导条约》失效的结局。

2. 欧洲其他国家的立场与态度

中导危机使得绝大多数欧洲国家领导人对特朗普的退约行为表示担忧。法国不仅与德国同为欧盟领袖与核心大国，而且拥有独立的核能力，在欧洲安全架构中具有特殊地位，因而法国对美俄中导纷争同样给予高度关注。马克龙总统曾多次向特朗普总统表明《中导条约》之于欧洲安全与战略稳定的重要性。2018年10月21日，在特朗普宣布美国将退出《中导条约》后时隔仅一天，马克龙便与特朗普通话并重申了这一点。由于对“特朗普政府倾向于做出影响欧洲盟国的单方面决定越来越感到沮丧”，马克龙公开宣称美国的核安全保证在特朗普执政期间变得不可信。他提醒说，《中导条约》被美国废除，欧洲盟国不能把欧洲的安全外包给一个没有欧洲人参与的双边协议。[57]基于此种认知，法国对欧洲战略自主表现出特有的浓厚兴趣，主张在英国退出欧盟后增强法国的核威慑力量，并使其扩大到欧洲层面。尽管马克龙的这一主张未必能得到欧盟所有成员国的认可，但法国一直积极寻求与德国的双边合作，希望通过法德《亚琛条约》将共同防御扩展到核领域。此外，法国还在思考如何构建后中导时代的国际军控制度。2019年9月，基于美国退出《中导条约》后欧洲面临的复杂局势，法国国防部长帕利在与到访的美国国防部长埃斯珀会谈后指出，从历史上看，军备控制条约主要是由美国和苏联签订的，后来是由俄罗斯签订的，欧洲人不能对此袖手旁观并承受这些条约破裂所带来的损失；因为处于导弹射程内的客观事实，必须重新建立信任原则，使欧洲的武器——无论是常规武器还是核武器——都能得到控制；欧洲国家应该参与国际军备控制条约，军备控制问题必须通过欧洲国家的参与来解决，这可以通过构建共同的战略文化、扩大欧洲国家之间的合作来实现，但需要体系结构，法国将为巩固欧洲安全创造条件。[58]

由于历史文化背景差异，加上与美国的“特殊关系”，与德法相反，英国始终站在美国一边，并积极支持特朗普的退约决定。由于过分看重美国的核保护作用，2018年10月，英国时任国防大臣威廉姆森表示，俄罗斯“嘲弄”了条约，伦敦将与美国一道坚决明确俄必须尊重其所签署条约的义务，英国不大可能考虑用欧洲威慑力量来替代美国的安全保障。[59]英国普通民众同政府一样，比较倾向于信任美国的核保护力量。

因与俄罗斯深厚的历史积怨以及处于与俄接近的战略前沿地带，波兰和波罗的海三国不仅坚决拥护美国的决定，而且强烈要求美国和北约在其领土部署导弹。波兰总统杜达曾于2018年建议，如果终止《中导条约》，波兰将“准备在本国部署美国中程导弹”。立陶宛官员也表示，他们不排除在欧洲领土上部署更多核武器以对抗俄罗斯导弹系统的可能性。2019年2月，立陶宛国防部长雷蒙达斯·卡罗布利斯（RaimundasKaroblis）暗示，北约还应更有力地对抗俄罗斯的战术能力，在欧洲增强核能力可能是应对这一威胁的威慑措施之一。[60]另据欧洲外交委员会2018年对欧洲各国核问题的民意调查，波兰和波罗的海国家认为，除了美国的安全保障之外，没有其他可行的选择，并承诺将不惜一切代价维护与美国的关系。[61]

欧洲国际组织同样对中导问题深表关切。在特朗普宣布退约后，欧盟首席外交官费代丽卡•莫盖里尼（FedericaMogherini）指出，废除《中导条约》会对欧洲安全构成威胁，我们不愿看到欧洲再次成为其他强国的战场；《中导条约》非常重要，必须得到尊重和执行，正确的做法是坚持全面实施，而不是退出。[62]北约由于与美国关系密切，其领导人前后表态不一。在美国宣布启动退约程序后，北约秘书长斯托尔滕伯格发表声明表示，北大西洋联盟有兴趣保留《中导条约》，将努力维护条约，加强对武器的控制，继续寻求与俄罗斯对话，呼吁俄方能抓住这六个月时间以满足《中导条约》的要求，因为只有一方尊重的条约是无效的。[63]但在条约彻底失效后，斯托尔滕伯格却认为，摧毁《中导条约》是“联盟力量的展示”，并将条约瓦解的责任完全推给俄罗斯。对此，俄外交部发言人扎哈罗娃在社交媒体发文指出，斯托尔滕伯格先生的声明再次向人们表明，北约已经“脑死亡”，仅剩下一股疯狂摧毁一切的力量。[64]无论怎样，事实是《中导条约》的瓦解直接影响到欧洲安全格局。

（二）欧洲安全格局重陷冷战时期的危机状态

作为一项重大历史协议，《中导条约》曾是欧洲安全的基石。欧洲虽然不是《中导条约》缔约国，但却是条约的直接受益者。《中导条约》失效最大和最直接的影响是严重侵蚀了欧洲的安全框架，使欧洲重陷美俄核冲突与对抗之中，安全格局重返冷战对峙时期的危机状态。正如俄罗斯科学院世界经济与国际关系研究所国际安全中心主任阿列克谢•阿尔巴托夫（Алексей Арбатов）院士所解释的那样，30多年来，由于中程导弹和战术核武器全部被销毁，常规力量被削减，欧洲人一直生活在前所未有的安全环境中，并且已经习惯了舒适安逸的生活，如今冷战时期的核对抗情景重现，1987年以前悬挂在欧洲上空的乌云再次笼罩在他们头上。[65]可以说，《中导条约》的崩溃在一定程度上将欧洲推回到冷战时期的危险境地。

纵观欧洲历史进程，均势是维系欧洲安全的重要基础。近代几个世纪以来，大国力量平衡与均势原则决定了欧洲安全体系的性质。二战后欧洲安全格局基本上由美苏两个超级大国主宰。尽管冷战已经终结，但欧洲安全体系中的两极格局结构并未因此而消失，而是在原先的两极格局内部刚性结构消失并形成一种共同的互动空间后，转变为一种新的、模糊不清的两极结构。这充分表明，尽管东西方之间的直接军事威胁已经消除，但相互威慑以及阻碍多边全面伙伴关系发展的“零和博弈”逻辑仍然得以保留，以至于在冷战结束后仍不能排除欧洲发生军事政治冲突的危险。[66]对欧洲而言，《中导条约》的基本功能在于防止欧洲成为核战场，条约瓦解的主要危险也在于打破了欧洲现有的力量平衡，使欧洲再次成为美俄核竞争与对抗的重要场所。这将会使北约通过在欧洲重新部署中程导弹以应对俄罗斯威胁变为现实，中导重回欧洲必然会影响到欧洲的安全与稳定。

在欧盟的安全战略中，核武器扩散向来备受关注。自2003年作为构成欧洲共同外交与安全政策基本文件的《欧州安全战略》通过以来，虽然历经多次调整与完善，但大规模毁灭性武器的扩散一直被视为威胁欧洲安全的基本因素。《中导条约》的签署，使美苏（俄）先后销毁了大量部署在欧洲的中短程陆基巡航导弹，从而确保了欧洲安全。但由于历史原因，北约虽然拥有欧洲海基和空基巡航导弹优势，但陆基中程巡航导弹难以与俄罗斯匹敌。正如有学者分析的那样，《中导条约》所明令禁止的射程在500-5500公里的陆基中程导弹，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被视为苏联专门用于打击欧洲的武器系统；而从欧洲当前的核态势来看，欧洲国家均不具有陆基中程导弹能力，因而《中导条约》一旦失效，欧洲国家将陷入缺乏相应武器系统应对俄罗斯陆基中程导弹威胁的境地。[67]因此，失去《中导条约》限制后，鉴于欧洲缺乏具有进攻和防御能力的中程导弹，短期内难以应对俄罗斯在欧洲附近部署中程巡航导弹。令欧盟和欧洲北约成员国担忧的是，俄罗斯新的巡航导弹系统9M729与其他海基和空基中程巡航导弹相比，性能更加优良，可避免发射时被发现以及在飞行过程中被跟踪，几乎能够击中所有欧洲国家的首都以及北约重要的军事和民用目标，故该武器系统给莫斯科带来了明显的政治和军事优势。[68]也有丹麦政府高级官员表示，俄罗斯多年来违约开发的9M729陆基中程导弹机动性强，且不易被发现，可配备常规弹头和核弹头。如果将这些导弹部署在俄西部，那么欧洲大部分地区（包括整个丹麦）将落入其射程范围；当前一个令人担忧的情况是，俄罗斯不尊重作为我们共同安全基础的欧洲安全架构。[69]针对西方的指控，俄联邦安全会议前秘书、科学院院士安德烈•科科申（Андрей Кокошин）指出，美国退出《中导条约》后可以随时在欧洲部署“战斧”巡航导弹，这种攻击性武器系统比起需要大量额外费用的新型潘兴Ⅱ导弹更有可能出现。[70]

美俄退出《中导条约》的主旨，是为了追求发展核力量及其威慑优势。所以，《中导条约》失效后，威胁欧洲安全的最大问题是美俄在欧洲的核军备竞赛。作为对美国可能在欧洲部署先进核武器的回应，俄联邦议会上院外交事务委员会第一副主席弗拉基米尔•贾巴罗夫（Владимир Джабаров）表示，如果美国退出《中导条约》并将中短程导弹部署到欧洲，俄罗斯将在其领土的欧洲部分增加此类导弹的数量。[71]俄联邦议会上院国防与安全委员会委员弗朗兹•克林茨维奇（Франц Клинцевич）同样指出，如果美国退出《中导条约》，俄罗斯将不会单方面遵守该条约。他确信9M729导弹没有违反《中导条约》，且不会被销毁。同时他还强调，“我们一定会在不参加军备竞赛的情况下做出回应，尽管美国人非常希望这一点，并且已采取了从经济上拖垮俄罗斯的方针。”[72]就在美国宣布退出《中导条约》的当日，俄联邦议会上院国际事务委员会委员奥列格•莫罗佐夫（ОлегМорозов）表示，如果美国退出与俄签署的导弹协议，欧洲将成为俄罗斯导弹的目标。[73]对此，欧盟外交与安全政策高级代表莫盖里尼表示，“我们绝对不希望看到欧洲大陆再次成为超级大国交锋的战场，尽管历史上经常如此”。[74]

总之，《中导条约》失效后，美俄必然不断增强各自在欧洲的核力量，欧洲将再次成为核导弹的目标和靶子。随着欧洲核战争风险的加剧及其安全环境的恶化，未来欧洲安全秩序失控的概率也将因此而加大。

四、美俄退出《中导条约》对欧洲地缘政治的影响

美俄退出《中导条约》不仅使欧洲陷入安全困境，同样也给欧洲造成巨大的政治危机与灾难，使欧洲地缘政治关系变得更加复杂。中导危机使欧洲陷入两难的境地：一方面要维护欧盟内部的统一与团结；另一方面又要处理与美国和北约的关系，防止跨大西洋联盟破裂。

（一）欧盟内部政治分歧与裂痕加深

作为区域一体化的成功典范，自进入21世纪以来，随着经济、社会矛盾的不断加剧，欧盟日益陷入深度危机，甚至面临分裂的危险。美俄退出《中导条约》可谓加深了这一裂痕，给欧盟内部的政治团结与凝聚力造成巨大冲击，并使欧洲深陷地缘政治困境之中。

第一，中导危机激发欧洲核安全辩论，严重削弱了欧盟政治统一的基础。权力逻辑回归和安全框架削弱，是现阶段欧洲国际关系的主要特征。《中导条约》诚然是在德国的积极斡旋下得以签署的，但却在20世纪70-80年代引发了欧洲国家关于核安全的激烈辩论，曾给欧洲政治稳定造成极大冲击。以德国为例，因美国潘兴II巡航导弹部署问题，就曾引发大规模抗议活动，导致联邦德国长期政治动荡和社民党总理施密特下台。历史常常有惊人相似的一幕。基于对美国核保护作用的质疑和对俄罗斯核导弹威胁的恐惧，美俄中导纷争和条约最终瓦解在欧洲再次掀起核危机大辩论。此外，出于加强欧洲独立防务和政治发展的需要，欧盟开始重新思考和讨论核武器在欧洲安全中的作用。由于发展历史、身份定位、战略文化等诸多方面的差异，欧盟各成员国对如何应对美俄政治军事压力、欧洲新一轮核军备竞赛以及独立防务的认知不尽一致。在欧盟一体化遭遇困境及自身陷入分裂与危机的背景下，包括核危机在内的任何大辩论，无疑会导致欧洲国家的政治混乱，从而影响欧盟的团结与统一。鉴于历史经验教训，由于担心核辩论产生负面影响，德国外长马斯强调，“我们不希望欧洲成为就核军备建设进行辩论的场所”。[75]尽管如此，也难以掩饰欧盟国家对美俄退约及中导危机的看法与分歧。

第二，欧盟成员国针对在欧洲部署美国中程导弹的不同立场，是扩大欧洲政治分歧和影响欧盟团结的根本因素。基于对欧洲安全与防务的不同认知，欧盟成员国围绕在欧洲重新部署美国中程导弹问题的看法和意见，存在明显分歧与差异。绝大多数欧盟成员国强烈反对欧洲军事化。对此，俄罗斯著名政治评论家德米特里•阿波扎洛夫（Дмитрий Абзалов）认为，涉及国防问题上的共同立场对欧盟国家来说从来都是相当复杂的事情；拿欧洲天空免遭导弹袭击来讲，波兰、罗马尼亚和波罗的海国家的态度十分鲜明，波兰人直接要求美国在其领土上部署导弹，而意大利、西班牙、法国、比利时、荷兰、德国、捷克、斯洛伐克、匈牙利、保加利亚等国则不同程度地提出各种附带条件并坚决反对在其领土上部署该类武器。[76]也有学者指出，除波兰、罗马尼亚和波罗的海三国，西欧和中欧国家不太可能允许美国在其领土上部署导弹。[77]其中尤以德国的反对呼声最为强烈。德国民众永远不会忘记，1985年1月11日，在德国巴登-符腾堡州海尔布隆镇一个部署美国潘兴II中程导弹的训练场，因燃料问题造成一枚导弹爆炸，致使三名士兵死亡，十六人被炸伤，所幸该导弹没有携带核弹头。[78]该事件曾导致成千上万的德国民众走上街头游行，抗议美国在德国部署核武器。而今谈及对待部署美国中程导弹的态度，德国议会左派议员诺伊表示，“我们必须明白，欧洲大陆的安全应该由欧洲人自己确保，而不是委托给美国。如果美国最终单方面退出《中导条约》，那么德国和其他欧洲国家应坚决拒绝部署美国中程巡航导弹。”[79]据相关民调显示，接受调查的四个欧洲国家的绝大多数公民希望美国废除核武器，其中70%的德国人和65%的意大利民众希望美国离开欧洲，呼声最为强烈。[80]另据德国《明星周刊》的调查数据，86%的受访者认为柏林应该禁止美国在德国境内部署中程核导弹；84%的受访者表示，德国不应该拥有核武器。[81]基于历史缘故，当2020年7月美国宣布从德国撤军近1.2万人后，大多德国民众除表示欢迎外，甚至希望美国连同其核武器一起撤走。

第三，欧盟成员国对待指控俄罗斯违约的态度，同样给欧洲政治稳定造成严重影响。欧洲安全与俄罗斯具有高度的内在关联。在乌克兰危机之前，俄欧在欧安组织框架内曾保持过良好的合作关系。乌克兰危机后，随着俄欧关系恶化，俄被排除在欧洲安全机制之外，这给欧洲安全造成了不利影响。如莫斯科卡耐基中心主任特列宁所言，当今欧洲安全面临严重问题的根本原因，是冷战结束后欧洲-大西洋国家未能在欧洲大陆成功地建立起包括俄罗斯在内的全面安全体系。[82]冷战后欧洲安全范式发生变化，由对抗走向合作，欧洲体系内部日益增长的相互依存关系，客观上要求欧俄以非对抗性的方式来克服冲突，在威慑与合作之间保持平衡。谈及俄罗斯对于欧洲安全的重要性，欧盟委员会主席容克曾表示，“没有俄罗斯，就无法保障欧洲未来数百年的安全”。[83]中导危机发生以来，关于美俄退约的问题，尽管绝大多数欧洲国家都选择站在美国一边，将违约责任推给俄罗斯，但该问题在欧盟国家间也存在分歧和争议，甚至同一国家内部也不一致。以对俄罗斯威胁的评估为例，欧洲北约成员国存在明显的东西南北分野。南部成员国更加关注来自中东、北非的威胁，只有斯堪的纳维亚半岛国家和东欧国家将更多的注意力集中于俄罗斯，而大多西欧成员国持中立立场。[84]欧洲议会第二大党团“社会党与民主党进步联盟”领导人乌多•布尔曼（Udo Bullmann，德国政治家）曾直言，“威胁欧洲和平与安全的恰恰是唐纳德•特朗普，而非俄罗斯”。[85]由于德俄经贸与政治关系较欧洲其他国家更为密切，德国有媒体和议员表示，《中导条约》瓦解的责任不全在于俄方，美国对俄罗斯的指控是未经证实和缺乏依据的。对此，德国左翼党派批评默克尔政府未坚持对美俄相互指控进行独立评估。议员诺伊指责说，欧盟在《中导条约》失效问题上的举动是“令人愤慨的错误和不可思议的愚蠢”。至今尚未有证据表明俄罗斯违反了该条约，在此情况下，涉及欧洲安全与稳定的重要条约就已崩溃了，而德法主导的欧盟置身事外，被动地站在美国一边，好像这与欧洲安全无关。[86]甚至有德国议员呼吁，应该“接受俄罗斯作为合作伙伴，而不是敌人”。[87]针对2019年2月美国指控因俄违约而启动退出《中导条约》程序，德国《法兰克福汇报》指出，这实际上是基于未经证实的假设而导致《中导条约》崩溃；欧洲军方普遍认为，事实上美国对于保留条约根本就没有兴趣，只是要求欧洲和俄罗斯放弃中程核导弹，目的在于以新的多边条约取代《中导条约》，以便美国制造自己的陆基中程导弹。[88]事实上，欧洲非常渴望保留条约，只因政治和军事上还需依赖美国，大多欧盟国家无法指责美国破坏条约，只能被迫配合华盛顿指控俄罗斯违约。显然，这种分歧和争议无疑会撕裂原本就不稳固的欧盟内部政治关系，也殃及跨大西洋合作。

（二）严重冲击跨大西洋伙伴关系

二战后确立的以美国为主导的跨大西洋伙伴关系，是连接西欧与美国的根本纽带；而以北约为核心的跨大西洋联盟，则是维系欧美关系的重要载体和基石。冷战结束后，随着国际格局变迁以及欧洲一体化进程的深入发展，战略自主成为欧盟追求的愿景，欧美之间的矛盾与裂痕日渐凸显。特朗普上台执政后，随着美国战略重心转向亚太，美国无视欧洲盟友的利益和关切，在“美国优先”和单边主义思想与行动的影响下，欧美关系遭遇严重挫折，中导危机无疑又使欧美关系雪上加霜。在跨大西洋伙伴关系中，安全问题处于中心位置。北约是跨大西洋联盟的核心，而绝大多数欧盟国家是北约成员国，由于欧盟成员国对待美俄退出《中导条约》的立场态度存在严重分歧与差异，加上美国不顾欧洲盟友的感受，蛮横地推行破坏性外交，这不仅严重影响了北约的团结与凝聚力，而且加剧了欧美之间的矛盾和离心力，最终冲击并进一步恶化了跨大西洋伙伴关系。

自特朗普执政以来，随着美国政策大幅度转变以及欧洲内部矛盾分歧加剧，跨大西洋关系日渐复杂化。围绕中导问题，欧美矛盾不断加深，欧洲盟友对美国的不满增加，大西洋伙伴关系遭遇困境。曾有学者评价说，鉴于华盛顿的“野蛮立场”忽略了美国最亲密盟友的意见和抱负，在美俄间潜在的冲突中，45%的波兰居民希望保持中立，奥地利、希腊和斯洛伐克等国则更可能是偏向俄罗斯而不是美国。[89]德国总理默克尔表示，“我们完全依赖他人的时代已经结束”。[90]与此同时，美国的言而无信极大地破坏了跨大西洋联盟的政治互信。在2018年7月的布鲁塞尔峰会上，北大西洋理事会29位国家元首和政府首脑曾宣布致力于维护《中导条约》，并承诺让俄罗斯以双边和多边形式参与解决这一问题。在此之前美防长马蒂斯曾向北约盟友保证，美国关于《中导条约》的任何决定，都将一如既往地与盟友一道做出。然而，很快美国就单方面采取行动退出条约。对此，俄科学院欧洲研究中心高级研究员弗拉基米尔•奥连琴科（Владимир Оленченко）指出，美国退出《中导条约》的做法“得罪”了欧洲人，因为他们“只能被迫接受美国的决定”；同样重要的还有，华盛顿的信誉岌岌可危，欧洲已对美国在遵守条约方面的坚定决心产生怀疑，这在很大程度上削弱了华盛顿与西欧的联系。[91]针对美国的行为，俄科学院法国研究中心主任尤里•鲁宾斯基（Юрий Рубинский）指出，自特朗普执政以来，这位总统倾向于把自己的行动计划强加给欧洲人。比如，他强烈要求欧洲北约盟国将其国防支出提高到GDP的2%，但并不是所有欧洲国家都喜欢这样做。[92]美国的行为已招致欧洲盟友的不满和厌恶。对此，德国联邦议院议员尤尔根•特里丁（JürgenTrittin）曾指出，美国目前仍在继续破坏国际协定，除《中导条约》外，华盛顿还退出了《巴黎气候协议》、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和《伊朗核协议》，华盛顿的行为就是“混乱破坏和肆意侵略的有毒混合物”。[93]鉴于美国对欧洲的压制，法国加紧推进战略自主，德国有可能选择退出北约核共享安排。[94]可见，促使跨大西洋联盟走向分裂的因素不能说与美国的破坏性作用没有关联。

尽管苏联已经解体，但后冷战时代美国仍将俄罗斯视为主要战略对手。美俄在欧洲的核对抗对跨大西洋伙伴关系的破坏影响，一定程度上更加符合俄罗斯的战略意图。特别是美国退出《中导条约》，不仅会增加华盛顿与其他北约盟国之间的信任赤字，而且会使欧洲成为“莫斯科意图的人质”。[95]有欧洲学者认为，中导危机在考验北约政治凝聚力方面具有破坏性作用，俄罗斯的战术可谓考验北约团结和决心的方式，部署武器则可以作为谈判的筹码，通过重新对西方国家首都的安全构成直接威胁来限制他们的政治选择，让俄在东欧拥有更大的机动能力。[96]也有西方政治观察家指出，9M729导弹附加的政治和军事利益完全符合俄克制北约的理论：要么分裂北约的团结，以表明其与俄军事对抗的成本“不值得”；要么迫使北约国家屈服，摧毁它们依仗集体防御进行战争的决心。[97]所以，北约分裂对俄罗斯而言，无疑是一种战略上的胜利。曾有记者在德国报刊撰文指出，美国退出《中导条约》以及俄罗斯做出同等反应使北约陷入困境，在军备扩充问题上北约距离分裂仅一步之遥，这对普京来说是一个十分重要的“心理成功”。[98]总之，《中导条约》失效将使欧洲和北约陷入深重危机，使北约欧洲成员国面临两难选择：一些北约成员国主张坚决回击俄罗斯，另一些成员国则希望不惜一切代价避免新的军备竞赛。如果处理不慎，北约对俄导弹集结的反应将会导致一些欧洲国家内部动荡不安，从而使该联盟在很长一个时期失去效力，为克里姆林宫借此分歧削弱北约提供机会。[99]当然，北约联盟破裂也有助于俄对欧美实施分而治之的策略。美国在中导问题上的所作所为也为欧俄关系回暖提供了一定机遇。

就目前情况而言，没有美俄两大国的有效互动，欧洲核危机不会自行解决。基于对特朗普政府的失望与无奈，欧洲国家甚至将欧洲安全问题的解决寄希望于未来的美国政府。俄罗斯人民友谊大学战略与预测研究所副主任尼基塔•达纽科（Никита Данюк）分析指出，尽管欧洲国家意识到《中导条约》被取消的危险，但他们无法强迫美国改变其主意，只能期待白宫下一届主人。欧洲寄希望于特朗普总统任期结束后，地区与全球安全体系能够在白宫另一届政府执政期间得到恢复。理论上讲，没有任何一个欧洲国家会对欧洲或其部分领土可能遭受来自中短程导弹的打击感兴趣，在这方面欧洲人很清楚，特朗普只是将欧洲视作一个缓冲区。[100]不难判断，未来欧洲核安全问题的解决依然任重道远。

五、余论

作为冷战期间美苏两大军事政治集团相互对抗与妥协的产物，《中导条约》虽然已经退出历史舞台，但其后续影响并未随之消失，尤其是在欧洲政治与安全领域。此外，相互依赖的全球化背景决定了《中导条约》瓦解的影响具有综合性与广泛性特征，不可能仅局限于欧洲安全和地缘政治，同样会给当今国际安全体系、大国关系乃至世界秩序造成巨大冲击，使中国核战略与外部安全环境面临的挑战变得更加复杂和严峻。

首先，加剧了核军备控制制度的瓦解，使国际安全体系变得更加不确定。作为冷战期间达成的一项有效的核军控制度条约，《中导条约》对于裁减核武器和防止核扩散发挥了积极进步的历史作用。条约失效同样会对核裁军与核不扩散体系造成严重冲击，在核军备控制领域造成“多米诺骨牌效应”，从而加剧国际核军备控制制度走向瓦解。美俄退出《中导条约》的负面外溢效应，将直接影响2021年即将到期的《新削减战略武器条约》的命运。由于美俄当前关系僵化，双方尚未就续签《新削减战略武器条约》展开积极有效的外交努力与谈判，尤其是美方对于构建新的核武制度政治意愿不足。就在2018年10月，当特朗普宣布美国将退出《中导条约》后，俄杜马国际事务委员会主席列昂尼德•斯卢茨基（Леонид Слуцкий）便指出：“美国退出《中导条约》将导致《新削减战略武器条约》崩溃，因为美国国会已经决定，如果《中导条约》得不到履行，就不分配资金执行《新削减战略武器条约》。而拒绝2021年延长《新削减战略武器条约》又可能导致美国退出《不扩散核武器条约》，这将彻底摧毁整个不扩散与裁军制度。”[101]在美俄双边战略军备控制体系日益走向崩溃的背景下，国际社会最大的担忧是未来核军备控制制度的命运以及国际安全体系的失衡与走向。由于核控制与监督体系缺失，将导致无限制的核军备竞赛，使人类重陷核战争的威胁之中。作为世界核大国，美国自退出《反导条约》就已开了践踏核安全制度的恶劣先例。此次《中导条约》失效对构建新的国际核安全制度框架造成巨大困难，伴随着核军备控制制度逐渐瓦解，未来国际安全体系必然失衡并将变得更加不确定。

其次，严重冲击大国关系和国际秩序。《中导条约》失效除给国际安全体系造成严重危害，同样会使大国关系产生连锁反应，加深大国之间的矛盾，尤其使中美俄大三角关系将变得更加复杂，从而极大地冲击现有国际秩序。《中导条约》崩溃首先会进一步加深乌克兰危机以来美俄之间的裂痕，使两国关系因核武问题进一步走向对抗。同时，废除《中导条约》后，伴随着美国在其亚太盟国部署中程导弹，必然会使自贸易战以来原本就持续恶化的中美关系变得雪上加霜和更加扑朔迷离。尽管中俄关系一直处于高位运行，且在新时代全面战略协作伙伴关系框架下进入了历史最好时期，但不可忽视中导危机给两国关系带来的负面影响。毕竟中俄在战略军备控制问题上立场各异，存在一定分歧。曾有俄官员表示，未来削减战略武器必须是多边的，包括英国、法国和中国。而中方则表示，在中国准备加入这一进程之前，美俄必须做出更大幅度的削减。故进一步推动削减核武的多边谈判，可能会突显中俄在此问题上的潜在分歧。[102]国际关系发展的历史实践表明，国际秩序与大国关系具有高度的内在逻辑关联。尤其是大国，对国际秩序具有塑造与支撑作用。《中导条约》瓦解已给中美俄三大国关系造成严重负面影响和冲击，破坏并撕裂了现有的国际关系体系，使处于变局中的当今世界陷入更加深重的危机之中，从而增加了国际秩序未来走向的复杂性和不确定性。

最后，对中国的核战略和周边安全环境造成了不利影响。中国核武事业是在冷战期间美苏两个超级大国核垄断、对中国实施核威胁与核讹诈的背景下，出于国防与自卫的需要逐步发展起来的。中国政府一贯主张和平利用核能并郑重声明，任何情况下都不会首先使用核武器。相对于美俄，中国的核武器发展起步晚，加上中国始终奉行基于和平与人道主义的核战略，发展核武目的在于防御，反对任何形式的核军备竞赛，故中国的核武器数量远远少于美俄两国，这与中国的大国地位极不相称。由于历史的原因，中国参与国际核军备制度构建相对有限，缺乏核军控谈判的经验。虽然中国坚持反对《中导条约》国际化，且美俄已先后退出了该条约，但美俄仍继续推动中导多边化，希望把中国纳入其中的心理始终未变。在一个大国竞争日益激烈的环境下，华盛顿将需要考虑是否、何时以及如何将北京纳入现有的或未来的军备控制协议，或者中国是否可以被整合。美俄官员都建议更新和扩大《中导条约》，使其涵盖中国。[103]美国常驻北约代表哈奇森更是直言不讳地说，《中导条约》崩溃之后，华盛顿准备与莫斯科讨论新的军备控制协定，但前提条件是中国必须参加这些条约。[104]显而易见，在国际核军备控制制度与机制遭到破坏与逐渐趋于瓦解的情况下，全球安全环境的变化对中国的核发展战略形成巨大挑战，使中国面临大国核竞争的压力。

美国退出《中导条约》，很大程度上是为了在欧洲和亚洲部署中程导弹以遏制俄罗斯和中国。2019年8月初退出《中导条约》后不久，美国国务卿蓬佩奥和国防部长埃斯珀曾先后明确表示，美国将在亚太地区部署陆基中程导弹，并对相关的亚太盟国进行访问和游说。美国极力开发中导，并将针对中国在亚太地区，尤其是东南亚盟国部署这些核武器，这不但会严重破坏地区和平与稳定，而且必然直接威胁并恶化中国的周边安全环境。此外，出于维护欧洲战略平衡的需要，美国极力鼓动俄罗斯在乌拉尔以东部署9M729导弹。尽管俄目前还没有就是否在乌拉尔以东部署该导弹做出明确决定，但事态未来如何发展尚难以预料，毕竟俄亦有中国是其地缘政治威胁的隐忧。总之，在《中导条约》失效后，美俄双方的核军备竞争，将会极大地冲击并影响中国的周边安全环境，对此中国需要有充分的战略思想准备并做出积极应对。

The INF Treaty is a major arms control agreement signed by the United States and the Soviet Union during the Cold War. In August 2019, based on consideration of their respective national interests, the United States and Russia finally withdrew from the INF Treaty after a long period of mutual accusations and a serious lack of political mutual trust. Originating from the European security, the INF Treaty is the cornerstone for maintaining European security. The collapse of the treaty not only brings the European security architecture back into a nuclear crisis like in the Cold War, but also deepens political divergence and rifts within the European Union. Meanwhile, it also had serious impacts on Europe-America relationship, thus forcing Europe to face severe geopolitical dilemmas. In view of the interdependent international systems in the era of globalization, the impact of the INF Treaty Crisis is comprehensive. It not only affects European geopolitical security, but also greatly shocks the international security system, relations among major countries, and even the whole world order. Besides, it is also detrimental to China’s nuclear strategy and neighboring security conditions.

the INF Treaty, U.S.-Russia Relationship, European Security Architecture, Asia-Pacific Security Architecture

【Аннотация】«Договор о ликвидации ракет средней и меньшей дальности»(ДРСМД)—это серьёзное соглашение о контроле над вооружениями, подписанное Соединёнными Штатами Америки и Советским Союзом во время холодной войны. В августе 2019 года, исходя из своих национальных интересов, после долгого периода взаимных обвинений и на фоне значительного отсутствия политического взаимного доверия США и Россия наконец вышли из ДРСМД. ДРСМД возник из соображений европейской безопасности и является краеугольным камнем поддержания европейской безопасности. Крах договора не только вернул ландшафт европейской безопасности в состояние ядерного кризиса времён холодной войны, но и усугубил политические разногласия внутри Европейского союза и оказал серьёзное влияние на европейско- американские отношения, тем самым поставив Европу перед огромными геополитическими дилеммами. С учётом взаимозависимой системы международных отношений в эпоху глобализации влияние кризиса данного договора носит всеобъемлющий характер, и не только влияет на европейскую геополитическую безопасность, но также оказывает большое влияние на систему международной безопасности, отношения между крупными державами и даже мировой порядок в целом. Это также может привести к неблагоприятным последствиям для основной стратегии Китая и безопасности в близлежащих от него странах и регионах.

【Ключевые слова】ДРСМД, американо-российские отношения, ситуация безопасности в Европе, ситуация безопасности в Азиатско- Тихоокеанском регионе

[1] Немецкий политолог заявил, что Германия в ужасе от приостановки ДРСМД. 05.03. 2019.https://riafan.ru/1157554-nemeckii-politolog-zayavil-chto-germaniya-v-uzhase-ot-priostanovki-drsmd

[2] Fumihiko Yoshida, Tatsujiro Suzuki, “The State of Nuclear Weapons in 2019: Conversations with Experts at the Carnegie International Nuclear Policy Conference”,, 2019, Vol.2, No.2, p.618.

[3]蒋翊民：“美俄《中导条约》履约争议与欧洲地区安全：影响与管控”，《国际关系研究》，2015年第6期，第99页。

[4]“The demise of the INF Treaty”, 11.12.2018, https://doi.org/10.1080/13567888.2018.1557 842

[5] Двойное решение НАТО - холодная война. 16.05.2020. https://media-inform.com/46599 79/1/dvoynoe-reshenie-nato.html

[6] Алексей Перловский. Истоки и реалии Договора по РСМД. 20.09.2015. https://topwar. ru/82804-istoki-i-realii-dogovora-po-rsmd.html

[7] Там же.

[8] Die Welt (Германия): как Запад выиграл холодную войну. 24.12.2019. https://news.rambler.ru/weapon/43402730-die-welt-germaniya-kak-zapad-vyigral-holodnuyu-voynu/

[9]刘芝平：“冷战时期联邦德国促使北约‘双重决议’萌芽的原因”，《南华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0年第4期，第56页。

[10] Инна Семенова. Россия и США разорвали ракетный договор. Пять причин, почему это важно. 04.02.2019. https://nv.ua/world/geopolitics/rossiya-i-ssha-razorvali-raketnyy-dogo vor-pyat-prichin-pochemu-eto-vazhno-50004548.html

[11] Все больше стран осуждают возможный выход США из договора о ликвидации ракет средней и меньшей дальности. 22.10.2018. https://www.1tv.ru/news/2018-10-22/354413-vs e_bolshe_stran_osuzhdayut_vozmozhnyy_vyhod_ssha_iz_dogovora_o_likvidatsii_raket_sredney_i_menshey_dalnosti

[12] Alexander Lanoszka, “The INF Treaty: Pulling Out in Time”,, 2019, Vol.13, No.2, pp.48-67.

[13] США выходят из ракетного договора. Мир ждет новая гонка вооружений. Россия к ней готова. 01.02.2019. https://lenta.ru/brief/2019/02/01/vihod_is_drsmd/

[14] Alexandru-Marius Fugaretu, “Fundamental Treaties Between The Russian Federation and The USA in The Nuclear Missile Sphere”, 21.02.2019, http://www.afahc.ro/ro/afases/2019/2- AlexandruMariusFUGARETU.pdf

[15] Яцек Дуркалец. Европейская безопасность без ДРСМД. 30.09.2019. https://www.nato.int/docu/review/ru/articles/2019/09/30/evropejskaya-bezopasnost-bez-drsmd/index.html

[16] «Все вернулось к состоянию Холодной войны». Что означает выход России из договора РСМД. 04.02.2019. https://info24.ru/news/vse-vernulos-k-sostoyaniju-holodnoj-voj ny-chto-oznachaet-vyhod-rossii-iz-dogovora-rsmd.html

[17]“《中导条约》‘按时’失效战略稳定前景堪忧”，新华网，2019年8月2日，http://www. xinhuanet.com/world/2019-08/02/c_1124831659.htm

[18] Лукашенко: Россия и НАТО могут дойти до ядерной войны за минуты. 08.10.2019. https://ee.sputniknews.ru/politics/20191008/18096092/Lukashenko-Rossiya-i-NATO-mogut-doyti-do-yadernoy-voyny-za-minuty.html

[19]“外交部：对美国执意退出《中导条约》深感遗憾并坚决反对”，新华网，2019年8月2日，http://www.xinhuanet.com/world/2019-08/02/c_1124831836.htm

[20] Михаил Горбачев осудил отказ от ДРСМД. 18.10.2019. https://iz.ru/933439/2019-10- 18/mikhail-gorbachev-osudil-otkaz-ot-drsmd

[21] Götz Neuneck, “The Deep Crisis of Nuclear Arms Control and Disarmament: The State of Play and the Challenges”,, 2019, Vol.2, No.2, pp. 431-452.

[22] Alexander Lanoszka, “The INF Treaty: Pulling Out in Time”, pp.48-67.

[23] Justin V. Anderson, Amy J. nelson, “The INF Treaty: A Spectacular, Inflexible, Time- Bound Success”,, 2019, Vol.13, No.2, pp.90-122.

[24] “Bolton pushes Trump administration to withdraw fromlandmark arms treaty”,, 19 October 2018.

[25] Ian Anthony, “Dead Man Walking: Time to Put the INF Treaty to Rest?” 20.11.2018, https://icds.ee/dead-man-walking-time-to-put-the-inf-treaty-to-rest/

[26] Договор о ликвидации ракет средней и меньшей дальности: история и положения. 02. 08.2019. https://tass.ru/info/6724550

[27]“普京：美国在罗马尼亚和波兰部署反导系统给俄造成威胁”，新华网，2016年5月14日，http://m.haiwainet.cn/middle/232591/2016/0514/content_29922483_1.html

[28] Выход США и России из Договора о ликвидации ракет средней и меньшей дальности. 18.06.2019. https://tass.ru/mezhdunarodnaya-panorama/6069375

[29] Заявление Президента России в связи с односторонним выходом США из Договора о ликвидации ракет средней и меньшей дальности. 07.08.2019. http://redstar.ru/zayavlenie- prezidenta-rossii-v-svyazi-s-odnostoronnim-vyhodom-ssha-iz-dogovora-o-likvidatsii-raket-srednej-i-menshej-dalnosti/?attempt=1

[30] Константин Косачев. Последствия выхода США из ДРМСД. 22.10.2018. https://russian council.ru/analytics-and-comments/comments/posledstviya-vykhoda-ssha-iz-drsmd/

[31] Наталия Портякова и др. Европа под прицелом: в ЕС вызвал панику вероятный крах ДРСМД. 04.02.2019. https://iz.ru/841034/nataliia-portiakova-ekaterina-postnikova-aleksei-ramm-aleksei-kozachenko-sergei-izotov/evropa-pod-pritcelom-v-es-vyzval-paniku-veroiatnyi

[32] “The demise of the INF Treaty”, 11.12.2018.

[33] Ракеты в Европе, бой на море: к чему приведет разрыв ДРМСД. 06.12.2018. https://vpk.name/news/237188_rakety_v_evrope_boi_na_more_k_chemu_privedet_razryv_drmsd.html

[34] Роман Майка. Болтон в Винтерфелле. 28.10.2018. https://russiancouncil.ru/analytics- and-comments/columns/united-states/bolton-v-vinterfelle/

[35] История Договора о ликвидации ракет средней и меньшей дальности. 21.10.2018. https://www.kommersant.ru/doc/3489363?from=doc_vrez

[36] Договор о ликвидации ракет средней и меньшей дальности: история и положения. 02. 08.2019. https://tass.ru/info/6724550

[37] Дмитрий Офицеров-Бельский. ДРСМД—больше чем договор. 11.07.2018. https:// russiancouncil.ru/analytics-and-comments/analytics/drsmd-bolshe-chem-dogovor/

[38] Alexander Lanoszka, “The INF Treaty: Pulling Out in Time”, pp.48-67.

[39] Justin V. Anderson, Amy J. nelson, “The INF Treaty: A Spectacular, Inflexible, Time- Bound Success”, pp.90-122.

[40] Андрей Кортунов. Конец двухсторонней эпохи. Как выход США из договора о РСМД меняет мировой порядок. 24.10.2018. https://russiancouncil.ru/analytics-and-comments/anal ytics/konets-dvustoronney-epokhi-kak-vykhod-ssha-iz-dogovora-o-rsmd-menyaet-mirovoy-poryadok/

[41] Олег Одноколенко. Одна большая мишень: чем грозит Европе выход США из ДРСМД. 23.10.2018. https://tvzvezda.ru/news/vstrane_i_mire/content/201810230826-r3nc. htm

[42] США выходят из ракетного договора: мир ждет новая гонка вооружений. Россия к ней готова. 01.02.2019. https://lenta.ru/brief/2019/02/01/vihod_is_drsmd/

[43] Andrew Erickson, “Good Riddance to the INF Treaty Washington Shouldn’t Tie Its Own Hands in Asia”, 29.08.2019, https://www.foreignaffairs.com/articles/china/2019-08-29/good-ri ddance-inf-treaty

[44]Алексей Никольский,Варвара Подругина. Без договора о ракетах средней и меньшей дальности снова начнется гонка вооружений. 21.10.2018. https://www.vedomosti.ru/politics/articles/2018/10/21/784250-dogovora-o-raketah

[45] Дмитрий Тренин. Россия и Германия: от отчуждения к новому соседству. 31.05.2018. https://carnegie.ru/2018/05/31/ru-pub-76473

[46] Maxwell Downman, Marion Messmer, “Re-emerging Nuclear Risks in Europe”, https:// www.basicint.org/wp-content/uploads/2019/05/Risk-Report-Web-1.pdf

[47] Андрей Кортунов. Есть ли жизнь после смерти контроля над вооруженями? 14.06. 2019. https://russiancouncil.ru/analytics-and-comments/analytics/est-li-zhizn-posle-smerti-kontrolia-nad-vooruzheniami/

[48]郑春荣：“德国外交政策的新动向”，《欧洲研究》，2014年第2期，第1页。

[49]李超：“德国‘积极外交政策’评析”，《现代国际关系》，2014年第9期，第41页。

[50]Katarzyna Kubiak, “The INF Treaty: European Perspectives on the Impending U.S. Withdrawal”,, 2018, Vol.48, No.10, pp.17-22.

[51] Олег Одноколенко. Одна большая мишень: чем грозит Европе выход США из ДРСМД. 23.10.2018.

[52] Кабмин Германии: НАТО обсудит последствия выхода США из Договора о РСМД. 21.10.2018. https://www.kommersant.ru/doc/3777824

[53] Krzysztof Malinowski, “Germany’s Stance on the Termination of the INF Treaty by the US”,, 2019, No.1, pp.61-86.

[54] Меркель обвинила Россию в распаде ДРСМД. 14.08.2019. https://ria.ru/20190814/155 7500561.html

[55] Наталия Портякова и др. Европа под прицелом: в ЕС вызвал панику вероятный крах ДРСМД. 04.02.2019.

[56] Германия сокрушается о своей безопасности после прекращения ДРСМД между США и РФ. 02.08.2019. http://antifashist.com/item/germaniya-sokrushaetsya-o-svoej-bezopa snosti-posle-prekrashheniya-drsmd-mezhdu-ssha-i-rf.html

[57] Steven Keil, Sophie Arts, “Strategic Spiral: Arms Control, U.S.-Russian Relations, and European Security”, The German Marshall Fund of the United States Policy Paper, 2020, No.3, pp.1-18.

[58] Почему в ЕС заговорили о необходимости обеспечить свою безопасность. 08.09.2019. https://news.rambler.ru/weapon/42794654-pochemu-v-es-zagovorili-o-neobhodimosti-obespechit-svoyu-bezopasnost/

[59] Steven Keil, Sophie Arts, “Strategic Spiral: Arms Control, U.S.-Russian Relations, and European Security”, pp.1-18.

[60] Ibid.

[61] Steven Keil, Sophie Arts, “Strategic Spiral: Arms Control, U.S.-Russian Relations, and European Security”.

[62] Могерини: без Договора РСМД Европа рискует вновь стать «полем битвы» мировых держав. 20.11.2018. https://russian.rt.com/inotv/2018-11-20/Mogerini-bez-Dogovora-RSMD- Evropa

[63] НАТО будет работать над сохранением ДРСМД. 07.02.2019. https://www.interfax.ru/ world/649546

[64] «Хотел заверить, что мозг НАТО мёртв»: в России оценили слова Столтенберга о развале ДРСМД. 11.02.2020. https://russian.rt.com/world/article/717268-nato-stoltenberg-drsmd

[65] Наталия Портякова и др. Европа под прицелом: в ЕС вызвал панику вероятный крах ДРСМД. 04.02.2019.

[66] Дмитрий Данилов. Европейское пространство безопасности: украинский разлом. 22. 07.2014.https://russiancouncil.ru/analytics-and-comments/analytics/evropeyskoe-prostranstvo-bezopasnosti-ukrainskiy-razlom/

[67]蒋翊民：“美俄《中导条约》履约争议与欧洲地区安全：影响与管控”，第98、101页。

[68]ЕвропейскаябезопасностьбезДРСМД. 30.09.2019. https://www.nato.int/docu/review/ ru/articles/2019/09/30/evropejskaya-bezopasnost-bez-drsmd/index.html

[69] Jyllands-Posten (Дания): Россия нарушает международное право и подрывает европейскую безопасность. 07.12.2018. https://news.rambler.ru/other/41386573-jyllands-posten-daniya-rossiya-narushaet-mezhdunarodnoe-pravo-i-podryvaet-evropeyskuyu-bezopasnost/

[70] США выходят из Договора о РСМД: что будет дальше и чем ответит Россия. 01.02. 2019.https://sputnik-abkhazia.ru/opinion/20190201/1026499712/SShA-vykhodyat-iz-Dogovora-o-RSMD-chto-budet-dalshe-i-chem-otvetit-Rossiya.html

[71]Там же.

[72] США выходят из Договора о РСМД: что будет дальше и чем ответит Россия. 01.02. 2019.

[73] Конец ракетного договора. Международная реакция на официальное заявление США. 01.02.2019. https://nv.ua/world/geopolitics/konec-raketnogo-dogovora-mezhdunarodnaya-rea kciya-na-oficialnoe-zayavlenie-ssha-50004256.html

[74] Инна Семенова. Россия и США разорвали ракетный договор. Пять причин, почему это важно. 04.02.2019.

[75] Ulrich Kühn, “Between a rock and a hard place: Europe in a post-INF world”,, 2019, Vol.26, No.1-2, pp.155-166.

[76]Почему в ЕС заговорили о необходимости обеспечить свою безопасность.08.09.2019.

[77] Евгений Бужинский. Два минус один равно ноль. Чем грозит выход США из ДРСМД. 24.10.2018.https://russiancouncil.ru/analytics-and-comments/comments/dva-minus-odin-ravno-nol-chem-grozit-vykhod-ssha-iz-drsmd/

[78] Европа под прицелом: в ЕС вызвал панику вероятный крах ДРСМД. 04.02.2019.

[79] Как в мире отреагировали на решение США выйти из ДРСМД. 01.02.2019. https://ria. ru/20190201/1550277390.html

[80] Ottavia Credi, “US Non-Strategic Nuclear Weapons in Europe Necessary or Obsolete?” https://www.americansecurityproject.org/wp-content/uploads/2019/07/Ref-0226-US-NSNWs-in-Europe.pdf

[81] Stern рассказал о последствиях прекращения ДРСМД для Германии и Европы. 03.08. 2019. https://russian.rt.com/inotv/2019-08-03/Stern-rasskazal-o-posledstviyah-prekrashheniya

[82] Дмитрий Тренин. Европейская безопасность—от «лишь бы не было войны» до поиска нового равновесия. 26.02.2018. https://carnegie.ru/2018/02/26/ru-pub-75620

[83] Владимир Чижов. Европейская безопасность: сотрудничество или конфронтация? 06. 04.2018. https://russiancouncil.ru/analytics-and-comments/comments/evropeyskaya-bezopasn ost-sotrudnichestvo-ili-konfrontatsiya/

[84] Ulrich Kühn, “Between a rock and a hard place: Europe in a post-INF world”.

[85] Европа под прицелом: в ЕС вызвал панику вероятный крах ДРСМД. 04.02.2019.

[86] ДРСМД больше нет — первая реакция на инициативу США в России, Германии и Китае. 02.08.2019. https://ee.sputniknews.ru/world_news/20190802/17456267/DRSMD-ne-r abotajet-reaktsija-iniciativa-USA-Russia-German-China.html

[87] Там же.

[88] Бернхард Траутфеттер. Развал Договора о РСМД: взгляд из Германии. 01.02.2019. https://inforos.ru/?module=news&action=view&id=84916

[89] Мирное наступление. 27.09.2019. https://iz.ru/925858/aleksandr-vedrussov/mirnoe-nast uplenie

[90] Ottavia Credi, “US Non-Strategic Nuclear Weapons in Europe Necessary or Obsolete?”

[91] Георгий Мосалов, Марианна Чурсина. «Разрушительное решение»: Германия раскритиковала намерение Вашингтона выйти из ДРСМД. 21.10.2018. https://russian.rt. com/world/article/566233-evropa-rakety-bezopasnost

[92] Почему в ЕС заговорили о необходимости обеспечить свою безопасность.08.09.2019.

[93] Александр Джумаев. Немецкий депутат заявил, что безопасность в Европе невозможно обеспечить без России. 23.02.2019. https://www.kp.ru/online/news/3396152/

[94] Ulrich Kühn, “Between a rock and a hard place: Europe in a post INF world”.

[95] Андрей Кадомцев. Приостановка или конец? Оценки западных экспертов в связи с выходом США из договора РСМД. 06.02.2019. https://interaffairs.ru/news/show/21586

[96] Ulrich Kühn, Anna Péczeli, “Russia, NATO, and the INF Treaty”,, 2017, Vol.11, No.1, pp.66-99.

[97] Яцек Дуркалец. Европейская безопасность без ДРСМД. 30.09.2019. https://www.nato.int/docu/review/ru/articles/2019/09/30/evropejskaya-bezopasnost-bez-drsmd/index.html

[98] Анастасия Евдокимова. «НАТО в шаге от раскола»: пресса Германии о реакции на выход России из ДРСМД. 04.02.2019. https://tvzvezda.ru/news/vstrane_i_mire/content/2019 02041557-wz70.htm

[99] Ulrich Kühn, “Between a rock and a hard place: Europe in a post INF world”, pp.155-166.

[100] Георгий Мосалов, Марианна Чурсина. «Разрушительное решение»: Германия раскритиковала намерение Вашингтона выйти из ДРСМД. 21.10.2018. https://russian.rt. com/world/article/566233-evropa-rakety-bezopasnost

[101] МИД России о решении Трампа выйти из договора о РСМД: шантаж. 21.10.2018. https://ee.sputniknews.ru/politics/20181021/13320975/mid-russia-o-reshenije-trumph-dogovor-shantazh.html

[102] Samuel Charap, “The Demise of the INF: Implications for Russia-China Relations”, https://doi.org/10.7249/CT507.html

[103] Jacob Stokes, “China’s Missile Program and U.S. Withdrawal from the Intermediate-Range Nuclear Forces (INF) Treaty”, https://www.uscc.gov/sites/default/files/Research/China%20 and%20INF_0.pdf

[104] США заявили о готовности к новым соглашениям с Россией по вооружениям. 19.11. 2019.https://iz.ru/944971/2019-11-19/ssha-zaiavili-o-gotovnosti-k-novym-soglasheniiam-s-rossiei-po-vooruzhenii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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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系2020年度兰州大学“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费专项资金”重点研究基地建设项目（项目批准号：2020jbkyjd003）的研究成果，同时得到2019年度国家社科基金冷门“绝学”和国别史等研究专项“土库曼斯坦通史”项目（项目批准号：19VJX059）的支持。感谢匿名审稿人的修改建议。

**焦一强，兰州大学中亚研究所、兰州大学政治与国际关系学院教授；王四海，兰州大学政治与国际关系学院教授、土库曼斯坦研究中心主任。

（责任编辑 肖辉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