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文清 李春玲
《故都的秋》是现代散文家、诗人郁达夫的名篇,写于一九三四年八月。对于这篇文章的主题到底是“悲秋”还是“颂秋”,教学者一直争论不已。本文从郁达夫的个性气质的角度来探究郁达夫融注于秋境中的情感,辨析他的“悲秋”和“颂秋”中的个性化立场和态度。
一、没有“悲秋”,何来“颂秋”
产生“悲”“颂”两种不同的理解有文本的原因和作者情感复杂性的原因。从文本的角度看,文中呈现出的情感变化的总体脉络是由淡淡的哀愁逐步走向狂热的喜悦的。开篇作者用“清、静、悲凉”来提领这北国之秋的味道,并且选取五幅故都秋景来一抒胸怀。虽然“清、静”一以贯之,但是“悲凉”一词的内涵由具体的感兴慢慢转化为一种辽阔的背景,在这一过程中,一些新的欣悦情感逐步浓厚起来。我们区别一下各种图景之间各自的神韵,就可以明白这种变化。小院静坐的孤寂、辽远和深沉,落蕊轻扫的细腻、清闲和落寞,秋蝉鸣唱中秋声的衰弱、朴素和温暖,秋雨渐凉的新异、悠闲和从容,秋日胜果的奇异、斑斓和淡淡的喜悦,五幅图画逐次呈现,作者也逐渐从沉思内敛到开始睁开眼睛发现秋的奇特可喜的地方,慢慢从秋士的悲伤逐渐转向欣赏的喜悦。这虽然不是历时性的情感变化的脉络,但从行文脉络来说,这图景之中有着情感变化的过程。虽然紧接五幅图画的后面一段用议论将调子收回到悲秋上来,对行文进行一种节制,但紧接着又用南国和北国之秋的对比,写出情绪雀跃的尾段,又呼应了这种情感变化。
因为有了这个脉络中情感的变化层次,所以对于“悲”还是“颂”容易产生分歧。
分析作者情感的复杂性也有助于我们发现分歧产生的原因。表面上,作者在文中选择的意象“不纯粹”、表达的情感彼此“矛盾”,但实际上这些是统一于郁达夫独特的精神世界的。郁达夫“悲秋”的“悲”不是“悲抑”难禁,而是一种淡淡的孤寂与落寞。这种情绪与其颓废、唯美的独特精神气质相契合,正是他所沉潛玩味的地方,他正要因此而“颂”赞这北国秋味的深沉。郁达夫的“颂”也不是对秋的幼稚而简单的颂赞,而是建立在对北国之秋的人文风物底蕴的理解基础上的,有着沉吟的味道。在他的情感世界中,“悲”和“颂”不是一对矛盾的词汇,而是辩证统一的独特的情感体验。作者的颂秋是以传统文化中的悲秋为底色,而又熔铸了作者单纯、热烈的个性而表现出来的深沉而热烈的情感。文中说“中国的文人学士,尤其是诗人,都带着浓厚的颓废的色彩,所以中国的诗文里,赞颂秋的文字特别的多”这句话将有“颓废的色彩”的悲秋情怀和古代文人“颂秋”的笔调联系在一起的,已经为我们破解郁达夫本文情感基调的关系提供了依据。我们在解读的时候不能忽视两种情感之间的关联,而断裂地去取其一端。
作者行文的落脚点在称颂北国之秋的美好,甚至说出“这北国的秋天,若留得住的话,我愿把寿命的三分之二折去,换得一个三分之一的零头”这样富有激情真率的话语,可见其对北国之秋的喜爱,这喜爱中是有其情感的辩证法在其中的。
二、静观物我,淡然“赏”之
作者“赏玩”的立场也是弥合“悲”“颂”的一个立足点。因为赏玩,所以不但是秋之景,即如作者悲凉和喜悦的情绪本身,也在审美距离中淡化为一种对象。观物即观我,此时的“我”已经是一个圆融通脱的“我”。
文章开篇说到北平的理由是“想饱尝一尝这‘秋”,为我们把握其抒情的立场——赏玩,甚至赏玩这秋中的悲凉,赏玩这悲凉中自我的心境提供了依据。
《故都的秋》中他在赏什么呢?文章开篇总括北国之秋的特点是“清、静、悲凉”,这一方面是北国之秋的特点,另一方面是郁达夫心境的外化。郁达夫前期散文中的焦虑、愤激、孤独和痛苦被他写于三十年代的系列散文中的“清、静、悲凉”的氛围代替了。这种风格的变化与他的处境与心境的变化有关。文名满天下,收获美好的爱情,逐渐安定的生活,渐入中年的心态都让他从一个郁愤的零余者演变为一个渐渐宽和的写作者。
即如“悲凉”而言,有论者认为情绪由来有自,如国民党的白色恐怖,作者居无定所,幼子之殇,这些也不能说没有道理。但是这揭示的是郁达夫作为社会人的一面,单作这种理解不免过于“执着”于社会批评。有论者从文化审美批评的角度指出文士悲秋,自古而然[1]。但是对他的“悲凉”与古人的悲秋的不同又未能说出。有论者从其接受日本文化“物哀”之美影响的角度论证其在细腻的静观之态中体验美与哀的生命哲学[2],这种探讨当然更加深入。
对秋的“悲凉”生命体验既是传统的集体意识,也有郁达夫个体的体验。从集体意识角度而言,中国传统文化“秋士”情怀中对时间与生命的思考是有中国生命哲学的特征的。从秋天对应人生的成熟与逐渐走向衰败的意义来讲,儒家学派的人生观对秋的来临是哀伤的。孔子的“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的生命节律观也会给文人儒士深刻的影响,形成一种中年悲秋的特殊文化氛围。深受传统文化精神影响的郁达夫也不例外。郁达夫在《和刘大杰〈秋兴〉》(1935年作)一诗中写道:“旧梦豪华已化烟,渐趋枯淡入中年。愁无饘粥堪娱老,那有情怀再放颠。乞酒岂能千日醉,看囊终要半分钱。满城风雨重阳近,欲替潘诗作郑笺。”诗中写到一些具体的中年不堪,青春易逝,情怀易老,风雨黄昏,囊空家贫,既是秋士们共有的,也是他这一时期悲凉心境的某种表白。郁达夫个人“悲凉”的情感体验,来源于他的具体的生命遭际,这种悲凉感不是单一的,不能简单作时局的应声虫式的解说。他在包括《故都的秋》在内的后期散文写作中,调和了文化的、审美的,历史的、现实的元素于写意般的境界中,才使这些文章文醇味酣,令人玩味。而这种写意就冲淡了迫切,而表现为冲和。
而“清”“静”也是中年心态的一种沉淀。“清”是绚烂之后的沉寂,“静”是躁动之后的沉凝。这个时期的郁达夫和创造社诸人意见不合,虽然没有卷入革命文学之争,但是有对“中央帝党”的不满,另一方面个性与激进的革命观又不合,使他陷入“两极”的中间。而作为文人他也要为自己的家人考虑,所以一度将龚自珍的“避席畏闻文字狱,著书只为稻梁谋”写成对联悬在家中,作为左翼联盟领袖的鲁迅先生也是希望郁达夫能够继续留在上海这个文化战斗的中心的,所以才有“何以举家迁北地,川原浩荡足行吟”的题赠[3],但他还是遁迹杭州。这个时候的郁达夫是有隐居的想法的,他自己就说:“我不是一个战士,我只是一个作家。”既然有这种心境产生,对于过去一腔豪情复办创造社、写作《广州事情》《诉诸日本无产阶级文艺界同志》惊起的风雨、参加左联和中国民权保障同盟的经历,在此时就有一些复杂的,甚至是局外人的心态,躁动之后的稍许的厌倦感使他文士的身份多了一些沉思默想的味道,在各种自己的选择中重新思考自己,力图回到清静之中来,这清静当然是有些落寞的。《故都的秋》中描写自己感受秋意的文字,有沉思内敛的气质,让人体会诸如繁华过后的清净与悠远之感,枯寂落拓之中的淡淡的自伤自怜的感兴,和文人式的对这种况味的把玩的兴味。作者笔下的秋声、秋色、秋味和秋韵清净悠远、从容散淡,大得一种静穆淡远的意境,是用这种心态审美观照体会到的意境。
和古人比较,郁达夫的悲凉更有现代的意味。中国传统文人对秋天的感兴有几种,感慨秋之肃杀,人生易老的最为普遍。如欧阳子的《秋声赋》,杜甫的《登高》等。另一类是赏玩派的,有一种审美的态度。杜牧的“霜叶红于二月花”,清人刘邦彦《唐诗归折衷》就称其“妙在冷落中寻出佳景”。晚唐的李商隐更是将人生际遇超脱为一种对悲境的苦涩的把玩,写出“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这样的句子。还有一类却是将这种生命体验用老庄哲学去冲和,达到严羽的“羚羊挂角,无迹可求”的境界的。例如陶渊明,他写秋已经脱离了悲气,而进入悠然与道大化的程度,“新葵郁北牖,嘉穟养南畴”(《酬刘柴桑》)中的悠然与物推移的情调,“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淡泊悠远的人生的况味,都是如此。郁达夫的赏玩还是带有人间气息的,大体属于第一类和第二类,没有走向第三类的超然物外,否则,他就失去了他现代苦闷知识分子身份了。他关注现实,但是渐入中年,已经抛却了早期散文过于黏着于现实的苦闷的象征的况味,而体现为一种情绪,一种淡然超脱的闲愁。
因为“赏”的立场,所以悲凉、颓废的情调也可以成为“颂”的对象,“赏”所拉开的审美距离也过滤了“颂”的单纯而有了更丰富的内涵。这种“赏玩”体现出的宽和与圆融使“悲凉”和“颂赞”有了更深沉的况味。
三、真率个性,化“寂”成“奇”
郁达夫的双重身份——一个受东方传统文化影响的知识分子和敏感多愁、希望改变社会的现代知识分子,也是造成我们理解《故都的秋》比较困难的原因。与他同时期的散文作家大体存在着这种身份转化的挣扎的痕迹,像鲁迅、周作人、朱自清、冰心等。《故都的秋》中和“悲秋”“赏秋”紧密相关的还有两个词。一个是在赏玩槐花落蕊时候用到的“落寞”,一个是在描写秋雨和秋果时候都用到的“奇”字。下面我们从一个现代知识分子心路历程的角度来分析一下这两个词的内涵。
一个人独特的个性气质会影响他观察社会人生的态度,“孤独”是郁达夫的个性气质之一。他的自传之一就命题为“悲剧的出生”,留学日本期间感受弱国子民的悲哀寫作《沉沦》,在创造社后期,与诸位同仁意见不合而分手,他的孤独是身世的、但又融入了国家民族之痛和理想难以合于“潮流”的失落,所以显得深沉。在1926年《创造月刊》复刊的卷首语中他有这么一段文字:
现在我们所以敢卷土重来,再把创造重兴,再出月刊的原因,就是因为(一)人世太无聊,或者做一点无聊的工作也可以慰藉人生于万一。……(三)在这一个弱者处处被摧残的社会里,我们若能坚持到底保持我们弱者的人格,或许也可为天下的无能力者被压迫者吐一口气。[4]
这段文字表现出他的孤独感的一些特质,即无聊感和无力感。他的孤独感不是胸有奇志无人赏识的传统文人的孤独,不是秉孤独而自傲,弃人世而超绝的古名士的风范。他在日本留学四年间,阅读外国文学作品一千多部,这些对于丰富他的孤独的人格形象也是有作用的。他的孤独中有着诸如俄罗斯文学中零余人一般游离于社会之外、于社会家国无补的无聊无力感,日本文学和英美唯美主义文学中人性自伤自怜的颓废感,莎士比亚剧本中面对强大的黑暗势力即使充满热情而仍然矛盾犹疑甚至自我毁灭的冲动感。
《故都的秋》中那种生命体验的情绪化的孤独和落寞是含有这种现代情绪的。他的“孤独”是个人独特气质和时代情绪的融合,是一种现代病的代名词,那么展现孤独就是一个人大胆暴露自己个人苦闷的“人的文学”的具体实践,像卡夫卡一样具有以象征性的个性启迪社会大众的意义。
这种孤独需要排遣,除了早期的那种自我暴露式的直陈情怀,在后期的散文中,它会用另一种形式呈现出来,例如写景散文中的审美化的孤寂。在《故都的秋》和其他同类散文中,因为孤寂,所以取静观的态度,而静观更能体味物态难以发现的美好和韵味。孤寂中的这种寻找既是孤寂本身的体现,也是破除孤寂的一剂良方。人在孤寂中总能发现常人难以发现的“奇异”,也能借这“奇异”反哺孤寂的美好,发现自我的个性和灵魂。细数从槐树底漏出的日光,体味扫帚的丝纹的细腻、清闲,都是静观的兴味,这些兴味中都有一种“奇绝”的趣味。像下面这些描写静寂的文字,不都能表明郁达夫对个性中的孤寂的自我发现吗?“静,静,静,身边水上,山下岩头,只沉浸着太古的静,死灭的静,山峡里连飞鸟的影子也看不见半只”。(《钓台的春昼》)“我们两人头也不仰起来,只竖起耳朵,在静听着这鹰声的响过。回响过后,两人不期而遇的将视线凑集了拢来,更同时破颜发了一脸微笑,也同时不谋而合的叫了出来说:‘真静啊!‘真静啊!”。(《半日的行程》)这些体味和发现充满着外观景物的好奇,而这太古的静,也是他灵魂中的伴侣。这种孤独感融化在写意的文字中,并通过对景物的独特发现来破除孤寂,表现出惊异的喜悦,有些类似于柳宗元对永州山水的发现,也有他所喜欢的屠格涅夫、佐藤春夫的影响。他写北方的秋雨,感叹雨下得“奇”,因为一阵凉风催雨,一阵雨过就天晴了。对于生活在南方的他有发现的新鲜感。对都市闲人的缓慢悠长而又平平仄仄的声调,他也是惊叹“来得正好”。还有北方的果树,他也称之为“奇景”,因为它们生长在平常人家,朴素、温暖而又美好。在他的写景抒情散文中,经常会有这些让他感到“奇异”之景进入笔端,像“第二天破晓起来,仍坐原轿绕灵岩的福善寺回永康,路上的风景,也很清异”。(《方岩纪静》)“自然的变化,实在多而且奇,没有准备的欣赏者,对于他的美点也许会捉摸不十分完全的”。(《山水及自然景物的欣赏》)这种对“奇”的捕捉“是人性、社会性,与大自然的调和”。(《中国新文学大系·散文二集 导言》)“使读者几乎不能辨出这美丽的大自然是不是多愁善感的主人公的身体的一部分来”。(《小说论》)他发现的景就是他个性相知的部分。
《故都的秋》中的颂秋的热烈也表现了郁达夫的另一种精神特质,如他在《创造月刊》复刊卷首语所言,就是“真率”。他个性鲜明,坚守本我,不拘形迹。可以为了国家的贫弱而痛哭,不违心屈从和创造社分手;同情贫苦的劳动大众;追求爱情而不避礼俗,热爱自然和文化。他狂放不羁,放浪形骸,是一个具有自由思想、爱国情怀和独特个性的现代知识分子。徐志摩有一段话大体能描画出这一批知识分子的心灵,“不能在我的生命里实现人之所以为人,我对不起自己。在为人的生活里不能实现我之所以为我,我对不起生命”。真率会让个性自然舒展,让文辞情感真诚热烈。在《故都的秋》中,即使沉吟,而不故作深沉,而总有发现的喜悦;且不远千里,辗转杭州、青岛来到北平赏秋;赏秋必须要赏得透,赏到十足;赏玩之后,用一大串新奇的比喻来评价南北秋味的不同,并坦言“秋天,这北国的秋天,若留得住的话,我愿把寿命的三分之二折去,换得一个三分之一的零头”,热烈、诚恳、奔放,不矫情,不造作,一如他在《沉沦》中展现的个性风格,不过比之更加高亢罢了。
正是这些现代情愫使《故都的秋》能超越古人赏玩秋意的境界,而成为展现新鲜的、活泼的现代情思的美篇。统领美篇的就是真情贯注的“个性色彩”。他展现了个性化的孤寂,也展露了个性化的喜悦。因为孤寂,更能发现新奇与美好,也更愿去寻找新奇与美好,而更能体味发现之后的喜悦与感动。文中个性的展现不是矛盾的,而是有情感发展的内在逻辑的。
从《故都的秋》中,我们欣赏了“沉静”与“热烈”的乐章。热烈是其灵魂,而沉静是其方式,这种冷热给我们展示了一个独特的郁达夫形象。
参考文献:
[1][2]郑力乔.《故都的秋》教学问题反思[J].中学语文教学参考,2015.10.
[3][4]桑逢康.郁达夫正传[M].江苏文艺出版社,2010年1月第一版,第15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