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文文
“细雨斜风作晓寒,淡烟疏柳媚晴滩。入淮清洛渐漫漫。雪沫乳花浮午盏,蓼茸蒿笋试春盘。人间有味是清欢。”这首《浣溪沙》写于元丰七年十二月二十四日(公元1084年),彼时苏轼已经离开谪居四年多的黄州,迁移汝州。经历了人生的大起大落,近五年的贬谪生活,并没有使苏轼意志消沉、委靡不振,相反,此时的苏轼仿佛经过一场透彻灵魂的洗礼,完成了自身的完美蜕变与人格重塑。所以经历了宦海沉浮后,苏轼才能俯首滚滚红尘,以超脱旷达的人生姿态,荣辱不惊云淡风轻的发出优雅的吟唱:“人间有味是清欢。”
林语堂在他那部精彩纷呈的大作《苏东坡传》中说:“喜欢那个诗人完全是由于一种癖好。我想李白更为崇高,杜甫更为伟大……但不必表示什么歉意,恕我直言,我偏爱的诗人是苏东坡。”苏轼生平无须赘述,古往今来,无数文人骚客折服于这位天才文人的精妙笔锋和人格魅力。在中国古代文学史上,有很多写得一手好文章的人,然而,无论是作品还是人品都让人钦佩的文人却是寥若晨星。为什么有那么多的人喜欢苏轼、敬仰苏轼甚至把他当做精神的楷模灵魂对话的对象?一千个读者眼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一千个读者心里也会有一千个苏东坡。苏轼无疑是可爱的,不论从哪一方面从微小放大数倍,都会让人发现其独特的魔力。有人喜欢苏轼的作品,如“春鸟秋虫之声”,挥洒自如、泼墨写意,或即兴而发,或恢弘扩大,不忮不求,批评臧否;有人钦佩苏轼的人格,失意时不随波逐流,得意时不喜形于色,淡看荣辱,光风霁月。
“文人穷而后工”,这句话放在苏轼身上似乎很贴切,仔细想来却不然。诚然,苏轼一生并不平顺,宦海沉浮、颠沛流离、命途多舛,六十四年的人生里,屡次贬谪,多半流落客乡。这样的命运,对一个普通人也十分不公,更何况这样一位胸有旷世之才、笔下生花的天才文人。然而,苏轼的思想与灵魂并没有遗失在迁徙的旅途上,在一次次命运的洗礼下,这位旷世奇才完成了人格的重塑,实现完美的蜕变,“遗世独立,羽化登仙”。而这些坎坷中,最为重要也是最具转折意义的,当属谪居黄州的四年。元丰二年(公元1079年),原本一腔报国热血豪情的苏轼,由于闻名历史的“乌台诗案”锒铛入狱,何正臣、李定等人的陷害,使苏轼不仅凭空受到牢狱之灾,仕途更是失去希望,“小人牵着大师,大师牵着历史,小人顺手把绳索重重一抖,于是大师和历史全都成了罪孽的化身。”历史最终没有辜负这位旷世奇才,塞翁失马焉知非福,黄州成就了苏轼,而苏轼也成就了黄州。
元丰二年除夕,在监中度过四个月又二十天的苏轼被释出狱,感慨万千的诗人写道:“平生文字为吾累,此去声名不厌低。塞上纵归他日马,城东不斗少年鸡。”元丰三年正月初一,四十五岁的苏轼携长子迈,凄凉就道前往黄州。从元丰三年二月到元丰七年四月,苏轼在黄州谪居四年零两个月,这期间他创作了数量众多的诗词书文,在这些纷繁的文学作品中,苏轼却对几个意象情有独钟,在他的诗词中数见对“花”“江”“月”“梦”等意象的描写。笔者将从对这些意象的分析中,全面展现苏轼的艺术创造和他的生命精神。
一、“陋邦何处得此花”——花之儒
“花”是中国古代文人笔下描写最多的意象之一,“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荷叶罗裙一色裁,芙蓉向脸两边开”“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槛拂露华浓”,数不尽的姹紫嫣红开遍。不论是凌寒傲雪的梅花,还是出淤泥而不染的荷花,不论是悠然南山下的菊花,还是花中君子的兰花,都是主流思想中备受讴歌的对象。高洁、傲岸、不屈、有所为,这些品质都是儒家所提倡和赞扬的,是符合传统主流的价值要求的。花是入世的,甚至是世俗的,寄诗情于百花的文人骚客,何尝不是在以花喻人,表现其自身的儒家精神?
在苏轼的诗词中,“花”的意象同样代表了诗人作为一个受到儒家系统训练的士大夫的心灵感受。此时苏轼的内心是郁郁不平的,是迷茫孤寂的,甚至是发牢骚的,诗人虽说“此灾何必深追咎”,却仍在儒家的思想体系里来审视自身的遭遇,并未“勘破”。苏轼自称为“吾平生得意诗也”的“寓居定惠院海棠诗”正是苏轼对自身不平遭遇的诉说。诗名为“寓居定惠院之东,杂花满山,有海棠一株,土人不知贵也”,点出流落黄州的苏轼正如同这贫瘠陋邦野外盛开的海棠,埋没无人知,海棠如苏轼、苏轼为海棠,以海棠为载体,苏轼宣泄着自己无法言说的抑郁,“江城地瘴蕃草木,只有名花苦独幽”“陋邦何处得此花,无乃好事移西蜀”“天涯流落具可念,为饮一樽歌此曲”。也许,苏轼之所以说此诗使他平生得意之作,也与当时沦落他乡同遇沦落花的心态有关。除此诗外,苏轼更广为流传的一首海棠诗也写于寓居定惠院时,“东风袅袅泛崇光,香雾空濛月转廊。只恐夜深花睡去,顾烧高烛照红妆”。川端康成也曾写过这样的句子,“凌晨四点钟醒来,发现海棠花未眠”。细腻的情感与才思彰显了作者的非凡文学功力,而诗人化身为“护花使者”燃红烛以照花,又何尝不是期望君主能够怜才惜才,重视自己。
苏轼在黄州时期,为和章质夫写了一首《水龙吟·次韵章质夫〈杨花〉词》,王国维评价说:“咏物之词,自以东坡《水龙吟》为最工。”“似花还似非花,也无人惜从教坠。抛家傍路,思量却是,无情有思。萦损柔肠,困酣娇眼,欲开还闭。梦随风万里,寻郎去处,又还被莺呼起。不恨此花飞尽,恨西园落红难缀。晓来雨过,遗踪何在?一池萍碎。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杨花零落,辗转无依,词人说“无人惜”自己却成为“惜花人”,杨花的身世不能自主触动了苏轼的心,同病相怜之感顿生,在为杨花歌咏的同时,也是为自己告白,情韵丰富,幽怨缠绵。
這些“花”的意象大都出现在黄州早期的诗词中,虽然这些作品具有重要的文学价值和艺术创造,然而如果仅仅是这些作品,苏轼最多是个能够引起读者同情的诗人,很大程度上,在这些作品中的苏轼只是在“顾影自怜”“叹花伤情”,那个具有千年魅力的苏轼还在酝酿,等待石破天惊。
二、“江上之清风,山间之明月”——江月禅
明代杨慎曾写过一曲《临江仙》:“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江水奔流,明月依旧,江与月的组合永远能达到禅的意境。从纯粹的自然审美到感性的玄理哲思,观古今于须臾,抚沧海于一瞬,与“永恒”猝然相遇。张若虚一首《春江花月夜》,是一番“神秘而又亲切的、如梦境的晤谈”,“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的思考是禅意的追问。
禅是动中的极静,也是静中的极动,寂而常照,照而常寂,动静不二,直探生命的本原。禅是中国人接触佛教大乘义后体认到自己心灵的深处而灿烂地发挥到哲学境界与艺术境界。静穆的观照和飞跃的生命构成艺术的两元,也是构成“禅”的心灵状态。禅的心灵状态深刻体现在苏轼的作品中,尤其在江与月相辉映的艺术境界中。苏轼黄州的名篇前后《赤壁赋》和《念奴娇·赤壁怀古》写于元丰五年,均是在江流婉转、月照江流的禅境中挥毫而成。黄州虽然贫瘠,却有得天独厚的自然条件,为苏轼的文学创作提供了滋养与素材。奔流而去的长江,笑看江山尽换,皎洁寂静的明月,不为人间换了容颜。“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当年雄姿英发的周郎已湮没于滚滚江水中,而如今,赤壁旁只剩幽人凭吊。激荡江流拍岸,如雪似练,而苏轼在这水光相接的长江畔,压抑的心情被涤荡,沉郁的精神受洗礼,说什么生前身后事,千年后不过一场空。《念奴娇·赤壁怀古》是诗人怀古喻今人格重建的起点,《赤壁赋》则是苏轼人格蜕变的高潮。“白露横江,水光接天。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泛舟游于赤壁之下,苍茫天地之间,不禁觉得个人如“沧海之一粟”,而苏轼并没有停留在对江月无穷的感慨上,“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苏轼摆脱了自身局限的眼界,将渺小的个体与无尽的宇宙联系在一起,生出物我永恒的禅思,其境界又岂是自怨自艾的哀叹可比。
以前后三篇代表作为界,苏轼在黄州的创作大致可分为两期,前期主要抒发诗人被贬的苦寂抑郁,而后期,完成了人格重建的苏轼,从仕途不顺中解脱出来,超脱而旷达。“他讽刺的苛酷,笔锋的尖锐,以及紧张和愤怒,全已消失,代之而出现,则是一种光辉温暖、亲切宽和的诙谐,醇甜而成熟,透彻而深入”。就像余秋雨所说“成熟是一种明亮而不刺眼的光辉,一种圆润而不腻耳的音响,一种不再需要对别人察言观色的从容,一种终于停止向周围申述求告的大气,一种不理会哄闹的微笑,一种洗刷了偏激的淡漠,一种无须声张的厚实,一种并不陡峭的高度。”这种成熟,是苏轼思想中禅境的投射,佛祖拈花一笑,苏轼已了悟。
三、“万事到头都是梦”——梦中道
如果仅仅从儒和禅两个角度来分析苏轼,虽然也可以勾勒出完整的文人轮廓,却不能全面地解释苏轼的生命精神。儒和禅使苏轼积极超脱,使他成为秉性难改的乐天派,黎民百姓的好朋友,是月下的散步者,是天才的士大夫。而道,让苏轼变得矛盾、变得复杂,他能荒诞怪癖也能庄重恢弘,有顺从也有叛逆,有超脱也有纠结,种种世相使苏轼熠熠闪烁的天才光芒具有更为迷人的魔力。
庄子说“以神遇而不以目视,官知止而神欲行”“近乎技为道”。庄子是具有艺术天才的哲学家,对于艺术境界的阐发最为精妙,在他是“道”。易经说“天地氤氲,万物化醇”,石涛也说:“在于墨海中立定精神,笔锋下决出生活,尺幅上换去毛骨,混沌里放出光明。”
而苏轼的道,就是“梦”的意象,清醒与沉醉之间,不知庄生梦蝶还是蝶梦周庄。苏轼的梦是消极的,逃避的,是自我安慰的,同时苏轼的梦又是超脱的,飘逸的,是勘破红尘的。苏轼刚到黄州时,作《西江月·黄州中秋》:“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夜来枫叶已鸣廊,看取眉头鬓上。酒贱常嫌客少,月明多破云妨。中秋谁与共孤光,把盏凄然北望。”离开亲人被贬黄州,此时往事的繁华喧嚣,苏轼已分不清是现实还是梦境,往事如一梦,梦醒已成空。苏轼想用“梦”来安慰自己,来让自己解脱,然而如同借酒浇愁愁更愁一般,用梦来逃避并不能使苏轼获得心灵上的皈依,只能让他陷入自我否定的困境。这样的心境在《南乡子》中亦有体现,“万事到头都是梦,休休。明日黄花蝶也愁”。
苏轼的道并不止于梦,梦让苏轼变得缥缈,变得虚无,梦与醒之间,构成了苏轼完整的生命精神。《临江仙·夜归临皋》中,苏轼写道:“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夜阑风静毂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苏轼心灵渴望摆脱蝇营狗苟,也努力践行自身的思想,生活的磨难仕途的多舛,骨子里的乐天,梦醒间的双重性格,使苏轼丰满,让他最终成为苏轼。孔子的弟子曾问他伯夷叔齐不食周粟,“这些贤人临死之前,有无怨恨?”孔子曰:“求仁而得仁,有何怨?”在黄州,苏轼获得了整体意义上的脱胎换骨,艺术才情蒸馏升华,心中“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
儒、禅、道,构成苏轼生命精神的不同侧面,向后人展现出全景的苏轼。这位天才的文人,对于词,开阔其领域,可以谈道也可说禅;其文章清新自然,或庄严纯正或轻松曼妙,各臻其妙;其为人,超脱旷达,飘逸潇洒,“遗世独立羽化登仙”。
黄州是苏轼人性突围的比武场,他成功了。而对黄州的感情,对人生的流离起伏,或许可以用苏轼的一首词作结:“常羡人间琢玉郎,天应乞与点酥娘。自作清歌传皓齿,风起,雪飞炎海变清凉。万里归来年愈少,微笑,笑时犹带岭梅香。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
参考文献:
[1]林語堂.苏东坡传[M].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8.
[2]王琳祥.苏东坡谪居黄州[M].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
[3]苏轼.苏轼词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
[此文获第十四届全国语文教师四项全能大赛论文项一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