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路船上的奇遇

江一桥

重庆老话说：朝天门，大码头，迎官接圣，开船两条江！

不是起点码头或终点码头，也不按时往返，路过时靠一靠，顺带下客或上客，俗称“过路船”。因水路距离长，加上一年四季河水变化大，所以过路船通常时间不太确定。一般来说，常坐渡船的人，会算着时间去坐专门返往的班船，而不坐过路船。那时，下游郊区的菜农全是坐班船来城里卖菜，从下游的木洞镇、明月沱、大兴场、黑石子、白沙沱到朝天门的班船，路过窍角沱码头时，都要临时靠一靠，让一部分菜农挑菜下船去窍角沱街上做买卖，再顺带带走去朝天门码头的乘客。

一条大鱼跳进过路船

怕碰到熟人，他去坐窍角沱码头到朝天门码头的过路船。

购了船票，还未上跳板，那过路船开船的哨子就响了，他“咚咚咚”踏上跳板，直接冲过剪票口，在水手关舱门前一秒钟跳进船舱。舱里的乘客全是下游到城里去卖菜的菜农，箩筐里多是白菜萝卜和大葱，他们嘴里均叼着叶子烟杆。他到顶层转一圈，看了看驾驶舱。驾驶舱里的船长，不时抬手给指令，那舵工双手扳动舵盘，总是配合得很好。每次坐船，他都要上来看一看，好像能理解船长的指令了，因是内河，指令不复杂，就那几个手势而已。初春之时，长江的模样仍瘦，岸边有大片干净的礁石和沙滩，河水荷叶般淡绿，风凉凉的，于是他回到底舱，倚身舷栏，看江北城和梁沱及塔子山人头山的风景。一艘大轮船出朝天门港口顺流而来，两船相会时，浪头大，渡船颠簸起来，浪花跳得欢，甚至跳进船舱了。大轮船上的水手，好似小瞧这渡轮，船头船尾亦有尖厉而悠长的口哨声。突然有个菜农叫起来：东方红××号！像是坐过这艘大轮船。他抬头看，正是东方红××号，心里不由一紧。正这时，由于处在两条船的中间，被夹击了，一条白花花的鱼，直直射进了船舱，在那些装着白菜萝卜和大葱的箩筐间隙射来射去。箩筐的主人都弯腰去按，滑溜溜却按不住，这鱼机灵地射来射去，引得菜农哈哈大笑，还齐声喊：按住！按住！很巧，这鱼射到他脚跟前的甲板上不再射了，被他按住了。好大一条鱼，七斤有余。渡船后舱那个水手，已听到动静，像只猴子，从顶层翻舷栏下来了。这鱼是条白鲢，雪白，其身柔软，其鳞甲比堰塘里的白鲢要细滑得多，如同船舱箩筐里的那些白菜萝卜和大葱，水淋淋的鲜活。水手说：白鲢。他便递鱼给水手，同时说：中午整来吃了。水手也不推辞，中指穿鳃接了鱼，回说：中午就在船上吃鱼如何？他搓着手笑了，说：这么好的鱼，不吃会后悔的。水手又说：如果没有要紧事，中午就在船上吃鱼。

見者有份！双手举鱼过额，水手在甲板上原地转一圈，向舱里的菜农发出了邀请。多数菜农还在啧啧称奇，只有一个菜农挥着叶子烟杆，笑嘻嘻道：船靠了朝天门，要上坡去南纪门卖菜，哪有时间吃鱼唷！并顺手递两棵粗壮的大葱给水手，还嘱咐道：要整就整酸菜鱼！

渡船、码头上的情感往事

船靠了朝天门码头，踏跳板上岸，他在码头转一圈没有看见她。按照约定，她没来码头，他可以直接去她家。他俩是小学中学同学，阴差阳错，东方红××号上的水手娶了她。那条白鲢细滑鳞甲的感觉还在手上，如同冬天掐泡萝卜或泡稚姜指甲缝里的那感觉，长时间不消失，就是指甲缝里没有了，那透彻的清凉之感仍会氤氲在心头。此时，除了那感觉，他的思绪好像码头上那些横七竖八的钢缆，绷得紧紧的。而那些菜农，下船后，叶子烟杆插腰背上，在岸边把白菜萝卜和大葱从箩筐里拿出来，在河水里淘一遍，又小心地放回箩筐码好，再淋淋河水，小吼一声，上肩后扁担弯弯的，“吭哧吭哧”蹬石阶朝上，洒一路的水迹。他没有沿水迹拾阶而上，决定就在船上吃鱼。于是他返身回到船上，去厨房帮水手剖鱼、做鱼，准备做酸菜鱼。船上有自腌的酸菜，做了好大一锅酸菜鱼。在渡船顶层的平台，他和船长、舵工轮机及两位水手，围着铁锅吃酸菜鱼，吃得蛮过瘾。这鱼内脏雪白，有厚厚的油，油也雪白，味道鲜美极了。吃得兴奋起来，两个水手放了碗和筷子，手舞足蹈吼起川江号子：川江两岸有名堂/听我慢慢说端详/重庆城/开九门闭八门十七道门/朝天门大码头迎官接圣/千厮门花包子雪白如银/临江门开木厂树料齐整/通远门锣鼓响在埋死人/南纪门菜蓝子涌出涌进/金紫门恰对着镇台衙门/储奇门卖药材治人疾病/太平门卖的是海味山珍/东水门白鹤亭香火旺盛……

自此，他和这船上的人熟悉了，常常算着时间去窍角沱码头坐这过路船。上了船，他可以进驾驶舱和船长、舵工吹几句牛，喝两口热茶，然后出驾驶舱和水手倚身舷栏，相互递烟抽。

过了很久，他碰到她，他主动讲了坐过路船和在船上吃鱼的事，特别强调那鱼是被两条船夹击了，从而才射上船的。他说是条大轮船。她问：是东方红××号？他说对头。她沉默了，低头没再问。从此，他俩断了来往。又过了很久，趸船的跳板，由木质的变成了铝合金的，他俩在朝天门码头的趸船上再次相遇。她讲，她男人现在是东方红××号的二副了。之后，她主动提到他那次坐过路船，碰到鱼飞到甲板上的事。于是他兴致勃勃地又讲了一遍，最后感叹道：好神奇哟，那么大一条鱼，竟然自己飞到船舱里来，让我们吃。其实，他俩有许多可讲的事和话题，但此时，他俩只讲那次他坐过路船和吃鱼的事。那条白花花的鱼，像信使一般传达了某种神秘信息，从长江里射到船舱，有意让他按住，从而改变了他俩的关系。

现如今重庆长江上大桥林立，那轮渡公司的渡船早已停航了。然而在他的记忆里，许多事情，特别是与情感有关的事情，总是和长江里的渡船联系在一起，从年轻时谈恋爱开始，不是在码头上等待，就是在渡船上被等待，而码头、趸船、跳板、船舱、甲板、舷栏、河风、浪花、水手的哨子等等，总是伴随左右。

一条白花花的鱼，直直射进了船舱，在那些装着白菜萝卜和大葱的箩筐间隙射来射去。箩筐的主人都弯腰去按，滑溜溜却按不住……那条鱼像信使传达了某种神秘信息，射到船舱，有意让他按住，从而改变了他俩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