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种爱超越血缘， 一对临时“父母”和他们的“孩子”

翟立华 师兆兰

一群从小在福利院里长大的孩子，每天叫福利院里的阿姨“妈妈”。一天，福利院里来了几名男志愿者，孩子们追着他们软萌地喊：“妈妈，妈妈！”大人们笑弯了腰，笑着笑着却沉默了。于是，特殊的家庭诞生了。

2020年春节前，张凤云因为右腿骨折，不得不暂时将家里的6个孩子送到两个爱心家庭中照顾，出院后和丈夫回老家养伤。一天，9岁的子润背着书包偷偷跑回自己的家，倔强地推着依然紧闭的门，推了几次都没推开后，突然捂住脸蹲在地上大哭。负责照顾子润的阿姨追上来看到这一幕异常心酸，给张凤云拨通了视频电话。

“妈妈、爸爸，你们怎么还不回家—”子润的一声哭喊让张凤云潸然泪下。在孩子们心里，只有张凤云夫妇在的地方，才是他们的家。

一对夫妻和6个孩子组成的特殊家庭

今年55岁的张凤云是河南省许昌市社会福利院的职工。原本2016年她就应该退休了。恰好在那一年，福利院为了给孩子们一个完整的家庭，让他们享受正常的父爱母爱，发起了“莲城家园”家庭养育项目，张凤云又留了下来，和丈夫苏建立成为6个孩子的爱心父母，当时最大的孩子14岁，最小的才两岁。

10岁的小雪因为受到家人虐待，跑到救助站求助，而后被送到福利院安置。刚到这个家时，小雪看他们的眼神陌生而警惕，張凤云轻轻的一声呼唤就能让她战栗;苏建立稍微走近，她就像炸了毛的猫，眼神里满是尖锐的敌意。此外，小雪满口粗话，性格乖张，不肯像其他孩子一样喊张凤云夫妻“爸妈”。

张凤云试探着对小雪说：“妮儿，你要是需要啥就和我说，往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了。”小雪“哼”了一声，不知道这声“哼”是答应，还是不屑。小雪的叛逆让张凤云和苏建立既心疼又发愁。小雪很好学，各科成绩都优异，光奖状就有一摞，只是童年的创伤让她在心里筑起了高高的“围墙”。

怎样才能让孩子放下戒心，从“围墙”里走出来呢？张凤云决定给小雪足够的母爱，让她感受到家庭的温暖。从2017年寒假后开学那天起，她就骑着电动车接送小雪上下学。早上6点，她顶着料峭的寒风准时送小雪到学校门口;晚上9点下晚自习，小雪一出校门就能看到张凤云在路灯下等她。橘红色的灯光里，那一抹身影泛着温情的光。小雪经常掐着点起床，来不及吃早饭就要上学。张凤云就每天早上5点起床，煮几个鸡蛋、热一袋牛奶给她带着。

一天早晨漫天飞雪，为了安全，张凤云去福利院借来一辆三轮车，让小雪坐上去。她在前面弓着身子蹬三轮车，积雪很滑，拐弯刹车时车尾就会甩出去，两人一路走得战战兢兢。到了学校门口，小雪破天荒地主动对张凤云说：“你晚上不用来接我，我自己走回去。”

晚上放学时冷得刺骨，同学们都坐着爸爸妈妈的车走了，小雪裹了裹棉袄走进黑沉沉的夜色里。“小雪，我在这儿—”张凤云气喘吁吁地跑过来，从怀里掏出一份热干面说：“吃点儿面闺女，还热着呢！吃了就不冷了。”那一刻仿佛听见冰雪融化的声音，小雪再也忍不住，泣不成声地抱住张凤云的腰，喃喃喊着：“妈妈！”张凤云把小雪紧紧地搂在怀里，说：“妮儿，别哭，跟妈妈回家！”

走出童年阴影的小雪犹如涅槃重生，一夜之间变成了乖巧懂事的女孩。她帮妈妈做家务、帮弟弟妹妹穿衣服。知道爸爸工作一天很劳累，她早早就把拖鞋放到门口准备着。

上初中后，小雪开始在学校住宿，但每到星期天回家，她都会跟在张凤云的身后说着学校里发生的事，她和谁玩得好了，谁又不和她好了，谁这次考试比她少一分……让张凤云夫妇最骄傲的是，家里客厅的墙上贴满了小雪的奖状。张凤云经常指着奖状对其他5个孩子说：“你们都要向姐姐学习，给我领一墙的奖状回来！”

一声声“爸妈”，叫人怎么忍心离开

比小雪小4岁的子润有语言障碍，来福利院的时候浑身烧伤，惨不忍睹。成为家里的一员后，苏建立对这个胆小可怜的孩子格外关心。

每天下班后，苏建立把子润扛在肩上和他嬉戏，趴在地上给他当马骑，一边满屋子爬，一边喊着：“驾驾驾—”，逗得子润咯咯地笑。一次，父子俩正玩得欢，苏建立和张凤云的亲生女儿苏媛媛来了。一进门看到爸爸的样子，她不禁吃醋了：“哎哟！爸爸，小时候你可没有这样和我们玩过啊！”憨厚的苏建立笑着说：“你们小时候不是还有爷爷奶奶和那么多人疼嘛。你看看这几个孩子，我不疼谁疼！”一句话说得女儿的眼圈都红了。从那之后，苏媛媛每次回家都会大包小包地带一堆零食分给6个弟弟妹妹，看着他们打闹，看着他们欢笑。

子润6岁来到家里，从一个字都不会说到能喊“爸爸”“妈妈”“姐姐”，再到现在可以完整地表达自己的意思，这个破茧成蝶的过程，苏建立和张凤云付出了太多的努力。

孩子们最盼望的就是在爸爸快下班的时候，趴在窗台上瞅着爸爸下班的路，翘首期盼。开门声一响起来，爸爸的拖鞋就成了“抢手货”，已经轮不上小雪了，子润和子熙每次都为谁给爸爸拿拖鞋而争执不休，甚至大打出手，急得小雪使劲地喊：“妈，你过来管管这俩小子吧！”张凤云则捂着头呻吟：“脑瓜疼啊脑瓜疼！”

家里有6个孩子，哪有不打架的，张凤云每天为他们几个“判官司”，头都大了。有一次，她实在没办法，沉着脸说：“你们再闹，我就离家出走，让你们再也找不到妈妈！”这一招还真管用，大的乖乖去写作业，小的不停地抚摸着她的脸喊“妈妈”，喊得她心都化了。

拥有6个孩子，也就有了6倍的快乐。张凤云夫妇和6个孩子的身影经常出现在许昌市的街头、广场和公园。好脾气的苏爸爸，有时会突然消失一会儿，等他回来，就会像变魔术一样从背后拿出雪糕或者零食，引得孩子们欢呼雀跃，争抢打闹，笑声惊飞了附近的鸟雀。

但是，人的精力毕竟是有限的，自从成为爱心父母，张凤云和苏建立就没有回家过过春节。他们的小孙女已经6岁了，张凤云没去幼儿园接送过一次。儿媳妇生小孙子时，她也只回家伺候几天就匆匆赶回来了。说起这些的时候，张凤云眼里含着泪花，感觉欠儿孙们很多。

2017年春节前夕，张凤云突然接到哥哥的电话，90岁的老父亲病危。她的情绪一下子崩溃了，当即找到福利院领导说：“领导，我想辞职，我父亲病得很厉害！”领导安慰她说：“你先回去照顾父亲，然后再考虑要不要辞职，别着急！”

在老家照顾父亲的那几天，张凤云的心煎熬得不行，辞职容易，可对孩子们的感情哪里是说断就能断的？她晚上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尤其担心小子美离开妈妈的怀抱睡不踏实。

小子美没有耳廓，听力很差。她刚到这个家的时候才两岁，整天黏着张凤云。晚上睡觉时，原本男孩一个屋，女孩一个屋，张凤云夫妇一个屋，每个孩子睡在自己的小床上。但小子美总是拉着妈妈的手不放，虽然不说话，但大大的眼睛里写满了“我想和妈妈一块儿睡”。为了培养孩子的独立性，张凤云狠狠心回自己屋睡。一天半夜醒来，她发现床脚有一团黑影，赶紧开灯，结果看到小子美蜷缩在那里睡得正香。她的眼泪一下子就流出来了，不知道这个小姑娘是怎么翻过那么高的床栏跳下来的。张凤云轻轻抱起子美放进自己的被窝，一下一下地拍着哄着。

老父亲去世3天后，张凤云和苏建立回到了福利院，回到了他们的“家”。孩子们抱腿的、抱腰的、搂胳膊的，把两人亲得一脸口水，他们的欢笑声传出去很远很远！

2019年农历五月二十一是张凤云的生日，正好是星期天。小雪郑重地把媽妈拉到自己的屋里，让她闭上眼睛。张凤云笑着说：“这么神秘？”等她睁开眼睛，小雪双手捧着一串金灿灿的项链和一个晶莹剔透的手镯。这是她攒了很久的零花钱在两元店给妈妈买的生日礼物。那一刻，张凤云感动得说不出话来，这是她收到过的最美好的生日礼物。她戴上项链和手镯，抱住小雪说：“谢谢你，我的妮儿！”

离别是孩子的重生，却让“爸妈”心碎

纵然有再深的感情，自己也只是“临时妈妈”，还是要给孩子一个真正完整的家。张凤云的心里充满了矛盾，她希望孩子们都有好人家来领养，有个好归宿、好前程，可真到了孩子要走的那一刻，她难过得很多天缓不过来，就像得了一场大病。

按照“莲城家园”项目规定，每个临时家庭始终保持照顾6个孩子，每领养走一个孩子，就会再加入一个，从2016年至今，张凤云已经和5个孩子经历了分别。

2018年1月29日，最依恋张凤云的小子美被一对美国夫妇收养，随养父母出国。这个漂亮得像洋娃娃的小女孩，临别时一直伸手够苏爸爸和张妈妈，哭得撕心裂肺！子美的哭声一次次出现在张凤云的梦里，她也一次次从睡梦中流着眼泪醒来。有很长一段时间，晚上在被窝里摸不着小子美，张凤云都会在梦中惊醒，然后一夜失眠。

同年8月20日，12岁的子钰也被外国的一对夫妻领养了。临别时，张凤云依依不舍地把他送上车，看着汽车走远，子钰还隔着车窗冲她拼命挥手，她的眼泪一颗一颗落在衣襟上。过了很久，她还不肯离开，是苏建立硬把她拉回家的。回到家后，看着子钰用过的碗筷，玩过的玩具，她觉得屋子里到处都是子钰的影子，仿佛孩子从没有离开过。她总是忍不住担心自己这个聋哑孩子被养父母嫌弃，不能适应国外的生活。想到这一别，自己可能再也见不到这个孩子了，张凤云趴在床上哭了几夜，怕丈夫担心，她还不敢哭出声来。直到后来，子钰用微信发来一张照片，在照片里，他牵着一条狗在河边散步，笑得很灿烂，张凤云的心才终于踏实了。

一次次分别，让张凤云有时候恨自己为什么要投入这么多感情在这些孩子身上，等他们走的时候，一次次忍受着切肤之痛。但也因为全身心地投入和付出，人们记住了这份美好和温情，并深深为之感动。2018年，张凤云家庭被评为“许昌市最美家庭”;2019年，他们又获得“全国最美家庭”的荣誉。

在这个家里待的时间最长的孩子是小雪。从10岁到14岁，这个优秀的女孩多次被好心人看中，可是小雪一次次拒绝了被人领养。她舍不得走，舍不得离开这么好的爸爸和妈妈。

张凤云和苏建立也舍不得小雪走，对这个孩子的感情早就超越了血缘，不是亲生胜似亲生。但是，他们生育了一儿一女，不符合领养条件，所以不能领养小雪。张凤云知道自己早晚有一天会退休离开这个家，把小雪这样留在身边是对她的不负责任。可每次她劝小雪，小雪都会捂着耳朵说：“不听、不听，我不走！”

张凤云语重心长地对小雪说：“妮儿，妈妈不能永远陪着你，你这么好的孩子，应该有个真正的家庭，接受更好的教育，将来也好回报社会。”小雪顿时泪流满面，看着张凤云，问：“妈妈，你真的希望我走吗？你不要我了？”这句话问得张凤云心都碎了。经过爸爸妈妈反复做工作，小雪终于答应考虑领养的事，条件是不去国外，她要待在爸爸妈妈能看得见她的地方。爸爸妈妈的年龄大了，她希望自己长大后能照顾他们，苏建立和张凤云含泪答应了。

今年春节前夕，张凤云因骨折休养，6个孩子临时被另外两个“莲城家园”领走照顾。一天，张凤云躺在病床上，忽然看到小雪出现在门口，她着急地问：“你怎么来了？快回家去！”小雪说：“爸爸妈妈都不在家，我哪里还有家 ？”说着，她把手机里录的弟弟妹妹的视频一个个播放给妈妈看。视频里，两岁的小毛毛哭着找妈妈不肯睡觉，阿姨说：“等你睡醒了，妈妈就回来了。”小毛毛乖乖地闭上眼，可睫毛还一颤一颤的……

张凤云和苏建立挤在一块儿看着，“娃在装睡呢！”夫妻俩哈哈大笑，然后各自擦了一把眼泪。

（为保护未成年人隐私，文中孩子皆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