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妈妈的集体婚礼： 每个人都有幸福的资格

焦晓辉

他们是没有工作没有家，背负耻辱烙印艰难前行的重刑刑释人员，然而命运却因为一位“妈妈”的出现而发生改变……

托尔斯泰说，母亲的手，有拯救世界的力量。她叫付广荣，抚养过杀人犯的孩子，给失足青少年创办过品行纠正帮教团。2018年3月，她在沈阳首创了重刑刑释人员创业项目—“妈妈送你去天国”殡葬连锁店，不仅把18名重刑刑释人员培训成殡葬师，还促成了其中17人的婚姻，他们都亲热地称付广荣为“妈”。

付广荣说：“未来，我还要在全国培训出更多的重刑刑释殡葬师，帮助他们成家立业，让他们重获新生。”

我想过普通人的日子

2019年6月10日，沈阳市东陵区一个叫“阳光儿童村”的宣教室里，一场特殊的岗前培训正在进行。授课者、听讲者、扮演人体道具的“模特”，都有一个共同的身份：重刑刑释人员。这是付广荣创立的中国首家重刑刑释人员创业培训基地，这次考核合格的学员将被分配到“妈妈送你去天国”第四家分店做殡葬师。

基地创办仅一年，已有70多名来自全国各地的重刑刑释人员报名，希望能得到就业安置，这让付广荣有一种沉重的使命感。说起创办殡葬连锁店的起因，付广荣打开了话匣子。

身为律师的付广荣，常跟监狱和重刑犯打交道。2017年9月的一天，一个叫“刚子”的重刑刑释人员找到付广荣。他小声地对她说：“付妈妈，我从10岁起就没叫过‘妈了。我能叫您一声‘妈吗？”付广荣心头一紧，说：“孩子，你有什么事情，尽管跟妈说。”

谁知刚子叫了付广荣一声“妈”后，竟哭了起来，这一聊就是3个多小时。原来，刚子10岁那年，爸妈离婚了。之后，妈妈走了，爸爸外出打工，留下他和妹妹相依相伴。15岁那年，刚子因偷工厂食堂猪肉被学校开除。从此，他开始破罐破摔，因打架斗殴被收容拘留过10多次。成年后又因暴力抢劫、故意伤害，先后7次入狱，累计入狱长达25年。

2016年2月，刚子因表现好，被减刑一年提前释放。他原以为只要自己肯吃苦，一定能找到工作养活自己。一出狱，刚子就上建筑工地找活儿，但工地要求提供无犯罪记录证明。他又去应聘保安和环卫工人，还是被要求提供无犯罪记录证明。后来，他去私人洗车店洗车，老板得知他的身份后，吓得连连给他作揖，多给了10天工资求他走人。只有一家殡葬店的老板热情地留下了他，刚子受宠若惊了好一阵子。

谁知，老板却把刚子当枪使。因为殡葬业竞争激烈，医院急诊室、ICU病房外常常有同行守着“抢活儿”，老板抢不过人家，就派刚子天天守在医院里，让他跟同行放狠话、打架。靠着这股子狠劲儿，他让老板在这个行业渐渐站稳了脚跟。

可有一次，刚子失手把对方打伤被拘留半个月，老板却对他不闻不问，刚子才慢慢清醒：再这样打下去，怕是又要打进监狱里，那这一辈子真要完蛋了。迷茫失落之下，他慕名找到了付广荣。

刚子虔诚地望着付广荣说：“妈，要不您也开一家殡葬店，领着我们这些有案底的兄弟创业得了……”

常跟重刑犯打交道的付广荣明白，重刑犯出狱后，都已经人到中年，父母大都过世，家没了，和社会也严重脱节，面临着各种生存压力和困境。如果没有立足之地，很容易重新犯罪再进高墙。如果能让他们变得自强自立，就会减少重新犯罪的可能性。

于是，她对刚子说：“无论以后有多难，妈都会支持你们，让你们过上普通人的日子。”刚子的眼圈又红了：“嗯，我再也不想过以前那种打打杀杀的日子了。”

之后，付广荣一边考察殡葬业项目，一边找投资人。半年后，有3位企业家被付广荣的执着感动，答应投资殡葬店并管理店面。

2018年3月，3家以“付妈妈”为商标的“妈妈送你去天国”殡葬连锁店在沈阳街头陆续开业。刚子带来6名重刑刑释人员，亲自给他们上殡葬师培训课。培训合格后，他们便正式成为殡葬师，拥有了工作。他们都亲热地叫付广荣“妈”，付广荣笑眯眯地拍着他们的肩膀，给他们打气：“我的儿子都是好样儿的，妈妈看好你们！”

我想有个家

殡葬师这份工作不需要无犯罪记录证明，门槛低，却是普通人不大愿意涉足的行业。但是，刚子和兄弟们都非常珍惜这份工作，铆足了劲儿地干。同时，付广荣要求他们工作时打不还手，骂不还口;不许抢活儿，以服务取胜。渐渐地，殡葬店的生意打开了局面。

一天，付广荣发现殡葬师毛球愁容满面，问他怎么了，毛球叹口气说：“我姐让我跟女友求婚，我也想有个家啊！可我啥都没有，还犯过罪，她会跟我？”

两年前，出狱不久的毛球在找工作时，认识了做家政的小香，她离婚后一直单身。随着交往的深入，毛球越来越喜欢本分善良的小香，小香也对毛球关心照顾，但他一直没敢跟小香求婚。

此时，付广荣忽然想到：国际犯罪学界研究认为，婚姻是人们犯罪行为终止的最重要节点。他们有了家，才会对未来充满希望，也会有所牵绊和束缚，变得理性、有家庭责任心。所以，“儿子”们有了固定工作之后，她还要帮他们成家才行。

付广荣鼓励毛球道：“拿出自信来，你现在就去跟小香求婚。”过了几天，毛球却沮丧地告诉付广荣，小香拒绝了他。

当天晚上，付广荣找到小香，问：“你爱不爱我儿子？”小香说：“当然爱。”“你为什么爱他呢？”“他能吃苦也实在，对我很好。”“爱他，为什么要拒绝他的求婚呢？”小香犹豫了一会儿才说：“其实，我爸妈知道我和毛球交往后，一直劝我和他分手，还把户口本藏起来了，我没办法拿到户口本。”

第二天，付广荣领着毛球来到小香父母家。她对小香爸爸说：“兄弟，我也有儿女，谁都希望自己的儿女好，所以你要相信我，毛球这孩子人品不赖，他是因为先被人打伤，气急之下才失手伤人坐了二十几年牢。我都跟他们谈过了，他们很相爱，很想一辈子在一起。而且毛球也跟我保证过，他会一辈子对小香好。这点我相信，因为他比常人更懂得珍惜来之不易的幸福。”

小香爸爸没说话，拿出一根烟，毛球趕紧颤抖着给他点上火，红着眼圈说：“伯父伯母，我出狱了，代表我的新生才开始，我会用行动证明，你们让小香嫁给我是正确的选择，我不会让你们失望！我爸妈都去世了，我以后会和小香一起孝敬你们！”

小香也拉着妈妈的手恳求：“妈妈，我喜欢毛球，跟他在一起我很快乐，你们就成全我们吧。”

见小香父母仍旧不表态，付广荣继续说：“你放心吧，兄弟，我来做担保人，如果出了问题，我承担一切后果！”

小香爸爸这才出声：“你做担保，我就放心不少。”他又回过头对毛球说：“你可别让我们失望！”

很快，毛球和小香领了结婚证。之后，他带着小香去祭拜父母，跪在墓前泣不成声：“爸妈，儿子娶媳妇啦！”

比起毛球，刚子要幸运得多。刚子和小兰相识在小兰奶奶的葬礼上。彼时，刚子为小兰家提供净宅、出殡等“一条龙”殡葬服务。他身高1.8米，温文尔雅，言谈举止很自信，小兰被他的氣质吸引，主动要了他的联系方式。

小兰是一所小学的老师，前夫病逝多年，直到女儿大学毕业后，她才考虑起自己的婚事。她对刚子一见钟情，主动约他喝茶。一见面，刚子就坦诚地把自己的经历跟她和盘托出。

小兰惊讶万分，万万没想到气质儒雅的刚子居然会是一名坐了20多年牢的重刑犯！她慌乱告辞时，一不小心扭伤了脚。情急之下，刚子抱着她到附近医院治疗。小兰躺在刚子的臂弯里，有种特别安心的感觉，这感觉告诉她，就是他了。

而当小兰告诉刚子“我决定跟你交往”时，刚子不卑不亢地说：“好！我觉得我们很相配，相处起来应该会很快乐。”他的自信特别打动小兰。在这之前，她曾担忧过他们的未来，但随着交往的深入，这种担忧越来越淡，她越来越体会到幸福的滋味。

只是，刚子有一个小怪癖，每次小兰网购，刚子都提醒她，只能写殡葬店地址，不能写她的住址，因为泄露住址不安全。结果，便利的网购变得既麻烦又让人觉得别扭。小兰为这事儿和刚子闹过矛盾，但刚子仍旧坚持这么做。

有次，小兰跟付广荣说起这事儿，付广荣拉着小兰的手宽慰道：“你看过电影《肖申克的救赎》吗？瑞德出狱后，每次上厕所都要向店长报告，因为他在监狱里这么报告了40年。刚子在监狱里住了20多年，肯定也会形成一些习惯，防范心理更强。其实行事谨慎，可以理解为他对自己过去鲁莽行为的纠正啊！”

几句话说得小兰莞尔，付广荣笑眯眯地问小兰：“你对我家刚子可满意？你父母同意你嫁给他吗？”小兰说：“我父母挺喜欢刚子的，他们尊重我的意见。我愿意嫁给刚子，不管他以前经历过什么，我只在乎我和他的现在。”

令付广荣更开心的是，有了殡葬师的工作后，另外两名重刑刑释人员也找到了心仪的结婚对象。2018年5月19日，付广荣为4对恋人在“阳光儿童村”办了一场热热闹闹的集体婚礼，圆了4个“儿子”想有个家的梦。

有了家之后，还要有尊严

这之后，殡葬店陆陆续续又来了11名重刑刑释人员，其中有些已有心仪女友，有些是在付广荣的撮合下找到的对象。但女方父母都不敢把女儿嫁给他们，担心亲戚朋友有看法，老两口的脸以后往哪儿放？

了解女方父母的顾虑后，付广荣决定不仅要为“儿子”们办婚礼，而且要让他们通过婚礼获得尊严，这样才能真正获得重生。经过一番努力后，付光荣一一登门拜访女方父母，告诉他们，给重刑刑释人员举办集体婚礼，政府各级领导给予了高度重视，将会亲自到场主持婚礼;各大新闻媒体会进行现场报道;社会企业家也会在现场给每对新人颁发一万元安家费，并给他们购置冰箱、彩电、空调、洗衣机等家电。

末了，付广荣说：“别担心，你们把亲戚朋友都请到婚礼现场来，让他们看看社会是怎么关爱你们女婿的，只管风风光光地把女儿嫁出去！”

女方父母思想工作一一做通时，已到了2019年5月初，付广荣赶紧给13个儿子筹备婚礼。因为，她打算把婚礼时间依旧定在5月19日这天。她说：“这是我给儿子们办的第二次集体婚礼。以后每年的这一天，我都要为他们办一次婚礼。”

2019年5月19日，“阳光儿童村”气球飞扬，彩旗飘飘，人声鼎沸。一条“欢迎孩子们回家”的大型条幅悬挂于舞台中央，付广荣站在条幅下激动地宣布：“今天，我太高兴了！因为我又有13个儿子结婚了！我希望我的儿子们、媳妇们以后好好过日子，早日融入社会！”

在婚礼上，13对新人动情地宣誓：“我们要告别昨天，珍惜今天，拥抱明天！”付广荣在心里默默祝福着这群孩子：希望你们能挺起腰杆做人，在亲朋好友面前找回做人的尊严！

而让付广荣无比欣慰的是，2018年5月19日结婚的4对夫妻生活得都很幸福美满。2019年5月，毛球做了爸爸。夫妻俩请付妈妈去吃满月酒，毛球的岳父欢天喜地地邀请了5桌亲友。亲友们都拉着付广荣的手，毫不吝啬地夸赞毛球是个特别懂事踏实的孩子。付广荣感受到亲戚朋友对毛球的友善和尊重，毛球的岳父眼里也满是对女婿的认可和疼爱……

刚子和小兰结婚后一直在外租房，他们已经攒了一些钱，准备在市郊贷款买一套房子。小兰爸爸说：“家里房子大，你们搬回来住吧。”但刚子说：“爸爸你放心，我们很快就要有自己的房子了。”小兰妈妈要给刚子几万块钱买辆车，刚子坚决不要，他说：“妈，钱你留着养老，我们有手有脚，自己挣钱买车。”

前段时间，小兰爸爸突发脑出血住院，刚子在医院一天24小时照料守护着老人，给他擦身端屎端尿，一点儿也不嫌弃。亲戚朋友去探望时都被刚子的孝心深深感动，他们羡慕地对小兰父母说：“刚子这孩子真好，简直比儿子还要亲，你们有福，小兰有福啊……”现在，只要刚子几天不回去，岳母就会打电话说：“我做了你喜欢吃的菜，回来吃吧，等你呢！”

付广荣对记者说：“爱的力量能冲破宇宙。如果我所做的这些努力，能唤起社会对重刑刑释人员群体的关注，让更多人可以宽容地接纳他们，让他们从过去的阴影里走出来，变成我们其中的一员融入社会，那么，我的愿望就达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