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方媛 张静
高龄父母,如何才能好好爱孩子?
“奶奶,您什么时候来陪我玩儿?”
“宝贝,你小姑姑马上要中考了,奶奶要陪她复习,另外公司还有个项目要赶,等忙完这阵子,奶奶就去陪你,好不好?”
“不好, 您每次都这么说,一次都没兑现过!”
听到这儿,宋琪梅一时语塞。作为奶奶,她自认是不称职的,自打孙子出生后,她一天也没带过。不是不想带,而是没时间也没精力,她已经62岁了,女儿才12岁,只比孙子大两岁,单照顾女儿已是分身乏术,更无暇他顾。
医学上将35岁以上的生产者定义为高龄产妇,毫无疑问,宋琪梅就是其中一员。事实上,像宋琪梅和丈夫一样的高龄父母人数很多。因为人生规划等原因,現代人的生育时间越来越晚,不少人四十几岁才生第一个孩子;放开二孩政策后,一些人高龄追生二胎;还有失独后的高龄再生养。
高龄父母已经成为一个不容忽视的群体。相较于年轻父母,他们有着怎样的悲喜,又面临着哪些挑战呢?
中年得子,失衡的亲子关系
“您说,我为这个孩子付出这么多,把所有东西都给了他,为什么他就是不肯跟我说句话呢?”咨询室里,年近70岁的刘树颂哭成了泪人。
刘树颂的儿子刘昊学习一直不错,上哪个学校、选哪个专业,刘树颂也已经替他选好了。可连续几次摸底考试,刘昊的成绩却一落千丈。刘树颂问是怎么回事,刘昊什么都不肯说。不仅不爱说话,很多以前特别喜欢的事情,刘昊也提不起兴趣,课上不发言,课下也不参加集体活动。他觉得努力没什么意义,有时候甚至觉得活着也没什么意思。
刘树颂原本是丁克一族,45岁后身体大不如前,丁不下去了。可妻子早过了最佳生育年龄,最后历尽艰难,通过吃药、手术等方式终于在51岁时生下了刘昊。从此,夫妻俩一心扑在刘昊身上。吃穿用度,一手包办;补什么班上什么学,全都规划好了;能和谁交朋友、不能和谁玩,也都有严格的规定……
听完刘树颂的自述,心理咨询师意识到,密不透风的亲子关系严重影响了刘昊的个体发展,出现了抑郁倾向。可刘树颂却觉得这不是抑郁,而是他和儿子年龄差距太大,代沟太深。他觉得这个孩子生的得不偿失。
同样陷入困境的还有53岁的童安生。他被老师叫到了幼儿园,女儿童童因为抢玩具把同学的头打破了。童安生觉得不可能,因为家里从来没缺过女儿任何东西。年轻时,童安生忙于事业,49岁才生了女儿。为了更好地照顾女儿,他和妻子提前退休,双双在家带娃。女儿要什么,他们就给什么;别人家孩子有的,女儿也必须有。真的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老师说不只是抢玩具,只要别人稍不顺她的心,童童就会大打出手。童安生这才想起,在家里,从来只有女儿打他们的份儿,他们连一句狠话都没说过,更别说动手打她了。女儿用脚踢童安生的头,他非但不生气,还把头凑过去给她。他觉得孩子还小,打打闹闹很正常,没想到女儿却成了班里的小刺头儿。
如今,人们结婚和生育的年龄逐渐推迟,像刘树颂和童安生这样的高龄一胎父母越来越多。国家卫生计生委于2017年进行了全国生育状况抽样调查,发现妇女的结婚生育年龄显著推迟。2006-2017年,妇女平均初育年龄由24.3岁上升到27.3岁,2012年以来的推迟幅度明显大于之前年份。
高龄父母事业稳定,心智成熟,阅历丰富,能够给到孩子很好的支持和引领。但相较于年轻父母,他们在亲子关系的构建上却更艰难些,除了显著的疲劳感外,还很容易走向两个极端。一种是期待过高,希望在有限的时间里把孩子培养成足够优秀的人。为此,他们付出了很多,但往往是按照自己的期待来塑造孩子,对孩子过于严苛,完全不顾孩子的感受,盲目施压,容易遭到反弹。一种是过度宠爱,希望把最好的都给孩子,想保他一生无忧,却忘了培养其最基本的生存和生活能力。看似是爱,最终却害了他。
事实上,不少高龄父母往往会集控制和宠溺为一体,其中最典型的莫过于57岁生子的李双江夫妇。众所周知,他们对李天一宠溺至极。在花钱上,“结账爽快,从不挑剔”,给他开最贵的跑车;经常是还没打孩子,李双江自己就先掉泪了……很多人不知道的是,他们对李天一的教育也是很严苛的,尤其是梦鸽。她曾经为李天一设定的目标是“得诺贝尔奖”“当大人物”,于是要求他4岁学钢琴,8岁学书法,10岁学冰球,13岁时就被送出国读书……一边是宠爱无度,一边是严苛控制,最终李天一没能成为大人物,却把父母都坑了。
不管是宠溺还是严苛,都是父母的期待,而非孩子的需求。既影响亲子关系的构建,也会对孩子的成长造成不良影响。
追生二胎,错位的家庭关系
女儿留学后,耐不住孤独的宋兰在42岁时生了二胎。老大出生时,正值宋兰事业上升期,所以选择了散养,但效果极好:老大乖巧懂事又上进。生了老二后,宋兰决定精心带娃,结果却事与愿违。
老二简直就是老大的反面:吃饭挑食,脾气又臭又硬,学习不努力,报的十几个班全都半途而废……以前她从没打过老大一巴掌,如今打孩子成了家常便饭。更让宋兰崩溃的是,自己的体力、精力和能力大不如前,日常辅导课业已经很吃力了,疫情防控期间上网课更是抓瞎,气得她抱着电脑嚎啕大哭。付出这么多,养出来的老二还不及老大的万分之一,宋兰很焦虑,也很懊悔。
和宋兰一样,48岁的陈薇蕊也遭遇了养老二危机。不过,问题不是她觉得老二不如老大,而是老大不管老二。陈薇蕊是多子女家庭,也希望女儿能有个伴儿。二孩政策放开后,她成了第一批二胎妈妈。
当时老大正上高二,陈薇蕊既工作又带娃,有些力不从心,就想让她帮忙。可她不是要写作业,就是说学校有安排。到了寒暑假,还以各种理由推托,全被陈薇蕊给击破了,这才肯老老实实在家带弟弟。后来考大学,陈薇蕊让她选个离家近的,她却偷偷改了志愿,选了离家最远的城市,寒暑假排满了实习。
陈薇蕊很生气,自己年纪大了,老二还小,身为姐姐,老大理应替父母分担,学着照顾弟弟。而且,将来自己死了,还不是要他们姐弟俩相依为命?
毫无疑问,二孩政策放开催生了很多高龄父母。国家统计局公布的2019年出生人口数据显示,2019年出生人口1465万,二胎占比57%,父母中不乏70后甚至60后的身影。有人是耐不住寂寞,有人是期盼已久,不管是哪一种,都不得不面对老二和老大之间的关系,尤其是两个孩年龄差距巨大,情况会更复杂。
一方面是父母对两个孩子的期待和对比。深陷养育老二的焦头烂额中,父母很容易忽略掉小孩子的共性,选择性地忘记老大的不足,而拿老大小时候的优点、成熟后的品性和当下的老二对比。加上高龄父母养育老二本就吃力,付出更多,这种不平衡感愈发强烈。
另一方面是父母对两个孩子的角色定位。如果年龄差距小,父母会把他们当作玩伴儿,打打闹闹,无忧无虑。但如果年龄差距大,父母则倾向于让老大担任起照顾者的角色,让老大分担父母的压力。有新闻就报道过一对超过50岁的高龄父母在谈及养育问题时,直接说:“我大儿子养!”而他的大儿子刚工作没多久。很显然,这对老大是很不公平的。知乎上有一个热门话题叫作“如何看待高龄父母生二胎”,很多老大跑来吐槽说自己如何被逼成了老二的妈妈或爸爸。
如果老大已经结婚生子,问题就更复杂了。老二要养,老大的孩子也要看,怎么办?前面提到的宋琪梅就遇到了这样的两难选择。宋琪梅是带着儿子二婚,为了不让儿子受委屈,直到儿子结婚后,50岁的她才和现任丈夫生了小女儿。同龄人退休颐养天年,她为了养女儿不得不接受返聘;同龄人都在帮子女带孩子,她却在忙着照顾小女儿。她觉得对不住儿子和孙子,只能努力工作多给他们些钱!
未来,宋兰和陈薇蕊也会面临同样的难题。或许,她们也可以像宋琪梅一样用钱来弥补,但很多事情,尤其是情感的缺失,又岂是金钱可以补足的!
失独再生养,难以拿捏的爱
在高龄父母中,还有一个很重要的群体,那就是失独再生养的高龄父母。据卫生部《2010中国卫生统计年鉴》估算,全国失独家庭超过百万个,每年新增7.6万个失独家庭,再生养成了很多人的选择。这个群体虽然也是生二胎,但和老大健在追生二胎的高龄父母不同,他们面临的处境更为艰难。
“大家今天来得都挺早啊!”“这不是通知说提前半小时放学嘛,我就请假过来了。”“我也是啊,家里没人能帮上忙,只能自己来,心疼我的全勤奖……”幼儿园门口,等待孩子放学的家长们互相寒暄着。“所以啊,还是得请老人帮忙看孩子,省心又方便。”说完,这位妈妈把头转向了一旁的张明函,“您这是帮儿女接孩子的吧,有您帮忙,您的儿女可真是好福气呀。”
张明函不置可否,只是尴尬地笑笑,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这已经不是张明函第一次被这么问了。花白的头发,微微拱起的背,怎么看都像是爷爷来接孙子孙女的。可事实上,他是来接自己女儿的。50岁那年,张明函遭遇了丧子之痛。之后他和妻子寻医问药,经历诸多困难,终于在4年后生下了女儿。原本是天大的喜事,不料却屡屡被说成是孩子的爷爷。每一次询问,他都要解释一番,而每一次解释都会勾起过往的伤痛。后来,他决定举家搬迁异地。
这类高龄父母最怕被问及过去的伤痛,为此,他们只好尽可能地阻断各种社交。张明函选择了逃离熟人社会,而46岁再生养的慕寒则选择让看起来年轻一些的丈夫去接送孩子,直到丈夫去世,她没参加过一次女儿的家长会。即便后来不得不去学校,她也会尽可能避免与其他家长交谈,就连获得了优秀家长的荣誉,被邀请上台发言,她也婉拒了,“我怕别人问。”
他们努力掩饰丧失之痛,也在努力避免再次丧失。老大因车祸去世,老二从出生起就没坐过汽车,也没有机会独自外出;老大因病离开,老二但凡有点儿不舒服就被带到医院做检查,家里更是常备各种药物;老大因学习压力太大自杀身亡,父母对老二不会提任何学习上的要求……他们很难把老二当作一个普通的孩子看待,这其中有对老大的愧疚,有对老二的担忧,更有对未来的焦虑。
因为经历过生死,他們愈发觉得,没有什么比好好活着更重要。而不幸的是,自己已经老了,孩子还很小。慕寒说,她现在很注重保养,也爱上了健身,正在尽一切可能让自己年轻些、健康些,不给女儿增加负担。此外,她从不溺爱女儿,从小就教育女儿要自立自强,凡事要靠自己。女儿也很争气,十几岁时就可以像个小家长一样,带着一群同龄人郊游,安排行程,叫他们起床,还负责调解矛盾和安抚情绪。自立自强当然没问题,但过早的成熟也不免让人感伤。
通过这些人和事,我们看到了高龄父母的努力,也看到了他们的挣扎。随着生育政策的调整、生育年龄的推迟,以及失独家庭数量的增加,高龄父母已成为一种现象。如何更好地帮助他们做好父母,不只是他们要思考的,更是整个社会要考量的。比如科学育儿方面,是否有可能针对高龄父母进行特别辅导;现在有针对二胎父母的免税政策,是否也可以针对高龄父母出台相应政策;高龄父母的人际交往受限,社区或许可以帮助这一群体建立网络支持;很多人担心自己去世时,孩子还没有长大,这方面的相关制度是否可以兼顾;等等。
唯有全社会一起努力,才能让爱跨越岁月和年龄。
(为保护隐私,文中受访对象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