殳俏
那一片湖水,我是记得的。第一次去的时候,是夏天。我跟吴是之当时都是九岁,父母带着我们在幽暗的密林中穿行,树木在暗处盘根错节,在明处又纠结成只有光线和尘埃才能穿透的密不可分的枝蔓林荫,这让我有种不能喘息的感觉,可跟我相同年纪的是之,看上去却行进得很轻松。
眼前终于浮出一小簇光线,并非是之前那种从头顶投下的束状,而是远远的,泛起一点宁静的水平线。渐渐地,我看见幽深的边缘,水波如同静止的火焰。意识到这一点时,我们已经站在了湖边。
“对岸就是万神殿。”
是之说。
我不知道万神殿到底是什么所在,但是之分明仰起了脸,脸上写满了神往。
那样骄傲又孤冷的表情,我记得很清晰。因为那是一种誓要抛下一切远去的表情,独自前往,谁都不带。小孩子在一起玩的时候,遇到一些小型的探险,如一栋破旧的空屋,或一座废弃的工厂,当大多数孩子露出怯懦的表情,好奇却又掂量着自己无力再向前的时候,只有最优秀的那个头领,才会露出这样的表情。
我从不会露出那样的表情。
是之的父母跟我联系,告诉我是之去世的那天,深夜我翻来覆去睡不着,起床来到卫生间的镜子前。我没有开灯,只是在幽暗的蓝色夜光中,注视着镜子里那张跟是之一模一样的脸——那么多年过去了,还会不会一模一样呢?同样的种子埋在不同的土壤里,因为不同的水分和光照,也会长成不同的植物吧,何况是人类这样复杂的生物。但也许,正因为复杂,表面的相似才会被放大得更表面,内心的格格不入,则已经建筑起两座完全不同的,深藏不露的,暗流奔涌的地下宫殿。
我的这一栋,结构简陋,梁柱粗砺,没什么刻意的设计,也没什么深谋远虑的匠心。也许楼层和楼层之间缺了材料,便随便以替代的碎砖朽木来敷衍了事;可能这宫殿里阴暗潮湿,蛇虫横生,但若是有心,你也可以窥见照明不足的墙壁上,有着被霉斑簇拥的模糊画作,用拙劣的画技描摹我的内心;而日复一日地,这座宫殿最让我焦虑的是,我从未真正完成它的出口,每一个夜晚,我游走在自己的梦境中,想要呼吸均匀地走出自己建造的迷宫,但总是把自己引向宫殿背后一个蓝黑色的深渊。有声音隐隐对我说,这便是最初你画的出口的位置。我四下寻找,却觉得这分明是个陷阱,我怎么可能没有造出门窗,或给自己一把梯子呢?
但不可思议的是,只要站在深渊边缘,就能看到彼岸是之的那栋宫殿。与我的拙劣玩意儿完全不同,是之为自己所建造的庞大宫殿,构思奇妙、做工精巧,虽没走到近处去看一看,也能体察到那其中的灯火奇诡、格局复杂,每一样陈设都会精美绝伦,每一段墙壁的颜色都别有用心,哪怕是逃生通道,可能也有百八十条,在想要游戏或真的遇到危险时,烛火自动亮起,照亮了宫殿主人兴奋又迷醉的脸。
而今,深渊忽然泛起黑蓝色的巨浪,瞬间侵吞了彼岸的宫殿,光亮一下熄灭。我两腿瘫软,跪在深渊边缘,双手紧紧抓住龟裂的岩层。想要大声说什么,想要一头坠入,想问为何洪水不朝我的方向而来。但巨浪犹如早已有了觅食方向的猛兽,头也不回。而我,竟也没有回头。
“好了,喝杯水休息一下。一会儿你可以接着讲。”
我的心理医生把我从滔滔不绝的叙述中拉回来,她是个白净温柔的女子,脸上时不时掠过一种啮齿类动物的表情。但可能是职业所需吧,除了这只时不时从内心深处探出脑袋的小动物,大多数时间,她剔除了自己脸上所有可能表现出情绪波动的表情。
她递给我一杯水,装在一个粗糙的陶土杯子里,摩挲起来让人格外安心。
“你双胞胎兄弟的死带给你太大惊骇了,尽管你极力克制自己,不要让这种悲伤和恐惧太过流溢出来,但人类不是杯子,必须要接住每一种情绪,就算是杯子,也有固定容量,情绪外流不受控,是正常的。”
听着她的言语,我下意识地捂紧了杯子。
“我觉得很丢脸,其实这是我第一次意识到,原来我还是很在乎这个人。我们从小被分头收养,长大的过程中,其实也很少遇到,但他终究还是在不断地影响我。”
“那是一定的。很多科学研究表明,双胞胎就算是分开,心灵也会彼此感应,哈哈,这也不算是什么新鲜的研究成果了。”
她淡漠地笑了笑。
“感应这事,我倒是觉得,有很多也是自己的想象吧,”我说,“人只能深挖自己心底里那个黑洞,不是吗。与其说是彼此天然感应,不如说,在他自杀的那一刻,呃,不,在他父母通知我他自杀而死的那一刻,我忽然对这个人产生了无限的兴趣。我想了解他,我应该了解他,但我从未了解过他。”
“你对自己很了解啊,”她起身给自己也倒了杯水,“我们的患者,不,客人,其实很少有你这么能客观看待自己的。能承认自己心中有黑洞,就是愿意松绑自己的第一步了。”
“所以,我才来这里做心理咨询,我想这是个我必须迈过去的坎。”
“好啊,”她说,“那我們继续吧。”
是之跟我是如假包换的同卵双胞胎,我们在人世间的初次登场,是在一间颇为高级的妇产医院的接待大堂中。年轻的夫妇抱着孩子,让好心人看管一下。
“接的车马上就来,我陪我老婆去上个洗手间。”
年轻的父亲如是说。
“没事,没事。哟,还是双胞胎啊。”
自有好心人逗着孩子,看都不看就答应。
但这一对假装刚刚在这间医院生下孩子又准备马上出院的夫妇,事实证明,最后他们只是把刚出生的两个健康男孩扔在了一个短时间内不会让孩子冻死饿死病死的合适的地方。理由不得而知,但很快地,襁褓之中的双胞胎分别被顺利收养。
去到富贵人家的是被起名是之的,我的哥哥。
来到小康人家的则是被起名莫之的,我。
一对被遗弃的双胞胎,其实也分不清谁是哥哥,谁是弟弟。但依据惯例,双胞胎中的老二,一般都会比老大长得更结实一点,老大反而看上去会有些羸弱。
这也是是之被挑选出来的原因。
“小可怜见的,那我们就带哥哥回家吧。”
我们的父母都是性格善良热忱的人,除了社会地位,他们没有任何区别。为了让我们兄弟保持联络,两家父母还定期约见,暑假寒假,总有一次,要带我俩聚一聚。
“你们来自不同家庭,但仍然是亲兄弟。”
不知从何时起,我习惯了这样的每年一次的见面。也接受了世间有个至亲,与你血脉相通,却面目模糊。
“怎么会记不清你哥哥的长相呢?你照照镜子,不就是了嘛。”
我母亲以前常跟我这样开玩笑。
但每一次见完,我确实想不起是之长什么样。只记得随着年龄增长,他越来越口齿伶俐,才华出众,擅长钢琴和声乐,画得一手好画,最擅长的则是围棋。而我却越来越沉默寡言,毫无亮色可言。父母没有让我学习乐器,更别提下棋什么的。在学校里,我成绩中等,性格低调,犹如透明人。唯有一点相同的是我也喜欢画画,但不是专业的素描或油画,只是单纯喜好涂鸦而已。有次被老师在上课时逮到,没好好听讲,却在不停乱画。老师把我带到办公室,面对这样一个羞怯又懦弱的学生,一时竟不知道如何惩罚。
“你就画个自画像,再回自己位置上去。”
自画像?
一时竟难倒了我。
也许,这也就是我想不起来是之长什么样子的原因。因为我根本想不起来自己的脸是什么样的。
“但你终究成了漫画家。”
心理医生面无表情地注视着我。
“唉,姑且算是吧,呃……也不能算是吧。也只是大学学了美术专业,屡次投稿失败之后,做了一段时间漫画书的编辑而已。但纸质的漫画书,现在也不太有人收藏了,我离开出版社之前,那里就是半停业的状态。我有时候在想,如果世道不这么艰难,又或者,我真是个成功的漫画家,从年纪轻轻就开始出名,那也许,我身边死了谁,都不会对我的打击大到要来看心理医生。”
忽然这么一股脑儿把心里话说出来,我抬头看了眼她,她的脸上以光速掠过一种兔子受惊的表情,但那种惊愕随即躲进了某个洞穴之中。
“所以你现在,还是在想要自己完成一部能一炮而红的漫画作品哈。”
“说不上一炮而红这么夸张,至少得有个不错的故事吧……”
“这么说来,我们做心理医生的,怎么说呢,心理学范畴里,有很多……好故事啊……”
她语气微懒,眼睛却一亮,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好题材。
“医生,你好像跑题了。”
我正色道。她也立即把自己拉回到聊天的正轨上,颇为职业。
“还是来聊聊你哥哥吴是之吧。他怎么死的?”
我深吸了一口气。
“自杀。跳湖自杀。”
“是你最开始说的那个湖?你们小时候一起去过的那个?”
“是的。”
我闭上了眼睛。
“这问题也许很残酷,”心理医生放慢了语速,“你可以不回答。但我依然想问,你认为,你哥哥是因为童年跟你一起的回忆,才选择了在那个湖中自杀吗?”
我思索了一会儿。
“不,不是因為我。”
“那是因为?”
“是万神殿吧。”
万神殿只是戏称而已,被研究人员叫着叫着,便成了它的简称。万神殿的真身,学名是“万神之巅人工智能数据库”。
还很小的时候,我就听过万神殿的传说。人工智能技术发展到了一定阶段,便有人提议,把全世界相同领域的最顶尖的人脑中的素材,集中到同一个数据的云端,生成一个此领域的“神”。如同曾经的阿尔法狗,是围棋界各位大师的智慧汇聚,可以打遍天下无敌手。而今,比起初代的阿尔法狗,万神殿的围棋之神与其相比早已是云端到木星表面的距离,而且还多了几位吸纳海量智慧综合修炼而成的“神”,分别来自数学、物理、音乐、格斗四个领域。它们被妥善安置在那一片湖水的彼岸,由各领域的专业人士及顶尖的AI学者共同培养维护着它们的“神性”。数据库工作人员的骄傲之处在于,就算在最极端的行星撞地球之时,这个数据库也会因其森严的戒备和精良的防御,把人类最高境界的智慧保留完好。
“我也听说过,但你是从哪里得知的呢?”心理医生说,“高阶的科学研究者,谁没有对万神殿产生过幻想呢?但我从没真的去到过,据说那里不让一般人接近。”
“是,之所以选址在那片密林的湖水之后,后来我才知道,是因为几百年来,那里气温恒定,全年湿度也很稳定,几乎不会有极热和冰封的状态,所以对数据保存非常有利。”
“听上去像上个世纪的事,据说个人电脑都需要保持温度恒定。太冷太热,都会影响电脑工作。”
她嘴角上扬了一点点,露出点嘲讽感。
“基本原理都是一样的。海量的数据,把人类过往的智慧都存储在一个AI体内了,那它所有的思考和应对,其实都依托于海量的计算、精准的筛选,以及最细枝末节的维护。”
“我想知道,”她一副饶有兴趣的样子,“你是怎么会关注这些的。”
“因为我的哥哥吴是之,是自有万神殿以来,唯一赢过围棋之神的天才棋手。”
1933年,年轻的围棋手吴清源,胜了师兄桥本宇太郎,得到契机挑战日本围棋四大家族之首的本因坊。那时的吴清源,年方十九,他以“三三、星、天元”开局,不以常规落子,鏖战当时的围棋第一人本因坊秀哉。
一局棋下了三个月,最后依然是老辣的秀哉胜。但老局闭,新局开,少年虽败,新世界却在眼前。
1939年9月28日,日本镰仓建长寺,25岁的吴清源对弈30岁的木谷实,这一局升降十番棋直打到1940年的10月,吴清源终使木谷实降级。
此后的几十年间,江山代有棋圣出,但吴清源不是圣,是神。2014年,一百岁的吴清源安然睡去,不再醒来。但在两年后李世石对弈阿尔法狗的棋局上,执黑的AI手起棋子落,走了令人既熟悉又完全陌生的一步。观棋的吴清源的众位徒子徒孙们倒吸一口凉气,觉得吴清源又回来了,他附着于阿尔法狗的躯体,附着于那个庞大却又说不清道不明看不见摸不着的智慧体系,继续着自己的六合之棋。
自阿尔法狗到万神殿的围棋之神,这其中又经历了数十年。想要赢过围棋之神的天才棋手层出不穷,却始终未有人如愿。这其中有下到一半,痛哭流涕认输的,也有下完终局,终于神志不清晕倒在地的。
唯有是之。
他是记录在历史上的,唯一一位淡定走完全局且完败围棋之神的年轻棋手。
棋局下了六个月。
那时候,距离是之的自杀,也刚好是六个月。
湖上的风景变幻莫测。
那一年我九岁,当然,是之也是九岁。我们被父母带到湖边玩耍,不外乎是一些无聊的游乐:两位父亲卷起裤管去钓鱼,两位母亲则在营地燃起篝火,准备晚饭。我跟是之则捡石子打水漂,捉昆虫掐花草,但在落日时分,就算是再不懂事的小孩子,也被那样的景色震撼到了。
原本是幽蓝的湖水,被落日徐徐下降的雍容镀上了一层金色。湖水虽仍保持着静默,却禁不住深层的暗流涌动,不知是什么力量,自湖底到湖面,让湖水不停旋转着,犹如呼之欲出的恶龙,耸动着全身的金鳞,却因为绵长的软弱,自始至终都没有勇气作出面对天空的一跃。
当我怔怔看呆的那一刻,是之也是同样的表情。
我俩的面孔也被这样的夕阳镀上了一样的金色,猛一对视,两人都不知所措。也许是看到了同样的不知所措的自己。
“我不想回去了。”
是之说。
“为什么?”
我有点愣愣地问他,因为觉得他这话来得没头没脑。
“因为回去还得继续下棋,那是件没有尽头的事。”
他忽然蹲下来,坐到湖水里。岸边的湖水刚好没到他的腰。
“我接下来要念四年级,然后考初中、高中,也是没有尽头的事。”
我傻傻回应他,他像是根本没听到。
其实我不知该如何应对是之的苦恼,只能也蹲下来,把自己沒入湖水。我总觉得,因为比他高那么一点点,所以我比较安全,并不会就这么被湖水冲走。但是之瘦小的身子却渐渐没入湖水中,他的表情并无慌张,仿佛就是想好了要跟水波融为一体一样,而我却在恐惧着,也自我安慰着。
没事的,我比他高那么一点点。
是之的脸,看上去真的跟我一模一样。但他的表情,却跟我完全不同。
“对面就是万神殿啊。”
他若有所思的样子,下巴已经泡到了水中。
“是啊,那里真的有神吗?”
“有吧。但都不好玩,数学的,物理的,哦,有一个格斗之神,会比较好玩吧。但前一段时间,有人找它挑战,它把人打死了,现在就被关起来了。”
“神也会被关起来吗?”
“你傻吗?说是神,那是AI,都是人的脑子。”
他轻描淡写地说了句。
“那你找到机会也跟它对打啊,不过就是人的脑子。”
我故意激他。
“会啊。”
是之始终淡然,整个人却慢慢潜入金色的波光之下。
24岁,是之终于得到与围棋之神对弈的资格。若胜出,可以得到天文数目的奖金。但是之家境优裕,他自然不会冲着奖金而去。与围棋之神的对决,只是他向往的尽头而已。
而彼时,我正苦于自己大学毕业两年,却还无法完全实现经济独立,一边做漫画书的编辑,一边又想要成为真正的职业漫画家,全靠家里接济。
是之与围棋之神鏖战的六个月,也正是我失去第一份工作的六个月。反正闲来无事,就每天看他与AI对弈的直播,有时叫一份外卖,便能看一天。手里的食物渐冷,他在直播镜头前的表情却始终如一。
我望着那张与我一模一样的脸,不禁看入了迷。其实围棋怎么走,我一步也看不懂。我只是痴迷于他慢慢找到尽头的表情,为自己的宫殿铸就了最精巧的结构,最令人叹为观止的扶梯转角、可以逃生的暗门和让鸟儿飞入的天窗,而我,依然不知道自己的建筑物中,出口在何方。
“所以我现在可以理解了,”心理医生说,“你哥哥最终赢了围棋之神,他也找到了自己的尽头。你可以把那个尽头用归宿二字替换。虽然我对自杀这件事表示遗憾,但这在心理学上也是一种可以被解释的状况,所谓的独孤求败,在完成了最大的目标、打败了最重要的对手之后,确实会觉得,生无可恋。”
“医生,”我干咳了一声,感觉咳出了一点眼泪,“你们做医生的,都这么残酷的吗?”
“怎么说呢,不是残酷,是想要解释问题和解决问题吧。”她说,“你没坦白说明的是,在你双胞胎兄弟做着惊世骇俗的挑战的六个月里,其实也是你在不停找工作,也不停想要完成一部属于自己的作品的六个月吧。”
“但比起是之的死,这些可能也不重要了吧。毕竟他失去了生命,在这个世界上,永远没有了痕迹。”
是之在最后落子赢了围棋之神的那一刻,举起手来,禁不住泪流满面。全世界都拍到了他那样的表情,却没有人知道,在他九岁那年,他望着落日,慢悠悠将自己浸入金色的湖水中,从下半身到脖颈,直至整张脸。他埋头入湖水,正是为了掩盖他突如其来的泪水,而我只顾在一边发呆,完全忘记了这样的举止可能在当时就让他命丧湖中。直到两个正在湖边垂钓的父亲忽然发现状况有点不对,纵身跃入湖水中,直接就把我们俩捞了起来。
而最终,是之也还是以这种方式结束了他的生命。在以血肉之躯击败了人类智慧之神的几天后,他给我打了个电话。
“莫之吗?”
“是啊,恭喜你啊! 这真是了不起。”
“还好吧。”
是之轻轻地笑着,瞬间我又忘记了他的脸长什么样。
“现在感觉怎样?”
“还好,有点累。”
“那就多休息一下吧。”
“莫之,明天你能不能来跟我见个面?”
“可以啊!需要我带酒来吗?你父母也在吗?”
“不,”他的语气温柔,“就咱们俩吧,咱们兄弟俩。”
“你还记得那个湖吗?”
他提议道。
“记得,那里到万神殿的距离最近。”
但当我来到湖岸边的时候,却没有见到是之。我在湖边的各个会面点都走了一圈,并没有发现任何关于他的踪迹,倒是有不少人举着应援是之的牌子,长长久久地等待在那里,发着呆,笑着,甚至有些女孩因为见不到他而哭泣。击败神之后,他仿佛已经成了一尊新的神。
一直四季如春的万神殿湖区,就算冬天也保持着十摄氏度左右。这一段时间不知为何,气温骤降。我在湖边等到傍晚,从下午开始,这里就飘起了片片雪花,直至夜间,据说湖面开始结冰了。
联系不到是之,我只能回家。想着他也许被什么耽搁了行程。但深夜,我接到是之父母的電话,告知了我他的死讯。
是之如我们小时候一般,在湖边找了个不为人知的僻静位置,将全身浸没于湖水中,最后被发现的时候,他被冰封了起来。他母亲哭诉着,是之是睁着眼去的,还流着眼泪。而他父亲则在旁边不停安抚着,让他母亲别傻了,被冰封住,哪里还看得到眼泪。
“等一下,”心理医生轻柔地打断了我的叙述,“我想继续问个特别残酷的问题。后来那笔赢了围棋之神的丰厚奖金,去了哪里?”
我沉默了一会儿。
“他在最后的电话里说,他想把这笔奖金赠予我,这没什么不好承认的。”
我低下了头。
“所以最后,你收到了吗?”
“我没收到,”我露出轻蔑的微笑,“账户里没有,他父母也不知钱去哪了,他说了是给我的,也许中途出了什么问题。但也不能说我私吞了还不肯承认吧。警察来问过一遍,你现在又来问。我怀疑你这个心理医生也跟警察串通了。跟我聊了那么多,终于还是到这里了。”
“我完全没有这个意思,”她带点同情地看着我,“如果失言了,我道歉。这确实不是心理咨询范畴的问题。”
“那抱歉,我必须得离开了。”
“可以的,那请你记得我们下一次的咨询时间。”
春天,我又去了湖边。
湖对面是万神殿。
不知不觉,我已绕过半个湖区,走到了万神殿门口,高大的白色建筑物前戒备森严,只有曾经跟这些人类最高智慧交过手的人,才能通过面部识别系统进入其中。
欸,我忽然想起,也许我可以试试看。
毕竟,我跟是之有着世俗认可的,一模一样的脸。
面部识别系统犹如魔镜,映照着你的每一块面部肌肉,自以为是地通过和放行,却始终无法感知到一点点人类的心灵。
我顺利进入了万众向往的万神殿,根据指示,来到了外界传说供奉智慧之神的主殿。
我曾经幻想是之为自己所建造的宫殿,构思奇妙、做工精巧,其中灯火奇诡、格局复杂,每一样陈设都会精美绝伦,每一段墙壁的颜色都别有用心,哪怕是逃生通道,可能也有百八十条。这样看来,万神殿那轻易不让世人一窥究竟的真容,竟是我长久幻想之后所得出的模样。
站立在主殿中心,那五尊传说中人类智慧精华凝炼而成的AI神,并不像普通神殿那样,祭出神的样貌,塑出神的偶像,你并不知道它们隐匿在何处,又或者是无处不在。总之,之前在收看是之对弈围棋之神直播的时候,每个人都好奇,较之年代久远的阿尔法狗,现在的这尊围棋大神究竟长成了什么样。但令人失望又折服的便是,神回复到最原初的状态,无体无态,只在帘幕之后,一块沉沉的深色羽纱挡住了所有人的视线。
也许那里,本就空无一人。
但,此时此刻我抬起头,近似悬浮的半空建筑中,分明有密密麻麻的人。站在主殿中央,能看到的是透明玻璃包裹着的一个个层层叠叠的小房间,每一间都是研究室,每一间里都有三到四个从事专门领域资料收集整合及综合分析处理的一流的科学家,他们的样子,或忙碌或痴迷,或焦躁或沉醉,玻璃之后展示给世人的,是最高境界的人脑的组成,依然是人。人所幻想和膜拜的神,由千千万万血肉之躯挡在其高度智慧之前,交织成了一块密不透光的羽纱。
原来在这里并看不到神,我有点失望。这意味着,也许我永远找不到是之投湖自尽的原因。
我低下头,视线由高空转到低处,人群消失了,我看到的是五台在空气中全息展现着不停跳动着的文字和立体图像的触摸屏。
有个女孩站在其中一台前面,戴着耳机,似乎在听着什么。我看了她好一会儿,她有张白净秀气的脸,年纪看着不过十五六岁。
过了一会儿,女孩轻轻摘下耳机,把手放到触摸屏上,仿佛是完成了某个说再见的步骤,她面前满是音符和数字的图像稍微改变了一点跳动的节奏,恢复了缓慢。
她深吸一口气,忽然觉察到有人站在旁边,迅速地转过脸来。
她有种小动物的表情,好奇、纯粹,但又保持着随时要钻进某个庇护所的警戒心。
“你好。”
“你好。”
“你也是来拜访智慧之神的吗?”
她打量着我。
“嗯……”我一时有点慌张,“算是吧。”
“你长得很像一个人……”
“是……吗?”
她微笑着,若有所思地停顿了几秒钟。
“吴是之,”她异常平静地说出了这个名字,“但我知道,你不是他。他去年打败围棋之神之后,去世了。”
“是啊,”突然间我松了一口气,“我是他的弟弟,双胞胎弟弟。”
她点点头。
“你也是来参拜智慧之神的吗?”
“说什么‘参拜呢,”她笑了,“只是来看望罢了。就像一个老亲戚,那种掌握了家族秘密的,但是让你觉得有点瘆人的老亲戚。每次要见他,你就充满了自卑、畏惧和愧疚感,但为了在世上活得安心,你也只能一次又一次,履行这样的看望。”
她把花尽了人类心血的AI智慧之神说得如此家常,不禁让我感到身体松快了一些。
“但是,”我小声说,“我想知道的是,智慧之神,它们到底在哪呢?”
“就是这五台机器啊。”
她有点可爱地笑起来,鼻子如啮齿动物一般抽动了一下。
原来如此。
“其实,我还是表述得不准确。”她说,“这里只是你能触摸到的智慧之神的某个端口,它们的本尊,其实是这正殿之后大得可怕的数据库,那里才是真正的人类智慧的照相本、杂货铺、炒菜锅和超级市场。想一想,那里有所有的,在某个领域里能被称为‘智慧的东西,好的坏的回忆都放在那里,挤成一团,不排座次,不分彼此,说不好就打成一片,也有可能打上一架,而这些融合和斗争产生的火花,最终会产生一部分我们的未来。”
我迷茫地点点头:
“你刚刚看望的是哪位神仙呢?”
我尽量想让自己幽默一点。
“我是音乐学院的学生。”
她回答,继而沉默不语。
要获得进入万神殿与某位智慧之神进行“对话”的资格,必须是在这位智慧之神的领域中取得一定成就,并通过验证的人。十五六岁的女孩,自称是音乐学院的学生,但一定不是普通的学生,至少是位天才钢琴家,或是古灵精怪的作曲家什么的,才能坦然地把音乐之神称为自己的老亲戚。
“你呢?”她忽然问,“你是代替你哥哥来看望围棋之神的吧。”
“也只能是这个理由了,”我喃喃自语,“其实我是一时兴起,用人脸识别混了进来……我又有什么资格……”
她却好像没有在听,只是自顾自地往下说着:
“我总觉得,人类造出这些人工智能神来,就跟之前那些最古老的造神没有什么区别。大剂量地提高智慧浓度,用可以绝对压倒自己的历史经验综合体,制造出一种最能激发出自己愧疚之心和畏惧之感的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而其中更糟糕的,就是围棋之神和格斗之神这两个了。因为在五个神之中,只有这两个神还具备了胜负心,也就是说,你一旦与他们对话,那就是会分出输赢的。”
“你说得没错……”
我怔怔地看着她。
“围棋之神和格斗之神所做的,无非是在挑起自卑和自负的同时,也最大程度点燃了人的求胜欲。求胜心切这件事,对于普通人来说,如果遇到一个旗鼓相当的对手,那就是燃起了生命力的小火苗,是对身心都有益的事。但如果你的对手是神,那这样的火就是燎原之势,也许会燃尽你的生命……所以你听说了吗?一开始格斗之神是实实在在打死了两个只是想来与之交流求教的高手,所以很快,这尊神就被封存起来了。”
“但围棋,只是两个人坐着比赛心智而已。”我说,“而且是之,最后是赢了围棋之神的。虽然他是有史以来唯一一个赢了神的人,但这还是能说明,神是可以被打败的。”
“你错了,”女孩微笑着,“之前我就会定期来这里,所以在你哥哥正式比赛之前,我也在这里见过他,聊过天。当时他就告诉了我,他一定会赢,因为他有一个秘诀,而他当时的心态,正好可以把握住这个获胜秘诀。”
“是什么……”
我心中的宫殿结构简陋,梁柱粗砺,没什么刻意的设计,也没什么深谋远虑的匠心。也许楼层和楼层之间缺了材料,便随便以替代的碎砖朽木来敷衍了事;可能这宫殿里阴暗潮湿,蛇虫横生,但若是有心,你也可以窥见照明不足的墙壁上,有着被霉斑簇拥的模糊画作。曾经最让我焦虑的是,我从未真正完成这座宫殿的出口,但如今,我站在宫殿背后蓝黑色的深渊前,有声音隐隐对我说,走出这栋迷宫唯一的路径,便是求死之心。
吴是之击败人工智能神的唯一胜算,便是真正的求死之心。
我曾经以为是之为人,要远比我周全,在他的宫殿中,就连逃生通道都可能有百八十条,但谁又会如是之一般通透,明白所谓的逃生通道,只是在想要游戏时,烛火自动亮起,照亮兴奋和迷醉的趣味场。若要真正脱离困局,反转天意,唯有真心求死。因人类古往今来所有的智慧,都指向胜,意在赢,要以凡胎肉身抗衡这样的恶浪,当所有的逃生通道都被算计成了死路之时,求死之心,是唯一的出口。
我学着九岁的是之,慢悠悠将自己浸入金色的湖水中,从下半身到脖颈,直至整张脸,是为了掩盖我突如其来的泪水。
玻璃落地窗后面是布置得紧凑利落的研究室,穿白衣的年轻女医生看着监控屏幕上的画面,年轻男子把自己慢慢浸入浴缸,她挑动眉毛,叹了口气,挥挥手让工作人员赶快去观察室为患者做一下紧急处理。
她一屁股坐在工作台前的旋转座椅上,转向了面对她的一对老年夫妇。
“莫之还能恢复吗?”
他们看上去忧心忡忡。
“要完全恢复,还是得一年左右,”女医生回答,“现在的主要任务,是得剥离他为自己臆造出来的那个分身,那個死了又活了的双胞胎兄弟。”
“辛苦你了医生,这个疗法也只有你有能力去执行啊。”
“没事,”女医生忽然露出了啮齿动物般羞怯的神情,“我倒觉得,对我来说也是一个挑战,对我们机构也是一个机会。毕竟像他这么细致地去构建出一整个平行世界的精神病人,不太多。你们也知道,这样的病例,一旦治疗成功,就能大大丰富疗愈之神的经验值和数据构成。毕竟,这是这几年我们实验室最重要的人工智能研究项目。”
老夫妇表情信服地点着头。
“所以你们现在对莫之在金钱和时间上的投入,既是治疗,也是投资。疗愈之神一定会成为继之前的五位人工智能之神之后,最让世人惊艳,也最能造福众生的一尊大神。”
“嗯,是呐。本来莫之出版的第一部漫画的稿酬加上他得的新人奖的奖金,这么大一笔钱,我们也不知道该怎样最有意义地花出去。莫之现在这个样子,也许这就是最好的去处了吧。”
“这一定是最正确的选择。你们先回家等着我的消息吧,我也出去透会儿气,”女医生一边说一边站了起来,“老待在实验室里,实在太憋屈了。”
她一个人走出了实验室,外面已是黑夜,她越走越远,背对白色建筑,深深吸了口气。
眼前终于浮出一小簇光线,并非是那种从头顶投下的束状圣光,而是远远的,泛起一点宁静的水平线。渐渐地,她看见幽深的边缘,水波如同静止的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