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容尔
“杏花”一词自带画面感,与木与口与草与人,都有关系。人在干吗?人在杏花下站着,占一小块侧面位置,抬头看花呢。人并不闲着,赏花的同时,随身携带着一张口,垂涎着日后杏子的美味。
沉睡的杏花是被什么东西惊醒的。什么东西呢?也许是一阵风,也许是一阵雨。它隐约听到一个声音对它说:“醒醒,咱们是同乡。”——春风也好,春雨也罢,杏花对它们都有好感,信赖它们。于是它睁开蒙眬的眼睛,伸伸胳膊伸伸腿,打开五瓣花朵,像摇曳在绢帛上的绣品——十分美好的事物,总是让我们在现实生活中存有疑虑和警惕,仿佛是一个虚构的不真实的比喻。但实际上,它真的存在,富有生机,以活生生水灵灵的生命样式存活着,轻盈而坚韧。
杏花粉桃花红梨花白,作为春天的代言人,三芳中,杏花是开路的先锋,需要它在料峭春寒中适时地挺身而出,奋力撕破黎明前的黑暗,让光亮照进来。它是探索者,它献出的淡粉和粉白的花朵,就是讓温暖的光亮照进来的一道口子。它是柔软的,也是坚硬的。它像火种,以一己之力,点燃花木的春天,势如燎原。
杏花一开,春天就有底气了,得寸进尺,一朵接一朵,停不下来的样子。光秃秃的枝丫相继失陷,被喧闹的花团锦簇占领了。“日日春光斗日光,山城斜路杏花香。”随着杏花消息的传播,日渐深浓的春光,才有了跟温煦的阳光一比高下的信心。
盛放的杏花,穿戴一新。道白非真白,言红不若红。清秀,典雅,大方。底部的花蒂呈深红色,像唇红点染的樱桃小口,把吐出的花瓣衬托得愈发素净。花开枝满,一层层,一叠叠,堆砌成壮观的花帘,从顶峰倾泻而下,若飞流直下三千尺的花瀑,声势浩大,独占春风。
“屋上春鸠鸣,村边杏花白。”“歌声春草露,门掩杏花丛。”古往今来,杏花是守村花,家常花。在乡村人家的墙里墙外,时常可见安静的杏花,鲜少见到热烈的桃花。杏花是内敛的懂事的。即便“一枝红杏出墙来”,它的心也没走远,在墙外探头探脑地替主人看家呢。杏花树下,常会看到一条摇头摆尾的看门狗。它们彼此懂得,彼此欣赏。因为杏与“幸”谐音,也因为杏花又叫“及第花”(古时一年一度的进士考试,恰逢农历二月杏花开放时),所以人们愿意相信它是幸运花,能给居家带来幸福吉祥。
桃花则不同,长相妖娆多情。桃花离人家远。它的心是野性的,热情奔放,不喜欢被拘禁,追逐随心所欲。赏桃花,得专门出去看。许多人认为桃花生性不安分,浮花浪蕊。房前屋后,门里门外,通常不养桃花,免得家门出风流浪荡子孙,随了桃花的心性。
看来,人有人相,树有树相。杏花因品相端庄,倾慕者众多。人们把感受和意识倾注其中,赋予它一些象征意义。比如:杏坛、杏林、杏眼之说。杏坛,因为曾是孔子聚众讲学之地,从而引申为教育的代称。《庄子·渔父》云:“孔子游乎缁帏之林,休坐乎杏坛之上。弟子读书,孔子弦歌鼓琴。”圣人也以幽芳自持的杏花为友,观照内心,清心养性。杏林,则因为三国时期“董仙杏林”的典故而闻名。据说,吴国名医董奉治病救人,从不收取报酬,只要求被治好的病人在其园中栽杏,久而汇聚成林。凝结医者仁心的杏林,后来成为中医的别称。杏眼,是女子温润明亮的美眸的借指。《平鬼传》第三回写:“幸遇着这个小低搭柳眉杏眼,唇红齿白,处处可人。”同时拥有杏眼、桃腮、柳眉和葱指、藕臂,当是美丽清纯女子的理想吧。
作为中医之花,杏花有美容养颜的功效,可治痤疮、祛斑,令人肌肤红润细腻。据宋时医典《太平圣惠方》记载,用杏花和桃花洗脸,能祛雀斑。传说执掌杏花的二月花神杨玉环幼时姿色平庸,脸色白而不嫩,肌肤细而不润,但因每年食用她家庭院中的一棵杏树的杏花、杏子和杏仁,日后竟出落得冰肌玉肤,美若仙子。在她成为贵妃之后,这种杏儿的身价倍增,有“贵妃杏”的美誉。她和它,互相成就了彼此。
在我读过的古诗词中,没人比宋徽宗描写杏花更细致的了。“裁剪冰绡,轻叠数重,淡著燕脂匀注。新样靓装,艳溢香融,羞杀蕊珠宫女”,富有画家敏锐的审美。词中的杏花,俨然有工笔画感,由近及远,被画帝一遍遍精细地勾线、敷色、渲染。前面细腻地刻画近处花瓣的白绸质地、重叠姿态和胭脂色泽,后面则精巧地整体表现杏花飘逸清香的衣饰容貌,犹如赛过仙女的美人。如此一来,超凡脱俗的杏花神韵,从字词中跃出,生动逼真地浮现在眼前,清晰地摇曳在春风中,多么迷人。
宋徽宗对杏花的钟爱,还体现在他的设色绢本《五色鹦鹉图》中。配衬五色鹦鹉的,正是杏花。从卷上的题诗中可知,这只来自岭表的珍禽贡品,趁春光明媚,侧立在御花园盛放的杏花间。赵佶见此“非凡质”的异种鹦鹉,龙颜大悦,认为是预示江山社稷稳固的吉兆,因而彩绘并赋诗其上。画法工笔,重彩,却无呆板涩滞之感,厚薄适宜,观之有沉着清透之气。鹦鹉深沉的眼神、层染变化的羽毛和健硕的体态,以及婀娜多姿的杏花和花苞,苍劲瘦硬的枝条,像他自创的瘦金体一样,用笔细劲巧妙,风姿绰约。杏花先勾后染,层次分明。在华丽的绢质画本中,花鸟搭配,两枝盛开的杏花比气定神闲的鹦鹉占据着更多的比重,有些喧宾夺主的感觉。但又恰到好处地传达了欣欣向荣的春信,正是人间好时节啊。只可惜,这位极有艺术天赋和造诣的帝王,治国平天下的能力实在糟糕,最终成为受尽屈辱的亡国之君。但杏花和鹦鹉,却因他高超的绘画才能,得以传世,备受赞誉。
“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或许,历史是借杏花之口告诉我们,人生天地间,并没有真正的赢家或输家。
我书房的地毯上,绽放着永不凋谢的杏花。这是我特意挑选的图案,因为喜欢,因为没法不被打动,它是梵高所绘的《盛开的杏花》的工艺复制品。那些恣意繁茂的花朵,每天与我对视,毫无保留地呈现着向上的生命力量。
1890年春天,梵高生命的最后一个春天。他弟弟提奥的儿子威廉姆出生了,带给精神疾病缠身的梵高极大的惊喜。在法国圣雷米精神病院里,这个怀才不遇的荷兰画家决定创作《盛开的杏花》,给纯洁的新生命一个贺礼。他在给弟弟的信中写道:“我已经开始画一幅画了,可以挂在婴儿的卧室里:大幅白色的杏花盛放在蓝天下……工作进展不错,很快你就会看到这幅画,盛开的杏树枝条,这也许是我最好、最细心的作品,画画时我感到很平静,下笔也没有丝毫的犹疑……”(《梵高手稿》)
与梵高以往色彩明艳喧哗的向日葵不同,布面油画中的杏花,淡米色的着装,镇静而坚定,朝气蓬勃地盛开在湖蓝色的天空底色下。虬枝盘曲,铁骨铮铮,举起大片洁净的花盏。三三两两的杏花,生机盎然,展翅欲飞。旺盛的生命气韵,无法抑制地充溢其间。寂静的天幕,留白的空间,将生命之心带向深邃、辽阔和永恒。整幅画面,像悬挂的镜子,照射出画家内心对生命的热爱,对美好生活的渴望,意境幽深淡远。
梵高绘画的杏花,是送给侄子的,也是送给世界的。它是每个人的杏花。
同年七月,梵高三十七岁的生命被来路不明的子弹终结。世上已无梵高,世上依然有梵高。他的名字在《盛开的杏花》中,获得永生。
农历二月是杏月。杏花是二月封面的花魁。杏花开了,天地间仿佛发出一声响亮的指令,打破田野的寂静。麦苗神采飞扬,相互追赶着拔节生长。歇了一个正月的农人,开始在田间耕耘,忙碌,浑身是劲儿。沉闷了一个冬天的孩子们,吹着柳笛,你追我赶,在田埂上踩出杂乱的一长串脚印。春日的生命河流,在他们幼小的体内涨起,欢快地流淌。
责任编辑:田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