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朴
苎麻
泥地上,一蓬野苎麻长势葳蕤,宽卵形叶子密密披散,像四十年前第一次遇见的那一蓬。四十年前的丘陵地上,苎麻遍野,每一缕炊烟升起之地,都有苎麻的身影。
苎麻叶上,总有花色迷人的天牛飞来。为了得一只天牛,我们常去苎麻地里玩,看见天牛,那两根细长的触角,像京剧《杨门女将》里穆桂英戴的雉鸡翎,平添几分英气。我们把天牛放入玻璃瓶里,瓶盖上钻几个小孔,可以喂水喂饭粒,也让它不至于闷死。苎麻地里,还有蝴蝶、蜻蜓,有时候逮到一只彩蝶,一起放入玻璃瓶,两个小东西竟然相安无事地各据一个角落,既不接触,也不争斗,好像要老死不相往来的样子。正玩得起劲,被祖母看见,说一声“阿弥陀佛”,便带着我们去屋外,将天牛和彩蝶放生。
祖母坐在门前的竹椅上绩麻,端坐如菩萨。她必得端坐着,椅子不高也不矮,恰好让她的大腿呈九十度弓起,腿上置放一块瓦片,麻纤维就在披开、揉搓、接续过程中成为麻线,千丝万缕,化作一件夏布衣裳。祖母就那样端坐着,神态专注,呼吸平和。祖母过世前浑身肿胀,延宕半年,终究咽下那口气。那天夜里,跟着父亲跪在她老人家床前,我边哭边想,祖母走了,以后就没有夏布衣裳穿了。后来,母亲也绩麻,但绩出的麻线都用来纳鞋底,做千层底布鞋。母亲绩麻没有祖母那么安静沉稳,总是在烧饭洗衣的间隙,坐在祖母从前坐过的椅子上,匆匆忙忙地绩一会儿。我穿着母亲做的布鞋上学,一直到结婚时还穿。二姐也会绩麻,也会做布鞋,给我做布鞋特别经意,鞋面上要绣几朵细碎好看的花,年年不重样,好像我是她的妹妹而不是弟弟。
二姐二十一岁就殁了。
母亲、二姐以外,家里没有其他人会绩麻。到爱人这一代,千层底布鞋的手艺也荒疏了。到儿子这一代,读到《诗经》里的“不绩其麻”,也要翻古代汉语字典,查上一查,还是一知半解。
没什么好指责的。如若我说的是关乎苎麻的“前世”的片断,儿子的境遇是面对苎麻的“今生”。有些语言(或命名)注定要在时间中消失,但“存在”不会消失。如同眼前这蓬野苎麻,正兀自生长。它在这个星球上被种植了四千七百多年,还可以再被种上四千七百年。
“存在”,需要这样的信念,类似苎麻的信念。
落日
黄昏来临前,我往住地赶,走到一个无名山垭时,夕阳正在远处缓缓西沉。山垭地势高远,视野很好,纵目可见山下的房屋、道路、湖泊和远山,巨轮一样的夕阳挂在远山,欲沉未沉,半边天空被映照得格外绚烂。我看见了一天之中最壮丽的一幕。半个时辰过去,落日隐没于群山,暮色笼罩大地。
落日最高贵的品格是向自身的主动告别,一种始于善终于善、始于爱终于爱、始于希望终于平淡的胸襟与美德。落日为此获得永恒,永恒的伟大“存在”。面对落日,以及那些勇敢的逝者,我们容易忘却自身的“痛苦处境”,趋于庄重和安泰,肃立良久,向着落日,默然致敬。
生命之旅中,少数人类与动物能够做到这一点。
我们拥有过无数个落日时辰,在落日缓缓下沉之际,默默地在内心发出一声别于俗常的感叹。我们也曾站在一位同类的葬礼上,看一具遗体静静地走向永远的寂静,而献上我们卑微的哀念。我们看落日下沉与看同类葬礼的心境,如同两个精神频道的暌隔。看落日时,“太阳照常升起”的希望鼓舞着人心,人心饱含欢愉;看同类的葬礼,人心深具悲悯。
而我每每独对落日,总有一丝无言的怅然,那么不经意地袭上心头;每每参加葬礼,总有一丝佛家所说的“圆满”之觉,给予悲伤以安慰。
杜英树
在密林深处的斜坡上,一株杜英遭到砍伐。它的一截树干四五米长,碗口粗细,被连枝带叶丢弃在树蔸下方几米远的地方——树干的断面与树蔸一样新鲜,两株同样年轻的槠树的枝杈托举着它,像活人托举着一具遗体。
这块斜坡林木幽深,独这株杜英树遭劫。这株杜英树遭劫的“偶然性”,改变不了其命运的“必然性”。万物的前世今生,或许囿于必然与偶然,如胡塞尔现象学提及的“因果法则”。
我见过杜英树夏季开花时的美丽神采。白色丝绒般的花絮缀结在绿叶之间,花瓣上簇集着的蜜蜂,像远路而来的客人,给花树贺喜。像人世的吉庆之时,亲朋好友欢聚。那场面,让我驻足良久,由此认识了杜英树。
我知道以后的日子肯定还要见到一株杜英树,但眼前这一株,这由槠树“操持”的“空中的葬礼”,将我夏季遇见的那种美好霎时剥夺。
我所见过的草木之中,绝大部分死亡来自意外。这意外,不是来自草木自身。如果没有一场场“意外”的无妄之灾,它们可以一直活下去,历千百年不衰。
杜英如碑。
风声
喜欢坐在田野上,一个人静静地听着风声灌入耳鼓的感觉。风从远方来,越过山脊,摇撼着岭上的松树。“风入松”,松涛阵阵,鸟雀翩然起舞,灌草起伏如波。风一直吹。吹过溪谷,吹過一株野山楂树,吹过稻田,吹过瓦片覆盖的土房子,吹过晒场,吹过尘土飞扬的公路。风没有停息的想法,从立春开始吹,吹过雨水、惊蛰、春分、清明、谷雨,吹到小满、芒种、夏至、立秋、处暑、寒露、秋分。秋天来了,风依旧吹,吹得杨树、乌桕树的叶子纷纷凋零,吹得残荷零落,笛声呜咽,草木染上寒霜,吹得大雪纷纷扬扬,雪把大地染成白色童话,风和雪,把大地扫荡得干干净净,风让世界纯洁如初……风吹万物。
风从远古吹来。风自史前吹来,自长夜如终古的茫茫荒野吹来,风自《诗经》的吟唱中来,风自秦砖汉瓦间吹来,风自《楚辞》《史记》的册页里,从诸子百家的唇舌之间吹来,自部落征战的刀戟箭镞上吹来……风吹过草原,吹过边塞,吹过大漠长河和黄沙漫漫。风自阮籍的长啸、嵇康的广陵、陈子昂的幽州台、杜甫的草庐、苏轼的黄州、马致远的秋天、蒲松龄的聊斋、曹雪芹的大荒山无稽崖吹来。风自篆隶的线条、敦煌的石窟、顾恺之的洛神、展子虔的游春图、黄公望的富春山、八大山人的鸟眼、石涛的溪山松林吹来。风自钟繇的笔端、王羲之的兰亭、苏黄米蔡的墨痕中吹来。风吹过古希腊的神庙,吹过梵高的向日葵,吹过莫扎特的琴键,吹过卡夫卡的城堡,吹过里尔克的杜伊诺,吹过策兰的巴黎,吹过托尔斯泰的庄园,吹过山岛由纪夫的金阁寺,吹过鲁尔福的原野,吹过博尔赫斯的南方……风从未停止它的脚步,风是《大风歌》的气度,千万里浩浩荡荡,亿万年亘古如新。风刮过寺前的旗杆,风回旋在深夜的经声里。风吹拂着大雁的羽毛,吹拂着湖上的清波。所有的风声,都是密语,所有的风,都是人间的信使,风把远处的音信送来,又把此处的消息带走,风让日子陷入动荡。风让日子清凉,让日子清洁。风是天使的裙摆,也是魔鬼的嘶吼。风是心泉里的涟漪,风是翻云覆雨的无形之手。风是神佛的微笑,风是人间的悲欣交集。
风自童年吹拂,从少年的头发上吹过,从二十岁的衣履上吹过,吹到而今的中年,吹得鬓发如霜。鬓发如霜的中年人在鬓发如霜的风声里回望:通往田野的沙路仿佛没有尽头,金黄的水稻田仿佛没有尽头,青草漫天仿佛没有尽头,每一个日子仿佛没有尽头,在仿佛没有尽头的朝夕之间,春播,秋收,翻书,写字,发呆。风声让一个劳作者惯于安静,在安静的凝望中,道路从田野伸向远方。风声带你踏上漫长的旅程,风声把人带到很远很远,远得无法回到往昔。风声一直在耳畔,呜呜地吹。风声里,歌哭有时,笑骂有时,捶胸顿足有时,欢颜如花有时,离别有时,重逢有时。风声里爱与信念、仇恨与怜悯,百感交织。风声催人老。风吹万物,生生不息。
自然课
读小学时,勤工俭学的规定项目是砍柴、砍芒秆、拾油茶籽。老师说,这几项,既是勤工俭学,也是自然课,期末要写入评语的。柴火从家里带去,交给学校食堂,任务是一学期一担劈柴。砍芒秆,几位老师带队,秋天入学后去山上砍一日,由学校统一登记、称重,再卖给造纸厂。拾油茶籽也是秋天。寒露过后,依旧老师带队,每个人背一个竹编窄口篮子,去茶山捡拾生产队遗落下来的茶籽,再由学校卖给收购站。芒秆、茶籽所得,均用来购买教学仪器或组织文体活动。从一年级到初中毕业,每年秋天,我们总有那么几天,离开课堂走向山野,在天日下接受自然的洗礼。
说说芒。芒生于丘陵山野,溪边、路旁、坡地,随处都是。六七月芒花摇曳,柔顺纷披;秋冬季芒秆老熟,叶子零落。其叶多刺,茎秆粗硬直立;芒的根系深入土层,纵横交错。一丛一丛的芒,一片一片的青绿,铺长在视线里。大地有多辽阔,芒的世界就有多繁盛。芒的世界,是“二律背反”的世界,坚硬与柔软,衰弱与强大,挺拔与斜侧,完美地集合于一体。砍芒秆,我们涉过溪流,爬过山坡,汗湿衣衫,像一群麻雀扑向山野,手起刀落之间,芒叶纷纷剥离,青绿的茎秆“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一般地任人捆束起来,被少年的肩膀驮着,一步步走向造纸厂。一步步走向造纸厂,少年的手臂、小腿、脸面,触目尽是一道道被芒刺划开的细细血口子,像生活的一道道伤口。造纸厂建在一条河边,有专门的芒秆堆场、石粉池、制浆机,机器声竟日彻夜地轰鸣,泛着泡沫的白色污水彻日彻夜排入河水中,河水彻日彻夜流进下游的水田,流向远方。农忙时节,我们走进水田,双脚踩在一层白色油彩似的稠泥里,鼻子闻着腥臭的气味,从未想过造纸厂是如何将一片田地污染掉的。我们习以为常地在田里种下水稻、白莲、青菜,又习以为常地在秋天把芒秆砍下来交给造纸厂,换点可怜巴巴的小钱。我们对自然与生存的课题茫然无知,几等于愚盲。芒一年一年生长,一年一年被砍倒,一年一年成为纸浆,成为书写的工具、祭奠的用品……大自然给予我们的深深美意,被我们轻易而奢侈地挥霍且毁损殆尽。
关于芒,关于造纸厂,像失忆者一样,很多年来,我几乎淡忘了这些碎片般的往事。这一日,来到一片山谷,视野中的遍地芒花与风吹荡过来的草叶清香,一瞬间将记忆擦亮。如同克劳德·西蒙小说《弗兰德公路》里的“共时性”描述,少时的那片山野,那遍地芒花,那一个个秋天,那些老师、同学的面孔,还有那间河边的造纸厂,忽然间都闪回到现实的目光里,如此鲜活。听说造纸厂早在二十年前就关闭了,那条河流逐渐清洌起来。像经历过一场大病,大病初愈。
马尾松
在距离故乡一千四百里的山坡上,遇見马尾松。
一面坡地,高高低低、挤挤挨挨清一色的马尾松,松下,是同样熟悉的灌草。有芦箕、映山红、酸枣、山栀子。密密的灌草里,一群山雀被我的动静惊扰,“呼啦”一下飞起,像一个做得好好的梦,忽然被惊醒。
在距离故乡一千四百里的山坡上遇见马尾松,如同在他乡,忽然遇见一位暌违多年的故知。
坐在松树下,松香送来万古的宁静。万古的宁静中,遥遥想起山中往事,想起青年时代以前与松风林涛相伴的日子。我一辈子无法忘却的是,当一阵季风吹过,那千万枚松针所传递出来的声音。这种声音一旦注入内心,在这纷繁的人世间,许多纷繁的日子就因之变得简朴和清醒。当我写下“马尾松”,其实是“语言”自身在“复活”和“辨认”。其复活和辨认的对象,即是“我的存在”。
更多时候,马尾松呈现在眼前的画面,并不是风声摇荡松针的情景。在往复曲折的松间小路上,在疑似巍然不动的老松幽深之处,像潜藏着不可言说的另一层“意义”。如同《寻隐者不遇》中的对答:
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
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
松林犹在,还有真正的隐者吗?
责任编辑:田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