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毛赫尔进山

2020-04-14 04:46鲍尔吉原野
散文 2020年2期
关键词:赫尔山神王爷

鲍尔吉 原野

沙布尔台,蒙古语的含义是“泥泞之地”,雅致的译法可以写为“湿润之地”。水在草原宝贵,在内蒙古,你会看到许多地名跟水有关,比如水泉之地、河流之地等。沙布尔台村的地貌看不到特殊禀赋,但是天空富有。我来到的几天中,天空堆满铅灰色的浓云。冶炼时铅与锌分析不充分,就会呈现这种偏蓝的灰色。

油画家们喜欢这种调子,很深沉。这种铅锌云与深绿的草原以及黑莫日山北坡的白桦树对比和谐,有十九世纪俄国画风。这里的人说,离这里不远的锡林郭勒盟的一个铅锌矿,被中央环境督导组下令关掉了。这个矿的人有没有可能把铅锌矿石气化到空中,转移到其他地方呢?這不一定不可能,资本无所不能。这些气化云堆在沙布尔台村的天空等待配送。

村里的人对我说,你既然是一个溜溜达达、想听到新闻的人,为什么不去认识一下张毛赫尔呢?我问张毛赫尔在哪里,他有怎么样的故事。村民说,他的故事就是坐着。你到了黑莫日山下的苏金河南岸就能看到他。如果上午看不到,下午也能看到。如果今天没看到,明天一定会看到。他就是张毛赫尔。

我问,除了坐着,张毛赫尔还有哪些故事呢?村民说,他坐了二十多年,这是很大的事了,你想让他怎么样?

我前往苏金河畔去访问张毛赫尔,不是在上午或下午,也不是今天和明天,而是现在。张毛赫尔,这个名字就不俗气。

到河边,我远远看到了张毛赫尔。他穿着黑衣服,盘腿坐在榆树的绿荫下,双手放在膝盖上。苏金河倒映的铅锌云上漂着呆呆的水鸟,北岸河床长有一米多高的红柳。红柳向河面倾斜四十五度,感觉它们再弯弯腰就喝到了河水。河滩地散落一片灰白石头。

对一个静坐的人,不知道可否用语言问讯,我向他点点头。他笑了,这一笑,好像石榴崩裂,他的牙齿和眼睛像是挤出的籽,都在笑,而他颧骨的褐肉如同石榴厚厚的皮。他示意我在他边上坐下,我谢谢他允许我坐下。

我问他,您在这里看山吗?他说对呢,看黑莫日山,看了好多年,觉得它还是很好看。你也看看吧。

我擦擦眼睛,看黑莫日山。这座山不算高,但威严,像一位臂膀宽阔的君王俯瞰河流与草原。山上长满草,黄榆树长在沟壑里。山背后是可以当靠椅的灰色云团,别的我就看不出来了。

我问张毛赫尔,您看山看了这么多年,您——,我想问他看到了什么,有点儿莽撞,没敢问。

他说,山啊,刚看的时候还不认识,看着看着就熟悉了,看到了好多的东西。

您看到了哪些东西?可以告诉我吗?他看一看我。再看看我穿的上衣、裤子和鞋,摇摇头。我明白了,意思是我不配知道这些内容。

他说,我想看到山神,但是咱们父母给咱们这个眼睛,是很土的东西,基本上没什么用处。没有鹰的眼睛好,连麻雀的眼睛都赶不上。你能看到什么?看不到。我看啊,看啊。那一天,我差不多都看到了山神,他从山上下来,但是我太困睡着了。

我点点头,同意他的说法。人这个眼睛,近视啊,远视啊,青光眼,白内障,净是毛病,他怎么能看到神呢?连河里的鱼都看不清楚。

张毛赫尔说,这个山原来叫古日古山,阿旗的王爷四五岁的时候想祭祀这座山的山神,他奶奶请僧人来定日子。僧人说,这一个月山神都不会来,他要在下个月初一那天来。到了下个月的初一那天,王爷奶奶的驴被狼吃掉了。奶奶说,介,山神可能是来了。那一天,王爷的奶奶领着王爷祭山神。王爷说我要看看山神,奶奶说你不能看。王爷非要看,奶奶说你不能从正面看,要从他的肋骨下面看。她背着王爷到了山的西南角往上看,之前让王爷闭上眼睛。到了地方,奶奶说你看吧。王爷一睁眼,山神上马的靴子从山上咕噜咕噜掉下来一只,这只靴子现在旗里的博物馆放着呢,你上二楼靠左边第四个玻璃柜子里就有这只靴子。奶奶说你看到山神了吗?王爷说看到了,结果天空开始下雹子,每一颗雹子砸中一棵草,可准呢。所以,山神不让人看,一定有道理。

那您为什么还要看呢?我问。

他没回答,说,王爷的奶奶用银链子把这座山封上了,不让人们上去,把名字改为高戈斯台山。

张毛赫尔提高声音,有点尖,说,我们愿意山神在我们的山里住下来,这里树啊,草啊,泉水,小鸟和花,什么都不少,为什么不来住呢?我们在山上给神垒了一个敖包,敖包下面放进去五种粮食,有谷子、高粱、玉米、燕麦和黍米,还放了金丝和银丝。敖包建成后,僧人说,如果正月十五从东北方向来了一位骑花斑马的人,他的灵魂会留下来当山神。

到了那天那个时辰,花斑马没来。僧人问,现场有没有叫吉利名字的人?别人问,什么名字才算吉利名字?僧人说,有没有叫温德尔呼的人?温德尔呼翻译过来是“泉水往上冒”,但现场并没有这样一个人。

我问,最后谁当了山神?张毛赫尔看我一眼,再看看天空,没说话。

我又问,您看山看了这么多年,是不是灵魂已经进入山里变成山神了呢?张毛赫尔说,因为两件事情,我成不了山神。第一我没有贵族血统。有贵族血统的人,也可能讨饭,可能挨打受骂,但是他可以成为神的代表,因为血统纯洁。第二个原因是我干过一些坏事。比如砍树,把河水弄脏了,还干过其他坏事,这是不可饶恕的罪行。

那么您看山最后想得到什么呢?我问。

张毛赫尔说,我觉得看着看着,我的身体越来越小了。我原来个子比现在高,也比现在胖。现在我身体好像一点一点地进到山的石头里了。我想让我这个不值钱的身体全部钻进石头里,这多好。

我问这是为了什么。张毛赫尔说,你看,人活着不算什么事情,怎么活都行。但是死了就麻烦了,这个尸体怎么办?他已经死了,你让他办,他办不了。让别人办,别人也不好办。西藏人把尸体放到石头上让鹰吃掉,原来蒙古人用牛车把尸体拉到草原深处,牛车把尸体颠簸掉地上,掉到哪里就放哪里了,这都很麻烦。人活着的时候很灵活,眼睛骨碌骨碌转,会说话。但他死了之后,这个身体就变成了很容易腐烂的东西,变成了一个坏东西。最好的方法是让这个身体不知不觉地蒸发掉。我的体重现在已经减了三十多斤,还剩八十多斤。看山的时候,我用意念把我的骨骼和肉往山里运过去,变成石头,变成树更好。但是用什么方法把肉运过去,我不想告诉你。

我肯定学不会,我说。

学这个比学马头琴难,张毛赫尔说,我正跟死神比赛,要是死了还剩一个尸体,就失败了。最后,他指着自己脚下说,这个地方有一个小黑石子,那就是我。

我问,您其他部分呢?他说其他部分都进入山里了。

我问,您今年有多大岁数?他说我差一岁八十岁了,我年龄偏大,我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还有八十多斤的事情等我来做,我也很累。

这时候我看他的脸,石榴不见了,像晒干的沉思的牛粪饼。我对他说,您一定会达成您的愿望,到时候我会来这棵树下看小黑石子。

听了我的话,他说,如果一个人的血肉永远留在山里,多幸福啊。他身边有山鸡漂亮的尾羽,春天落在石头上的雪带香味,小兔跑来跑去,山丁子树开白花花,他脸又浮出石榴笑。

在黑绿色的草原上,这样一张脸像一幅画。他的门牙脱落了,或已进入岩石里。他光秃秃的头顶上原来的头发,估计也进入黑莫日山。很快,张毛赫尔活泼的心脏、肝脏,他身上的分子、原子都会愉快地飞入黑莫日山的石头里,谁都阻挡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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