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津
入夜听《广陵散》,有铮铮之音。
《广陵散》是琴曲,有金属的质感,有青铜的颜色,琴声如剑。古人说,聂政的剑,如白虹贯日。如今听来,更像舞曲,琴声中有舞。一个男人的独舞。前有篝火,背有竹林。火烧得宁静,仿如一腔无处发泄的悲愤。风过竹林,隐而不去。那舞者是嵇康。玉树临风的身影,长发漫天,犹如一团浓墨,遽然入水,氤氲化解于无声。
听《广陵散》,你就无法避开嵇康,你就无法不翻出聂政。这两个男人,一个是魏晋名士,一个是战国勇士,都是失传已久的极品。皇皇二十四史之中,嵇康居《晋书》,聂政入《史记》。两人之间,隔着一个辽阔的秦汉。但一曲《广陵散》,如长风吹过大地,浩然之气漫溢古今,直令人感觉惊心动魄,荡气回肠。
嵇康名列竹林七贤之首,《晋书·列传》中说他“所与神交者惟陈留阮籍、河内山涛,豫其流者河内向秀、沛国刘伶、籍兄子咸、琅邪王戎,遂为竹林之游,世所谓‘竹林七贤也”。
竹林七贤,个个都不是凡俗之辈,而嵇康更是天生异相,与众不同。“康早孤,有奇才,远迈不群。身长七尺八寸,美词气,有风仪,而土木形骸,不自藻饰,人以为龙章凤姿,天质自然……常修养性服食之事,弹琴咏诗,自足于怀。”
古人的溢美之词,仿佛无法代替。英俊倜傥、卓尔不群的嵇康是文人,修身养性、写诗撰文之外,更善弹琴,几于痴迷。古人有雅趣,琴棋书画,梅兰竹菊,不入俗流,更不失风骨。嵇康天赋极高,所学皆无师自通,其善音律,精于笛,妙于琴。为得到一张名贵的琴,他不惜卖掉了东阳旧业。传其友山涛,酒醉剖琴,嵇康为自己的爱琴,不惜以命相搏。他创作的《长清》《短清》《长侧》《短侧》四首琴曲,后称“嵇氏四弄”,与蔡邕的“蔡氏五弄”合称“九弄”。隋炀帝曾把弹奏“九弄”,作为取士的条件之一,可知嵇康琴曲,影响之深远。
嵇康弹琴之余,还有两大嗜好。其一是痴迷于老庄之道。“尝采药游山泽,会其得意,忽焉忘返。时有樵苏者遇之,咸谓为神”。更有东晋袁宏,在其所著《竹林七贤传》中写道:“嵇叔夜尝采药山泽,遇之于山,冬以被发自覆,夏则编草为裳,弹一弦琴,而五声和。”魏晋之际,道学尤盛,像嵇康一样醉心于服药修道者,大有人在。也常有神仙传说流传于世。常年浪迹于山野之间的嵇康,身披野草,长发如云,孑然脱俗,沉默如山,唯旷世琴音,伴泉瀑之声,回荡于山谷之间。此景呈现于眼前,恰似一幅焦墨山水,野逸粗犷,诗意无限。
嵇康近自然,远浮世,更拒仕途。好友山涛曾推荐他为官,他毅然决然地与山涛绝交,并写下《与山巨源绝交书》,以明心志:“闻道士遗言,饵术黄精,令人久寿,意甚信之。游山泽,观鱼鸟,心甚乐之。一行做吏,此事便废,安能舍其所乐,而从其所惧哉!”“欲守陋巷,教养子孙,时时与亲旧叙离阔,陈说平生,浊酒一杯,弹琴一曲,志意毕矣,岂可见黄门而称贞哉!”嵇康之性情与远离官场之决绝由此立见。
在魏晋,像嵇康一样,对隐逸与出世的追求,已成风气。《哈佛中国史·分裂的帝国(南北朝)》中说:“隐逸派的标志性人物便是‘竹林七贤……这些人很快就成了神秘的诗歌圈子的先驱,并成为不墨守成规、从社会中隐退的象征人物。他们被描绘成生活在城市局限之外、生活在传统道德之外,致力于友情、诗歌、音乐、饮酒与服药的一群人,并成为精英隐退的榜样。”然而,恃才傲世、不入俗流的嵇康,虽洁身自好,与世无争,但终为权势所不容,以致身首异处。
嵇康另一嗜好便是打铁。其宅院有一巨柳,枝繁叶茂,遮天蔽日。每夏,嵇康必锻于柳下,炉火熊熊,炙铁如炬。挥汗如雨的嵇康,在此曾遇到两个人,一个是吕安,另一个是钟会。其后嵇康被杀,与这二人都有直接关系。
吕安为官宦之后,仰慕嵇康,常驱车千里来访。嵇康对吕安也待之甚厚,二人曾共鍛同叙于柳下。后来吕安被其兄诬告入狱,嵇康有心相救,不料却自陷其中,成为被杀的直接因由。
钟会更是名门之后,太傅钟繇之子,少年成名,聪慧异常,又深得魏帝赏识,官居要职。钟会曾两次拜访嵇康,一次是写成其传世名作《四本论》一书之后,很想送与嵇康,以期得到嵇康的肯定,但至嵇康宅前未敢进门,只将书掷入院中,惶惶而去。第二次,钟会则“乘肥衣轻,宾从如云”,很隆重地带着浩浩荡荡的队伍来见嵇康。适逢嵇康与好友向秀在柳下打铁。钟会至此,嵇康并不热情,一身汗水,满脸污渍,更未放下手中的铁锤。遭冷遇之后,钟会只好悻悻而去。临行,嵇康说:“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钟会称:“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
钟会由此心中生怨,所以借机向魏文帝进言:“嵇康,卧龙也,不可起。公无忧天下,顾以康为虑耳。”可见钟会虽多才,但终为一小人。也许正是嵇康深知钟会其人品,才如此冷漠。吕安被其兄诬告不孝,嵇康为其辩解,不料与吕安一起被双双下狱。钟会又乘机鼓噪:“康、安言论放荡,非毁典谟,帝王者所不宜容。宜因衅除之,以淳风俗。”
嵇康之所好,采药与锻铁,皆不如弹琴用情为深。也因此,才有他与《广陵散》结缘的种种传说。
一说,嵇康曾游洛西,暮宿华阳亭。夜深人寂,月明星稀,嵇康引琴而弹,琴声如水,似天籁之音,徐徐入夜。忽有一客,无请而至。夜色之中,来客自称古人,与嵇康论音律,讲琴趣,畅谈已久,兴之所至,古人索琴而弹,音色幽美,声调绝伦,有夏之浓烈,有秋之萧索。所弹正是《广陵散》,遂传与嵇康,并称不可授传于人。天之即明,二人意犹未尽,古人怅然而去。
另有一说,嵇康游天台,观东海日出,赏仙山胜景。东海之外的天台山,有登天之梯,有登仙之台,传为羽人所居。游此期间,嵇康夜遇一弹琴女巫,竟一见如故,相谈甚欢。嵇康向女巫请教,所弹何曲?女巫称:“情之所至,信手而弹耳,无名之曲。”女巫又说:“见先生爱琴,有《广陵散》相赠。此乃天籁之音,曲中丈夫也,不可轻传。”由此,嵇康得《广陵散》。
其后,嵇康必择雅静高岗之地,于风清月朗之时,深衣鹤氅,盥手焚香,方弹奏之。可见其对《广陵散》所敬之高,所爱之深。
一曲《广陵散》,仿佛令人置身魏晋。也许那并不是一个好时代,但魏晋时期的文人,却尤其值得称道。以曹氏父子与“建安七子”为核心的一批诗人,其意境宏大、雄健深沉、慷慨悲凉的诗风,深令后人折服,故有“魏晋风骨”之称名传于世。
《广陵散》虽传为各种神授,神秘色彩浓郁,但就其内容看,却是一部很现实很具体的叙事曲。其曲段分为井里、取韩、亡身、含志、烈妇、沉名、投剑、峻迹、微行等,与春秋战国时期聂政刺杀侠累的故事,基本吻合。聂政与专诸、豫让、荆轲三人,同入《史记·刺客列传》,称春秋战国“四大刺客”。
“聂政者,轵深井里人也,杀人避仇。与母、姊如齐,以屠为事。”
聂政身负命案,隐居市井,为了年迈老母与未嫁的姐姐,甘做一介屠夫,却宿命一般遇到了严仲子。严仲子在韩国为官,在朝中与韩相侠累严重不和,故而结仇,因为担心被侠累所杀,逃离韩国后,到处寻访能杀侠累之人。至齐国,闻聂政为隐于民间勇士,便携金百镒,去给聂母祝寿,诚交聂政。但聂政因老母年邁、姐姐未嫁无法成人之事,故而坚辞不受。
几年后老母去世,丧期已过,姐姐也已经出嫁,聂政便去寻找严仲子。
受严仲子所托,聂政孤身一人,仗剑至韩。
韩相侠累正坐于府上,虽有众多持戟卫侍,但聂政不惧,直入府中,挟迅雷之势,以白虹贯日之剑,瞬间刺杀了侠累,卫侍蜂拥而至,聂政大叫,刺杀数十人,自知无法全身而退,便自毁颜面,剖腹而亡。
聂政本为勇士,最难回避的便是知遇之恩。他说:“嗟乎!政乃市井之人,鼓刀以屠,而严仲子乃诸侯之卿相也,不远千里,枉车骑而交臣。”所以,才有以命相报严仲子的壮举。贵者,非为财死,唯取义亡。
聂政死后,韩国人不知其名姓,便暴其尸于街头,悬赏辨认。
聂政的姐姐聂荣得知,料定必是弟弟,于是赶往韩国,所见果然是自己的弟弟,于是对众人痛明原委,呼天三声,气绝身亡。
聂政方留名青史。
这个故事还有另一个更民间的版本。
聂政父亲为韩王铸剑,因误期而被韩王所杀,遗聂政于母腹。聂政长大后,誓杀韩王以报父仇。第一次入宫行刺未果,逃入山中,遇有仙人,传其琴艺。为了再次入宫行刺,不被认出,更不连累家人,聂政“漆面吞炭”, 变形异音,使自己面目皆非。在山中苦修七年后方出山,再欲刺杀韩王。路遇妻子,聂政对妻子笑而致意,妻子感伤而泣,聂政诧异。妻子说:“君对妾笑,齿似政齿。”
聂政惊恐,再次返回山中,用石头击碎自己的牙齿,又苦修三年,琴艺精绝。再次入韩,已经无人能识。“政鼓琴阙下,观者成行,马牛止听。”聂政琴艺声名远扬,韩王招聂政入宫弹琴,聂政便藏刀于琴内,在鼓琴之际刺杀韩王,遂自剥面皮而亡。
两个版本的聂政,一为取义,一为复仇,皆令人唏嘘不已。更成就了千古名曲《广陵散》。然而,也有认为《广陵散》非为神授,只是嵇康假托而已,实为以聂政之事为名,直指其时司马氏专权,以唤起仗义之士,诛君侧之恶。
果如此,嵇康最终被司马昭所杀,虽有钟会进言,但深层的原因,或许是这首《广陵散》隐含的深意所致。
景元四年,即公元263年。夏日,嵇康将被行刑于洛阳东市,有三千太学生集体请愿,要以嵇康为师,使其免于一死。其时,三千人几乎是太学生的总数,但请愿仍被无情驳回。此举,或许更加坚定了当权者欲杀嵇康的决心。
其时,刑场之上,嵇康淡定自若,顾日影尚早,便索琴弹奏。一曲《广陵散》,清澈激越,似金戈之声激荡于晴空之下。时而波澜壮阔、汹涌澎湃,时而沉郁低缓、铮铮其鸣。更使风停云滞,人鬼俱寂。曲罢,嵇康一声慨叹:“《广陵散》于今绝矣!”
是年嵇康四十,海内之士,莫不痛之。
其后一年,钟会因反司马昭,在乱军之中被部属所杀,年亦四十。
责任编辑:沙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