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义勤 陈培浩
主持人语:
本期讨论的经典作家是余华。
余华这一代先锋作家是幸运的,他们写作的黄金时代正碰上当代文学轰轰烈烈的“重写文学史”思潮,遂迅速在当代文学史叙述中获得一席之地而完成经典化,在随后到来的1990年代的市场化浪潮中屹立不倒。但余华跟其他先锋作家还是不一样的。据专业筹办书香节的业内人士称,纯文学作家中就只有余华的讲座不愁听众,他永远自带流量、人满为患。其他作家的讲座则常常要担心冷场。2019年,珠海某书店邀请余华做讲座,天公不作美,活动当晚雷雨大作。但平时人流并不大的书店来了一千多人,即使没有座位仍排在书店外面,等待着活动结束余华的签名。盛况令书店经营者惊叹纯文学依然魅力非凡。有一个数据足以证明余华的市场号召力,单作家出版社的《活着》短短几年就卖出了两百五十万册;而《活着》自1990年代初出版以来,不含数不胜数的盗版,已经售出了两千万册。余华的《活着》《许三观卖血记》都是超级畅销书和长销书。畅销可能因为契合一时的市场趣味,但长销则非常依赖于经典化。唯有已经经典化的作家,才能获得市场长久的青睐;但话说回来,经典作家可以长销,却未必一定畅销。所以,既长销又畅销的余华究竟魅力何在呢?
作为1980年代以来的经典作家,余华有一种突出的转身能力。转身能力指向的其实是作家自我转型和突破的能力。优秀的作家能写好一种风格的小说,但杰出的作家一定能驾驭多种不同风格的小说。假如一个作家一辈子都在踩着自己的脚印,那他的艺术之路必然愈行愈加逼仄,其艺术之泉也必在自我重复中萎缩和枯竭。1980年代的余华令人惊艳,但归根到底是一种随时转身的能力。朱伟说,1984年余华发表在《北京文学》头条上的小说《星星》是一篇因果明确、叙述直白的习作;可是到了1987年的《十八岁出门远行》,则已经显示出睿智的构思能力与对精妙叙述的迷恋。1988年的《现实一种》又让朱伟吓了一跳:“他怎么能这样,似乎带着微笑,就轻松洒脱地写一个家庭,亲人之间越来越残酷的报复?一改1987年他对抽象提炼的兴趣,这个中篇小说的故事性特别强。”事实上,即使在被统称为先锋实验时期的作品,余华小说的内部依然显示出极其多样的面目。只有足够旺盛的创造力,才能支撑起这样参差多态的写作。在文学史家洪子诚看来,此阶段的余华“拒绝那些关于‘现实的共享的结论,以其体验和想象力来挣脱‘日常生活经验的围困”;“他坚持以一个艺术家对这个世界的语言和结构的独创性发现作为基点,来建立对于‘真实的信仰和探索”。这些描述对于先锋时期的余华而言,都是切实而有效的。可是,令人始料未及的是,1990年代初,余华小说又再度转身——从绚丽的先锋实验转向更加朴素老练的叙述,在这波叙事上的现实化转向中,余华留下了两部日后经典化的作品《活着》《许三观卖血记》。
不妨做一个假设,假如没有《活着》和《许三观卖血记》,余华在大众读者中会享有现在的知名度吗?答案可能是否定的。专业读者可能更喜欢《在细雨中呼喊》,可是《活着》《许三观卖血记》却是那种典型的兼具可读性和人文性的作品,它们太适合推介给广大中学生及非中文系大学生了。很多作品常常因为具有太强的思想性和艺术探索性而只能在小众范围中传播。而我们不得不承认,所谓经典化其实就是一种时间的筛选机制,时间无情地将一些作品淘汰出局,包括坏的也包括好的。时间的选择标准常常就存在于最广大阅读者的聚焦之中。所以,从长时段看,得以被时间选择而经典化的作品,常常未必是最深刻的,却一定是最善于捕获广大读者的共鸣心的。
回到上面余华的转身能力問题,转身就是不断打破即将凝固的自我,寻找自我崭新的艺术可能。能否持续转身,实质上关乎艺术和思想能量的问题。进入新世纪,余华的转身并未停止,虽然不像《活着》的转身那样引发一片喝彩,而是褒贬不一。但余华不断寻求艺术变法的意志却是一以贯之的。对于作家而言,即使他无比渴望经典化,身处写作时刻的他却未必知道何种方式是最有利于经典化的。所以,持续的艺术转身或许会使他获得更多被时间垂青的机会。
说到余华的经典化,我们还想谈谈余华作品与民族语言的关系。余华的很多作品,常常唤醒人们阅读汉语的幸福感,让人因居于汉语深处而油然而生一份欢乐,这是只有在那种为民族语言带来新质素的作家处能获得的阅读感受。作家终究要创造他们的民族语言,这种责任不仅是由诗人承担。为什么人们常常会毫不犹豫地推荐余华,因为他毕竟具有这样的语言创造力。因为,作为当代汉语文学的经典作家,他值得所有人阅读!
本期参与讨论的嘉宾是青年作家陈再见。80后一代的作家在成长过程中受到先锋作家极大的影响,陈再见则有一种难以释怀的余华情结。他的文章从自身的余华阅读史说起,并精读了余华名作《现实一种》。在读完毕飞宇解读《红楼梦》和《水浒传》之后,陈再见曾感慨:一个作家不仅要会写,还要会读。事实证明,陈再见也是一个既会写又会读的小说家。通过小说家的眼睛来看小说,内行者语,确乎别有洞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