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建国
那天清早是解放军开的炮,跟着放枪的却是李家的厨子李水旺。解放军队伍从州里过来,走一夜山路,天光时扎在县城西门,“轰”一声开出一炮。炮弹飞过半条城,落在东门口的白露河里响了。炮声一响,李家屋里即时乱了。李水旺本来是厨房师傅,那天临时调去握支枪守门。一乱,一慌,鬼知道怎么的手里的枪就走了火,又鬼知道怎么的会不偏不倚正好打中新娘子拈麻将的手。
解放军只射了一粒炮弹,白露河里炸起的水花还没有落尽,城里的交警们就破门而出,顺着南门口的泥路,像蛇一样溜得不见了踪影。县城解放了。
细姥婢仓皇中狂奔回家,橫在床上,不敢闭眼。一闭眼就看见李家新娘子血糊拉的手指和白板在面前晃,心里有团硬硬的东西在冲。后来睡着了,可是很快又醒了。她听到外面有锣鼓声震耳地响着,近了,又远了。全城都在放响炮,噼噼啪啪,噼噼啪啪,热闹得像讨亲。细姥婢躺不住了,心里充满好奇,想去看看城里头热闹成什么样子,想去看看那个新娘子。想起新娘子,她忽然很过意不去。当时炮一响,枪一响,血一溅,她吓得魂都没有,拔腿就跑了,也不知道那人伤得怎么样。
一出门,细姥婢就走不动脚了。也就是一阵子的工夫,好像大风吹过,城里完全变了样。大街小巷,到处插起挂起了红旗。太阳很好,街上有好多人在走动,临街的人家都开着门,下了铺板,墙壁上贴了很多标语。标语像搓衣板那么一长条,红纸的,黄纸的,绿纸的,上面的墨笔字好豪气。
她拉住一个熟悉的人打问,那人就一边走一边念过去:
“毛主席万岁!”
“中国共产党万岁!”
“中华人民共和国万岁!”
“中国人民从此站起来了!”
“翻身作主人!”
……
细姥婢不明白这些话是什么意思,她只是觉得好新奇,有种神气在心里冲涌,感觉好松快。
街道拐弯,一路到了衙门口。衙门口好热闹。牌楼顶上插起一杆大红旗,在风中猎猎作响。好厚好重的铁皮大门四敞大开,两边各有一排持枪站岗的解放军战士。都是十八九岁的样子,年轻英俊,精神抖擞,个头一扎齐,一身黄军装,腰扎牛皮带,脚蹬旧草鞋,目光凝视,帽子上的红色五角星格外亮眼。大门旁边挂着一块长牌子,写着簸箕大的几个大字,上书“禾仓县临时人民管理委员会”。地下的响炮屑子积了有半尺厚,踩在上面好松软。衙门口的缓坡上挤满了人,都昂起脑壳看墙上的“安民告示”。细姥婢低着头往里面挤,一面问:“看什么?看什么?”有人斥她:“挤什么挤,你又不识字。”那人说:“小女娜,告诉你也不懂。”细姥婢说:“懂哩。你告诉自然就懂了。”那人就说:“喊我声大舅,即时告诉你。”——“大舅!”——“哎,好乖的小女娜。我先问你,晓不晓得共产党?”——“晓得。”“晓不晓得解放军?”——“呶,衙门口站起的。”——“晓不晓得新政府?”——“晓得。”——“既然你都晓得,新政府出的‘安民告示,什么意思你应该懂了。”——“好似有点懂了。”——“那你说说,懂了什么?”——“我悟起呀,不就是说,有新政府了,要我们老百姓安心过日子。”——“哎哎,我这外甥女灵醒呢,‘安民告示上写那样多,给她一句话就说完了。”——“没说错?”——“一点不错。”——“我说我懂吧!”细姥婢得意极了,退开去一步,调皮地冒起脑壳对那人说:“你不是我大舅。你是我大外甥。”说完一笑,闪身跑了。
细姥婢低头钻出人群,傍住墙边正走着,忽然有人在后面喊她:“细姥婢,你给我站住!”
细姥婢一惊回头,喊她的人她认识,是北门口那个挑井水卖的欧土保。欧土保和一个解放军站在一起。细姥婢拿一根手指点住自己的鼻子,问:“喊我?”
欧土保说:“不喊你喊哪个,未必这城里头还有两个细姥婢?”
“有事?”
“当然有事。”欧土保一指身边的解放军,介绍说,“这是余同志。”
细姥婢挪了挪眼睛,就见那位余同志啪地举手敬了个礼,说:“细姥婢同志,你好!”手放下,随即伸过来,要同细姥婢握手。
细姥婢不知这是什么礼节,想了想,管他什么礼节,自己不能失礼,就一下把手伸出去,轻轻同余同志一握。她感觉到余同志的手好软和。余同志一张圆乎乎的脸笑起来像弥勒佛。
细姥婢问欧土保:“你们找我有什么事?”
欧土保说:“喊你去唱歌。”
细姥婢说:“啊?又有人家嫁女啊?”
欧土保说:“小小女娜,就晓得讨亲嫁女。不讨亲不嫁女,就不能唱歌啊!”
细姥婢说:“我只会伴嫁歌,别的歌唱不来。”
欧土保说:“唱不来也要唱。我问过好多人,个个讲你唱得好。你家里也是穷苦人家哩,如今共产党新政府领导我们穷人翻了身,喊你去唱个歌庆祝一下都扳翘啊!”
细姥婢给吓住了,白着脸说:“我没有讲我不去哩,我是讲我只会唱伴嫁歌。”她本来还想说,你一个挑井水卖的小后生,凭什么喊我去我就要去?若不是有这个解放军跟着,睬都不会睬你。抿住嘴巴,忍着没说。
余同志问:“伴嫁歌是什么歌?”
欧土保就告诉他,这里的风俗,有人家嫁女,头天晚上会喊起一些女亲戚去家里唱伴嫁歌。都是些老婆头、赖嫂子、小女娜凑在一堆,能有什么好话?骂男人,骂爷娘,骂媒婆,造孽呀,伤心呀,悲苦呀,听得人卯根子抽。
“卯根子抽?”
“呵呵,这是句粗话,意思是听了气愤。”
余同志提议让细姥婢唱几首听听。欧土保就带着他们,去了西门口的小学校里。挪开几张桌椅,腾出一块空地,让细姥婢站在里头。
细姥婢有点局促,问:“先唱哪首呢?”
余同志说:“就唱你最拿手的吧!”
“那——自然是《半升绿豆》。”
“好,就《半升绿豆》。”
半升绿豆选豆种,我娘养女不择家。
千家万家都不许,偏偏嫁给财主做三房。
嫁去三天都不满,就像路边烂草鞋。
吃了好多隔夜饭,挨了好多蛮巴掌。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根木头背起走。
妈妈哟害了我。
细姥婢瞟眼看到余同志的眉头越皱越紧,顿住,怯怯地问:“还有第二段,还唱吗?”余同志问:“第二段什么内容?”细姥婢说:“女娜嫁了穷人家。”余同志问:“也是诉苦?”细姥婢说:“嫁了穷人家有嫁了穷人家的苦。”余同志说:“不唱了。另外还有不有?”细姥婢说:“有,有。我一肚子的歌哩。”余同志说:“换一首唱吧!”
细姥婢运运神,就起腔又唱:
唱个歌来打开口,吃杯凉水解心头。
凉水解得心头上,山歌难解女儿愁。
女儿愁,哪到头?买个花鼓作枕头。
睡到半夜花鼓响,手捧花鼓玩一场。
玩了一场又一场,买个金鸡配凤凰。
余同志的眉结松动了一点,但还是不点头。
余同志问:“有不有欢快的?”细姥婢说:“欢快就是喜欢的意思吧。”余同志说:“对,要喜欢的。”细姥婢说:“也有啊。要不要唱给你听?”余同志忙说:“唱,唱。”
细姥婢抿抿嘴,一起就是高腔:
打起锣鼓闹起台,姑姑姐姐请出来。
有歌姊妹上席坐,无歌姊妹两边排。
唱得鲤鱼跳上水,唱得珠泉转转来。
歌声一停,余同志就鼓了掌,失声赞叹道:“太好了!”他听到歌的余音还在耳边嗡嗡地响。
细姥婢也很欢喜,但还是怯怯地问了声:“这个可以?”
“当然可以。曲子好,词也好。你听听,‘打起锣鼓闹起台,几多好哩!我们新政权开张发势,就是要打起锣鼓闹起台。好,打起锣鼓闹起台,这代表了人民的心声,表示了老百姓对新生活的向往。庆祝活动那天,你这首歌打头阵,第一个上去唱。”余同志显得十分高兴,搓着手,在空地里踱了几步,问:“你还能找出几个歌手吗?”
“能啊,十个八个,一喊就有。”
“那好,你再喊十个姐妹,到时一起上台。”
余同志握住欧土保的手,说:“感谢你啊,你帮我把任务完成得很好!”
欧土保也很高兴,得意地说:“我说了吧,有什么事情,你找我就没错。”
演出是在南门口墟陂上的戏台楼头。两盏汽灯将戏台照的雪亮,连台下几丈开外的观众兴奋得脸都看得清清楚楚。戏台楼头历来是唱大戏的地方,这回却是演节目。“演节目”是个新名词,还是头一次听说,更重要的这是改朝换代后的首次开台,人们都想看个新鲜。县城里的人差不多全部出动,附近乡下的人也来了好多,墟陂上只看见人头攒动。两排凉亭后面的缓坡上、接口上,都挤满了人,不是看戏,是看热闹来了。所谓“节目”,细姥婢和她的姊妹们的“打起锣鼓闹起台”开始以后,主要是解放军在表演。独唱、男女二重唱、男声小合唱、女声小合唱、大合唱,间或插一点本地民歌、花灯戏,中间还耍了一通狮子。乡下人看戏没有规矩,一直大声小声地吆喊议论,嘤嘤嗡嗡的声浪淹住了台上的歌声。人们听不到唱的什么,只看到台上的解放军很着神,有一种很足的气势。好多人都觉得那些女兵没有本地女娜长得乖,身材一点不婀娜。
细姥婢头一回上戏台,心情十分紧张,她的膝头骨一直在抖。她很奇怪,小腿不抖,只膝头抖。她看到台下一片影绰,连墟陂中间伟昂的凉亭瓦背也是虚幻的。恍恍惚惚中,她听到好像是报幕的余同志喊了声“起”,就扯起嗓子嘶唱起来。“打起锣鼓闹起——”细姥婢唱得有点性急,又有点走调,同台的姐妹们慌急跟上,却已经慢了半拍;后台的锣鼓手们还正在酝酿情绪,前台一唱,火急一敲,完全不在点子上,就乱了,一时间歌声和锣鼓声搅成了一锅粥。看到台下的小声一滚一滚,细姥婢像在做梦。一曲唱毕,一身大汗,退到台侧,咬着手指发呆,好久都没有回得过神来。她感觉自己好倒丑。
其实细姥婢想多了。人们讶异的是,小小女娜,居然在万众睽睽之下,登台唱伴嫁歌,哪里在意唱得是好是丑。这是从一些人的态度都看得出来的。细姥婢父亲是染布的,每天都有人拿了白土布来他家漂染。进来一个,见到细姥婢,挑一挑大拇指,说:“小女娜厉火(害)啊,出得众!”又来一个,又挑大拇指,又说:“小女娜好厉火,出得众!”还有人逗她:“上台就上台,打什么胭脂,不打胭脂更欢气(漂亮)。”说得细姥婢的父亲母亲笑哈了。
细姥婢心里的阴霾一扫而空,又欢喜了。小小女娜,一欢喜就想往外头跑。解放了,街上应该会有好多新鲜事,她好想到处去看看。
“回来!”
母亲一声断喝,把她喊回到门里。
细姥婢倚在门板上,嘟起了嘴巴。她不明白母亲今天为什么口气这样硬。她说:“上午的事情我都做完了,为什么不能出去踹(转)一踹!?”
母亲说:“事情做完了也不能出去踹。”
“为什么?解放了,出去踹踹都不可以?”
“解放了就解放了。不能出去踹就不能出去踹!”
“为什么?爸——”
细姥婢在母亲这里得不到许可,就搭父亲求援了。细姥婢是父亲膝下的娇娇女。父亲从小就把她看得比自己的命还重,任何事情,只要她开口,有求必应。为这事,母亲常常怨怼父亲:“穷人养娇女。”
父亲正在门口坪里捞起一匹布往竹篙上搭,听到细姥婢一声喊,赶紧就过来了,双手托住的布匹里,藍靛水扯成线往地下沥。父亲的耳朵有点背,人都称“秋聋子”。可是他并不是全聋,无关紧要的话他听不到,要紧的话却每句都听得清。他望着细姥婢,说:“女崽啊,娘老子喊你不要出去踹就不要出去踹,听话,啊!”
“你怎么也这样说?解放了哩——”
“我清楚。解放了,我们穷人要当家做主人了,我也好欢喜。真的好欢喜!起码一点,以后我们不能受人欺负了。但是在这新旧交替的时际,街上好乱哩,什么牛鬼蛇神社会渣滓都会出来趁火打劫,不安全哩。”
“有解放军啊。解放军有枪。”
“我还不晓得有解放军吗,解放军有枪啊。我还晓得有民兵、有农协会哩。女崽啊,你年纪还轻,好多世事你都还不清白。不管世道怎么变,我们作为老百姓,本分最要紧。无论谁坐了朝廷,我们就是努力做事,有饭吃,有衣罩(穿),过好自己的日子。不求大富大贵,只要平安度日。我的话,你一时还不懂,以后慢慢去悟吧!”
细姥婢自然是一时体会不到的。但她知道,父亲一生经历坎坷,吃过好多苦,见过的人、经过的事很不少,对世道人心多有了解。细姥婢一向对母亲总有点犟,对父亲却十分依顺。这是因为一来父亲对她非常宠爱,二是父亲凡事都有定见,从来不急不躁,说的做的都很在理,让人服气。既然父亲这次都这样说了,再要霸蛮,终归是不好的。细姥婢轻轻点头,说:“好,就不出去踹了。”
“这就对了。等以后街面上太平了,你爱到哪里去踹就到哪里踹。”
“这是你说的噢,说话算数。”
“当然说话算数。”
细姥婢又高兴起来,过来托住父亲手里的湿布匹,说:“我搭你一起把水绞干晾出去。”
“呵呵呵,我这个女崽就是乖哩!我们刘家是哪世人修的福,送我这样一个乖乖女!”
解放了,县城里扎实翻腾了一阵子,随后便稳定下来,恢复了日常秩序。衙门口两旁的摊担排起好长,墟日里场上人头汹涌,街巷上空飘荡着炸油糍粑的香味,小把戏们在旧城墙上奔逐喊叫,人们很快适应了新政府领导下的规矩。对于巨大变动,这里的人们有着很强的适应能力。这座县城,虽然地处偏远,但消息还是灵通的,早在两个月前,就已经知道革命胜利了,湖南老乡毛泽东主席在北京宣告: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了!这里的人们对“革命”也不生疏,早在大革命时期,就有了共产党的地下支部。那些好有血性的后生,虽然后来给国民党一个一个抓起枪杀了,但火炭熄灭,热灰却还在,他们的光焰给人们多多少少感知到了有关“革命”“共产党”的温热。面对大的变动,县城里的人表现得都很笃定,少有惊慌失措。这种心态是有着久远历史沉淀的,县城建起六百多年,经见得实在太多。天灾、人祸,久不久就会来一次。比如近些的,太平天国洪秀全的部队压境,已经到了离城十几里的石燕,探报不断,风声鹤唳。几个大户人家赶紧关了铺门潜逃了,老百姓却照样过着自己的日子,打铁的打铁,织布的织布,挑水的挑水,补扒锅鼎的在街边上把炉火扯得呼啦啦响,一如往常。不久又一次,已经是过年边子了,翘脚岭上的土匪蛮子倾巢下山,团团围住了县城。翘脚岭上的土匪凶蛮是出了名的,城里人吓唬夜晚啼哭的毛孩,只说:“再哭,再哭就喊翘脚岭头的土匪蛮子把你抓了去!”那回土匪围城,全城上下并无惊慌,只把城门紧闭,城墙上增加了些许兵丁,仍然是打铁的打铁,织布的织布,挑水的打水,该吃饭吃饭,该睡觉睡觉,中午边子还有人在衙门口击鼓鸣冤,招起好多闲人围看。土匪围城四天,最后竟不战自退,突然跑了。后来才知道,土匪们打了几条狗,烧火炖肉(那里的人都极喜欢吃狗肉,土匪亦不能免俗)。冰天雪地,找不到柴火(炖狗肉是很费柴火的),一找找到了水王庙。土匪大胆,不信神,竟把神台、供桌、门窗都卸了,架起大火炖狗肉。报应即时见效。吃了狗肉的土匪当晚就拉起了肚子,拉到脱水,站都站不住,只好连夜退回到翘脚岭上。后来,闹天地会、辛亥革命、成立民国、共产党闹革命,历史的风云吹拂到这里时,总要晚一段时日,声势就弱了些,振幅不再那么强了。在那板结的心田上没有好大的振荡,风轻云淡,议论一番,人们只把谈资来下酒。
细姥婢家在县城的北门,秀水河边上的石埠头旁。秀水河在白露河的上游,是白露河的一条支流。这里也叫北门,也有一条石板路铺过去,但区别很明显。石板路是从老街道接过去的,老城墙的废墟空着,过了废墟才开始起屋。这里的房子和县城里的老屋大不相同。城里的房子不叫房子,喊作堂屋,一栋一栋的,一丛一丛的,都有很长岁月了。皆青砖黑瓦,进门便是堂屋,堂屋里盘一个很大的地灶,也是青砖砌就,离地约半尺,地灶上横竖摆起两条火炉凳;堂屋两侧,各是厢房;正对大门的神坛背后,还有睡屋。这里的房子都是直筒子,一栋三间,或是一栋四间,都是前头作坊,后头住屋。屋檐都呲出来很多,一栋挨一栋排过去,就形成了骑楼,方便做生意,也方便了过路人。这里的人家大多是外来户,有祁阳的、衡阳的、邵阳的,还有湘潭的,过来的缘由各有不同,但都有一本血泪史。他们都已经会说本地土话,只是话尾子还带了各自的乡音。只有在家里,或是老乡之间,才说家乡话。他们都是手艺人,这一路行过去,两边尽是打铁的、做铜器的、做锡器的、做糖的、弹棉花的、织布的,缝衣服的也有两三家,完全靠下苦力给人帮工挣点死钱养家的。这里的人家,好多都是半夜就起床,开始备料、选材,做准备工作。天还没亮,各种声音就响起来了。叮叮叮。当当当。嘭嘭嘭。呼呼呼。乞卡——乞卡——各種声音交汇在一起,好热闹,也好和谐,会让人忽略了他们的辛苦,只感到一种生活的愉悦。细姥婢的家前后三间屋,中间给细姥婢开了铺床,父母亲住后头。做手艺的人家总很凌乱,各种工具、材料,还有空瓶子、废纸皮、旧镙绦,都是乱放起,柜顶上、墙角湾、床底下都筑满。细姥婢家里不一样,饭桌是饭桌,碗橱是碗橱,衣柜是衣柜,床铺是床铺。床铺上的被子枕头总是叠得整整齐齐。各种染料罐都在过道上分类摆放,做事用的衣服挂在门背后,长筒套鞋搁在屋后坪里。细姥婢家屋后有一块长条形很方正的空坪,竖了六根木桩,搭起三根竹篙。屋檐下筑了一个鸡笼、一个兔笼。空坪那头拿黄泥垒了个土灶,灶上坐一口好大的铁锅,旁边堆着柴棍子。往前几步,下几级石阶,有一块桌面大的石埠头,秀水河就在低它一尺高的地方从早到晚哗哗流去。河水流过的地方荡着长长的绿绿的苔绦。细姥婢的父亲当年选中这块地方起屋,是有他的职业考量的。在坪里将布匹染就了,下到石埠头漂洗一道,捶干了,双手捞着,上来就可以晾在竹篙上。他家的生意很好,三根竹篙上总是晾满了染成蓝色的布匹,起风时,迎风摆荡,摇漾出一波波浓浓的暖暖的蓝意。
细姥婢的父亲秋聋子是个实在人,手艺精到,做事细致,待人平和,经他染出来的布颜色均匀柔致,图案清晰规整,难见瑕疵。他染的布一定漂洗干净,拿回去没有气味,不得脱色。县城里另外还有两家染坊,一在东头门,一在西门口,但无论城里还是四围乡下,人们都愿意把布匹拿到他这里漂染。秋聋子每天都起得很早,隔壁邻舍的捶打声响起时,他也已经穿好工作服,戴上袖套,蹬起长统套鞋,坐在后门空坪里的竹椅子上抽烟了。他抽的都是随卷随抽的喇叭筒。他卷起烟来十分熟练,不用眼看,拈起一撮烟丝摊在纸上,左右手的三根指头(常年的浸染,他的十根指头都是蓝色的了)各捏住一头,轻轻一卷,再伸出舌头拿口水舔几舔,不过几秒钟,一根烟就成了。他每次都要抽完三根烟,把精神蓄饱了,这才开始工作。他做染布,是要有帮手的。他的帮手是细姥婢的母亲——他老婆。细姥婢的母亲是从广发乡下忠良村嫁过来的媳妇,村随人走,人都喊她“忠良婆”。说她是秋聋子的帮手,并不全对。忠良婆也是有自己一门手艺的。她会扎花。她扎花的手艺是搭秋聋子学的。此地习惯,织出的土布都要染成蓝色,那只是做衣服裤子的,若要做门帘、桌布或被盖,纯蓝色未免太素,这就要在上面出点花样。扎花是要有点技术的,她跟秋聋子只学了一年,就能独立操作了。她拿全部手指捏住白土布,叠啊叠啊叠啊,一朵花就叠成了,扯麻线扎紧,然后埋下脑壳,咬住线头,嘣一声咬断了。——吔,她的牙齿,真是锋利啊!牡丹花、凤仙花、蜡梅花、石榴花、山茶花、芙蓉花、木槿花、荷花,来来去去,她就会扎这些花。不同的花,要叠出不同的形状。每次花扎好了,就拿到后面坪里去给秋聋子漂染。外面秋聋子早已经在黄泥土灶上烧起了亮火,一大锅蓝靛水静静地冒着热气。漂染扎花布要技术,也要体力,尤其站桩功要好。别的染坊的师傅都是拿一把长铁钳,钳住扎花,左右摆涮。秋聋子不拿铁钳,只拢在锅灶旁边,用手攥牢了扎花,在锅里漂涮,轻柔地、均衡地,很有节奏。使铁钳染出来的扎花,难免会在花朵上溅有星星点点的蓝点子,细看时颜色也不均匀,手漂的就没有这些毛病。经他手漂洗出来的扎花清晰、干净,还别有一种情韵,像宣纸上的画。拿手去做,自然要比铁钳来得辛苦,而且靠得锅灶近,柴烟、火气、水汽,熏得人睁不开眼睛,满头满脸的汗。每逢夏秋,秋聋子干脆剥掉上衣,赤了膊干。不过半支烟工夫,汗粒子就在肩头上忽地一下涌出来,密麻一片,很快集拢一起,像屋檐水一样顺着背脊往下淌。这时候,忠良婆就会赶紧停止烧火,起身拿毛巾给秋聋子擦汗。从下往上,倒着在背脊上擦。秋聋子不耐烦地喊:“前头,前头。”——他下巴的汗水也像屋檐水就要流下去了。他怕汗水流到锅里坏了蓝靛水。忠良婆刚给他把脸上的汗抹干净,又喊了:“胳肢窝里,赶快,胳肢窝里!”——“好,好,胳肢窝里。”——“哎,轻点轻点。”——“好轻哩,好轻了哩!”
秋聋子忽然轻轻地“嗞——”一声。一滴滚水,溅到了手背上。他的手背,已经嵌了好多蓝点子。他的十根指甲都是蓝的。他的眉毛根里,也隐现蓝色。
秋聋子四十七八岁了,很老相,精瘦精瘦的,一身皮肤像阴干了的大蛤蟆,比老农民的皮肤还黑。因为长年守在灶锅边,眉头总是皱着,两眼间隆起了一个肉棱。忠良婆却是肥硕,肉鼻头、双下巴,颈根上的肥肉起了堆。秋聋子很少言语,一天也说不了十句话;忠良婆却一天到晚笑扯了的,嘴里念得不歇气。
老两口一天忙赚钱,家务事就都交给了细姥婢。三口之家,家务事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只要肯做,也是可以从早忙到黑的。每天,她都起得很早,秋聋子在后坪里抽到三支烟时,她也已经起了床。她不点灯,摸着黑扒开地灶里的炭灰,垫好刨沫花,火一起,就将半撮箕火屎(木炭)压上去,操起蒲扇一顿猛扇,看着火苗上来了,再将炭糍粑敲成拳头大一块,一层一层错落地搭好。这炉火至少要填十几斤炭,要烧到中午边子。不知什么道理,这县城里的人家,无论穷富,每天的灶上烧三炉(早晨、中午、晚边子)大火是必不可少的。冬天这样,热天也如此。然后挑水。她家的水缸很大,有半个大人高,能装下四五担水。她总是一次就要把水缸挑满。接着扫地,整理床铺,抹桌椅,做早饭。早饭很简单:一锅面条,或是半锅稀饭、一屉包子。吃完饭洗碗刷锅,即刻又要准备中饭了。除了一日三餐,她还包洗全家的衣服。她家的脚盆就搁在门口阶矶上,里头搭一块搓衣板,一副随时准备洗涤的架势。正街上的商铺里有洋胰子(肥皂)卖,但很贵,买不起,她家用的是茶枯饼。茶枯饼就搁在大门背后的角落湾里,每次敲一块下来,丟在脚盆里化开了。她就坐在小板凳上,撸高了袖子,用力搓洗。她干得很专注,身子一顿一顿地,眼不旁骛,她就那么一刻不停地干着,只是有时拈起茶枯水中漂起的碎稻草,弹出盆外;偶尔也抬起一只手,撩一撩垂到眼睛上的头发。茶枯水的油性很大,浸得她的手亮晶晶的。衣服洗好,一件一件绞干了放进木桶,提着到后面河里漂洗。她提得有点吃力,身子一边歪斜,手臂扭成了一张反弓。漂洗过了的衣服,就晾在空坪的竹篙上。这时候,她才可以坐下来,安静地看一看忙碌的父亲母亲,看一看脚下的河水和对岸的柳树,看一看天上飞过的小鸟。她感觉到真是好安逸。旁边的矮桌上,放着烟丝盒、卷烟纸、火柴。她知道父亲每天最喜欢的一件事情就是抽烟,那是他最松快、最享受的时候。她知道每天夜里上床睡觉之前,父亲必做的一件事情是,把烟叶一匹一匹抽掉梗子,叠成菜碟子那样大的方块,放到床铺脚下压紧,第二天再切丝。她知道父亲从锅灶旁边下来,头一件事就是卷根烟抽。她于是扭转身子,学着父亲的样,揭一张烟纸,拈一撮烟丝平摊在上面,卷好了,放到嘴边拿口水舔几舔。她当然没有父亲那么熟练,但她卷得很细心。卷好一根,放到桌上;再卷,再放桌上。她把卷好的烟放在桌上排起了一排。父亲从河里洗完布匹返转来,手都未及擦干,拣起一根卷烟就叼在了嘴里。忠良婆看见了,就说:“啧啧你呀,把女崽的口水都吃进去了。”秋聋子把嘴吸一吸,含混说道:“自己的女崽,吃她点口水有什么关系。”细姥婢拍手笑道:“就是,就是!”
细姥婢很亲父亲,同母亲也很亲。她唱伴嫁歌,就是母亲带出来的。忠良婆嫁过来的时候,对县城充满了新鲜感,喜欢到处去玩,四处踹。她活泼开朗,为人随和,喜欢说话,喜欢笑,一脸的福相,城里有人家嫁女,都愿意请她去捧场。她的伴嫁歌唱得一般般,但她出得众,不怕丑,很会搞气氛,哪个歌手一时接不上气了,她会猛然插上一句两句,虽无来由,但很见效果,总会逗得人们大笑。嫁女讨亲,图的是个喜庆吉利,说了什么并不在乎。到她怀上细姥婢,腆起了肚子,仍然很多人家请,她也仍然有请必到。细姥婢还在她肚子里时,就听足了伴嫁歌,是伴嫁歌的旋律伴随了她的发育成长。因为跟随着母亲经常走人家,耳濡目染,细姥婢还只一岁多不曾会说话,却已经能跟着那些歌手咿咿呀呀地哼唱伴嫁歌。她的哼唱先于说话。到五岁时,就唱会了二十多首伴嫁歌;到十二三岁,肚子里已经装下了一百多首歌,“打起锣鼓闹起台”“送姐送姐金丝塘”“风吹树叶飘过墙”“金丝荷包银丝绒”“女是天边一朵云”“一台花轿四朵云”“十八满姑三岁郎”“苦竹生在荒坡上”“家娘厉害不怕她”……一首接着一首,口吐玉珠,如诉如泣,一口气接连唱两三个钟头不打顿,成了北门一带的歌头。她嗓子清亮甜润,却又稚气并未完全脱去,唱起来别有一种韵味。本来,伴嫁歌的曲调哀婉凄恻,愁苦多,哀怨多,凄凄惨惨切切,让人伤感。从她嘴里唱出来,味道却变了,愁苦中带了甜味,哀怨中有了暖意,不再那么低沉伤怀。而且,虽然她才十二三岁,身子都还没有长开,却已经有模有样,脸蛋白白净净,腰身细长细长,两条细腿溜溜直,一张口,一起腔,眼睛就像鸡蛋清一样放亮。有她出场的歌堂,好多男人都跑去趴在亮窗上看。又因为经常跟随着母亲走人家,四条城门走到,细姥婢很小就熟悉了县城的格局。这是座有点古老的县城,城里房屋稠密,街道规整,巷陌纵横,一律铺的石条,常年四季是湿漉漉地光光滑,像小把戏的屁股。城中间是县署衙门,是权力中心,也是地名,当地人习惯叫那里作“衙门口”。衙门口一边一个石狮子。石狮好大好高,光石座就平及细姥婢的肩膀,要伸直了手才能摸得到石狮的爪子。衙门的大门包了一层铁皮,上面钉起密密麻麻的钉子,太阳打在上面,放出来的光都是冷的。石狮子和铁皮大门,显得森严庄肃,到了那里,都是低头匆匆走过。衙门口前面很开阔,右边是草坪,左边有一排房屋。一条河从西门口流过来,从衙门口的石板下面潜过,直到东门头上才显出水面。
城里老人说,这条从九老峰石缝里蹦出来的小河,自西门口穿城而过,一路跳荡,喧哗有声,一到衙门口,忽然就安静下来,无声无息,似乎没有流动。出了石板街的那头,才又喧腾起来。老人们还很奇怪的是,城里城外的几条河历史上都发过大水,淹过好多地方,不少人家里都进了水,只有衙门口前面的这段石板街,洪水都只够到石板底部。衙门口前面是条直街。直街又叫正街。正街上真是热闹。两旁商铺栉比,门楼密集,开的都是铺子门。饭店、面铺、茶楼、油货店、药店、鞋店、五金店、日杂店、瓷器店、理发店、布店、中医诊所、税务所,一路排下去。这里从早到晚都滚动着汹汹的人声,混合着各种香味。正街到头,往右拐,就是所谓的南门口了。拐过去的街道明显收窄了很多,上头的屋檐都快要挨到一起了。脚下的石板也很窄小,还不平整。时常走着走着,石板翘起来,呯——咚一响。街道很长,一直接到了丰和墟的戏台楼下。沿街住的都是做小手工业的。一栋房屋就是一家小作坊,又是商店,前店后坊。做竹器的、做鞭炮的、做纸钱线香的、做小孩子口水夹的、钉水袜底的、编草鞋的、织斗笠的、修锁的、补锅的,铁匠、铜匠、锡匠、木匠、漆匠、石匠……这里从清早开始,就响起了叮叮当当的敲打声。这里也和细姥婢那一带的人家一样,靠手艺吃饭。街道尽头的丰和墟陂上,平时很清静,只有到了赶墟的日子才会热闹大半天。最热闹的是过年,戏台楼头会唱五天大戏。附近好多农民都背起铺盖进城来,睡在几个凉亭下,夜晚看戏,白天踹街,快活几天。衙门口的右边,分岔出两条石板街道,皆傍水而延伸,通往城外。那里统称西门口。那里住的大多是农户。那里的堂屋错错落落、高高低低,大多很低矮、很逼仄,但也不少明窗亮瓦、高檐大柱,各各显出上辈人的生活痕迹。那些人在城外多少有点田土,吃饭还是够的。如果做点小生意,每天就还能喝杯水酒。那里的堂屋里团转挂着镢头、耙头、蓑衣、斗笠,竹篙上搭着干红薯藤。那里的街头巷尾,常常会拉下一泡冒着热气的牛屎,不一会儿,就给人铲走了。那里的巷道里,常年飘荡着熬猪潲的带点酸腐的气味。水边的石蹬上,总有人蹲着洗红薯藤,洗大芥菜。晚边子就有人站在水里擦澡。那里的巷道十分复杂。县城里的巷道都复杂,西门口尤其难走。城里的街道就那么几条,小巷子却密如蛛网,有长的、短的、宽的、窄的,还有弧型的、S型的。长巷子有半里路长,短的则不过丈余长;宽的可以过板车,窄的仅可容一人侧身才能走。回还往复,兜转曲折,不熟悉的人一天还转不出来。细姥婢的父亲秋聋子告诉她,这是为了防范强盗拐子。县城地处偏远,自古以来多拐子(强盗)。附近的九老峰和翘脚岭上还常有蛮子(土匪)啸聚。这些拐子蛮子道行都很高,常乘月黑风高夜,潜入城里,翻围墙,扒亮窗,拿竹签挑开门栓,偷取财物。祖先们为了防盗,把巷道布成了迷魂阵一般,想的是让那些坏东西进得来,出不去。谁知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一天夜里,拐子又来了,两人结伴,手里抓一把线香,每个巷子拐角都插上一根。偷到东西后,顺畅地原路返回。出得城时,第一根香还没有燃尽。全城人无不恻然。巷道再多,细姥婢不怕。常常跟随母亲忠良婆去坐歌堂,城里都熟了,闭起眼睛都不会走错路。
细姥婢有时也会出城去。早先县城是有城墙的,城区也因为四条城门而分别叫作东门头、南门口、西门口、北门脚。历经几百年的岁月,城墙已经箍不住膨胀的房屋和人口,早已毁弃,城门亦已不存,废墟上都做了菜地,高的是豆角苦瓜,矮的是白菜辣椒葱姜蒜,常年四季青翠鲜绿。到处有路通到城外。城外四面都是山。东边的叫东塔岭。东塔的塔顶上有一座石雕的雷公菩萨。细姥婢跟随母亲上去烧过香后,就坐在宝塔的石阶上,俯瞰岭脚下的麻地河。麻地河官名春陵江,又名钟水。当地人却习惯称麻地河,官名总不及俗称更普及。这条县境内最大的河,从西边桥那头汤汤而下,在东塔岭下拐个大弯,留下一湾碧青的深潭,又一直流,一直流,流到湘江去了。河上有渡船来往,船上载着三五个或七八个旅客,有的站着,有的倚船而坐,有的就坐在自己架在箩筐担子上的扁担上。老艄公(不知为什么,艄公都是老人)精赤上身,腰里扎一条大帕,撑着竹篙沿船侧一步一步地从船头撑到船尾。渡船到岸,老艄公會忽然“呕——”地高喊一声。他为什么会这么高喊一声呢?是宣泄到岸了的喜悦罢!河里还有好多机帆船、小舢板。机帆船上载着高高的货物,帆船涨开饱满的肚子,突突突地吼叫着,跑得飞快。小舢板是打鱼船。打鱼人(多半是中年汉子)也是精赤上身,待船到了河中间,停住,把渔网挂在左肩上,略一沉腰,双手一扬,撒网就在半空中张开一个圆满的弧形,“噗”一声罩进水里。然后,双手攥住网头绳子,一把紧一把地收扯上来。不一阵,撒网被收来拢来甩在了船板上,打鱼人低头一层层地揭着网丝。细风拂过,她听到了网丝上的铅砣撞得船板叮叮响,看到了鱼鳞刺眼地闪着白光。常常地,河面上有木排或竹排漂过。那木排或竹排真长呀,起码有半里路长。木排或竹排上有年轻后生闲闲地慢慢地前后走动。排上面架着竹篙,晾晒的衣裤随风飘荡。船行很慢,似动非动,可是转眼间就漂到了远处的灰雾中,只看到一痕浅色的影子。细姥婢忽然有点眼神迷离,她努力想,远方的人是如何过日子的。
每逢初一、十五,细姥婢就要跟随母亲去北门外九老峰下的水王庙给菩萨烧一炷香。水王庙建在一处石坡上,上去得走左侧一条石径。水王庙不大,也很旧了,但很雅致,香火很旺。进门就是神殿,水王菩萨光起脑壳、眯眼笑着端坐在神台上,双手合抱一个小木牌,上书“风调雨顺”。据说,水王菩萨是水龙王变的和尚,这一带要风调雨顺全靠他庇佑。佛像左右各有四尊更大的菩萨,鼓眼突睛,手执兵器,十分耀武扬威。佛堂两边各有一个副堂,排列着十几尊小菩萨,有泥塑的,也有木雕的。忠良婆都能说出他们的名字,但细姥婢一个都记不住。好像也没有好大兴头,每次母亲叫她磕头就磕头,上香就上香;说声归去了,赶紧就抬起了右脚。每次进出水王庙,母亲就教她,出入庙门,女人要先走右脚。细姥婢记住了。
她间常也会去义公祠、普济寺、土地庙、文庙,也去过寨脚下、教场坪、射马岭、猫仔丛。寨脚下曾在好多年前驻扎过土匪。教场坪是清朝年间修建起来作练兵用的。射马岭是古时候将士跑马射箭的地方,是一块大坪。猫仔丛在丰和墟过去还有里把路,一座黄土山包,山上不长树,满地尽是灌木丛,那里是刑场,有人犯了死罪,就拖到那里去砍脑壳。那些地方只有细伢子们经常去,显示他们的胆量。细姥婢也去,是因为那些地方长满野菜:车前草、鱼腥草、藠头、石蒜、野葱、马齿苋、地菜子,青青翠翠,遍地都是。她扯了野菜回去喂兔子。有时人也吃,拌菜做出来的芥麦糍粑,就好香。
细姥婢在家里已经待好几天了,每天关起前门,坐在后门的竹篙下面,看秋聋子和忠良婆劳作,看河对面的风景,给秋聋子卷烟。城里头总有鞭炮炸响,锣鼓唢呐在街上一路敲打过来,近了,又远了。她的心里痒痒的。
细姥婢忽然听说要分李子云家的浮财了。李子云是翠玉——就是那个新娘子的麻将鬼父亲。细姥婢早起去八方井府挑水,看到街筒子里人一绺一绺地往城里去。一打问,顿时也来了兴头。她挑水回到家里,扁担都没有卸下,就飞脚往东门头走。
李家门口好热闹,墙里墙外都是人。李家的财物都取出来,摆放在了堂屋外面的地坪里。金器、银器、玉器、铜器、锡器、首饰、字画、绫罗绸缎、名贵药材、雕花檀木屏风、大头樟木箱、雕花太师椅、纹了龙凤的眠床,腊鸡、腊鱼、腊鸭、腊鹿子、腊肉,一大堆,空气中飘荡着一股烟熏味。每堆金银财宝旁边,守了有持枪的解放军,布匹药材后面,站着戴红袖章的民兵,那一大堆腊鱼腊肉,没人管。细姥婢在人缝间直往里头钻,什么都想看。她听到婆婆佬佬在议论:“啧啧,这样多的簪子,这样多的耳环,一天戴一样,一年四季不得重样。”
她听到女娜媳妇在细声调笑:“哎哎,这缎子,真是滑软哩。”
“着在身上,会好松快,像一样东西。”
“像什么?像什么?”
“像男人的手。”
“嘻嘻嘻——呵呵呵——”
细姥婢脸上一热,感到了一种羞怕,赶紧蹿开去。她又听到老榨骨在感叹:“这发财人家,才真是发财人家,天下的东西,他都有。”
她还听到两个民兵旁若无人地说:“这样多的腊鱼腊肉,能吃三年。”“那还要天天吃,只怕还吃不完。”“这下好啊,他吃不成了。”“我们帮他吃。等下带两块出去,一起打平伙。”“好,打平伙。还搞壶酒,铳一铳。”细姥婢斜他们一眼,扭身转过去了。
一转转到堂屋门口,这里人流稀松了好多。她忽然看到疤眼皮就在旁边,一下想起新娘子出嫁那天她们打麻将,心里好欢喜。扯住她的衣襟,兴奋地说:“呀,你也在这里。”
疤眼皮望她一眼,淡淡地说:“是啊,我也在这里。”
细姥婢又说:“你们什么时候还打麻将?叫上我。”
疤眼皮猛然甩开她的手,恼怒地说:“你什么时候看到过我打麻将?乱哇三千,贱麻皮!”
细姥婢一下惊得呆住,像给雷劈到,胸口炸炸的。她不明白疤眼皮为什么会这样。捂住被甩痛了的手,塌下眼皮,转身离开。
转身之间,眼前竟一亮——一只铜火盆。好眼熟的铜火盆。那日里在新娘子翠玉的闺房就是这只铜火盆从细眼里吐出来的热气,带给人几多温暖。细姥婢蹲下身子,欢喜地抱起来。天气寒人,铜盆冰冷,她的心里涌出一丝暖意。
忽然,她的臂膀给人箍住了。疤眼皮站在旁边,凶侉侉地低声斥道:“不准拿!是我先看到的!”
细姥婢犟脾气也上来了,耸起鼻子说道:“你先看到就是你的了?”
疤眼皮说:“我先看到就是我的!”
细姥婢说:“你喊它一声,看看喊不喊得应?”
“我不喊。”
“那我不给!”
疤眼皮扬起一只手,就想打人。不想后头伸过来一只大手板,将她的手钳住了。
两人转头一看,那人都认得,是水旺。
“做什么做什么?新社会了,还动手打人?!”
县城解放那天,水旺一枪成名。城里人都搞不清楚,他怎么会有一手好枪法,都对他有了一种畏惧。今天,这个昔日李家的厨师破棉衣上又箍了个红袖章,显得越发雄唐。疤眼皮一时怕了。
“水旺,我们都是熟事人,不要那样横哩!”
“熟事人就要讲熟礼,你不能欺负小女娜。”
“我哪里欺负了小女娜。凡事讲究个先来后到,是她不讲规矩。”
“我亲眼见的,就是你欺负了人家。”
“你是这样横的啊!李水旺,我识得你!”
“雷土花,疤眼皮,我也识得你。你家里就在南门口开间杂货店,你常来这里搭李翠玉打麻将。”
疤眼皮一下蔫了,像给人点了穴。她忽然叫起来:“水旺,松开你的手,你要把人捏死啊!”
疤眼皮甩脱手,几步闪进人堆,不见了。
细姥婢也扭身要走。水旺喊住她:“这个物器你不拿走?”他踢踢地下的铜火盆。
细姥婢摇头说:“那不是我的物器。”
水旺说:“你两个刚才不就是争这个?”
细姥婢说:“我没有争,是她要抢。”
“那你不喜欢它?”
“当然——是喜欢。”
“喜欢就拿走!”
“拿走?”
“拿归家去!”
“啊?天下还有这样的好事,喜欢的物器就可以拿归家去?”
“今天可以,明天就不行了。今天我说了算。”
“不能。我还是不能拿。”
“你这人真是糯黏。我说了能拿就能拿。”
忽然有人在后面说:“做什么做什么?你们要做什么?”
两人一惊,同时扭头去看,身后站着罗长子。这个罗长子长得好高,比城里一般人都要高出半个脑壳,身条细长细长的,颈根也细,像螳螂。但他不像螳螂那么难看,倒是眉清目秀,鼻子嘴巴都很周正。罗长子是李家的短工,细姥婢上次來唱歌堂,见过几面。她记得那时这个小后生好腼腆,见人就打招呼,未打招呼还先脸红,那些小媳妇大嫂子都爱逗他散心。细姥婢也拿片糖抹在他嘴巴上,让大家笑他。今天他只不过手臂上箍了个红套套,怎么就变了样子。细姥婢心里好慌乱,像是做了什么错事。
水旺似也恼火,只把眼睛去斜他。
好一阵,罗长子自己憋不住,噗地笑了。
他是吓吓他们,开个玩笑。
水旺不喜欢这样的玩笑。刚才罗长子一声断喝,吓他一跳,好久还回不过神来。他正想对罗长子发几句火,罗长子的神色忽然变了。他看见欧土保正一晃一晃地往这边走过来。欧土保早先也是李家的长工,如今是民兵队长。做长工是好劳力,当民兵队长是个狠角色,这个欧保长不平常。一解放,欧土保有种久雨天晴抖落烂蓑衣的感觉,身上的很多东西焕发了出来,肌肉贲张,活力溅射,意气得很。解放军的余同志很看得起他,着力地培养。罗长子知道他正走时运,说话做事都方正刚戾,不给一点面子。如果这时细姥婢给他撞见,那就背时了。他要细姥婢赶紧走开。
水旺也要细姥婢拿起铜火盆赶紧走。
细姥婢不敢,说:“我不要。”
“为什么不要?要。一定要要!”
水旺一把扯掉捆在腰上的草绳,缩手脱下棉衣,包住铜火盆,夹在腋下。他拍着现在外头的红袖章,说:“有这个物器作保护,看谁敢挡老子!——走,我送你出去!”一手扯住细姥婢,往外就走。罗长子在后面小声喊:“走后门去,后门人少。”
细姥婢给水旺拉着,脚步趔趄,一路无阻。好多人只是奇怪地看一眼他们。出了后门,到了水碾坊的巷口,水旺才松脱手。他不放心,脚不停步,又带着细姥婢转过几条巷子,看得见北门口的秀水河了,才站住,剥开棉衣,把铜火盆交给细姥婢,说:“好了,你可以放心大胆把物器搬回去了。”
细姥婢还是不放心,怯怯地问:“我们这样算是偷吗?”
一阵西北风掠来,水旺打了个寒噤。他紧紧棉衣,大笑着说:“这怎么算偷?发财人家里的物器,如今都没收了,见者有份,拿了不就拿了。到手是财。”又说;“硬要说是偷,也是我偷的,不关你的事。你尽管放心!”
水旺点点头,转身走了。他似乎有点得意,大声地唱:“送姐送到大门前……”
他还会唱伴嫁歌。
细姥婢捧着铜火盆一边往家里走,一边想:这个李水旺,好讲义气喔。又想,今天转来转去,怎么就没有看到那副象牙麻将呢?不是说,把李家大屋挖地三尺,任何物器都没有落下吗?细姥婢这时才明白,自己那样急煎煎跑起去,为的是只想看到那副象牙麻将。她祈愿,那样好的一样物器,千万不要落到不懂得珍惜的人手里,那会糟蹋了。
傍黑边子,细姥婢提了一桶衣服到秀水河的石埠上去漂洗。刚一站落,石头后面晃出一个人来,吓她一跳。偏脸看时,竟是翠玉。她一时好奇怪。
翠玉也提了桶,填了衣物,但显得很沉,放落地下时咚一声响。然后,就定定地望着细姥婢,好一阵没有出声。
“你是——找我?”
“是,找你。”
翠玉说过,又是好一阵沉默。她已经完全没有了做新娘子那天晚上的神采,穿一件不太合身的土布棉衣,戴顶蓝帽子,帽檐耷拉在额头上,看不清眉目,只看到满脸凄惶。细姥婢心里一阵难过。
“你是——回娘家来了?”
“我一直住在娘家哩。——我没有嫁得成。”
“你说什么我没有听懂。”
“我说我嫁人没有嫁成。”
“那是为什么?”
“哦,你都不知道啊。”
翠玉就告诉她,自己出嫁那天,唱了三天歌堂,打了三天麻将,细姥婢不是还上去给她做过“站墩”、帮她挑过土吗?本来天亮就要上花轿了的,谁知一声炮响,县城解放了,就没有走得成。不久就听说,夫家那边听到风声,赶紧逃走了。是一家人一起走的,不知所踪。有的说到了长沙,有的说去了香港。夫家是大财主,家业很大,田沙不少,还在长沙、香港、马来西亚都有店铺,估计是不得回来了。这桩婚事,等于埋进了坟墓,以后就是个守活寡的人了。
翠玉慢慢细细地说,好久才说清楚。她的神情呆呆的,脸上没有血色,低垂的眼睛一直盯着脚下的河水。傍黑边子的河水变成了深灰色,倒映着天上的云彩,溶溶荡荡,深沉得有点慑人。
细姥婢望望她,又望望河水,心提得很高。她不知道该如何同她开声。
“你不消宽我的心,事情都过去了。”翠玉幽幽地说,“这阵我家里的难缠事情还多哩。爷老子和几个哥哥都给捉去关起了,家里给抄了个精光,接下来还要把我们的房子给分掉,娘老子急得天天躲在屋里哭……这些,你也都听说了吧?”
翠玉撑起眼皮望住细姥婢。翠玉家的状况,细姥婢也都听说了,但她不知道是该点头,还是摇头。小小年纪,还不懂如何宽解别人,她只能用眼睛去迎合翠玉的目光。
暮霭压下来了,已经看不清翠玉的面目。
她听到翠玉说:“所以哩,我尽量不去想自己那些背时的事,是如何就如何了。”
细姥婢只能点头应和:“噢,噢噢——噢。”
“我也有话直说了。今天特地来找你,是想求你帮我一个忙。”
“我能帮你什么呢?”
“送你一樽物器。”
“送我物器,还是搭你帮忙?我不懂。”
细姥婢摇着头,却已经看见翠玉掀开桶里的衣物,抱出一个木匣子来。细姥婢一见就眼熟,这是那个装象牙麻将的紫檀木匣子。
翠玉说:“这副麻将你识得的。我爸爸知道我这世就爱打麻将,专门在马来西亚买了,带回来送给我的。贵不贵不管它,光是几千里路带回来就不容易,我好喜欢。我拿它放在枕头边上,睡觉都是抱着它睡。你可能会问,我家里的任何东西都给抄家抄出来了,怎么这副麻将没有抄走。这你就不清楚了,一个人只要想把一件物器藏起来,别人是万难寻到的。我知道,以我这样的人家,以后迟早是保不住的。我不想让这样金贵的物器随便落在别人手里,怕会糟蹋了。我悟来悟去,把熟悉的人都悟了一遍,只有你最可以放心。虽然我们只会过一次面,但看得出,你这人靠得住。而且,你也实在是很喜欢这副麻将。”
细姥婢没有打断翠玉的话,听她一口气说完,心里翻上翻下的,忍不住偷偷看了几眼地下的木匣子。
但她终归是摇着手,坚决地说:“不能!這样金贵的物器,我不能要!”
翠玉急忙说:“我的话你没有听明白?不是我要送你物器,是请你帮我的忙。”
“帮忙也不要!”
“如今我家里背时了,你怕沾我的边?”
“不是不是!你要我帮任何忙我都一定帮,物器我不能要。”
“任何忙都不要你帮,还就这件事要寻你。”
细姥婢沉默了一阵,还是摇头。
翠玉就轻轻叹了一声,一把抱起木匣子,说:“我也不想找别人了,就把它丢到河里去,总比给人糟蹋了好!”
细姥婢给翠玉的绝决惊住了。她忽然明白了翠玉的心意,忙伸手托住翠玉手里的物器,说:“既然这样,你就拿它先寄放在我这里,以后还你。”
翠玉说:“不是寄放。不要还!”
这是忠良婆在坡坎上喊:“细姥婢,几件衣服你要洗好久哪?”
细姥婢急忙答应一声,手下不觉加了点力,翠玉趁机松开手,挽起袖子,对细姥婢点下头,转身走了。她走得有点飘忽,像是脚不沾地,转过岩头,不见了。
细姥婢一手抱着木匣子,一手提桶,返回坡坎上屋坪里,将事情同父母亲述说了一遍。秋聋子搭着眼皮一直抽烟,听完了,烟也抽完了。把烟屁股一甩,对细姥婢说了两句话。
第一句是:“你把物器收好。这桩事再不要搭任何人说起。”
第二话是:“你赶紧去,看还追不追得到李家小姐,告诉她一句话:再难再难,日子都要过下去。”想想又叮嘱:“她如果已经回到屋里了,就不要进屋搭她说了。”
细姥婢说声:“知道了。”扯腿就往外面跑。抄近路转过几条巷子,在义公祠门口看到从那头过来的翠玉。天已经黑完了,翠玉完全是个影子,踽踽走着。细姥婢一脚迎上去。她有点兴奋,也有点急促,微微带喘,小声叫着说:“翠玉翠玉,我爸爸交代我一定要告诉你一句话。”
翠玉站住了,吃惊地望住她。
细姥婢说:“我爸爸要我一定告诉你:再难再难,日子都要过下去!”
“就这句话?”
“就这句话。”
翠玉忽然睁大了眼睛望住她,两眼晶亮。
“记到了?”
“记到了!”
翠玉点点头。又点点头。
细姥婢自己也把这句话记死了:再难再难,日子都要过下去。
得了这副象牙麻将,细姥婢的生活一下多了好多生气。她把它看得宝贝一样,十分爱惜。她专门在一天清早从珠泉井府挑了泉水回来,将麻将淘洗了一道。象牙做的麻将,浸泡在清水里头,才真正现出它的本色。乳白、滑腻、匀净,像煮熟了的鸡蛋,却又比煮熟剥了壳的鸡蛋多一种诱人的釉色,看着就欢喜饱了。她把麻将淘洗过,又拿块干净细布,一粒一粒擦拭清楚。她将紫檀木匣子也里外抹过一遍,抹得锃亮。她觉得能得到这样一副麻将,真是一种缘分。白天,她将匣子收到大衣柜的顶里头,上面还会放一个香包。晚上,就抱出来放到枕头边,伴着睡觉。空下来的时候,她会把床单扯下来铺在小饭桌上,自己一个人玩一阵麻将。一个人自然是打不成的(实在说她也还不太会),纯粹就是好玩。一时把麻将砌成四方围墙,转着圈地看;一时又把麻将揉乱了,一粒一粒往上头垒,垒到好高,稳不住了,哗啦一声垮塌下来;或者是拿麻将作了砖块木头,依想象搭成各式房屋亭台;又或者就把麻将握在手里捏玩。滑腻的象牙肌理让她心尖子发颤,爱不释手。忠良婆看见了,常会顺嘴怨一句:“死女仔,那麻将是作得饭吃还是当得衣穿?”细姥婢也会回她:“就是作得饭吃,就是当得衣穿。我喜欢啊!”忠良婆说:“你那样喜欢就搭麻将结婚算了。”细姥婢说:“可以啊。你要能让它开口说一声,我就嫁给它。”麻将自然是不会开声说话的,忠良婆似乎有点恼,作色要骂。秋聋子就劝道:“小女娜喜欢一样物器有什么关系,她爱玩就让她去玩。”忠良婆叹一声说:“哎,穷人家养娇女!”
细姥婢不喜欢母亲总把“穷人”二字挂在嘴上说,更不喜欢说自己是娇娇女。她觉得家里不是那样穷哩,一日三餐,早晨稀饭,中午杂粮(有时红薯,有时苞谷,有时高粱粑粑),晚上米饭,都能尽飽。每到墟日(县城里逢五、逢十赶墟),母亲都会从墟上割回四两新鲜猪肉或是提回巴掌大一条活鱼,拌辣椒炒了打牙祭。这时候,父亲就会斟起半碗水酒,一小口一小口地慢慢抿。她身上衣裤的袖口、肩膀、屁股上都打了补丁,可是洗得勤快,总是清爽干净的。有时想买根红头绳、买块小手帕,一开口,父亲即时就给她了,不让她感觉到生活的困窘。
她哪里又“娇”呢?五岁就学会了起火做饭,挑水还只能挑半担。走在石板路上,跌倒了,膝头骨跌出了血,抿着嘴,含着泪,返回去重又挑过,回到家气都不哼一声。她实在是比一条街上的小女娜都耐劳。吃穿虽然都粗糙,但从生养出来就是这样过的,都习惯了。没有饿着,没有冻着,母爱父宠,邻里和睦,时不常地还给喊去坐歌堂,得个包封。她觉得这样自在自然地过着,真是很好。她还小,还没有进入社会,体会不到生活的艰辛。世道不好,恶就多,乱事也多,但到父亲那里就都打住了。父亲在外头受了气遭了欺凌,回家从来不说。他只是闷头抽烟。抽烟,把那些东西自己消化掉。父亲就像一道闸门,把好多东西关住了,带给细姥婢的只是绵绵的欢喜。
细姥婢天天守在家里,做家务,给父亲卷纸烟,把玩象牙麻将,浑然感觉不到“解放”给中国老百姓带来的巨大变化。
变化是从划分成分开始的。
那天,清早就有人把秋聋子喊去城里头开会了,一去大半天。中午过后秋聋子才回来。回到家的秋聋子眉开眼笑,一身喜气,塌屁股坐到火炉凳上,搓着手在灶火上烤,不开声,只是笑。忠良婆本来等得心里发毛,这时见了秋聋子的样子,心里的石头落了地,跟着嘻嘻地笑。她好久没见秋聋子这样欢喜过了。
“遇到什么好事了?”
“好事。好事。当然是好事!”
秋聋子扁起嘴巴接住细姥婢伸过来的喇叭筒烟,夹块火炭烧燃了。他用力地吸着烟,眯细了眼睛自顾笑。
忠良婆和细姥婢一齐问:“到底什么事?”
秋聋子这才说:“成分划定了,我们是手工业者。”
细姥婢问:“手工业者是什么物器?”
秋聋子得意地说:“那就不是物器哪,钱都买不到。听干部解释说,这是根据各人家里的财产,划分作了三六九等,叫作阶级。成分最高的是地主、资本家;最低的、也是最好的,是贫雇农、工人。”
“还有呢?”
“还有好多。我记不清,也说不清。”
“贫雇农是些什么人?”
“像欧土保一样的人。叫作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都是最穷的人。”
“难怪欧土保那样横。”
“走时运的人,旁人看着觉得横。其实也有好多人不横。”
“李子云家应该是地主吧?”
“岂止是地主,还兼资本家,双料的。他屋那么多财产,那么多田沙,危险。”
“有好危险?会坐牢吗?”
“那要看他有不有血债。如果有血债,打靶砍脑壳都有份。”
“他有血债吗?”
“你问我,我也不清楚。要政府才清楚。”
“呀呀呀……”
“嗨,他就不该聚那么多钱财,收那么多田沙。看来看去,还是我们这种靠手艺靠气力吃饭的人家稳当。”
“我们家里的成分很雄吗?”
“当然!雄得飞起!我们手工业者跟贫下中农是一个阶级,都是政府依靠的对象。以后呀,我们就是国家的主人了。”
“呀,国家的主人呀。好雄!好雄!”
细姥婢想象不出国家的主人有多雄,只是满心的欢喜。这时,忠良婆已经把饭菜又热了一道,给秋聋子斟满酒,一家人欢天喜地吃起来。中饭、晚饭,都做一顿吃了。
这年底,大地主李子云给枪毙了。刑场还是在猫仔丛。行刑那天,县城里去了好多人看。细姥婢没有去。只听说在丰和墟的戏台楼头宣判完毕,两个战士夹着李子云一阵小跑,进到猫仔丛,将犯人往前一推,随即就一枪打在后脑勺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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