陡沟

2020-04-14 04:51张运涛
广州文艺 2020年3期
关键词:小青天明

张运涛

1

雨点很大,月季花被打得东一点头、西一点头的。天明倚着门瞅了一会儿,担心花瓣会被打落。那一簇月季挤在院子东南角,乱蓬蓬的,像是野生的。天明记得小时候里面还钻出过蛇,王庆喜要毁掉,随便种两棵番茄、豇豆也比种花实惠。祝小凤不同意,说那一片月季是院子里唯一的亮色——亮色这个词从此印在了天明心里。天明其实不喜欢月季,月季花朵太大、太张扬。他喜欢野菊花、红蓼,它们生在田埂上、堰沟边,放牛的时候经常能见到。

天明考到公社了!王天中一进院就喊。他右手举着一把小洋伞,左手拿着一个信封。队长来了,王庆喜咧了一下嘴。天明去接信封,王天中将信封举到空中,想让他蹦起来。天明却住了手,扭头回了屋。王天中无趣,将信递给王庆喜。天明有能耐,咱陡沟一共考上三个。看到纸上大红的印章,王庆喜又咧了一下嘴,转给天明。

天明在里房将录取通知书一字一字看了好几遍,直到祝小凤在厨屋叫他。锅台上摆着两碗鸡蛋包(陡沟这儿把荷包蛋叫鸡蛋包),祝小凤让他记住,浅的是你爹的,满的是队长的。天明瘪着嘴,满的咋不给我爹?祝小凤说,你爹陪着吃点是个意思就中了,他又不是客。天明哼了一下,他也不是客!祝小凤嘁了一声,这孩子,队长去谁家不是客?天明知道拗不过,一手端了一碗,出了厨屋偷偷朝满的那碗吐了口唾沫。

不知道是那一碗鸡蛋包起了作用,还是天明考上公社中学的刺激,王天中走时撂下一句话,别让天明放牛了,多在家里读书。明儿开始,给三更记壮劳力的工分。

弟兄俩都是按生辰取的名,三更是天明的哥,四年级蹲了一级还跟不上课。祝小凤让他退了学,回来在生产队放牛,好歹挣点工分。三更本来就听话,又被那些课本搞得晕头转向的,早不想上学了。他仿爹,瘦小瘦小的,话也少。天明不仿爹,也不仿娘,人高马大不说,还四方牌子脸,浓眉大眼的。人家明着夸他是陡沟的碗面子,暗里都说他是队长王天中的种。天明隐约有觉察,他在镜子前照过好多次,鼻子、嘴,甚至耳朵,跟王天中再没二样。他恨祝小凤,也恨王天中,恨他嘴角叼着烟的流氓气,恨他身上披着衣服的懒散劲,恨他不时用肩向上簸衣服盛气凌人的样子……路上见到,从来不接他的话。有次在堰沟里洗澡,十几个同伴缩在水里只露个头,天明趁人不注意,脚上勾起一手稀泥,甩到正好路过的王天中脸上。

天明读初二那年,村里分田到户。四口人三个壮劳力,祝小凤对新生活充满了信心。陡沟这名字拗口,却是个好地方,“一半田一半园,掏钱难买的小江南”。东坡是田,有水渠灌溉,一半种水稻,一半种小麦。西坡沟陡且深,水多地肥,种菜。不像其他村,三夏时节每家要收十几亩麦,又没机器,全靠人工,累死人。有闺女的人家都想往陡沟攀亲,跳出火坑。不过,陡沟也有陡沟的烦恼,信息不畅,菜园里的豇豆、西红柿、萝卜都卖不上价,一毛钱好几斤,甚至十几斤。三更不惜力,凹着腰赶远集,想着远集会好一些。能好到哪儿?一百多斤的菜,也就多换了几毛钱、一块多钱回来。无论如何,总要比岗上好,至少一年四季都有收入。陡沟最出名的应该是辣姜,好的时候能卖一块多。但辣姜投入大,腊月间就要选好姜种,砌暖房买木炭暖姜芽子。来年一开春又要整地,等新姜长出十几公分高还得买麻秆搭姜棚——姜不怕热,怕晒。姜地肥料要足,这样也会喂肥了野草,多热多闷的天,人都得钻进姜棚锄草。几乎每年夏天,陡沟都有人闷死闷伤在姜棚里。王庆喜赶不上趟,姜贵的时候他种得少,姜贱到一毛多时他又种得多,家里财政一直不见亮色。

忙起来,都缺劳力。陡沟虽说不像其他村那么忙,但一年到头都得有人赶集卖菜。卖菜这活儿又脏又累,下雨下雪泥巴卷进车瓦,人就得下车互相推。一百多斤的负重,骑着还好,推着就难了,所以卖菜的女孩子少。陡沟跟外面一样,女孩子时兴早订婚,忙的时候能把男方叫过来帮忙。到了适婚年龄,男孩子都喜欢做这样的免费劳力,比在自己家里做得更欢腾。三更到了十七岁,一直没有媒人上门,做啥都显得无精打采,不像他那个年龄的人。祝小凤看出来了,晚上跟王庆喜商量起新房。他们住的还是破房子,一下雨就七漏八淌,锅碗瓢盆都拿来接水。王庆喜言语虽短,心里并不糊涂,知道房子是婚姻的第一个重要条件,可兜里没货,用嘴起?捱到腊月,祝小凤一狠心,将过年买肉的钱拿去给他们兄弟俩每人做了一件的确良上衣。人靠衣裳马靠鞍嘛。本来是见对象时才穿的,赶上过年,初一早晨就让他们穿上了。天明一大早喜滋滋出去给人拜年去了,三更硬是在里房躲了一整天——穿着那件两个兜的新的确良褂子,他覺得浑身都不自在。

天明高一还没上完,就传来沿淮高中要合并到相邻的铜钟公社的消息。沿淮到铜钟坐客车得绕一大圈子,骑车抄近路也要30里,家里一辆自行车卖菜还要用。天明知道自己也该回家了——公社高中没有考上大学的先例,熬到毕业能有多大意义?捞个女朋友回去吧,也算上学一场。可班里总共才6个女生,早被人家大一点的男生抢光了。天明那个时候还扯不开脸,但又不甘心,在教室后面的黑板上写下那句顺口溜,“一半田一半园,掏钱难买的小江南”。怕人家不知道,还在小江南后加了个括号——陡沟。

下学第二年,天明在陡沟大放异彩。开春下姜芽子,天明问爹为啥下这么少,王庆喜说今年都下得少。去年姜太便宜,一毛钱一斤都卖不动。天明又问,前年呢?三更说前年贵,我记得赶了一次皮店,那一集卖了一百多块钱。大前年呢?王庆喜说大前年也便宜,两毛多钱一斤。天明心里有数了,这是典型的价格波动规律,一低就减少种植面积,高了又一窝蜂扩大。他劝王庆喜多下点,今年的姜价肯定低不了。王庆喜不听,去年恁便宜,今年谁敢多下?

姜芽子出来,天明才知道王庆喜根本没听他的。爹,你就信我一回,多种姜。要是今年姜价不高,以后就再不听我的。我学过政治经济学,价格的波动是有规律的,去年低今年肯定高。祝小凤一旁听着有理,也劝王庆喜,信他一回吧,今年咱把七亩园那两分地也种上。天明嘁了一声,两分也叫多种?至少得种一亩!还反复嘱咐他们,别让外人知道了。王庆喜借了一圈姜芽子,可惜那一年暖姜芽子的暖房比上一年少了一半,没借到。他如释重负,小孩子哪种过地?不能听风就是雨。天明却较上了劲,要上街买。陡沟哪家上街买过姜芽子?至多找亲戚邻居借一点,第二年再多暖一点还上。买姜芽子的都不是专业种菜的,都是街上的分家人,闲着没趣,房前屋后种两株,有它无它,当个玩意儿。王庆喜心疼兜里的钱,天明开导他,知道咱家为啥老富不起来吗?只知道跟风!看看咱村里万元户都是谁?都是那些胆大的……

王天中也胆大,西坡两块地都种了姜。头伏过后,天明半夜钻进王天中的姜棚,每棵姜都往上提了一点。没过几天,姜叶都黄了,王天中以为是发姜瘟,可旁边人家的姜咋长那么旺?他钻进姜棚薅了一棵,才发现有人做鬼。请来公安破案,无奈找不到证据,不了了之。

秋季出姜,王庆喜家大丰收。新姜卖到八毛九毛,祝小凤乐不可支,急着赶紧卖掉,怕夜长梦多。天明又拦下她,卖两筐够日常开销就中了。等到腊月,得一块往上。

果然,王庆喜当年卖姜收入近四千块钱。他们从来没见过那么多钱,一卷一卷卷好,塞进空酒瓶里,藏在床底下。这样再搞一年,就能给三更起新房了。王庆喜从此信了天明,有学问就是不一样,以后多听他的。

那一年,王天明的人生还有两件大事。秋季开学他进了村小学,教二年级。上学久了,天明身子骨金贵了,做不了重活儿。正好小学人手紧,一个女老师又生孩子,村里就聘了他补缺。最最重要的一件事是,他跟罗小青好上了。罗小青跟三更同龄,姊妹四个,爹娘想再努力一把,生个儿子续香火,但计划生育风声紧,爹娘就把小青许给了王天中的小儿子。最初天明也没想到要跟她好,罗小青并不多好看,但她是王天中的儿媳妇,天明想着能从她身上占点便宜也算是报复他王天中一回。

农村夜长,吃罢夜饭,年轻人经常聚到一起打五十K。那天是在小青家的厨屋,天明过去已经晚了,人家四个人已经打上了。厨屋暖和,有晚上做饭的余温,又堆满了柴火。四个人围坐在稻草堆上,中间放本破书垫着。天明去得晚,坐在小青后边,看她出牌。

罗小青很墩实,大脸,五官也说不上好,但她皮肤细腻白嫩,像街上没做过活的人。煤油灯在对面,映得小青的耳朵晶莹透明,像画上的玉石。天明在后面贴着她,看得到她脖子下面的那一小圈瓷白。他的心荡漾起来,幻想着要是此刻只有他们俩多好,他可以抱着她,亲她的脸、嘴唇,还有她白得要命的脖子……天明撑着身子的手离小青的屁股很近,小青每起一张牌就会仰一次身,天明将手朝前挪了点儿,头向前伸,遮掩着。终于挨着小青的屁股了,一团柔软的肉。天明明显感觉到小青颤了一下,却没有挪开。想到那些抢走女生的男生并不比自己强多少,还不是泼皮胆大不要脸?天明遂鼓起勇气,手贴得更近。厨屋门吱啦一下被风吹开,灯灭了。有人站起来去找火柴。天明犹豫了一小会儿,觉得机不可失,手放到小青的后腰……

天明一夜没睡好,脑子里想的都是小青的身体。他盼着天快亮,白天赶紧过去,黑夜赶紧到来。终于捱到天黑,天明早早去了,可他心思根本没用在打牌上,老出错。熬到牌场散了,他躲在外面猪圈后面,等人家都走了,又返回去。

小青其实明白天明的心思,她对天明也有好感。天明走路连蹦带跳的,似乎有使不完的力气。遇到小沟小壑,天明喜欢助跑几步,一跃而过,不像在家做活的男孩子们,绕几步,走人家搭起来的简易小桥或垫在中间的石块。天明比王天中的儿子好看,比他欢实。他抱住小青的时候,她木木的,没有迎合,也没有拒绝。天明在她嘴上啃了一阵,仍不过瘾,手又从下面伸进她上衣里面……

小青死活守着最后一道防线,不让天明脱她的裤子。越是这样,天明越想要她。整整一个冬天,他们都在小青厨屋的稻草堆里翻滚。期间,天明说过很多疯话,他要娶她,要和她生一堆小孩……都是心里话,天明早已忘了想让王天中难看的目的了。他要和她私奔——他知道自己一无所有,小青爹娘不会同意的。

下稻秧那天,天明听说小青的娘要生了,已经送到公社医院了。小青的爹也去了,留下小青照顾三个妹妹。等村里的灯都熄了,天明摸到小青家。

就在这个晚上,天明突破了小青的最后防线。小青睡爹娘的大床,跟最小的妹妹。开始还死守着,架不住天明的猛攻,又怕惊醒了妹妹们……

从那以后,小青像变了个人,对天明百依百顺,在爹娘面前反而硬势起来,要退亲,直言要跟天明。爹不答应,王庆喜一间房子都没有,你傻啊?!娘也趁机骂她,你个死女子,你图他啥啊?他那个家,除了人,还有啥?真过去了,你哭都哭不及。小青说我就图人,有了人,房子还不是早晚的?

祝小凤知道了,掩饰不住脸上的喜色,大麦没熟小麦先熟了。也好,哪样先熟先收哪样。又怕不稳,说一个村里住着,咱还是找个媒人过去说道说道吧。天明嘁了一声,说道啥?不用。天明笃定主动权在他手里,同意更好,不同意我白落了便宜。

2

新房就设在高岗上那间校长办公室。高岗上原是陡沟小学,中学合并到公社,小学就搬到中学的红砖红瓦房里。高岗阴气重——据说是几百年前大户人家的祖坟荡成的,又被深沟围成了岛,尽管教室都是半砖半土,搬走后空下的好多教室还是没人愿意去住。校长办公室前两年才建成,在高岗最东头,满砖到顶,里面刷得白白亮亮的。因为是公房,又门朝西,没人惦念。天明不怕邪,请村里的新支书来家喝了次酒,对外说是暂居,搬了进去。

洞房花烛夜,两个人老早就歇了。虽然不是第一次,但这么自在这么理直气壮地睡在一起,还真不多。第一回合结束,小青身子贴着天明,手楼着他的脖子。外面黑漆漆的,下弦月。没有孩子的吵闹声,没有大人唤孩子回去睡觉的斥骂声,更没有鸡飞狗跳……从小到大,他们都是和这些声音交织在一起,现在突然没了,有点瘆人。风呢,像扩音器,呼,呼,一阵阵吹过来,像是有人在外面晃门。天明被晃烦了,起来找本书,折两下,塞在门缝里。小青还不安心,让他听。天明支起耳朵,果然,高岗下面的水沟里哗啦啦在響,像是有人玩水。天明说,鱼在顶水。他拿出手电筒,推开窗户朝沟里照。果然,一堆鱼集中在水沟里想朝上面的水塘顶。天明笑她,这世上没有鬼怪神仙,唯物主义才是科学。小青哪知道啥是唯物主义,心里对天明更多了份崇拜。

家里五口人五个壮劳力,活儿不够做。小青和祝小凤除了做饭洗衣,也就下地锄锄草松松土,做些小活儿。陡沟每年最忙的时候就两季,夏收秋收。尤其是夏收,陡沟还有田,还得兼顾插秧。收麦怕下雨,麦过了雨就会发黑,打出的面也是黑的,吃着粘牙。偏偏这个季节雨水又大,所以夏收在陡沟又叫“双抢”——抢收抢种。陡沟人既怕雨又盼雨,因为下雨能省下一笔放水插秧的钱。学校放收麦假,天明也到麦地里抢收。他做活儿没长性,但驾车驭重还能顶一阵子。眼看着黑云从北边过来了,王庆喜吆喝女人们放下镰刀,赶紧帮着把刚放倒的麦装到架子车上。刚拉走两车,风就起来了,乌云也压过来。

“嗷吼——”前面掌车把的三更可着嗓子叫了一声,车子跑得更快了。在后面推车的天明身不由己,跟着“嗷吼”了一声。一时间,坡地里远近都是“嗷吼嗷吼”的应和声。车子飞起来,人的脚步也飞起来。那嗷吼声里,有力量,有兴奋,还有发泄。天明怀疑,他结婚那晚西坡里的嗷吼声也是三更发出的。

三更的话越来越少。先前在饭桌上还有两句,西坡的番茄熟了几个,东坡哪块田跑水了,谁跟谁因为地边子打架了……祝小凤开始担心,在地里偶尔会扯到三更——他巴着眼看人家奶孩子,吃饭时老瞅小青的胸脯,有一次,还偷看我洗澡……王庆喜没反应,祝小凤急了,骂他们一对老鳖精。王庆喜讪讪的,闷声道,你让我咋办?

一场连阴雨,王庆喜家的老房子塌了。高岗西头正好还有间好一点的教室,祝小凤拾掇拾掇,一家人就搬了进去。这样一来,他们两家又在高岗上汇合了。虽说都是迫不得已,但确实方便多了——喊一声就能听得到。三更虽讷言,但人不傻,抽空给上高岗的小拱桥加了个石礅子。还捡了些砖块,垫了一条砖瓦路将两家连接起来。下雨下雪天,小青天明回家吃饭再不用踩泥路了。

小青提出分家,是在秋收以后。祝小凤知道小青刚过门,这么大的事她自己肯定不敢做主,肯定是天明的主意。她在儿媳妇面前愣了一会儿,眼角很快鼓出一泡泪。唉,你哥三更咋办哟,还指望你们呢。天明晚上听小青说了,第二天跟祝小凤保证,分了家三更还是我哥。我早想好了,忙过这段就到报纸上发征婚启事,给三更征婚。

兄弟俩放线、活泥、砌墙,忙活了一个多月,挨着那间瓦接檐(生了大兰后,小青嫌屋小磨不开身,接了一间)又搭了间厨屋。分家的时候到底闹了别扭,田地、粮食、姜、红薯分完之后,小青还要分钱。祝小凤问哪儿有钱,小青答不上来,只好看天明。天明没法再退,硬着嗓子问,这几年攒的起房子的钱呢?王庆喜说,没房子三更咋弄?小青早有准备,我结婚你们咋没给我起新房?老两口被问哑了。天明又说,这两年我们也没少出力,那钱应该有我们一份。小青在一旁造势,给三更起新房,那是你们老两口的事儿——做父母的,哪个不为儿子操心?总不能把兄弟跟兄弟媳妇也拖进去吧?

祝小凤比王庆喜活泛,知道拗不过,倒不如爽快點。她督促男人把藏在床底下的瓶子扒出来,一个个砸破,二一添作五,分了。半夜里,王庆喜还在那头翻来覆去。祝小凤蹬了男人一脚,又不是给了别人,手心手背哪儿不是肉?以为男人没听懂,又说,照这样下去,将来我们只能靠老二了。

冬月腊月是陡沟最好的时光。没活儿做了,人都闲了。老人坐在墙根处晒太阳,年轻人忙着相亲定亲结婚。三更也见过两个小寡妇,一个非要带两个儿子过来。祝小凤不同意,年龄比三更大就不说了,两个儿子将来得两处房子,三更还不得难死?另一个带了个闺女,人家却嫌三更没有房子。

谁都没想到天明在报纸上那一小块征婚启事威力那么大,邮递员一下子送来六封来信。祝小凤等不及,和三更吭吭哧哧看完信,才去叫天明。

祝小凤先挑了三个,一个身残志坚的老姑娘,一个只有一米四的小姑娘,一个带着两岁女儿的寡妇。另外三个,祝小凤说条件都太好,根本不可能。天明和他们熬了大半夜,确定好回信内容:家里有三间瓦接檐房子,还有自行车、架子车、缝纫机、收音机——这都不算假话,瓦接檐房子尽管不是自己的,但也没人来和他们争。自行车分给了天明不假,但三更卖菜照用。缝纫机、收音机虽是小青的陪嫁,但祝小凤也没少用。

一个月下来,三更总共收到47封来信。

最先上门来相亲的是一个寡妇,她哥陪着。第二个一脸麻子,邻县镇街上的裁缝。后来又有不能生育的离婚女人,跛着腿的,眼睛几近失明的……每一个来,祝小凤都充满了希望,大鱼大肉招待着,还有见面礼,三更送了十一个,都再没有下文。只有一个来过一封信,说是怕三更短命——看那样子,三更应该有毛病。祝小凤突然醒悟,征婚不可信,双方都是骗子。人家骗他们,他们骗人家——除了性别和年龄,三更的信息哪一条是真的?

过罢年就是立春,天本来应该一天一天暖和起来的,却突然下了一场雪。雪下得也不大,但分明像要倒春寒,好多老年人都染上了流感。祝小凤的娘在家里输了三天液,又拉到乡卫生院,正遇上撤乡建镇,街上锣鼓震天。老人非要掀开被子坐起来看。到医院咳得更厉害,憋得脸红脖子粗的,像被人卡住了脖子。第二天,一口痰没出来,憋死了。

圆坟回来,天明将娘拉到一边,说我哥的事儿成了。祝小凤一把抓住他的手,急忙问,哪儿?旋而松手,连影儿都没有的事儿,咋能说成了?

天明说,当真,河北石家庄的。

哪庄?祝小凤问。

天明纠正说,不是哪庄,是大城市。

祝小凤还是没听明白,河北哪有大城市?

天明哭笑不得,不是淮河北,是河北省石家庄市,跟咱河南省的郑州一样,一个省会城市。

这次祝小凤听明白了,但更不相信,人家大城市的小姑娘,十八岁,不瘸不聋不傻,还初中毕业,好好一个人,咋会愿意嫁给三更?

天明说这次是真的,人家说来了就结婚,信里说好要买二十五那天到信阳的火车票,让咱们去肖王车站接。

秦韵其实是祝小凤筛漏的。天明某日无聊,翻出她的照片。侧着身子的半身照,短发,瓜子脸,有点婴儿肥,双唇紧闭,像是故意做出一副严肃状——信里解释说自己照相闭嘴是怕露出虎牙。还有,对方虽是栾城县窦妪镇人,但离省会石家庄市也就几公里的路程。天明的意思闲着也是闲着,权当跟大城市人交个笔友,仿着天亮——三更的学名,这个名字陡沟没几个人能记得——的口气给她回了封信,夸她聪明,说陡沟这名字还真是因为沟陡而来。沟陡且深,存得住水。又紧邻淮河,所以有米有面菜也吃不完,典型的“一半田一半园,掏钱难买的小江南”。喜欢文学是征婚的套话,怕秦韵不信,天明说他读过上百本名著——这个夸张了,除了囫囵吞枣看过《水浒传》《三侠五义》,别说上百本,天明听说过的名著也不超过一百本。他还按秦韵的要求,附信寄了一张照片过去。照片是天明自己的(这一点,天明没敢跟祝小凤说),信里的情感也是天明自己的,除了名字王天亮是借三更的——征婚启事上本来就是王天亮嘛。秦韵回信说他们真是有缘分,她家的院子里也有一个花池,里面也都是月季。她喜欢月季,月季雍容大方,气质高贵。还夸天明有文化,月季确实给家里增添了不少“亮色”……秦韵的信里很快就用了亲爱的(果然是大城市人,开放),说天亮——这个天亮当然应该是天明——就是她心目中的白马王子。天明很享受这种大胆主动的示爱,他虽年轻,毕竟是过来人,知道如何拿捏才能再添一把火。回信说,我的爱,我这段时间茶饭不思,无时不在想着你,想你的虎牙——我喜欢长虎牙的女孩……第十四封信,秦韵说要过来,过来跟“天亮”结婚。她早想脱离她那个窦妪,脱离父母,过自己的生活。天明以为小姑娘一时心血来潮,回信客气地劝她,你年龄还小,不知道生活的艰难……这话对于一个十八岁的姑娘来说有点火上浇油,秦韵回信说跟心爱的人在一起,再艰难的生活都是甜蜜的。她已经决定了,先偷偷去陡沟结婚,回来再跟父母说——嫁那么远,跟他们说,肯定会受到阻拦。还说已经确定买阳历4月25日到信阳的火车票,第二天到肖王,请天亮务必接站。秦韵后来说,她提前查了日历,4月26日是农历三月十八,宜婚嫁。

3

农历三月十七,也就是4月25日上午,一家人悄无声息地布置好高岗上的新房,为第二天的婚礼提前做好了准备。

天明和大舅到肖王接站,这是祝小凤反复思考后的决定。天明的角色还是天亮,可不敢让三更冒这个险——三更讷言不说,他也不熟悉两人通信的内容。还有一点,大家心知肚明,用天明是美男计,他长得高脸盘又好看,哪个女孩见了不喜欢?大舅呢,明着是个长辈,长辈接晚辈礼节上是高度重视。但还有一说,有一个长辈在旁边,新来的秦韵,包括天明,说话做事都会有所顾忌。多少年之后,祝小凤还为自己的这一决定暗自得意。

秦韵到肖王已经是午后,天明和大舅都松下一口气。小姑娘真来了,没有诓人。祝小凤一直不相信馅饼会落到他们头上,没敢跟外人说。天还有点冷,秦韵却穿着一件点缀着红色梅花的夹衣,头发微卷——应该是来之前才烫的,之前照片上还不是烫发。可能是长途奔波所致,秦韵灰头灰脸的,但身材好,前凸后翘,比小青有料……天明努力遏制自己的想象,她可是自己的嫂子哟。天明自己其实也做了准备,结婚时的中山装,裤子头天晚上还在纸箱下压了一夜,一点儿也不见褶皱。鞋是皮鞋,脚趾头那儿裂了点儿口,不注意看不出来。头发也是两天前才理的。

大舅说,先吃饭,跑一天了。秦韵不想吃,想急着去陡沟。大舅拖她,先吃饭,还有好长的路。秦韵问,不是很近吗?天明说是很近,不耽误。

饭馆是等车的时候瞅好的,一盘腊肉,半只鸡,一盘菜丸子,一个韭菜炒鸡蛋,豆腐汤,米饭。大舅没咋动筷子,两个年轻人吃得净光。

上了车,秦韵手搭着天明的后衣襟。天明跟照片上并无两样,秦韵心里自然欢喜。肖王到陡沟这条路,多是丘陵地带,一上一下,很长的坡。上坡还好,一到下坡,自行车几乎飞起来,耳朵两边只有呼呼的风声,比大舅的空车都快。秦韵害怕,双手紧紧箍住天明的腰。天明的心荡起来,几次想吼“我曾经问个不休,你何时跟我走”,到底忍了,怕大舅传回去。毕竟,秦韵是哥哥三更的,他只是来带新娘子的小叔子。

车到淮河,天刚黑定。天明吆喝了一声,船才从对岸缓缓划过来。秦韵觉得稀罕,目不转睛盯着船。西岸河滩平缓,船靠不了岸,人得蹚几步水才能上船。秦韵欲脱鞋,天明说水凉,我背你。裤腿绾起来,躬身让秦韵爬到背上。有了这一路的亲近,秦韵再无扭捏,身子贴到天明背上,手搂住他脖子。

放她到船头的时候,天明看到她脸涨得通红,露出一对好看的虎牙。秦韵问他会划船不,天明想说三更会划,临了又改成大舅——老一代人都会划。秦韵到底还是脱了鞋,屁股坐在船帮上,脚伸进河水里。她的脚也灰土着,在河里一下一下挑起水。想到刚才贴在自己背上的那两坨绵软的肉,天明心里怅然若失。

跨过小桥,上了高岗,只看到一处亮。秦韵站定,周围黑乎乎的,只有房屋的轮廓重重地呈现出来。这就是她余生生活的地方?秦韵激动中若有所失,问,都睡这么早?天明顾不上解释,朝亮着的地方喊了一声,我们回来了!一屋人先后挤出来。天明逐个介绍,爹、娘,大舅大舅母,二舅二舅母,我哥三更。秦韵知道是亲哥,天明在信里讲过他们是兄弟两个,但她没想到,天明气宇轩昂,三更简直称得上猥琐——比天明矮了一头不说,还尖嘴猴腮,嘴唇包不住牙。秦韵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个尖嘴猴腮的哥哥才是真正的天亮,才是她今后要同床共枕的男人。

屋里有点挤,挂钟、收音机、燕舞牌录音机、缝纫机,摆得满满的,像个大卖场。墙也刚刚粉刷过,贴了好多明星的年画。供桌上点着过年没用完的高脚红蜡烛,秦韵的脸被映得红红的。里屋相对暗些,煤油灯在风中摇曳着。床上两床被子都是缎子被面,灯光下闪着富贵的光,抵消了秦韵心里的些许失望。天明在信里就此事安抚过秦韵,说明年,陡沟明年就能通上电。

天明带秦韵参观完,女眷们已经端上饭菜。

秦韵左边是天明,天明那边才是三更。天明酒量不大,但他那天状态好,划拳所向披靡,输少赢多。几杯下肚之后,脸还是红了。三更喝了两杯还是三杯——这可是祝小凤反复叮嘱过的限量——秦韵没太注意这个婆兄,但他脸也实实在在的红了。兄弟俩都不胜酒力,这一点倒是相似。

二舅母在秦韵右手边。二舅母能喝酒,但很少上酒桌,所以不会劝酒。祝小凤在一旁说,秦女子(陡沟管嫁过来的女人都叫女子,前面加上姓。小青因为一个村住着,叫习惯了,才少有人叫她罗女子),你陪你二舅母喝两杯吧,是个礼仪。既然是礼仪,秦韵不好推辞。但她确实没喝过酒,如果葡萄汁不算酒的话。她端起酒杯尝了一点,又苦又辣。二舅母一旁看了,说一口是辣两口还是辣,一闭眼一仰脖就都下去了。说着,自己灌了自己一杯。秦韵本来就是个爽快人,听人这样劝,狠狠心,杯口向下一斜,果然一口就下去一杯。喝了两杯,秦韵捏着杯子,不让再倒,说是够了,礼仪到了。天明笑,让你陪两杯哪能就两杯?祝小凤又怂着她敬大舅二舅,你是小辈,得敬一圈。秦韵只好接着敬,不光大舅二舅二舅母——大舅母不喝酒——连王庆喜祝小凤三更都敬了,唯独剩下天明,天明是她男人嘛。二舅母有了酒意,笑她,还没结婚呢,就知道谁远谁近了。秦韵被说得不好意思起来,幸亏有酒遮着,脸红得模棱两可。二舅母很快意识到说错话了,又怕陪不是露了馅,只好殷勤劝酒,算是将功赎罪。加上先前的两杯,秦韵总共喝了九杯,脸色却一点儿也没变。二舅母先怯了。大舅二舅两个大男人没法跟一个小姑娘闹酒,把秦韵灌醉的计划就这样泡汤了。

女眷们吃罢先撤。祝小凤给秦韵打好热水,说甭管他们,他们得闹到半夜。你跑了两天,肯定累了,洗洗睡吧。

门后面没锁,秦韵左看右看都没找到锁。她并不是想把天明闩在门外,睡觉闩门于她是一种习惯。坐进被窝,秦韵没脱外套,想等着外面人散了走了再睡。她虽然头一夜就没睡好,但毕竟年轻,又临着人生大事,并不见多瞌睡,反倒怀着隐隐的期待,期待天明进来,再说会儿话。要是他非要留下来陪她,她也不一定会拒绝,反正明天就是婚礼,早一天晚一天睡在一起还不是一回事?等了一会儿,等出了困意,外面還在划拳。秦韵想着还是先睡吧,他们指不定要闹到什么时候呢。下床拿把椅子顶到门后,这样有人进来就能吵醒她。这才放心脱了裤子外套,躺下睡觉。被子似乎刚刚晒过,又软又暖和。正要睡着,椅子就咯咯噔噔地响了,门被推开。秦韵翘头看了看,微弱的灯光下,看清是祝小凤。祝小凤说她拿几个鸡蛋,再给他们打个醒酒汤。

秦韵半夜里醒过来的时候,三更已经爬到她身上。她身上光溜溜的,秋裤被剥下来了,短裤也不见了,秋衣连着紧身胸衣被捋到下巴那儿。男人全身硬梆梆的,楔到她身上,弄得她上下燥热,却又软绵绵的。周围一团漆黑,床板在他们身下谨慎地喘息……

时间并不长,疼痛感也就一小会儿。秦韵心里空空的,她想和他说说话,又怕屋里太静外面的人听到了。三更不敢看她,脸贴在她胸前,手搁到她屁股上。秦韵被搂得太紧,只有手,在天亮背上轻轻摩挲。没过多久,三更的性致又被摩出来。

这一次好多了,秦韵在下面磨着屁股,小声叫着天亮天亮——她不知道压着她的根本不是白天的那个天亮。三更听到女人叫他的名字,还是收音机里的普通话,像是战场上听到战鼓,愈加勇猛。最后关头,三更轻轻嗷了一声,身子瘫下来,额头抵着秦韵的额头。这一次,秦韵终于看到了三更的脸——不是白天那个人!不过,从来没体验过的高潮已经荡漾至全身,迅速淹没了她短暂的困惑、惊讶、失望还有羞怯。

天麻麻亮时,秦韵隐约听到外面麻雀叽叽喳喳的,很热闹。再醒来,天已大亮。她是被尿憋醒的,翻了下身,浑身酸疼——夜里男人不停在她身上动作,像一台柴油机,几乎一夜没熄火。床上就她自己,昨天接她的男人不是天亮?她有点为自己昨晚对天明的多情不好意思。手从被窝里拿出来,看了看表,8点16分。外面有人走动,至少两个人,但没人说话。离床不远就是粪桶,她不敢下去解手。没有窗帘,阳光从宽大的窗户照进来——还需几天她才知道他们住的是学生教室——屋里太敞亮。还有,她怕外面听到她小便的声音。在床上又躺了会儿,才慢腾腾地穿衣服起来。

那是高岗上最热闹的一天,大人小孩都来看新娘子,看从大城市来的新娘子,听她说普通话——陡沟很少有人见过说普通话的真人。秦韵坐在里房,穿着大红的袄——袄有点大,祝小凤说不碍事,洗两水就缩了。几个小年轻想来闹洞房,让秦韵点烟。秦韵本来就不是畏缩的人,又有点儿赌气,接过打火机就点。旁边有人捣蛋,一口气吹灭了。秦韵也不怕麻烦,接着又点……闹洞房要的是反差,闹的人肆无忌惮、新娘子羞羞答答才有意思。秦韵大大方方,反客为主,闹的人就觉得没意思,提不起兴致。秦韵不羞答,但话并不见多,只有“不会”“是”“好”“可以”这样简单的字词。与祝小凤家近一点的人替他们担心,两个人都石磙壓不出一个屁,咋过日子啊?远一点的则背着他们笑,两个老鳖精凑到一起了。

一天没见天明。小青那时候又怀了小兰,正大着肚子,一大早就过来帮忙,择菜烧锅,见到秦韵还亲热地叫嫂子。第二天,秦韵才知道她是天明的老婆。

秦韵后来问过三更,信真是他写的?三更模棱两可地笑,总不能找个人替我?秦韵追着问,你不是小学毕业?三更说是啊,小学三年级老师不就教过写信?秦韵没见过三更写字,无法对照,总不能逼着他对笔迹?但还是疑心重重,三更不像是会说那种话的人。等见到天明一本旧政治书上的笔记,秦韵才算明白。可惜那时她的第一个孩子已满周岁,说什么都晚了。

4

转眼就是八月十五,收稻子,种麦,收姜,陡沟忙起来。这一年对于祝小凤他们来说,似乎更忙,秦韵怀孕了。不用谁去宣扬,陡沟很快就都知道了。他们住在高岗上,秦韵频繁的干呕声早传遍了全村。儿媳妇来之不易,祝小凤几乎专职伺候。小青看了心里酸酸的,似乎秦韵胃里的酸气也传到了她肚子里。装啥装啊,谁没怀过孕?哪有像她那样打雷下雨的?天明说,人家是大城市来的。大城市咋了?大城市就比别人金贵?天明笑,不讲理!小青问,我咋不讲理?皇后生孩子跟咱陡沟还能不一样?天明头昂着,但心里还是认的,秦韵确实动静太大。早晨起来,她站在门口像个作势的运动员,干呕之后清清嗓子,接着呕。

秦韵要回娘家,回娘家过八月十五。

回就回呗,王庆喜也没多想,新媳妇三天都要回门,秦女子捱到现在,够长的了。祝小凤骂他不长脑子,她回去要是再不回来呢?北庄李楼不就有一个,四川过来的,这边还拿了三千块钱给那边作礼金。一起过了不到两个月,就趁黑跑了。祝小凤这一说,王庆喜紧张了,三更也怕了。祝小凤让他们不用管,听她的。祝小凤装着没听到秦女子要回娘家的话,饭食却明显改善了,隔天打块豆腐回来,隔两个集买点肉炖给秦韵吃。再扛两天,等反应下去了就好了——女人难受的时候都会想娘家。

没想到秦韵说风就是风——也应该有想到,要不,人家咋会风风火火从石家庄跑到陡沟来?她让三更出半筐新姜,娘家没人见过姜从地里长出来,她要让娘家人知道她就生活在产姜的地区。还要了一小袋棊炒子。这是淮河这一带的特色小吃,秦韵第一次吃就喜欢上了。鸡汤和面,掺上芝麻,擀成不薄不厚的面片,切成菱形——为什么非切成菱形?没人说得上来——油锅里炸好。等凉了,扔嘴里一咬,嘎嘣嘎嘣地响,又香又脆,秦韵想带给娘家人尝尝。祝小凤连夜又做了一回。油炸的时候,捞得晚了点儿,棊炒子稍微有点黑。祝小凤的心没在锅里的棊炒子上,她在想,咋样才能保证这个儿媳妇平安回到陡沟。

先跟秦韵商量,三更留在家里,天明陪她回。天明做不了活儿,东坡那两亩多稻子都指望着三更哩。还要连夜收姜,竖到井里窖好。这都是摆在眼前的活儿,秦韵知道。祝小凤安慰秦韵,天明是你兄弟,又不是外人。最后这句话有点画蛇添足:跟夫妻比起来,兄弟自然是外人。

祝小凤跟小青也表达了这层意思,她知道该咋哄她。罗女子啊,你也知道,你哥成个家不容易,他可不比天明,老鳖精一个。你嫂子要是有异心,回去打掉小孩不回来咋办?天明能说会道,关键时候能指得住……小青心里当然不乐意,但自己的男人被婆婆这么夸,她还是受用的。再说,事情其实已经定下,由不得她,她只能答应下来。晚上天明回去,小青虽没跟他闹,脸上却不自觉有了颜色,手上的动作也重了许多,桌子椅子锅碗瓢盆都比往常响。夜里,天明贴上来——有安抚的意味——手伸下去脱她的短裤。小青不配合。天明少不了一番甜言蜜语,末了,想起小青每次刚怀上那阵都坚决不让他近身,就提醒她,嫂子可是刚怀上啊。

小青的担心是多余的,说是他们叔嫂二人,其实到哪儿都是一大群人陪着。汽车里挤,火车里更挤。天明第一次坐火车,不敢懈怠。但人实在太多,他一手大网兜一手帆布包,行动不便,很快与秦韵挤散。不过,还能看到彼此——秦韵靠在车厢中部,他站在车厢连接处。离远了也好,少了很多尴尬。要是秦韵才来那几天两人有这样相对的机会,秦韵断不了要质问天明。但现在肚子里已经有了一个小人儿,不甘心又能怎样?

火车晚点了,最初说是晚点半小时,不久又说五十分钟,过会儿又通知说一小时二十分钟。秦韵不知道谁接站,怕他们等不及。有人比他们更急,拉住乘务员抱怨,怎么晚点这么长时间啊。人家见惯不怪,骑自行车不晚点,你为什么不骑自行车?天明想想也是,再晚点,也比骑自行车快。

石家庄车站跟信阳差不多,以前可能真是个村庄,天明猜,就像驻马店最初也只是个驻马的小店。秦若愚在出站口等着,秦韵松了一口气——这个时候弟弟不仅仅是弟弟,还是爸爸妈妈。从窦妪出来没几天,秦韵就写过一封信回去,说自己结了婚,已经安顿好,让家里不要担心。还说陡沟跟窦妪差不多,听着别扭,其实都是好地方。陡沟紧贴淮河,菜不用买,吃不完。一半菜园一半稻田,掏钱难买的小江南——当年天明信里写给她的话都转给他们了。回信是秦若愚写的,秦若愚初中毕业没考上高中,跟人到石家庄卖苹果。他说姐你好狠心啊,说走就走了,村里都说你是跟人私奔了。看了你的信,爸妈更伤心,说你自私,只想着你自己。他们老躲在家里哭,说没法出去见人。陡沟哪能跟窦妪比?听名字就像是深山野林,很落后。秦韵回信解释说,我跟王天亮是自由恋爱,我们通信半年了,我才决定嫁给他,哪里是私奔?还说她之所以选择远离父母,是想靠自己过日子,偎在父母身边才叫自私呢。陡沟呢,你们不能望文生义,毕竟是沟,再陡能陡到哪儿?第二封信、第三封信都没收到回信,秦韵想着,家里肯定是嫌她丢人,不想认她这个闺女了。心里就有些气愤,你们不认我这个闺女,我也不认你们了。气也不长,很快又散了,毕竟是自己父母啊。这样想着时,秦若愚的信又来了。秦若愚说,爸爸本来想回信的,抬头写了你的名字,眼泪就止不住了,信纸都打湿了。好几次都这样。我回去又匆忙,上次看到桌上你的信,揣在兜里,到石家庄看完才给你回信……

秦若愚跟姐姐正寒暄,突然瞥见旁边的天明。是姐夫吧?语调是问句,但明显只是一种语气,不用姐姐回答,难道还会是不相干的外人?秦韵嗫嚅着,正要纠正,秦若愚就从兜里掏出纸烟让烟——姐夫抽烟。火车上秦韵就意识到,天明陪她回窦妪不合常理,她可是新媳妇,第一次回娘家,自己的男人不陪着哪能说得过去?秦若愚姐夫姐夫地叫,容不得秦韵解释。索性就这样吧,反正兄弟俩,天明也不算外人。

他们去百货商店买了些点心,哥嫂侄子侄女每人都备一份。天明付的账,秦韵也没拦他——他出点血也应该。

这边的村子大,房子一排一排的,整齐划一,一村人都集中在一处。不像陡沟,一个村还分十几个小庄子,这一堆那一片的。天明心里感叹,大地方就是大地方。

秦若愚嗓门大,老远就喊,爸,妈,我姐他们回来了。妈从院子里出来,秦韵晃一下天明的胳膊,咱妈。天明机灵,马上明白了她的意思,大大方方上去叫了一声妈。

院子里,一切都跟秦韵信里描述的一样,三间平房,院东头是厨房,門口一棵柿树一棵梨树,两棵树之间是花池,里面一样是月季。

一个中年男人站在门口,脸上挤着笑。普天下的爹好像都一个样,话不多,啥都藏在心里。闺女回来了,他还是僵着脸,没撒气也不见多高兴,倒是对天明,笑得格外谄媚。累了吧,跑这么远?天明说不累,累的是火车。

左邻右舍都过来看秦韵和她的女婿。院子里,不时听到有人夸秦韵妈有福,女婿俊啊!

窦妪这儿的规矩跟陡沟差不多,女婿和闺女回娘家不能住在一起。天明略有失落,娘和三更他们可能也都想到了这一点。

5

秦韵第一个孩子没保住,一岁多时从高岗滑到下面的沟里淹死了。秦韵自责不已,在床上躺了十几天,瘦了几斤。想回娘家住两天,广播里一天到晚都在播大学生串联,秦韵怕赶不上火车,又不想娘家人跟着伤心,遂断了念头。天明陪小青去看她,发现两个枕头并排摆在床东头——陡沟的夫妻都是分睡床两头——天明心里浮想联翩,身子迅速有了反应。他躬着腰,不敢站直。小青不知所以,问他咋了,不得劲?天明扯个幌子,先退出来,回去也将自己的枕头挪到小青那头。小青说他不要脸,天明涎着脸笑,两口子,要啥脸?不并排放,人家就以为我们晚上老老实实各睡各的?

那段时间,秦韵得以认真地反思自己的生活。种菜,施肥,锄草,收菜,天黑了就睡,明了再起,这当然不是自己逃离窦妪追求的生活。她想过带三更回窦妪,回不去了,窦妪卖地发财了,每年按人头分红,她扯不下脸面跟人家争。像秦若愚那样在石家庄做个小生意?三更做不了,她也不愿让他在娘家人面前现眼……反思的结果是,她没必要再想未来,她的命运注定就在这陡沟里。

唯一的消遣就是电影。那时候乡下已经很少放电影了,一放电影就有打架斗殴。有一晚换胶片的空隙,一个女孩从人堆里出来解手,被人架到河滩里,先奸后杀,埋到沙里,夏天发水时才冲出来。电影从此不敢再下乡了,改在镇上供销社的仓库里卖票。偶有红白事,乡下才会演场电影。那一日,陡沟有人生了儿子,太阳还没落就扯上了银幕。三更早早占好了座位。小青也可怜这个小嫂子,老早过来报告,说是晚上演《红高粱》。秦韵听过广播介绍,是一部土匪抗日的电影。她不喜欢打仗的片子,无非是敌人都死了,我们胜利了。但毕竟在家门口演,管它什么高粱土豆,总比躺着好。小青看她依然恹恹的,就掀她的被子,走,出出透透气。别老是听广播,那些大学生,一天到晚这儿跑那儿蹿,都是吃饱了撑的。起来看电影。

第一个片子就是《红高粱》。小青说,以前没发现,女人长个虎牙也怪好看的。天明笑,那叫可爱。秦韵捂住嘴,你们别笑我。虎牙长到电影明星嘴里是可爱,长到咱老百姓嘴里没听说好看的。

第二个片子是武打片。秦韵不喜欢打打杀杀的,换胶片时,趁机学《红高粱》,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啊,往前走……天明也压着嗓子哼,我的个小乖蛋哟……还讲了好多《红高粱》的八卦——他知道女人都喜欢八卦——《红高粱》在国外获奖了,那一片高粱是人家专门为拍电影种的,听说种了几十亩……小青一旁插话,怪不得,谁种的庄稼舍得让他们踩?!

他们第二次一起看电影,是在李楼。傍晚,陡沟的半大孩子就开始串联,一个个掩饰不住脸上的兴奋,说李楼演《疯狂的代价》,里面有女人光屁股洗澡的镜头。天明也是在《大众电影》上看过这部片子的介绍,知道是真洗澡,女人身上一丝不挂,心早荡得高高的,下不来。

电影散场,拐上回陡沟的小道时,只剩下十几个人。月光皎洁,地上的人影跟白天一样,杂乱地挤在一起朝前推移。大家都在悄声议论那个裸体女孩,天明想到那年稻草堆里第一次见到小青的裸体,真快啊,一晃五六年了。一个小媳妇朗声问,天明,你是老师,电影咋能放光屁股呢?人都静下来,只听到刷刷的脚步声。天明癔症过来,说那些镜头,拍得很朦胧,很美……人都意味深长地笑。天明顿一下,换种说法讲,女生的裸体干净、纯洁,跟色情無关。那个镜头其实对应着接下来瞄准的成人的复杂世界。

到高岗那一段只剩下天明和秦韵。秦韵还念着天明刚才的话,光屁股还不色情?天明想了想,说光屁股不一定就是色情,色情让人想到……他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床,秦韵提醒他。对,色情让人想到床,想到男人女人一起睡觉,而女孩干净纯洁的裸体往往让人想到美。秦韵问,你敢说你看电影时没想到睡觉?天明说没有,想想,又觉得自己太虚伪。秦韵自顾笑,人家拍光屁股是有目的啊。天明说那可不,妹妹代表世界的美好,姐姐是传统阶层、普通人的代表。妹妹被人强奸后,姐姐表现出很强烈的道德感。但她把那个强奸犯踢下高塔所犯下的罪,并不比那个强奸犯小多少,甚至更大——那可是一个人的命。电影其实放大了这种反思……

正下秧呢,王天中死了。天明说不出的激动,高兴还是难过,他自己也不确定。碰到在堰沟边洗衣服的秦韵,说卢寨晚上有电影,问他去不。卢寨离陡沟七八里,要翻过一道水渠,翻过东坡所有的田。天明问她啥电影,秦韵说不知道,三更集上听说的。天明说好,正好庆祝一下。秦韵问他什么喜事,天明说,王天中死了不算喜事?秦韵停下手里的活,看着他,你跟他有仇?天明说有,他以前当队长的时候比旧社会的地主还坏。秦韵提醒他,你别成了那个姐姐。天明知道秦韵的意思,说这是两码事。

吃罢饭,天明说要去卢寨看电影。小青哼了一声,也不嫌远。天明说马上就要忙了,再看又得一两个月。小青说人家忙你又不忙。天明讪讪的,说忙了放映队也放假。大兰也要去,天明说黑灯瞎火的,谁背得动你?大兰说她自己走,不让背。天明哄她,哪天赶集带她到街上电影院里看。

到了卢寨,天已经黑透。听不到狗叫,听不到电影里的人说话,连个人影都没见,天明觉得不像有电影的样子。一问,果然。在村头等了会儿,才等到秦韵。

两个人一前一后朝回走,谁也不说话。天明有点失望,本来想借电影庆祝一下的,落了个空。这样想着,脚下就带了劲儿,踏到草地上恨恨的。春天来了,春天一来人似乎格外轻灵。枯了一冬的草早翘起来了,松松软软的,人踩上去就像踩到毯子上。再远一点的田里,有明有暗,暗的是草籽,明的是田里的水。空气异常清新。秦韵在前面像根电线杆,移动的电线杆。她的身子还没塌下来,腰上没有赘肉,屁股上也没有,不像小青,生了大兰小兰,人就成一堆了。天明觉得他们像是在电影里,他想起从前信里和秦韵说过的那些亲热话,心里异常亲近。秦韵像是知道了天明的心思,停下来,说不行,你得走前头。后面有个人,我觉得别扭。天明坏笑一声,你不喜欢后面有人?秦韵还没意识过来天明背后的话,田埂下忽地蹿出一只兔子,吓得啊了一声,上去抱住他……

天还不够暖和,天明用衣服盖住秦韵的肚子。想起刚才秦韵不顾一切的样子,像是很绝望,天明有点心疼。他抱住她,下巴搁在她头上。

骗子,秦韵仰脸看他,你是个骗子。

天明一脸茫然。

秦韵问,你敢说那些信不是你写的?

天明说是我写的不假,但都是三更授意的。

秦韵问,三更会说那样的话?

反正意思一样,天明说,我那时候是真喜欢你。

骗子,秦韵点了一下他的额头,大骗子。顿了顿,又问,小青不知道?

天明问,你是说那些信?

秦韵说,你不怕她知道了?

天明头埋进她怀里,怕什么,你本来就是我的。

6

怀孕期间,秦韵无聊,学会了打麻将。有次打完麻将回去,走到门口听到王庆喜叹着气问祝小凤,你说,他们哪个好?

哪个他们?

还能哪个?天明跟三更。

祝小凤硬着嗓子说,都是自己的儿子,哪个不好?

王庆喜没吱声。秦韵能想到公公的样子,肯定是坐在花池——三更将当院种蒜苗的一小片地腾出来,围了一圈砖头,里面填了几层土——的矮砖墙上,耐心地等着祝小凤的答案。王庆喜经常坐那儿抽烟。

天明个子高,又白……

黑是本色,一个大男人,白有啥好?王庆喜口齿不太清,可能因为嘴里叼着烟。顿了顿,又说,坐没坐相站没站相,我看没啥好。

他比三更灵活。祝小凤说,三更太老实,吃亏多。

老实有老实的好。

秦韵听到里面一声响,像是垒花池的砖头掉下来的声音,可能是王庆喜站起来时不小心带掉了那些砖头。她站外面想了想公公的问题,最后也是天明占了上风。天明明显比三更聪明嘛,又会来事儿。但想到三更的实诚,她又有点儿不太确定。

旋尔生下小黑。其实小黑并不黑,只是没有大兰小兰白。名字是祝小凤起的,说是越贱越养人。过满月那天,小黑被抱来抱去,都说仿他妈,大眼睛,高鼻梁。秦韵说还是仿他爸,小脸,耳垂大。小青直,说耳垂不大啊。我看,还是仿他小叔。秦韵从人家怀里抢过小黑,才几天,怎么能看出仿谁?小青顾自认真道,小孩仿舅仿叔的多。

小黑一岁时,断了奶。秦韵老打麻将,小黑晚上跟他奶睡。三更偶尔会埋怨秦韵不照护小黑,秦韵知道他不喜欢自己打麻将,你这儿又没什么娱乐,我不打麻将还能做什么?问得三更语塞。

有次秦韵从外面回来,连衣裙穿反啦,前面的鸡心领跑到后面了。灯光一照,她才看出来,赶紧进里屋正过来。三更心里纳闷,问她去谁家打的麻将。秦韵装着照镜子,背对着他。本来想去打麻将的,肚子不舒服,只顾蹲厕所了。三更愈加怀疑,蹲厕所也不至于脱裙子啊。睡到床上再问,又说去河沟里洗澡了,怕他担心,才没敢说实话。

隔不几天,三更和王庆喜钻姜棚掏老姜(姜母子。新姜长出来,姜母子就使不上劲了,掏出来还能卖)。三伏天,正热,带的水很快喝完了,三更回去取水。花池里的月季像是被谁掐走了两朵。秦韵稀罕这个,三更因此也格外关注,还以为是娘掐去哄小黑了。又一想,不对啊,不可能一下子掐两朵啊。忽听天明在他屋里低声说话,三更傻了,怔在那儿。

里面的人也听到了外面的动静,静了音。

秦韵先出来,低着眉,脸和脖子上的潮红还没下去,发林里夹着一两瓣小花瓣——月季的花蕊。三更这才想起来,秦韵今儿个过生儿。他堵在门窟窿那儿,背着光,秦韵看不清他的脸色,扁着身子想出去。等她近了,三更照她后腿踢了一脚。秦韵四肢着地,趴在地上。歇了一会儿,自己爬起来。天明见躲不过,才从里房出来,衣衫不整——气色早已平静下来,人却藏不住怯意。我,我问嫂子一个事儿……三更黑着脸,仍铁疙瘩一般堵着门。祝小凤正好也从外面回来,怀里抱着小黑。看着天明的狼狈相,她咬牙道,还不走!三更从娘的语气听出来,她老早就知道。爹肯定也知道,独他自己蒙在鼓里。三更呼气粗起来,追上去一脚踢到天明身上。天明虽高大,但没劳动过,哪里扛得住三更这一脚?身子扑倒在花池上,刚站起来,三更手又挥上去,狠狠扇了他几耳光,直到小黑在奶奶怀里吓哭了。

那天晚上,小青听到高岗上有人嗷吼了一声,声音很高,尾音很长。小青以为是狼,摇摇天明,天明装着睡着了。哪来的狼?肯定是三更。

第二天早起,天明见萝卜已装好筐,推着就要下岗。小青奇怪,她没见过天明赶集卖菜。一百多斤呢,你带得了?话音没落,车头就要翘起来。小青上前帮他撑住,等等吧,三更一会儿就过来。天明说不用,哪能老指望人家。小青问,你知道咋卖?天明脸上挤出笑,不知道不会问?

一路上,天明被问了十几次,三更呢?屋里还有活儿。天明脸上淡淡的,不愿跟人家多说。他只摔倒过一次——人没摔着,车子也没倒,两边有麻袋支着。集市就在人家屋后面,越到晌午阴凉越少。夏天太阳毒,又不能躲到一边,天明的胳膊、脸被晒得通红。回去小青心疼得不行,菜里特意多炒了几个鸡蛋。

卖完萝卜翻地,姜棚也是天明自个儿拆的,那段时间天明格外勤快。男人到底知道持家了,小青想,床上床下对他也比平日温柔。有天早起,外面下着毛毛雨,人家都在逮鱼——下面水塘里的水浑了。小青在厨屋忙一阵子回来,天明坐当门没动。小青催他,再不去,麻虾也捞不到了。天明眼睛斜了她一眼,捞不到不捞!小青问,好好的,又咋了?烦,天明说。小青问烦啥,天明吐了口痰,下点雨到处都是泥,你不烦?吃了忙,忙了吃,还不如狗,狗还能卧一会儿,看看天。小青笑,谁挡着你看天了?天明仍阴着脸,我想去南沿看看。陡沟人说南沿,其实就是广州深圳。小青觉得天明又回到从前了,仍没当回事儿。想去就去呗,多大的事儿!

晚上临睡时,小青才看到天明留给她的纸条,说他去南方打工去了,不用找他。那份计划外民办教师的工资太低,再守着也没机会转正。大兰小兰也拜托她了。可怜小青半年后才明白男人为什么跟她说对不起。

秦韵也走了,说是回石家庄住一段,但没有带刚满周岁的小黑。

转眼就是秋收,二舅问要不要帮忙,三更说不用。外人看着他们家少了两个壮劳力,其实还一样,即使天明和秦韵在家,下力气的活儿还是三更和王庆喜做。

连着十几天,三更和爹都是忙到摸黑。割稻子,拉到稻场,请人碾,晾晒,拉回高岗,入了仓,才算秋收已毕。小青过意不去,集集让人捎回鱼肉,保证他们吃好。

秋收毕,村里开始扯电。高岗离其他户都远,额外还需要几百米的主线和两根电线杆。施工方说,这些开支不在预算内,不该他们出。王庆喜也不愿出,说这是笔冤枉钱。一年后秦韵寄回一笔钱,附言栏里特意注明买电线买电线杆,高岗才用上电。

三更看着小黑吃罢饭就想出去看电视心有不忍,借了几百块钱也买了台彩电。有一晚,孩子们都睡了,小青还在追剧。后来电视剧也完了,第二天的节目也预告完了,电视里的人说了“再见”,屏幕上都一片雪花了,小青才站起来。外面在下雨,三更打伞送她回去。到了家门口,小青扯住他袖子,留下吧。三更说,说啥呢。小青说,反正他们俩一起过了,咱也一起过吧。三更说,他们不是人,我们也不是人?!

7

连着两年,天明他们都没回陡沟。

他们进的是鞋厂,做的都是流水线上最低端的工作,秦韵缝纫工,天明组装工。后来天明又改做裁断工,把一大张网眼料子裁成一片片弯曲的不规则图形,就像孩子们玩的拼图。听说宝安有家模具廠招女工,工作比鞋厂轻闲,还能多拿八十块钱,秦韵心动了。她早受够了厂里的保安,每次出厂检查都故意在她身上摸摸捏捏,说是老板交代的,要认真检查,防止鞋材被偷。有次,一个保安还把手伸进她的底裤,说有异常。秦韵脸涨得通红,说是卫生纸。

秦韵想出去试试,好的话天明再想办法过去。同去的几个工友都不知道路,赶到宝安天已经黑定,她们在高架桥下过了一夜。第二天找到地方,是一家发廊。上了二楼,两个穿透明睡衣的女人正坐在按摩床上等客人。秦韵一看这场景,觳觫不已。一个满身横肉的男人迎面过来催她们先去冲凉,秦韵不肯,转身就跑,包都不要了(钱和身份证都在里边)。后边脚步声紧追不舍。秦韵拼命奔跑,拐过几道巷子,冲进一个院子,见有个废弃的笼子,一头钻进去。在里面困了一夜,第二天出来,胳膊上腿上都是蚊子叮的包。秦韵哪里受过这样的苦?又饿又困,坐大街上跟人要了点吃的。找不到那个发廊,警察也没办法,给了她20块钱,让她坐车。回到鞋厂也不敢跟天明说,从此收了心。

第二年,天明被调进厂行政部。老板看到他填的表,说他字写得好,让他写厂里的通知、规章制度、欢迎标语。最多的还是招聘广告:文员,女,18-26岁,形象好,会操作office软件,会粤语优先;业务员,男,30岁以下,高中毕业;普工,女,18-25岁,能吃苦……工资比车间多了一百块钱,厂里还给他们分了间夫妻房。

秦韵替天明高兴,他当老师时一直喜欢写毛笔字。工余,她喜欢站在厂门口那些牌子前,欣赏天明的书法。今天是隶书,明天是草书,后天又换成楷书或行书,无论哪种字体,天明都写得很认真。晚上回去给他点评,说他哪个字写得好,哪个字没写好。反正闲着也是闲着,第二天天明就会把没写好的重写一遍。

进了腊月,厂里订单多起来,工人没日没夜地加班。老板老早就开始宣传,过年期间双倍工资,除夕夜还免费抽奖,奖品人人都有。秦韵不想回去,凑了两千块钱寄给三更。天明说钱还不是最要紧的,最要紧的是人得回去。秦韵激他,是想小青了吧?天明急了,大兰小兰都还小呢。秦韵问,有小黑小?两个人声音渐渐高起来,谁也不让谁。秦韵赌气,你回你的,反正我不回。

有次天明去车间找秦韵,车间长巴结他,说你老婆怀孕了还这么拼命,要钱不要命啊?天明这才醒悟,怪不得她最近在床上老是躲他。回去一问,果然。天明喜上眉梢,说咱不回去了,就在这儿过年。他两个闺女,正好缺个儿子。秦韵没好气地反问,万一又是闺女呢?天明没听出秦韵的怒气,闺女也好,只要是你生的。秦韵说他自私,生下这个孩子,你让小青还有三更和你爹娘怎么活?

秦韵其实早已下了决心。夜里跟小叔子睡在一个床上也就算了,关起门来谁也不知道,但怀了孕生下孩子就不一样了,就像脸上被人加了个乱伦的章,到哪儿都会被人戳脊梁骨。这一点可含糊不得。她没脸回去,更没勇气跟他生一个孩子。除夕那天上午,秦韵没去上班,自己偷偷去医院流了产。

夜里秦韵借口感冒了,懒得动,没有参加厂里的集体宴会,也没去抽奖。天明耐不住寂寞——他那时还蒙在鼓里——要去碰碰手气,万一抽到888元的红包呢。八点钟,天明还没回来。秦韵又饿又渴,身子底下的卫生纸被血浸透了,也无力收拾。外面开始放烟花,只能听到烟花升空的啪啪声,以及楼道里啊啊的赞叹。职工宿舍楼一共四层,秦韵又躺在床上,视线被对面的高楼挡去了大半,只能看到一小块天空一闪一亮。她侧耳听了一阵,很快兴味索然,睡了过去。

国庆节,鞋厂中层管理人员集中体检。天明没去——才三十岁体检个鬼。正好那两天秦韵脖子上起了个包,趁着厂休,拿着天明的体检卡去了医院。医生用手摁了又摁,问疼不疼,多久了。秦韵说,去年这儿就起过一次,过一段又消下去了,我没在意。医生说得手术,割掉。秦韵以为跟疮一样,说割呗,现在就割吧。医生说得有家人陪着,要签字的。

过了半年,包又起来了。秦韵心烦,让天明带她去割了。进了医院,医生将秦韵支出去,跟天明说,淋巴癌,中晚期。天明身子一软,脑袋一下子空了。

斗争了两天,天明跟秦韵摊牌,说他不能签那个字。手术无论大小,都有风险,他不是她名义上的任何人,没有权利签字。

那天晚上,秦韵睡不着觉。她有预感,医生的神色和天明的情绪都说明这个包不是什么好包。屋里漆黑一片,外面偶尔路过的车将屋子一角照亮,复又回归到黑暗中。秦韵突然很无助,感觉自己像被困在一个孤岛上。她才二十八岁,怎么会这样?想到父母,窦妪,陡沟,高岗,还有三更,秦韵又有点释然。报应,她想,这都是她应得的报应。

秦韵直接回了窦妪。那几天,她几乎足不出户,每天都抢着做饭,希望能在那里长久住下去,直到父母问起小黑。是啊,陡沟她还有小黑,还有三更,就是死也得死在那儿——陡沟才是她的家,窦妪只是她娘家。自己造下的孽,得自己面对。回陡沟那天,秦韵起得很早,默默跪在爸妈房门口磕了三个响头,心里念叨着,爸,妈,秦韵不孝,这就算跟你们告别了。吃罢早饭,秦若愚来送她,开着公司的小货车。他在石家庄买了房,生意越做越大,腰里的传呼机嘀嘀嘀不停地叫。还说准备到南方闯闯。

8

下了火车,秦韵给村头小卖部打电话,捎信让人去肖王接她。她带了半袋子赞皇大枣,还有保定的柿子、迁西的板栗,怕扛不动。

车到肖王,秦韵老早就看到三更在朝客车上张望。一路上她都在猜接他的人会是谁,王庆喜?可能性不大,公公接儿媳妇,说出去人家会笑。祝小凤?她骑车不会带人,两个人不能走回去啊。大舅二舅?王家的事,又不是大事,缺少让他们来的正当理由。也想过三更,三更还不恨死了她,愿意来?秦韵脑子懵了,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三更。车还没停稳,三更就看到秦韵了,但他没动。他还跟以前一样,那么瘦,看人的时候眼睛还眯成一条缝。小黑怯怯走近秦韵,手里耷拉着一朵盛开的月季花。秦韵知道是三更的主意,三更不会表达,小黑是他的道具。她蹲下身,将小黑搂进怀里,头埋在他怀里,手越来越紧。心想,小黑要是三更多好,她的胳膊会跟他说对不起的。秦韵倒不是求他原谅,说声對不起至少她自己心里好受些。小黑被箍得太紧,想挣脱开母亲的怀抱。秦韵只好松开他:乖乖长高了。

三更一直在忙活,将几个布袋装进一个蛇皮袋里,绑到自行车货架的一侧。秦韵指着袋子说,妈妈带的东西多,怕弄不回去。话是对着小黑说的,其实是说给三更听的。三更听出来了,愣了一会儿,却想不出该咋回答。秦韵说走吧,晚了怕摸黑。三更还是不吱声,一只胳膊挟了小黑放到前面横梁上。

上坡,三更怕摔倒了,让小黑他们下去走一截。秦韵要背着小黑走,三更不让,鼓励他自己走,妈妈累了。三更说的是小黑,秦韵心里却酸酸的,到底没忍住,眼泪扑簌扑簌落下来。

过了河,路两边麦正吐穗,满眼青油油的。秦韵觉得眼前的景物有点生疏,一时又想不起哪里生疏。迎面碰到有人挑粪,才明白过来,菜地都种上麦了。往常这个时候,坡地里到处都是人,薅草,施肥,浇水,或者收菜。三更说,菜贱得要命,谁还种?小麦好打理,种上就不用管了。

你咋不出去打工?秦韵问他。

我没文化,出去丢人。

打工要啥文化?

没文化连厕所都找不到。三更说,我在家打工。咱二舅有个建筑队,我跟咱爹,一天能挣四十块呢。

秦韵算算,要是干满30天,比她在深圳挣得多。

高岗似乎没有先前高了,沟也平缓了许多。北面的塘干了,四周的围沟成了旱沟,桥早废了——不废也用不上了,淤泥都快把沟填平了。三更弓着腰推着车子,踩着坡上的凹痕上岗。秦韵丢下小黑,帮他推车。三更的头先浸入夕阳中,从背后看,像一尊神像,全身镶了层金边。

站在高岗上,秦韵有些恍惚。好亲切啊,脚下的碎石路,碎石路尽头的房子,甚至高岗下的房子……进了院子,第一眼映入眼帘的就是花池。花池明显扩大了,差不多有半间房子的面积。月季开得正旺,红的黄的白的,东一簇西一簇,将栅栏挤得向外趔趄,似乎争先恐后欢迎她。秦韵放下心,高岗没有嫌弃她,月季没有嫌弃她,三更也没有嫌弃她……

三更当晚就发现了秦韵脖子上的包。他说得去割掉,去年二舅肩膀上就长了一个,割了就不碍事了。秦韵嗯啊应付,想他可能也就那么随口一说。隔天早起,三更数了一千块钱,让她跟娘去信阳,说是早割早利亮。三更忙,少出一天工就少拿二十块钱。

从信阳回来,祝小凤趁秦韵去接小黑放学,将家里的两个男人拢到一起。她来那天我就说,虎牙命硬,看……三更催她,娘,有话你就直说。祝小凤耷拉下眼皮,说秦女子那个包,是癌。三更不信,跟我二舅一样,咋会是癌?祝小凤说,医生说了,淋巴癌,还是中晚期,让我们回来商量。三更问,商量啥?祝小凤停了停,说还能啥,治,还是不治。三更嗡声道,啥病也得治啊。祝小凤偷偷拽拽王庆喜的衣角,王庆喜猛吸一口烟,说得了病就治,这是老理,有啥商量的?祝小凤还想说点啥,咽了咽喉咙,没说出来。

住上院,手术确定在第二天上午进行。秦韵抽空出去朝娘家打了个电话,说她带回来的大枣既脆又甜,栗子也香,还有小黑下秋就上中班了……话说得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爸从妈手里抢过话筒,问她是不是有事瞒着他们。秦韵心虚,声音提高了八度,没有没有,能有什么事儿?挂上电话,又给秦若愚打。秦若愚正踌躇满志,说他们准备移师深圳,办公室已经租好……

回到病房,大舅母二舅母也来了。还有小青,送来十几个煮鸡蛋,一小袋棊炒子,说是秦韵爱这口,她做的没有娘做的好。秦韵拈了一个塞进嘴里,也嘎嘣嘎嘣地响。她觉得欠了小青太多,找个机会,将小青的手捉住,轻轻捏了两下。

手术并不复杂,不到一个小时就结束了。出院头一天,医生拿了病理报告过来,说是检验结果出来了,良性的。三更问啥意思,医生说,你这个不是癌,是良性的。秦韵喜极而泣,手紧紧握住三更的手。

回陡沟没几天,秦若愚突然而至。爸怀疑你有什么事,非让我过来看看。正好,我去深圳,顺路。秦韵也不再瞒,讲了医生最初的诊断、自己的绝望,还有刚刚做过的手术……一场虚惊,秦韵说。秦若愚立即用手里的大哥大跟爸妈报告了,双方又是一阵唏嘘。爸当即决定,要来看看闺女,看看亲家,看看陡沟。闺女离家快十年了,还没进过闺女的门呢。

9

三更还想再生个闺女,可一年多了,秦韵的肚子始终没鼓起来。她偷偷去医院做了检查,医生说,上次流产伤了子宫,胚胎着不了床。三更不知就里,安慰她,生不了也罢,有小黑就中。

小黑上小学那年,二舅死了。

二舅才是淋巴癌,医生当时误诊没发现。二舅晕倒在工地上,送到医院,才发现淋巴癌晚期,已经转移到肝肺。

工期不等人,人家急等着房子建好娶儿媳妇,二舅母央三更顶两天。顶了三个月,二舅死在医院里。建筑队不能散,二舅母收了另外两家的定金,人家正等着哩。三更接着顶。陡沟那一片儿有两个建筑队,二舅嘴活人不活,不太会管人,跟他的人越来越少。三更跟二舅截然相反,话少,誑话更少,却一是一二是二,实实在在。一班人都觉得三更可靠,又没有那么多心机,怂恿他接过建筑队。三更怕搞不好,秦韵鼓励他,过去做事靠耍小聪明,靠圆滑,现在不是那个时代了,一次两次人家不了解你,三次四次五次呢?三更想想也是,两个人的活儿,一个偷懒另一个就得多干点儿,时间长了谁还跟偷懒的人搭伙?秦韵说干吧,咱又不指望着发财,有碗饭吃就成了。

一年不到,另一个建筑队解散,人都偎到三更这儿。三更的建筑队一下子壮大到三十多人,同时能上四五个工地。三更借钱添了几台搅拌机、升降机,家里装了固定电话。正赶上上面鼓励“沿路跑”,稍微有点钱的都想从村里挪到公路两旁,出进方便。活多得做不完,得排队候着。

小青有块秧田在路边,六分多,想盖上房子,说是早受够了这个高岗,下点小雨就到处是泥,上岗得用手下岗得用屁股。她问秦韵愿不愿两家一起盖,可以省去好多麻烦。秦韵问,天明同意?小青犹豫了一下,说就是天明让我来问你们的。秦韵说,等三更晚上回来商量商量再说吧。

跟三更一说,三更说好啊,一起盖了省力省料。秦韵心想,三更真傻啊,过去的事儿这么快就忘了?她说我不赞成,亲戚不能住太近了,近了就不亲了,鸡毛蒜皮的事儿多。三更似有所悟,随你。秦韵说你让人在东头修几级台阶吧,沟陡,小黑上下高岗别滑倒了。

吃了饭正洗脚,秦若愚打来电话。他几年前去了深圳,先在一个纸箱厂做了一年业务,后来出来开了家印刷厂,现在又跟人合伙开了家生产小马达的厂子。这里到处都是机会,你们也过来吧。三更嘿嘿笑,我没文化。要什么文化?秦若愚说,这里可不论文凭,头脑灵活就行。我头脑也不灵活,三更说。秦若愚问,我姐哩?三更说刚出去,可能上厕所了。秦若愚又问,天明哥呢?不是说没当老师了吗?三更说是,早就没当了,出去打工了。秦若愚问在哪儿,有没有电话,三更说有。正好秦韵回来,三更说让你姐跟你说,我给你找他的号码。秦韵接着电话叙了会儿,三更指着墙上天明的号码——电话号码都记在那上面——示意秦韵念给秦若愚。秦韵问他要天明的号做什么,秦若愚说我觉得他有文化,又灵泛,想问问他愿不愿意来我的印刷厂跑业务。秦韵支吾着,说电话是厂里的,他再来电话我让他打给你。

房子封顶,天明回来了。腰里成天别着个手机,半截砖头大小。说是发财了,在工厂做主管。他撇普通话,又撇得蹩脚,南不南北不北的,听得人身上直起鸡皮疙瘩。有人半真半假地笑他,咋了,出门几天不会说话了?天明也不觉得尴尬,习惯了,别不过来了。转过身,人家就骂他,鳖熊,才出去几天?!

星期天,大兰小兰也回来了——大兰在县城读高一,小兰升到初三,学习成绩在班里都是名列前茅——祝小凤说正好,一家人吃个团圆饭。饭桌上,大兰说我们家九个人,九是个吉利数字,长长久久……秦韵夸大兰有文化,会说话。小青喜形于色,往后我就指望我这两个闺女了。

秦韵没有给天明什么脸色,也没搭理他。有天送小黑下高岗回来,被天明撞到。

我现在升主管了,天明谝。

祝贺你!秦韵照着电影电视里的话说。

我给你带了块玉。

给小青吧,我不喜欢。

天明朝她外套兜里塞。秦韵不想跟他拉扯,任他塞进去。

我明天就走了。

秦韵嗯了一声。觉得太生硬,又说,走好。

我们一块儿走吧?

秦韵加快步伐。

天明以为她没听到,上前拽她衣襟。跟我一块儿走吧。

秦韵猛转身子,天明被甩掉,身体失去平衡,摔倒在沟里。好在沟里没水,他起来拍拍身上的灰,我们一块儿走吧?

秦韵看看他,王天明,你不觉得你欺人太甚?

下午,秦韵找到天明放在家里的名片,打他的手机,想跟他说玉放到他家窗台上,别忘了收起来。一个女声提示说,对方欠费停机。秦韵知道他虚荣心强,手机可能是借的。出门朝东走,看到小青在撵鸡,过去帮她,顺便将那块玉套到她脖子上。小青推辞不要,秦韵说,玉养人,戴着吧。小青问多少钱,秦韵说她也不知道,人家送的,我不喜欢这东西。

10

干了几年,三更手里攒了点儿钱。西坡开发沙场,朝外发包,三更觉得现在国家到处都在大建,沙场应该有钱赚。外面正好有投资想进来,三更就跟人家合作,共同承包下来。

摊子大了,三更顾不过来,想让天明回来帮忙,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嘛,天明又有文化。秦韵不同意,她觉得天明品质有问题,不能共事。但又不想讲给三更听,毕竟要面对那一段不光彩的过去。她跟三更说,好多亲兄弟都因为钱闹得跟仇人似的,你见得还少?

三更从来都听秦韵的,秦韵说不同意,他也就算了。又觉得过意不去,抽空给天明打电话说,上次小黑的小舅找他,他在深圳开了家印刷厂,问他想不想去。天明记在心上,趁周末去了深圳。

说是厂,其实也就一间房子的场地。那一层楼总共几千平方,分成一绺一绺租出去,每一绺都是一个厂。秦若愚的厂里备了切割机、推车等,还有一台二手黑白印刷机、一辆拉货的柳州五菱。其他设备都是与人家共享。秦若愚介绍说,印刷厂已经运行多年,固定客户十几家,基本上每月能保證十几万的营业额。你要是有意,可以过来试试,我先带带你。咱们是亲戚,我也不跟你绕弯,你要愿意来,给你开5万,年薪——先试试,好了,还可以加——印刷厂交给你,我得去管我那个马达厂。天明自然心动,他当主管2000块钱,加上外快,平均也不过3000块。我没跑过业务,中吗?秦若愚说你没看刚才那些老板,有的才小学毕业,你这个高中生还不行?你不想跑也可以,把这些固定客户维护好就行了。天明问咋维护,秦若愚笑,他们来了,陪着说话陪着喝茶吃饭,你不会?

秦韵在家里听说了,几次想给秦若愚打电话,有一次电话都接通了,那边忙得不得了,秦韵吞吞吐吐,最后还是没说。过后秦若愚又打回来,说那会儿忙,问她是不是有事儿。秦韵说没有,三更在她旁边,她能说什么?

天明做到第五年,做不下去了。秦若愚腾出两天时间,回去翻印刷厂的账。发现印刷厂业务早前就急剧下落,有一阵几乎入不敷出。客户呢,客户都跑了你不知道原因?他问天明。天明肩膀一耸,手一摊,学着电影里的外国人,天知道。

秦若愚的老婆也不信,她怀疑天明做了手脚,那么红火的印刷厂,怎么会突然就不行了?还有,天明凭什么能在深圳买房子?秦若愚劝老婆,深圳这样传奇的城市,什么事不会发生?咱们来深圳快十年了,见的还少?这几年网络确实对传统印刷业冲击厉害。

说归说,秦若愚其实也有怀疑。他拐弯抹角联系上先前的客户,奇怪的是,他们现在的业务都转到一个名叫明乾的印务公司了。明乾,秦若愚琢磨着,该不会和天明有关吧?

天明自己沉不住气,差人打电话问秦若愚厂里的设备想不想转手。秦若愚以为是先前做印刷的朋友,问他是谁。对方支支吾吾,不肯说。秦若愚警觉起来,给秦韵打电话,秦韵说前年过年天明找你姐夫借钱,说也想开家印刷厂,我没放在心上。都怪我,当初你让他去管你的印刷厂我就想阻止,又不知道怎么开口。他这样的人,怎么说呢……

秦若愚找上门,一个认识秦若愚的技术员看到他,迎上去。秦总,我们……秦若愚说,叫王天明出来。技术员说,王总去东莞了。秦若愚坐到王天明的老板椅上,腿翘到老板桌上,拨通电话。王总,我来给你送设备了。你还需要什么,告诉我,我都处理给你。

王天明不语。

我把你当亲戚,你把我当什么人了?

反正,印刷厂你也顾不过来……

给你那么高的工资还买不住你的心?秦若愚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你怎么能这样啊?!

11

小黑高考分数过了一本线,比大兰小兰考得都好。三更兴奋不已,逢人便讲,等通知书下来,来家喝喜酒。

没过几天,天明带着小青小兰回到陡沟——大兰在深圳守公司。天明将车直接开到三更门口——高岗东边的沟早填了,三更修了条沙土路,漫坡,方便进出——卸下几箱饮料。

晚上,秦韵从沙场回来,小黑兴奋不已。妈,知道我小爹开的啥车不?

秦韵忙着淘米做饭,没接他的话。

大奔,一百八十多万呢。

一百八十多万,有多少是黑秦若愚的?秦韵没跟小黑掰扯,这么龌龊的事,没必要让小孩掺和进来。她设置好电饭煲,又去洗菜。

坐着真舒适啊,比我爸的天籁好多了。

黑心钱换的,能有多舒适?秦韵没忍住。

黑心钱?小黑问,妈,你啥意思啊?

秦韵突然想到课本里的知识,话锋一转,剥削工人的剩余价值,不算黑心钱?

小黑嘁了一声,妈,你这心态不对啊,人家有钱了你就酸不溜秋的?况且,我小爹,又不是旁人。

小黑哪里知道他妈的心思?还在炫耀,小爹说,送给我一台笔记本电脑。

不能要!秦韵一顿菜盆,水洒了一地。

小黑吓一跳。

秦韵意识到自己反应过了头,解释说,大兰小兰上学你爸都没送那么大的礼,咱不能要人家的电脑。

小黑不高兴,小爹又不是人家。

天明撺掇三更提前庆祝,三更说太早,通知书还没下来,万一录不了呢?天明说小黑那分数,咋会录不了?小范围吧,亲戚们先坐坐。深圳陡沟这么远,一来一回好麻烦,等他录取下来,我不一定还能回来。三更只好应了。

那一晚,高岗上灯火通明。三更专门请了厨师,在门口摆了两桌。天明坐不住,三更还没作势呢,他老早就起来挨桌敬酒。小黑是我们陡沟第一个考上重点大学的,是我们家的光荣,也是整个陡沟的光荣……一桌还没敬完,自己先搞晕了。

闹到十点多,人渐渐散了。小黑要看什么世界杯足球赛,早早跟爷爷奶奶小兰他们去了路边小爹家。三更也喝高了,走路踉踉跄跄的,秦韵只得自己送客。回来刚上高岗,就听到屋里有人大声争吵。

他长那么帅,你看哪点像你?你说……

天明,你再胡说我可打你了!

打啊,你打你打!你打他也是我儿……

能不能不闹了?你就不怕人家笑?

我都这样了还怕谁?反正我得认我儿,我不能当绝户头!

你喝多了,明儿再说。

我没喝多。我清醒着哩……我没儿,我得认回我的儿……小黑是我儿,不信你去问秦韵……

秦韵头都炸了,手脚冰凉,挪不动身子。上次在信阳住院的时候她就知道小黑不是三更的儿子——秦韵是O型血,三更也是O型血,O型血跟O型血生的孩子只能是O型血,但小黑却是A型。三更上学少,应该不知道这些知识。她以为天明也不知道呢,男人心都粗。但天明这么一闹,还不都大明大白了?秦韵像只漏了气的皮球,靠墙出溜下去,瘫到地上,腿被冲出栅栏的月季刺了也不觉得疼。她想起过年时长鞭炮响了一半不响了,三更好几天都不高兴,说是兆头不好。没想到,还真是不好。秦韵脸上敷满了泪,心里反复跟三更说,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屋里扑通一声,天明的声音像是伏在了地上。我得认回我儿,我得认回我儿……

三更冲出来,像一头暴怒的公牛。他站到灯光之外,停下来,双脚墩在地上,头一扬,嗷吼——

聲音还没完全落下来,东边大路上就有三五人跟着嗷吼起来。

再远一点,像是李楼,也有人应和。

嗷吼——

嗷吼——

嗷吼——

……

最初只有三更自己,然后是三五个人。后来越来越多,最后有几十人加进来。

秦韵恍恍惚惚的,不知道过了多久,撑着站起来,进了屋。

天明还躺在当门地上,听到有人进来,又嘀咕起来。我得认回我儿……我得认回小黑……

秦韵踢他一脚。不解恨,又踢了一脚。

三更从外面进来,架起他。我送他回去。

秦韵说回去他那张嘴也闲不了,扔到厨房里吧。门关好,半夜醒酒了再让他回去。

天明还不罢休,硬着脖子说,秦韵,你跟三更说,你跟三更说,小黑是不是我儿?

秦韵不敢看他们。天明,过去的都过去了,那时候我们不懂事,我对不起你哥,对不起小青。话是对天明说的,又像是对三更的表白。我再跟你说一遍,我心里明镜着哩,小黑是你哥的,跟你天明没一点儿关系。以后你要是再这样,我不会再让你踏进我们家的门……

三更一直陪到凌晨,等天明醒了酒回去,他才回正屋。秦韵也没睡着,一脸疲惫。这两年,王庆喜祝小凤两个老人一直住在天明大路边上的房子里,给他们看门,但吃饭还在高岗三更这儿。现在还没到饭点上,屋里空空的,小黑也不在,只有他们夫妻俩。三更觉得房子太小,似乎强行塞给他和秦韵一种亲密感。他不习惯,随手从缸里抓了一把米,说我出去喂鸡。

打开鸡笼,三更把米撒到地上,学着秦韵“咕咕咕”地唤。但鸡们一点儿也不配合他,反倒在当院里惊惶四顾。三更很尴尬,问是谁的鸡,秦韵说这高岗上还能有谁,都是咱的。三更愣了会儿,对着秦韵的背影说,我先走了,你跟小黑说,吃过饭早点儿去沙场,有台电脑打不开了,让他过去帮忙整整。你也去,今天事儿多。

一整天,秦韵在沙场都提心吊胆,生怕天明再闹事。吃晚饭的时候,她问小黑,见你小爹没?小黑说没见,二姐说他一早说出去一趟,车也没开,现在还没回来。手机也关机了。你爸呢,秦韵问,我上午咋也没见你爸啊?小黑说,开车上了一趟街,晌午饭咱们不是一起吃的吗?

第二天,小兰问三更,见她爸没,昨天早晨出门就没回来,手机也不开,只发了个短信给她,说是临时有事出差,别等他了,赶紧回深圳。再打,不在服务区。三更问出什么差,这么神秘?小青在一旁气哼哼地插话,疯病又犯了!三更问啥疯病,小兰说她爸曾经跟公司一个业务员失踪过一阵子。小青翻了个白眼,不用理他,让他浪去,我们走我们的。

又等了一天,还是没音信。小兰说得报案,三更说报啥案哟,你妈都说他有事出去了。你们先回深圳吧,你不是会开车吗?小兰说会是会,只是我爸……三更说你们先走,明儿个再没消息,我就去报案。不用管他!小青冷笑,肯定是又遇上哪朵桃花了。三更不知情,这个时候哪有啥桃花?小兰偷偷跟他解释,算命的说我爸是桃花眼,四十万人中才有一个……

小兰回深圳挨个给天明的朋友打电话,都没消息。这边三更去派出所报案,警察也开玩笑,大老板有钱,万一要跟哪个女孩私会去了呢?

警察调到天明的通话记录,7月8日以后确实再没有通过话。最后一个电话是客户的,再往前就是三更的,7日上午三更和他通了两次电话。三更说他头天晚上在我家喝醉了,天快亮时才回家。我到沙场后,给他打过两次电话,一次问他头还疼不,一次让他去诊所输点水。

小青急了,一个月后回来催警察快查,要钱她们出。警察问怎么查,说句不吉利的话,你要是有证据证明他失踪了,或者能找到他的尸体,我们也好立案。现在这种状况,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万一他真跟哪个女人走了呢?

12

小黑研究生毕业,被华为录用。去深圳报到前,回老家住了一段时间。以秦韵的意思,不回陡沟,就住城里——小黑上研究生头一年他们在县城買了套房子——城里来去方便,房子也大,两个卧室都带卫生间。但小黑说女朋友小妮就想到陡沟看看,看看沟到底有多陡,看看淮河。

高岗还是只有他们一家。围沟几乎淤平了,只有水泥台阶那儿还能看到沟先前的痕迹。天明那几间房子因为十几年没人住,顶早塌了,墙也秃了,一派破败样。天明失踪后,小青连大路边上的房子都卖了,算是定居到深圳了,很少再回陡沟。三更也不常在家,白天在沙场,晚上才回来住。儿子的女朋友要来,秦韵自然重视,院子里的柴禾重新码整齐了,厨屋又清洗了一遍,门窗也都擦了,床单枕巾也都换了,比过年还隆重呢。收拾完,她怔在那儿,祝小凤当年是不是也这样等她?——祝小凤三年前死了,肺癌。最后时刻,她说不了话,只有手和眼睛能与人交流。她拽着秦韵的手不丢,直到秦韵电话打给小黑,要他从北京考研培训班回来见奶奶一面。没过几个月,王庆喜也死了,然后又是二舅母。那一年似乎没有一件遂意的事,除了小黑考研。

小妮是南京人,眼睛有点鼓凸,下巴略显上翘,但脑后的那条独角辫,让她格外俏皮灵动。饭做好,秦韵打电话让三更回来。三更说算了,我就不回去了,这边还有一摊子事儿。秦韵说,儿子的女朋友回来你都不陪?三更说,我一个大老爷们,又不会说话,还是你陪吧。

吃罢饭,小妮要出去散步。秦韵说,散什么步,黑灯瞎火的。歇着吧,跑了一天,不嫌累?小黑也拦,这儿可不比南京,大路上来来往往都是拉沙的大车,荡的灰能翻到天上去。

看了会儿电视,小妮觉得没趣,跟秦韵招呼,我们先睡了,阿姨。秦韵怔了一下,我们?她又想到三十年前——是,正好三十年——1986年她可比现在的小妮还小,所以人家比她当年大方,比她自如。但要论勇敢,小妮可是没法跟她比。

第二天早晨,秦韵老早就起来了,她煎了十几个鸡蛋煎饼,用的是土鸡蛋,荆芥切碎掺在里面。三更等不及他们,吃罢饭就去了沙场。秦韵想等孩子们起来一起吃。八点多,太阳升到头顶,小黑的房间还不见动静。天热,秦韵怕煎饼坏了,放进冰箱。九点多,她怕自己失去耐心,开着电视消磨时间。她其实早憋了一肚子怨气,一个小姑娘,太阳晒着屁股了,还睡!十一点多,小黑才揉着眼睛从里面出来。秦韵的怨气此时已消磨殆尽,你不吃人家也不吃?小黑在秦韵身边坐下,妈,我们在学校不吃早饭的。秦韵问,吃什么?小黑说,吃晌午饭。

下午看了会儿电视,小妮要去淮河游泳。秦韵不让去,说要等天黑。小妮问,为什么要等天黑?秦韵想到电视上那些年轻人的怪癖,衣服露点奶子露点屁股也就算了,光着身子洗澡还要脸?她没好气地说,天黑之前男的洗,天黑之后才是女的。小黑笑,妈,人家穿着游泳衣啊。

秦韵又想到她初来陡沟的那两天——小妮让她一再回忆起自己的1986年——那个时候,自己真是天真啊,天真到无知。再过二十年,小妮会不会还记得她在陡沟的这段经历?

第三天,秦韵才有机会和小黑好好说说话。

你们咋认识的?

我们都是豆瓣的用户。

豆瓣?

哦,一个网站。

网站?秦韵不放心,网站能中?听人说,网上骗子多啊,网的那一头是男是女都难说。

小黑说,怎么不中?就跟你和我爸当年写信交往一样,你怎么相信我爸是男的?

秦韵心里一紧,他怎么知道?

妈,小黑说,老子英雄儿好汉。你那时候就潮,写几封信搞定了我爸,我们还不得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给我讲讲,你还没跟我讲过你们的恋爱史呢。

什么恋爱史,秦韵觉得脸在发烧。小妮,她大名就叫欧阳小妮?

是啊,小黑说。

欧阳小妮,听着怎么那么假?秦韵问,你们认识多久了?

三年。想了想,又纠正,五年。那一年她还在上高中,我到南京参加豆瓣用户线下的《金陵十三钗》讨论会。

秦韵松了一口气,五年,不短,她那时候和三更通信还不到半年。

没住够十天,小妮的新奇劲就没了。好在还有奥运会,他们睡觉起来就看体育频道,乒乓球羽毛球篮球排球游泳跳水摔跤举重样样都看。秦韵问他,你又不爱好体育,有啥看头?小黑跟她开玩笑,看电视不是体育爱好?

还不到九点呢,小黑就起来了。秦韵说,嘿,今儿个可真反常啊!小黑说,女排有比赛。秦韵说反正你们在家里也是看电视,不如跟我回县城一趟,把咱门口的月季起回去两棵,我想栽到阳台上。小黑说什么季节啊,还能栽花?肯定活不了。秦韵说去,你是不想干活。能不能活我还不知道?多带点土,不碍事的。小黑拉住秦韵的胳膊,妈,我的好妈,今天上午可是咱中国女排的比赛,很关键的。秦韵心想,多关键?你不看人家就赢不了?再一想,总比他睡到十二点强。秦韵问比到什么时候,小黑说不知道,十一点?秦韵叹口气,唉,一个个都指望不上。小黑保证说,妈,你放心,看完比赛我找辆车送你。

比赛开始,对手是巴西队。小黑说巴西队实力强大,冠军的呼声很高。秦韵看到郎平了,她老了,像脱了水的茄子,只能在场边指挥。秦韵也知道女排,他们上学那时候的作文老拿“铁榔头”郎平、“女排精神”说事。第一局输了,没什么悬念,小黑有些歉意,像是他没用力。秦韵说,女排这么好看,男排不更好看?小黑嘁了一声,男排一下就扣死了,有啥看头?也是,男人力气大,秦韵不自觉地摇了摇头。第二局,秦韵紧张极了,16平,17平,人家连续赢了4分,21∶17。郎平叫了暂停,换人,追到21平。22平。又23平。秦韵屏住呼吸,憋了一大泡尿也不敢去厕所,怕自己一离开中国队就会输。好在最后赢了,中国队连得两分,25∶23。第三局还没开始,秦韵站起来,说不能看了不能看了,提心吊胆的,吓死人。

吃罢午饭,小黑从县城叫来一辆出租车。开车的姓史,小黑同学。

外面正热,阳光刺眼。岗下有蝉鸣,叫得很孤独,很费力气。小黑有点惊奇,好多年没听到蝉叫了。秦韵也说是,她想起来陡沟第一年的夏天,一下雨,房前屋后到处都有蝉洞。稍一放晴,蝉叫得那个欢啊——窦妪根本没法比——吵死人了。不記得从哪一年开始,蝉像是突然撤走了,撤得悄无声息的。岗下的那只蝉好像引不来同伴有点泄气,又好像是没了力气,停下来。也没停多久,又可着嗓子叫起来……小黑跟小妮打趣,这东西像是知道自己活不长,能闹腾几天是几天。

花池正对着东屋窗户,里面全是月季,有老宅子上移过来的,也有秦韵第一次回窦妪带回来的。月季已经凋谢,花池里只剩一朵盘子大的白花还算端正。秦韵仔细剪下来,找来一个啤酒瓶子,灌上水,插进去。说放屋里,你爸还能闻闻香气。

秦韵选中了那棵月季树,城里房子阳台小,移不了那么多。小黑上去先挖了两锨,秦韵嫌他没劲,挖得太浅。上学都上呆了,连铁锨都使不了。秦韵跳到花池里,铁锨朝下一戳,狠劲踩下去。挖到第二锨,咯噔一声,好像碰到了石头。挪个位置,再挖,又是咯噔一下。干脆将土攉到一边,用手扒几下,扒出一截骨头。再扒,又一块……

秦韵仰头,太阳晃得她头晕。她又听到蝉鸣,几十上百只蝉在叫,像是幻觉。

小黑接着扒。妈,咋这么多骨头啊。

史同学凑上前,那不是人头吗?他用脚小心翻了一下那个头盖骨,牙还好好的,嘴张着,像是在喊叫。他问小黑,这里以前是坟地?

妈,小黑声音里带了哭腔,我看那牙咋像我小爹啊?

秦韵不敢发声,怕自己声音颤抖,让人怀疑。她感觉自己的心像是被什么攥着,紧紧地攥着,就像上午看排球比赛。她瘫坐在花池里,不敢动,又想动。想动只是想证明这一切只是一个梦——那些骨头都是梦里的骨头。但又动不了,身体像不是她自己的。

史同学看看秦韵,又看看小黑。我打110吧?

秦韵拦他,嗓子却软着,发不出声。她只好夸张地摆手,挣扎着站起来。送,送我去派出所。脚没踏实,人一下子滑到花池外面的地上。

送我去派出所!她以为还发不出声,扯着嗓子对着史同学又叫了一次。

妈,小黑到她身边。

去找你爸,就说我去派出所自首去了……去吧……是我杀了你小爹。我杀了人。你跟你爸说,我杀了你小爹。我去自首,屋里交给他了……

责任编辑:姚陌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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