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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2000年是一个非常不错的年份。且不说地球转着转着就转到了一个新世纪,平民百姓一般不太琢磨地球的事儿,关键是这一年我的日子出现了拐点,就是说拐好了,拐得很好很好,我把几十年住房困难的所谓帽子摘掉了。按当年时髦的说法,是把落后的帽子甩到太平洋里了,太平洋离我们太远,吹吹牛可以,没有谁做得到。
我买的是一套二手房,据说原来的房主人升迁了,有了更好的去处。二手房和二婚女人有很大不同,二婚女人通常有很多麻烦,二手房则不同,手续办完,一般没有后遗症。我的二手房使用面积五十六平方米,有上水有下水,有煤气有暖气,还有厨房和卫生间,草根百姓翻身翻到这种地步,很可以,很骄傲了。虽然骄傲使人落后,我就愿意一辈子落后着。落后也是一种境界。何况落后未必挨打,如今是和平与发展的时代。再说我也发展了,我的二手房就是发展来的。
我絮絮叨叨说我的二手房,自知是浅薄的表现。房叔房姐们有几十处上百处大房子,满世界好地方都有他们的豪宅别墅,这些早就先进了的贵种一个个绝对地深沉,不被“双规”,不会放下满手好牌。区区绝没有嫉妒和羡慕的意思,人分三六九等,货有优劣贵贱,这是造化弄人。还说我的二手房,让我将浅薄进行到底。我的二手房有两个不错的房间,不仅南北通透,地点也好,下临儿童公园,早起晨练傍晚散步,我们老同志随随便便就进去了,人家尊老敬老不收门票。交通方便就不说了。到秋林买列巴买红肠,到书店到报刊门市部,溜溜达达随意就可以逛上一圈儿。其实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有一个梦想多年完完全全属于自己一个人的房间,叫书房有点儿虚张声势,有点儿装有文化,但是我在屋子迎门的那面墙下撂上了一排书柜,让多年委屈在纸壳箱子里的那些涉嫌“封资修”和“大洋古”的书本,从此堂堂正正地在书柜里挺起了腰杆儿,在房间最爽眼的位置放上我的书桌,假如以后写个上当受骗的经过,就可以拉开架式掂量着往纸上码字了。我不用电脑,自己脑子都不灵光,怎么敢使唤电脑?还有书友酒友来了,可以聊聊家事国事天下事,偶尔也说说东家长西家短什么的。有了这个二手房,我非常欢迎朋友们常来坐坐。
最常来的是我的小孙孙。小东西那时刚刚三周岁,他喜欢骑在我的脖子上走了这屋串那屋,每逢门口,我都是放低身段儿,让他神神气气就过去了。这是我们祖孙二人最快乐的时光。某日我靈感忽来,正当他在我头上趾高气扬之时,我想我得给他出点儿难题,锻炼锻炼他的应变能力,这样对成长有利。走到门口我拔直了身子,对他大喝一声“低头”,小东西一看情势不妙,上身立刻压在我的脑袋上,使劲儿向下低头,我肯定不会让孙儿磕着碰着,过了门口,我把他放到地上,他长长地喘了一口气,竟随口说出“低头思故乡呀”,说时面露得意之色。我喜不自胜,心说孺子可教!但我指出了他活学活用上的错误,我笑着问他,这里就是你的故乡,你还往哪儿胡思乱想?当时万万没想到,小东西竟是一个神奇的预言家,初中毕业后,他就去了地球那边一个叫迈阿密的地方。孙儿离家启程时未满十六周岁,去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国度,那边的学校为了让他熟练口语,安排他寄宿在一个美国老师的家里。古人有诗“五更归梦三千里,一日思亲十二时。”孙儿思亲路远,归梦何止三千里,怕是三万里也有了!他离开了故乡,离开了亲人,离开了自家居住的房子,他就是一个漂泊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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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每个人都是天地间的漂泊者。
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家遭变故。先是老叔死了,是当志愿军在朝鲜战场被炸死的。老叔没有孩子,一年后老婶改嫁了。奶奶本来一身多病,遭此精神巨创,不久离开了人世。父亲当时在村里小学当校长,很具人望,1955年参加暑假集训,其实是遭逢“肃反”扩大化,被五花大绑带走,关进了监狱。几年后带着历史“疑点”被释放,二十多年历经坎坷,自顾不暇,直到1980年代才获平反。父亲早已另有家室,还给落实了一套两室一厅的新房,成了离休老干部。
父亲被关押后,母亲很快病倒了,农村无医无药,只得听天由命。那年秋季,我已上了中学,住宿在离家三十多里远的学校,每月回家拿一次伙食费,我至今绝对地相信心灵感应,入冬后下了很大的雪,那个星期六本不该回家,放学时天已经黑了,路又难走,肯定是母亲盼着我回去见她最后一面,我鬼使神差地跟着邻村几个同学,踩着厚雪回到家里,母亲已经不能说话了,我流着泪攥住她的手,看她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姐姐妹妹弟弟都哭了起来,爷爷木木地站在门口,我没有再哭,再流泪,我的心已经空了。
离开了老家的几间草房,两位姑姑把年过七旬的爷爷和我们姐妹兄弟五人接到了哈尔滨。那是在农村合作化运动之前,户口尚可迁移,三姑为办我们的户口,从哈尔滨到乡下不知往返了多少趟。我们老家的屯子到火车站是十八里乡村土路,没有任何交通工具,三姑又是一双小脚,每一趟都走得双脚起泡,腿疼腰酸。后来“小脚女人”成了嘲弄和贬损性的代名词,不管其引申意义怎样,都是对早年中国妇女的大不敬。谁家长辈里没有小脚女人?我常常感念两位早已故去的姑姑,那个年代的亲情和人性,与今日不可同日而语。否则我就是另外一种命运了。
一时来了这么一窝子每天都要张嘴吃饭的,晚上还要安置六个大人孩子睡觉的地方,给两个姑姑家带来的麻烦和拖累,真是一语难尽。两个姑姑的家都在道外区,三姑家在南七道街,老姑家在南五道街,住的都是大杂院。大杂院里很少有宽敞人家,板障子煤棚子木柈子,卑微琐碎,了无生机。一年后,爷爷在无望中无疾而终。不久姐姐去了一家社会福利厂上班,社会福利厂是照顾孤老病残烈属军属,可以挣一口饭吃的小工厂。熬到了大饥饿的年头,不知是上苍垂怜,还是天官赐福,福利厂来了个转业军人当领导,转业军人没有房子,就把二十道街江坝外的一个带院子的简易小仓库,隔断出几间住房,姐姐哭天喊地要到了一间,这是头一回在城里有了自己的家,房子小得没法说,一举手就能触到天棚,这也很好很知足了,以后再也不用打游击似的轮流在两个姑姑家爬阁楼、住吊铺,或是四五个人挤在一条小火炕上睡觉了。太给两个姑姑家添乱了,麻烦添大了。
那几年流行一首电影插曲,记不清出自民国老电影《十字街头》还是《马路天使》,有两句歌词是“没有钱也得吃碗饭,也得住间房,啷里格啷……”,“啷里格啷”什么意思?乐觀的意思。简易小仓库这里像是“三不管”,没街没路没有门牌号,这不算什么,鲁迅先生早有警句在先: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小仓库院子外面,散散落落的老房子老院子倒是不少,像是有些年头了。这是一个被城市遗忘的角落。
我是初一下学期转学到哈尔滨的。从初中到高中,学习成绩一直走低,勉强及格而已。不怪日子穷得糟心,要怪只怪所有的课程我都不喜欢,几何代数物理化学不用说,就是好听的历史课语文课,我也是听着生硬听着枯燥,政治课必须认真听讲,要突出政治,我也是一边努力听,一边听了忘。为了打发心情,常翻翻与课程无关的闲书,学校有图书室,每次可借书两本,曹禺的《雷雨》《日出》,巴金的《家》,茅盾的《子夜》等等,我都是在打发心情时读完的。等到我们一家姐妹兄弟在简易小仓库安营扎寨的时候,我已经读到高中二年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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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二读完读高三,接着就要高考了。高考之前填志愿,第一志愿第二志愿一长串儿的志愿。好学生都有远大目标,报的都是清华北大工大什么的。我没有远大目标,我的目标很实际,就是盼着过年的时候能吃上一顿纯粹的苞米面窝窝头,不掺豆腐渣不掺甜菜渣子的那种。甜菜渣子是从糖厂的排水沟里抢着捞上来的。我填报的志愿也很实际,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一律是师范院校。师范院校有助学金,公费读书,这对我十分重要。填报志愿需经班主任老师指导,我的班主任常讲政治挂帅,他是教化学的,化学课上也讲政治挂帅。他对我的指导很简单,就是最后一个志愿写上齐齐哈尔师专。我听从了他的指导,听从了他的指导也等于政治挂帅了。再说师专也好,学制两年,毕业工作就能帮着家里挣钱了。等到录取通知发下来,果然就是齐齐哈尔师专。我对班主任有了想法,我们班一个学习拔尖,又规规矩矩的女同学,不知家庭出身有什么“疑点”,被班主任指导得落了榜。我的想法是哈尔滨也有师专,为什么非要指导我去齐齐哈尔呢?忘了琢磨哈尔滨这个茬儿。再想想,如果当时不听从他的指导,没准儿我也落榜了。
齐齐哈尔师专的学生宿舍宽敞明亮,一条大通铺,每个同学的铺位都挺宽松,这比从前住在两个姑姑家,住在简易小仓库自己家好多了,晚上睡觉左右翻身已经不成问题。学校的伙食也比家里好,那年我虚岁十九,周岁十八,总是觉得肚子虚空。和我邻铺的同学是农村来的,从此有了城市户口,吃上商品粮了,得意时哼着“社员都是向阳花”,私下里悄悄对我说,十个社员九个贼,谁不当贼饿死谁。我也是屯子出身,加上穷,跟他挺投脾气。
铺位宽松也不好,晚上左翻身右翻身翻出了思想问题,毕业后回不了哈尔滨怎么办?听说往届毕业生基本分配在齐市或地区各县,想想姐姐已经年过二十,早晚总要嫁人,那时妹妹弟弟谁来管?这一想把自己吓出一身冷汗。终归是屯子出身脑袋笨,当初光想着跟班主任政治挂帅了,光想着落榜不落榜了,竟把如此重大的使命忘在了脖子后头。
我在齐齐哈尔师专只读了三个月,就退学回了哈尔滨。大好的消息是,家里的房子升级换代了,简易小仓库包括那个院子被派上了新用场,姐姐妹妹弟弟只用一个小推车就把全部家当搬到了道外北五道街。这地方离江沿很近,有街有路,门牌号也有了。门前几步开外就是马路,不管走的人多人少,早已成了路。
我拎着行李走进家门时,先是进了一个小门斗,再一拐,就进了自家的门,一个细长条的屋子,说是十二平方米,比小仓库隔断出来的板夹泥小屋大多了。房子举架也不错,屋子靠里还有一个吊铺,我想以后吊铺上就该是我的天下了,拉根灯线过去,睡觉前在上面看看闲书,满可以打发心情。
我对房子比较满意。这地方早先是个香油小作坊,资本主义工商业改造,也不知把小业主改造到哪里去了,这个小作坊就被有关方面用破烂板子间壁成两家。另一家是个“刀把儿”型的屋子,“刀把儿”以外的空间,就是我一进门的那个小门斗,两家共用。这样的设计比较人性化,免得冬天一开门,冷气就直接灌进屋了。
房子改善了,家里的日子也应该改善改善,找工作挣下钱才是硬道理。先当小学代课老师,每月工资三十二元,小学老师大多是师范学校毕业的,我孬好也在师专混过三个月,完全够料儿。只是工资太少,不如在外面干力工来钱过瘾,于是骑马找马,代课不到一年,我就告辞不干了。
大跃进出了大麻烦以后,各单位招工调整了办法,不管木工瓦工力工还是别的什么工,充实进来的都是临时工。大跃进以前就是招进个“歪瓜裂枣”,也是正式职工。有了临时工,正式职工的饭碗巩固了,这帮家伙在临时工面前的牛劲儿,就有了很大提高。这无关紧要,我当临时工是来挣钱的,扛麻袋上跳板,扛氧气瓶上江坝,松花江开江后在轮船上烧锅炉,冬天供暖季节跟着汽车装煤卸煤,我不含糊他们。
1963年秋月某日,我带上弟弟史无前例地吃了一顿馆子,“吃馆子”是街坊上的口头语。我们吃的是靖宇街上的三八饭店,听说某大领导曾来这家饭店视察过。店面宽敞亮堂,我们要了一盘熘肉段,要了一盘熘三样,要了两盘三鲜水饺,妈的日子总得改善改善,又为自己要了一罐头瓶子生啤酒。弟弟甩开腮帮子连说好吃好吃。一顿饭吃下来,吃得我血脉贲张豪情万丈,恨不得撸起袖子,立马跟着革命队伍去解救全世界三分之二的受苦人。等回到自家小屋,日子还得照常过,窝窝头倒是不用掺豆腐渣甜菜渣子了,街坊邻居们都一样,买东西凭证凭票,样样短缺。
如此这般,几年过去了。姐姐妹妹们先后出嫁,家里剩下我和弟弟,我也从吊铺上回归地面。我找人砌了个小火墙,上边安个“上亮子”,火墙旁边安上一道门,十二平方米的房子立刻变成了一屋一厨。形式主义永远是需要的,比起前街后院各家乱糟糟的小屋,我的一屋一厨就显得体面多了。厨房很小但优点很大,人在里屋就避免了烟熏火燎的袭扰。想想当年在课本上学过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连诗圣都过着“床头屋漏无干处”的糟心日子,躺在湿被窝里发愁如何挨到天光发亮。杜甫生活的年代正逢安史之乱,没有解困房,地方政府也不搞安居工程,我的房子要比杜甫的茅屋强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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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6年前一年我已经辗转混进了一家军工厂,还是临时工,还干力工活儿。军工厂生产机械化,不用扛麻袋上跳板,也不用扛氧气瓶上江坝了。军工厂车间多,厂房也多,厂房里有天车,需要搬搬运运,一招手天车就过来了,机械代替了人力。
后来,军工厂停产。奶奶的,这下妥了,可以在家躲清闲了,可以看书打发心情了。打发心情也要小心,我干活儿挣钱后在古旧书店零零碎碎买回不少书,古旧书店的书又可心又便宜,一本1959年版的《苏轼词选》定价三角,我花两毛钱就买下了。
我的里屋光线太暗,火墙上虽然装了“上亮子”,也是亮度不够。白天为了省电,我搬个小马扎坐在里屋门口,借着小厨房的光亮就可以读书了。毛批《三国演义》、陈友鹤选注的《聊斋志异选》、杨伯峻编著的《论语译注》,我是看了一遍又一遍;翻译的书也看,莫泊桑的、屠格涅夫的、杰克﹒伦敦的,也是看了一本又一本。读得最开心的是莎士比亚的《驯悍记》和《温莎的风流娘们》。《驯悍记》讲的是一个凶悍蛮横的女人,被她的新婚丈夫以其人之道,一次次治得晕头转向,最后甘拜下风,服服帖帖。朱生豪译本,台词呱呱叫。
躲在家里读书的日子真好,每个月还能按通知到厂外家属区指定地点领工资。家属区有很多楼房很多平房,一副财大气粗的样子。家属区配套也齐全,有学校有医院有能放电影的俱乐部。我去过家属区的平房,一排排十分整齐,我是上一年秋天帮着车间程师傅送秋菜去过的,程师傅是老工人老党员,一家老少三代住一室半的房子,进了门是厨房,左侧有一个半室小屋,正屋从南到北一条大火炕,炕上宽绰地下窄巴,炕上靠窗一边摆着两个油漆的木箱子,箱子上码着被垛,窗下立着一张“靠边站”圆桌,这是程师傅两口子和几个孩子住的屋子。那个小屋里住着程师傅的老娘和老丈人。千真万确,是他的老娘和老丈人。两位老人都已年迈,早过了大有作为的年龄,就这条件,凑合了。
比起军工厂家属区的楼房和平房,我住的地方无论前街还是后院,外观一看简直糟透了,房檐破损,七扭八歪,具有“曲线美”。我疑心这片房子是民国年间的豆腐渣工程,几十年过去,越发衰朽了。离我家不到百米远的长春街上,有一个两层的圈儿楼,外观倒是整齐,那是早年间沦落风尘的女人们讨生活的地方,过去叫“文香里”,门洞上端这三个字被凿掉了,依稀还能从残迹上辨认出来。1949年前后,这些女人都被送到林区矿区配人了,院里的房子早就挤进了人家。我没进过那个院子,偶尔一天晚上,附近卖水的人家有事儿锁门了,我拎着水桶去了那个院子,水龙头前排了几个水桶,我闲着没事儿好奇地往几家屋里瞅了瞅,家家亮着灯,家家一样的格式,屋子小得跟鸽子笼似的,还不如我的“一屋一厨”宽敞。我怕站久了染上晦气,接完水赶紧离开了。
我吹嘘我的房子比杜甫的茅屋强多了,其实是犯了自以为是和自高自大的毛病。杜甫的茅屋,面积肯定比我的房子大,光照肯定比我的房子好。我们这一片房子前后人家共用一个后山墙,家家都是闷葫芦式的房子,夏天不通风冬天又四处漏风。那年代没有桑拿浴,一到夏天我们这里家家都过上了有桑拿的生活。冬天我们这些撒气漏风的房子,从没发生过煤烟中毒事故。晚上睡觉怕受风,头上扎一条羊肚子毛巾,是舞台上小二黑的那种扎法,把毛巾两端扎在前额上;陈永贵大叔系毛巾的样式不适合在我们这里推广,把毛巾在脑后系一个大疙瘩,晚上睡觉硌脖子。
这样对房子说三道四,有违圣人教诲。《论语》里明明写着“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我不是什么君子,只是个临时工,非正式劳动人民,能干活儿挣钱,吃上一碗饭,住上一间房,就该安贫乐道,知足常乐。街坊邻居都在这里住了很多年了,生生不息,有些人家已经是三代四代传下来,还要继续传承下去。我何不趁着军工厂正乱得如火如荼,自己在家打发心情的时候,了结婚姻大事,跟街坊邻居一样,生儿育女搞好传承大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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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子难求,对象易找。别人给我介绍的女同志是药厂的正式职工,带着饭票来的。人也蔫巴老实。想想我也是一张丑脸,也算高攀了,贫不择妻嘛。这样也免得以后在家里上演中国版的“驯悍记”了。
没有举办婚礼。悄悄把人领回来,省钱省事,正合我意。是车间程师傅陪着我去接亲的,他是老工人老党员,可以证明我不是把“正式职工”拐跑了。
只是委屈了我的老弟,哥哥结婚他只能睡在小厨房里。我把碗柜搬进里屋,又把水缸挪了挪,晚上只能搭铺睡觉了。幸好嫂子蔫巴老实,对小叔子不挑剔,不嫌弃,日子倒也相安无事。弟弟是70届毕业生,赶巧了那年政策松动,又有我的一位校友热心帮助,没有去当下乡知青。还分配到一家挺红火的企业,炼焦炭,住进了单位的独身宿舍。后来租了个小房结婚了。单位给了个一屋半厨的楼房,日子算是踏实了。
我也有了一双儿女,孩子一年年长大,屋子显得越来越小,我只盼着什么时候能有个大些的房子,早点儿离开这里。
除了和我一个小门斗的邻居,我们在道外北五道街这片破烂房子里都算扎下了根。我退学回来后,隔壁“刀把儿”屋前后换了三户人家。头一个是位转业军人大哥,一年后他媳妇挺着大肚子,还没等孩子生下来就搬走了。第二家户主是位戴眼镜的技术员大哥,他夫人先后在“刀把儿”屋给他生了两个儿子,后来,工厂给了房子,也搬走了。第三家比较超前,两口子都是工人,雄赳赳领着四個孩子直接就开进来了。四个孩子睡吊铺,情况不容乐观。后来看出这个工人大哥怕婆娘,那婆娘很壮硕,容光焕发着“必须领导一切”的专制神采,听说是婆媳不和搬出来的。婆婆住在原太平区,儿子一家搬走后老太太一个人住三间房,大孙子就常回去陪奶奶一起住。小伙子性情温和长相也好,没想到几年以后出了事儿。老太太家冬天屋子冷,一个劣质电褥子成了这个小伙子的致命杀手。小伙子当时已经有了女朋友,如果今天还活着,他的孙子大约也该找对象找房子了。
我在那家军工厂干了八年临时工,在家打发心情的日子早就过去了。通知上班后到了1973年,我们这些进厂的临时工终于转正了。正式职工可以申请住房。工厂给职工分房要论资排辈,还要看你的角色位置,以及和领导的关系等等。你刚转正就惦记房子就申请住房,就该让你“斗私批修”了。何况军工厂这些年光造反了,没人想着给职工造房子。转正后可以对调工作单位,在这家工厂让人无法安顿心情,我要跳槽离开这里。再说,我的小车要向着有房子的单位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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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铁了心要离开这家军工厂,四处找人对调工作,费了几年工夫,找到一个粮店营业员,小伙子为找对象正在发愁,在粮店耍粮撮子每天一身粉尘,好姑娘看不上。听说能对调到军工大厂,痛痛快快答应下来。我不在乎什么形象不形象,我的孩子都上学了,还在乎什么?只是粮店根本不可能给职工分房子。好在粮店离家近,好在这里不鼓动“活着干,死了算”,好在时代已经翻篇儿了,各地都在拆迁,我家北五道街迟早也会扒了旧房盖新楼,我就守株待兔了。
进入80年代,系统内要开展职工教育,发通知招考专职教师,要求有高中以上学历。我报名应考,录取后被分配到一个大区粮管部门的教育股。我从师专退学,二十年后又当上了老师,这是命运和我开了一个玩笑。粮食管理部门要比粮店好,不用再穿一身灰灰土土的工作服,还混上了一张办公桌,可以大模大样地看书了。实话说,职工教育在单位领导眼里只是一个累赘,开学办班需要租借教室,抽调学员影响粮店工作,还养着几个闲人,既不会经营,又不懂管理,所以很不受待见。房子问题不用费心去想了,区一级粮管部门只是个科级单位,房子压根儿是个没影的事儿,何况我又是这么一个无足轻重的角色。谨言慎行,干好本职工作,别惹闲话就行了。
如此三年下来,白天备课讲课,偶尔也想想“守株待兔”,做做好梦。有闲还试着写了一篇酸甜苦辣的小说,没盼多久就在一家省级文学刊物上发表了。
时逢机构改革,单位一把手换了人。新来的一把手对我比较客气,碰了面总是微笑着称呼我“赵老师”。一天他来到教育股办公室,在我对面坐下后告诉我,说单位要开职代会,工作报告是工会主席写的,要在会上用,班子传看了一下,觉得啰嗦,有些句子也不通顺,还说知道你发表过文章,连局里都知道,麻烦你给过一遍,改一改。一把手亲下旨令,在下焉敢不从。我从未写过公文,好在我看过毛批三国,看过莎士比亚的《驯悍记》和《温莎的风流娘们》,又写过一篇扯淡的小说,文字应该没问题,平日里攒下革命词汇一箩筐,政治正确十拿九稳。我改完后重新抄写清楚,交给一把手。一把手看后大悦,中午非得拉着我去饭店吃了一顿。那时候单位没有公款吃喝,是他个人掏钱请客的。原来这份工作报告是给他弄的,他要在职代会上宣读。此后,我几乎成了他的专职秘书,凡写材料,非我莫属。
这年的十二月,我在家给单位写本年度工作总结和下年度工作规划。把“靠边站”小桌支在里屋门口,借着厨房的光亮就不用开灯了,自然光总比灯光好。写到第三天快要完稿的时候,一把手和办公室主任老于坐着单位的面包车来了,这两位是第一次来我家,我赶忙请他们进屋,屋里乱糟糟的,我红着脸把堵在门口的“靠边站”往里挪开,桌面上也是乱糟糟的。一把手和老于挤在小厨房里好像愣住了,司机被挡在门斗里,探着头向里看。我开了灯再一次请他们快进屋里来坐,还给他们倒了两杯水。一把手走过来拍拍我的肩,脸色很凝重,他在床邊坐下后对老于说,你看看你看看,陈景润在六米小屋里搞科研,赵老师家四口人,这屋几米?老于坐在床边的箱子上,低着头,好一会儿才说难为了,难为了!司机没有进屋,识趣地回到车里等着去了。一把手对我说,辛苦你了,来看看你忙得怎么样了,没有催你的意思,就是专程来看看你,早知道你家房子挺困难,没想到会是这样。
我们一人抽了一支烟,说了一会儿闲话,屋里已是烟气腾腾,两位水也没喝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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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想到,想破天也想不到,两天后单位竟会给了我一套房子。
说句讨进步的话,首先要感谢时代的进步。对民生的漠视已有改变,有实力的企业都在大兴土木。我后来才知道,是某公司建了一大片家属住宅,按规定要有配套建设,粮店是其中配套之一。这家公司拨出的粮店面积少了若干,又给了一套市郊老家属区的旧房顶账。单位拿到房钥匙已有半年了,很让领导们犯难,这个部门包括粮店,包括加工厂,职工上千人,有几家不愁房子的?一套房子怎么分?当然班子成员不会争这个,他们的住房由上级机关给解决。那天一把手带着办公室主任来我家,自有他的用心,回去的路上他对老于说,你们办公室拿出个意见,把那套房子分了吧,班子讨论定下来,也算去了一块心病,别再拖了。办公室主任有几个不是精于世故的,一把手眉眼高低他岂能看不出来。这样走了一下程序,房子问题就算敲定了。
隔一天我去上班,把写好的材料交给一把手。他没有翻看材料,也没说话,却盯着我的脸看了好一会儿。我心想我这张扛过麻袋的丑脸有什么好看的?他笑了,说你到办公室去一下,老于有事找你。办公室就在隔壁,我一进门,老于站起来直接就把我领进会议室,还带上了门。我正狐疑,老于拉我坐下说,不容易呀,单位给了你一套房子,班子开会定了。我一听愣住了,怎么会有这样的事儿?这真是天上掉下个林妹妹,天上掉下个大倭瓜,我按捺住内心的极度兴奋和喜悦,听他简单地说了房子的来历。他说和几个领导早就看过了,是个四层楼房的一楼,使用面积26平方米,串糖葫芦式的格式,也有个门斗,你是独门独户。老于把钥匙和写好的地址交给我,嘱咐我先别声张。我向老于道了谢,我知道他家房子也不宽裕,却为我说了话,心里更是感谢一把手,我与他们非亲非故,平日里也没有私下的交往,他们甚至没有喝过我一杯水,如此天高地厚之情,我将何以为报?
第二天,我和儿子骑着自行车去看房子。天气不是很冷,风却大。儿子已经读高中了,大小伙子了,我们爷儿俩顶着风,骑一阵子推一阵子,一个多小时后总算进了新家的门,放眼一看,顿有一步登天的感觉,居室、小厅、厨房连成一串儿,儿子夸张的说法是,从这头儿望不到那头儿。与我那东倒西歪的老屋相比,每一间屋子都见棱见角,居室朝南,厨房朝北,窗户是窗户的样儿,门是门的样儿,屋里暖气热烘烘的,从此不用出门拎水,不用买煤劈柈子,厕所虽小,也在屋里,早些年乡下地主老财也没享过这样的福吧。我们爷儿俩在房子里从北头到南头,走过这个屋,再进那个屋,左瞧瞧右看看,虽然这套房子只有二十六平方米,虽然地处偏远,虽然是别人曾经住过的房子,但我们幸福地感到,已经走进新时代了。
此后,每逢星期天我都去收拾房子,粉刷墙壁,油漆门窗,水泥地面上的旧漆已经斑驳脱落了,再重新刷过。还要添置几样家具。过了春节天气转暖的时候,我要搬家了。我在道外北五道街的老屋煎熬了二十三年,将要离开时竟莫名地对这里生出了几许留恋,还几次在周边的穷街陋巷流连徘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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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新居中平静地过了几年,单位却不平静,改革不断深化,领导换了一茬又一茬。一把手早已调离,老于也退休了。家中儿女也一年年长大,女儿结婚,房子由婆家打理,儿子也到了娶妻生子的年龄,我在单位再弄房子绝无可能,看来我的小车还得继续向着有房子的单位推。几年间,我在省内外刊物上又发表了几篇平庸的小说,1991年调进了一家新创办的杂志社。杂志社不需要炮制公文,杂志社因此就没有房子。两年后儿子要结婚了,我在道外区弄到一处小房,地点在靖宇街同记商场对面的一个大杂院里,大杂院名称很别致,在道外区是著了名的“王八大院”。我很高兴地住了进去,我不想让后辈再过我们从前的日子,我不怕蜗居,宁愿走回原始,继续买煤劈柈子,这些年没完没了的日子,早已把自己练成一个家常厨子,外加采买和杂役,一切都无所谓。
也许是我的慈父心肠打动了上苍,使我有机会调进一家市直机关。
1996年全市十几个地段儿大面积拆迁,“王八大院”也在其内。大院居民全部迁往太平区近郊新建的红旗小区。我不想搬迁,增加住房面积要交许多钱,超出了我的支付能力,机关一把手给我在道里区安发桥附近借了个八楼的一屋一厨。我搬去时已经入冬,一面冷山墙,暖气如同虚设,这房子比我住过二十三年的老屋还冷,晚上睡觉头扎毛巾已经不顶用了,需要戴上棉帽子,没过多久,就冻出了一场大病。我烧得浑身乏力,迷迷糊糊量了一下体温,竟在39℃以上。草民命贱,只服了点儿感康和去痛片,一周后就挺过来又去上班了。
机关来了新的一把手,新来的一把手体恤下情,到有关方面求神拜佛,要来了几套住房。机关里论资排辈,评分张榜,分给我一套二十九平方米的新房,地点在顾乡屯。搬去不久赶上房屋产权改革,顾乡屯是七類地区,再加上工龄等优惠,几乎是用白菜价就买下了这套房子的产权。我从一个无产者变成了拥有二十九平方米房产的主人,这是一个进步。社会倒退已不可能,有了产权就可以交易,于是五马换六羊,买下了本文开篇说起的那套下临儿童公园的二手房。
我终有了一间“能自己一个人写字的屋子”了。可是我就要退休了,已经写得伤伤的了,不想再写什么东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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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年秋天,儿子儿媳在松花江畔新建的一个小区,给我买了一套有电梯的高层住房。
他们结婚几年了,我还没有抱上孙子。儿子所在单位不景气,无奈下海,起步艰难。四年后孙子终于降生了,孙子降生给一家人带来了好运,他的爹娘苦拼苦挣掘到了第一桶金,小小的“一桶”。先是在市区一所重点小学附近买了个不大的校区房。总是孙儿有福,上初中之前家里又在江畔新建的小区买了一套期房,那时房价还在合理区位之间,而后一涨再涨,等他们入住时,房价已经翻番了。
我不需要电梯房,人不该得陇望蜀。我在我的二手房里住得心满意足,退休多年仍然健康硬朗,上楼梯经常是一步两磴儿,不累不喘。我不想和孩子住在同一小区,被他们照顾监管。在我几番抵制下,他们还是自作主张买下了那套高层住房。儿子拉上他叔叔过来劝我,讲了些干巴巴的道理。违拗了我的心意,气得我和他大吵一顿。新买的房子和我的二手房面积相近,房价竟是我二手房的四倍,如此糟蹋败坏辛苦挣来的钱,这不是造孽吗?再说有钱应该留在孩子的教育上,有什么比孙儿受到好的教育更重要?我弟弟坐在一旁一言不发。儿子见劝不动我,气呼呼地走了。
此后一次朋友小聚,一好友当众说我“烧包儿”。不知什么时候,不知在什么地方,孙儿劝了他奶奶一句,孙儿已经读到初中一年级了,他没讲干巴巴的道理,只说“搬过来吧,省得以后爬楼梯了” 。这话传到我的耳朵里,很是入脑入心,身上温暖。嗨,人上了年纪,有句俗话应该颠倒过来,那就是,大腿有时候拧不过胳膊。
我做了妥协,但我要和我的二手房做最后的厮守,从秋天到冬天,从春节到春暖,我答应在2010年春暖后择日搬家。
妥协,妥协精神,在很大意义上是一种进步。
作者简介:赵旭忠,做过临时工,当过编辑,在机关退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