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也没想到,进了城的卞银,还想再回来。
“葛针村庙小,盛不下这尊大神!”卞金气不打一处来。
当年,发了家的卞银,一心要卖老宅。他哥卞金心急火燎地赶回村时,卞银的大红手印刚刚在契约文书上摁下。兄弟俩干了一仗。唉!几十年前的事喽。
提起这,连说事人都笑了。也是当年,卞银站在村子当央,在老槐树底下放话。长篇大论,乡亲们是记不住的,但大意跑不了:他卞银在这个山峪子里住得够够的了,够够的!他卞银这辈子再也不回这小破山庄子!死也不回!那张狂样,谁不记得?连当时拖着黄鼻涕的小屁孩如今大多已是往返在打工路上的青壮,也都懵懵懂懂记下了关键词,动不动就扯了长音——够够的了!够够的!惹得大人们笑骂着,在小小的额头上叉一指头,撵到一边玩去。
卞银是去省城卖水果发的家。自打卖了老宅,越来越把自己过成了城里人,也越来越把自己当成了城里人。修路,架桥,盖小学校,建图书馆,选举,投票……当村里的消息沿着乡下的沟沟垄垄,攀上城里卞银家洋气的铁艺门时,卞银随手就掐断了,像掐下一截没用的薯秧。嘁!这跟他还有半毛钱的关系吗?他早就不在那山旮旯了。他早就跟葛针村的一应琐碎事划清了界限。
但有一件事没放下,卞银到法院递了诉状,告村委。扬言,豁出老命,也要争西岭小斜子那三分地的赔偿款。他卞银,不蒸馒头,也得争那口气!
小斜子那块地的来龙去脉,卞金知道。最早,是分给卞银不假,可卞银嫌河道岭,地忒孬,忒偏远,扔了都没人要。还是卞金陪着弟弟,三番两次地找到老队长家的。老队长无奈之下,拿大斜子同样大小的一块地,给调换了。卞金还知道,表面上,是为争那三分地的赔偿款,而归根到底,往村里迁户口被拒,撺掇儿子竞选村委的美梦被粉碎,宅基地成了泡影,才是卞银恼羞成怒的主要原因。不为老百姓办实事,还想回来捞干饭——他小卞银也不睁眼看看,都啥年代了!
听卞金气呼呼地数黄瓜道茄子,说事人重重地叹了口气:“老卞哥,依我看,卞银也是猪油蒙心,一时糊涂,才一步错,步步错!他现在……是想回头哩!再怎么说,也是一个娘的孩儿!”
“千万别提这个!自打他卞银卖祖宅那天起,我跟他就一刀两断,老死不相往来!他没我这个哥哥,我也没他这个弟弟!”卞金忽地站起身。
“你说他卞银咋就不想想,葛针村小也罢,穷也罢,可山河草木,五谷庄稼,牛羊牲畜,一样不缺。他卞银,过得再富,再有,也是吃葛针村的五谷,喝葛针村的山泉水长大的。”说事人斟酌着用词。
“噢,当初,一脚蹬开,不认老祖了,现在,又轻巧地一句,想回来了。那是想回就能回的?按老规矩,卖祖宅——”卞金气得浑身哆嗦,手在半空用力指点着,仿佛卞银就站在面前,“卖祖宅,等于自己把自己从葛针村清户了!”卞金句句斩钉截铁。
说事人就有些坐不住了。卞金嫂轻手轻脚地过来,续上茶,给说事人使了个眼色,摇摇头。一时间,都沉默了。岭上布谷却唱起来:“烧香摆供,烧香摆供,赶过年割块肉……”风里送过一缕新麦的香气,卞金出溜了一下鼻子,嗅了嗅,说:“开镰了。”“啊!开镰了!开镰了!”
麦收了,回乡抢收的劳力,又背起行囊上了路。麦要割,工还要继续打,这日子,人们已经习惯了。
葛针村风里的麦香沉下来。这天,卞金一大早出了门。今年的山楂结得密实,他想去看看,是不是还得再疏一回果。走到村子當央,卞金一下子愣在那里。
老槐树下,侄子白孝伏地,怀里抱着一个黑匣子,长跪不起。
见到卞金,侄子说:“大伯!我爹咽气前说,他以前行的事,不求您原谅……他只有一个念想——死了要回葛针村!”
卞金仰起头,唇抖喉颤,“弟啊——”
卞金看见,老槐树上,悬着一张相框,相框里,一张黑白照,他卞金的亲弟弟卞银。照片里,卞银双目有神,看着葛针村。那神情,正是他离乡时志满意得的模样。
作者简介:张维菊,女,山东平邑人,临沂市作家协会会员。文字散见《家乡》《在场》《今古传奇》《作品》等。